安東妮亞覺得自己正躺在柔軟的雲端,她似乎正深深地、深深地向下沉,直到雲層蓋住她整個身子。
然後她逐漸清醒,四周那麼寂靜,她的頭下還枕了一個枕頭。
她的腦子慢慢地活動起來,發現自己睡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緩緩張開雙眼,似乎害怕著什麼,直到看到船艙的輪廓,她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
她在遊艇上,他們平安地到達了,他們勝利了!
安東妮亞轉了個身,怎麼也想不起是怎麼上船的。她只記得在他們到達哈爾碼頭的那一刻,發現公爵的遊艇正停泊在那兒,耀眼的白色在藍色海浪裡浮動著。
她牢牢地盯著它,覺得再也無法支持,好像只要再走一步,她就會精疲力竭地倒下。
她模糊地記起,有人扶她上了船,然後,她一定就睡著了。
「我怎麼一點也不記得後來發生的事呢?」她問自己,同時看見她的手臂是裸露的。
她掀開毯子,發現有人替她脫掉了騎馬裝。
她只穿著襯裙和絲質緊身衣,連束腰都為了讓她可以舒服地睡去而替她脫下了。
她知道為她脫衣服的一定是誰,這使她陷入沉思。
他碰觸她的時候,她怎麼會毫無所覺呢?
或許是他把她送進船艙裡的,可是她實在太累了,一心只想睡覺,完全沒有理會其他的事情。
在途中的第一晚,由於她將近兩個月沒有騎馬,所以覺得十分疲倦,可是她擔心的是公爵,不是她自己。
他們一直專注地前進著,很少交談。安東妮亞知道,每次一看到前面有人,或是接近大路的時候,他就緊張地戒備著。
公路上擠滿了人,不過安東妮亞不知道那究竟是法軍,是普軍,還是難民。
公爵一直在防備侵略者,她知道,他一定是擔心會遇到躲在鄉間的法國逃兵。
「他們會搶劫我們,」安東妮亞想,「而且一定會奪走我們的馬。」
她瞭解為什麼公爵連最小的村落都要避開,一直在山野裡前進。
他們只停留一段很短的時間,吃圖爾為他們準備的食物。裡面有法國麵包不太精緻的餡泥餅、乳酪和水果,他們就這樣度過了第一天。
食物似乎蠻可口的,可是午餐的時候,他們累得一點也不覺得餓,只想喝一點在安東妮亞鞍袋中的酒。
公爵放慢馬的時候,已接近黃昏,馬的速度早已比先前慢了許多。公爵說,「我們得找個地方睡覺,安東妮亞,不過恐怕今晚你得睡在樹林裡了。」
「我覺得我可以睡在山中任何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上。」安東妮亞微笑說。
「你累了?」他很快地問。
「很累,」她老實地回答,「你也一樣。」
好幾個小時以來,她一直在擔心著,怕他過度耗損體力。
她很清楚,他一心一意想離開這兒,根本不注意自己的傷勢或體力。
他們停在一個四周都是田野的小樹林中,這樣,如果有任何人接近,他們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你把頭枕在我的膝上,」吃過東西後,她試探性地建議著,「我可以替你按摩額頭。」
「你什麼事也不要做,安東妮亞!」公爵回答,「你只要緊靠著我躺下,好好地睡一覺,我們要在黎明時出發。」
安東妮亞照他的話做了。
他不安穩地輾轉了幾分鐘,似乎傷口有些疼痛,然後,從他沉沉的呼吸聲,她知道他睡著了。
她非常,非常小心地把身子挪高些,把手臂伸到他頭下,把他緊抱在胸前。
「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她想,「以後我再也不能這樣做了。」
她溫柔地替他按摩前額,她感到他鬆弛下來,沉沉睡去,她不會吵醒他的。
然後,她吻他的頭髮,無言地告訴他,她愛他有多深。
「我愛你!噢,我親愛的……我愛你!」
她把他抱得更緊,他的頭貼著她,她想,這一生,她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
「我一定得移開,」她告訴自己,「在我睡著之前,一定要移開……」
安東妮亞知道的下一件事是公爵正在叫她。他已經起身,而且把馬都準備好了。
她匆促地吃了點東西,還喝了些酒。
麵包發霉了,實在不好吃,可是在這一刻,已不容許挑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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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情況和第一天類似,安東妮亞發現,圖爾選擇這兩匹馬實在很明智。
它們或許也累了,卻仍平穩地走著。安東妮亞知道他們和哈爾的距離正一小時,一小時地拉近。
「你知道得很清楚。」他簡單地回答。
他顯然並不想說話,於是安東妮亞也保持沉默。她知道這一路上,公爵都保持著警戒,預防任何意外的危險發生。
他們比前一晚停得早些,因為他們和馬都累得再也走不動了。
陽光一暗下來,氣溫立刻跟著降低,寒風在廣大的原野上吹送。
安東妮亞第一次希望自己的騎馬裝能實在點,更希望沒有把原先那些喬裝的衣服丟棄。
她並沒有抱怨,不過公爵一定看出來了。前進了一哩後,他說,「我看到前面有間穀倉,似乎沒有和農舍相連,也許我們可以在那兒過一夜。」
事實上,那間農舍離穀倉有四分之一哩遠。
穀倉裡堆滿了乾草,不但馬匹有了飼料,他們兩個人也有了舒適的睡覺地方。
他們吃了點乾麵包和餡泥餅,雖然很單調,不過也很令他們滿意。然後,安東妮亞坐進乾草堆裡。
「在現在這個時候,」她說,「即使拿鄧卡斯特花園裡最舒服的床墊來跟我換,我也不願意。」
公爵抓起一把乾草蓋在她身上。
「這會使你像蓋毛毯一樣溫暖。」他說,「我應該建議你把騎馬斗篷帶來的。」
「我自己該想到,」安東妮亞回答,「可是巴黎那麼熱。」
「我看天要下雨了。」
公爵在乾草上躺下,他們誰也沒聽到夜裡的雨聲。
第二天早上離開穀倉的時候,泥土散發著清香,馬兒似乎也感到空氣中的清涼。
他們在遇到的第一條小溪邊停下來,讓馬喝水,然後又上路。
安東妮亞希望能在夜晚來臨前到達目的地。她雖然沒有告訴公爵,可是卻覺得身體僵硬,而且馬鞍也不舒適。
這一天長得似乎永無止境,不過她知道他們距目的地不遠了,因為公爵堅持要她喝完最後一瓶酒,然後把瓶子丟掉。
「只剩幾小時的路程了。」他鼓勵地說。
「你支持得了嗎?」安東妮亞很憂慮。
「我擔心的是你,不是我自己!」公爵說。
「真荒謬!」她反駁道,「你是病人啊!」
她馬上警覺自己說錯活了。
「我才不是呢,安東妮亞。」他很尖銳地說,「對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這都是一次艱苦的行程,即使是你這個女悍婦。」
他在嘲弄她,她很高興他還有這份精神和體力。
馬慢慢地拖著步子,她覺得越來越累了。
所幸兩匹馬走在一起,而且在公爵不注意她的時候,她就抓住前鞍部分。
「我不能讓他在這個時候失敗,」她不住地告訴自己,「我們走了這麼遠,我不能讓他在最後一刻失敗。」
可是最後的一刻似乎十分遙遠,當他們抵達哈爾,她似乎覺得滿街都是普魯士軍,他們再也無法逃脫了。
她再也無法假裝,只能雙手緊抓前鞍。在往碼頭的路上,公爵接過她的韁繩。
她聽到他在下命令,她感覺他把她抱下來,送到船上,然後,有一條毛毯在她身上。
「該崩潰的是他,不是我。」安東妮亞告訴自己,同時,她很為自己不夠堅強而感到羞愧。
她正在想現在什麼時候,船室的門忽然輕輕開了,她知道外面有人在探視。
「我……醒了!」她的聲音有點低啞古怪。
「我想你可能醒了,夫人。」
圖爾走了進來,拉開舷窗上的簾子。
「我們都安全了!」安東妮亞叫道。
「是是,夫人。在南漢普頓不會有危險的。」
「南漢普頓!」安東妮亞問,「我們怎麼會這麼快就到這兒了呢?」
圖爾微笑了。
「你昨天一直在睡,夫人。事實上,你已經睡了一天兩夜,現在都快到中午了。」
「我真不相信!」安東妮亞大叫,「大人呢?」
她焦急地等著,生怕圖爾告訴她公爵病了。
「大人也一直在睡,他昨晚吃了點晚餐,然後倒頭又睡了。」
「他沒事吧?」安東妮亞問。
「好得很,夫人,你不必替他擔心。」
「他的傷勢沒有加重?」
「跟我上次在巴黎看到的情形一樣。」
「感謝上帝!」安東妮亞歡呼著。
「也感謝上帝,讓你和大人平安抵達。」圖爾嚴肅地說。
「還有你,」安東妮亞加了一句,「你這趟旅程是不是很艱苦?」
「算不上很愉快,讓我改天再告訴夫人。」
他說著,一面行禮,然後從地上拾起她那件風塵僕僕,滿是斑點的騎馬裝。
「我想夫人一定打算洗個澡,」他說,「我還有一件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安東妮亞問。
「我上船以後,發現六星期之前渥斯先生途經哈爾到英國去,他看見港口停泊的遊艇,就問那是誰的船。」
圖爾停了一下,讓他所說的更富戲劇性,「當他知道那是大人的船,他就把替夫人運到英國去的衣飾,全送上船了。」
「噢,圖爾,我真不敢相信!」安東妮亞驚喜地叫喊,「多美妙啊,讓我去洗澡,然後我要為公爵打扮得好看一點。」
「大人上岸去了,不必急。」圖爾回答,「我得先讓你吃點東西。」
安東妮亞笑了,「你這麼一提,」她說,「我真覺得餓得發慌了。」
她吃了多得難以讓自己相信的火腿蛋,圖爾一面替她準備洗澡水,一面取出一個渥斯先生替她送上船的裝衣服的皮箱。
面對那麼多衣服,簡直讓人眼花撩亂。安東妮亞想,九月下旬的英國一定比巴黎涼爽,所以她選了一件厚緞子連身長裙,衣服上有一件短及腰部的外套,在領口和袖子上鑲著貂皮。
她洗了頭髮,把發上因騎馬和睡在穀倉裡而沾上的灰塵全部清除掉。
她費了一番工夫才把頭髮梳好,再戴上一頂渥斯的迷人小帽,看起來很時髦,而且不太有英國味。
當她走到甲板上,她知道船長和水手們都用無法掩飾的傾慕眼光看著她,她只希望公爵的眼睛裡,也會向她表露出同樣的神情。
他站在出入口旁邊,乾乾淨淨,似乎沒有經歷過任何激烈的事,只是到公園去騎了一趟馬。
安東妮亞覺得自己無法正視他。
現在,他們回到平常的生活中,再沒有危險、沒有緊急事件,她感覺他們要被分開了。
她想抱住他,求他不要離開她。
「我愛你,我愛你。」她想大叫,可是她努力地壓制住了,只說,「早安,大人。真高興能回到家來。」
「你準備好要駕車走了嗎?」他問。
「駕車?」她詢問道,「我以為我們要搭火車到倫敦去。」
「我們不去倫敦。」他回答,「除非你想去。」
她靜待他的解釋,他繼續說,「我有個表親,曼福德伯爵,住在南漢普頓附近,我去他家拜訪過,發現他們夫婦到蘇格蘭去了,我就和負責管理的秘書商量,在那兒借住幾天。我想,我們此刻都勞頓得夠了。」
他一面說話,一面向安東妮亞微笑,她覺得自己的心快要興奮得跳出胸口了。
她不會立刻失去了他了!他並不像她想像中那麼急著見侯爵夫人。
他們又可以聚在一起,她無法想像還有什麼事會比這更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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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的屋子離南漢普頓只有幾哩。公爵駕著一輛小馬車,載著安東妮亞,他說,這輛由兩匹馬拉的小馬車也是伯爵的。
看見那兩匹馬的時候,安東妮亞高興得大叫,然後她說,「在看過那兩匹送我們離開巴黎的馬以後,這兩匹就顯得特別突出了。」
她很快又加了一句,「我絕沒有輕蔑它們把我們安全送回來的卓越表現,我真希望能向它們解釋,我們是多麼地感激。」
「我把它們送給一個開驛場的人,」公爵說,「還給他一筆錢,好讓它們至少可以休息一個禮拜,我想他會識貨的。」
「你真慷慨。」安東妮亞感激地說。
「我認為我們兩個都忘不了那段路程,還有載我們出來的馬。」他輕輕地說。
「我永遠也忘不了,」安東妮亞在心底說,「我們獨處……只有他和我,我們日夜在一起……或許這是最後一次了!」
曼福德伯爵的房子是喬治王時代的型式,有個美麗的花園。
僕人都訓練有素,他們帶安東妮亞進入一間寬大而高雅的臥室。
裡面有一張鋪著玫瑰紅色床單的床,她想,這張床配自己是最合適了,可是她突然記起,現在顏色不重要了,因為她要在這兒獨眠。
那兩夜,她睡在公爵身邊,她的身體碰著他的,第一夜,她還把他抱在懷裡。
「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機會了。」她黯然地告訴自己。
突然,他們已回到文明世界的事實掠過她心底,隨之而來的是絕望!現在,她要失去他了!
他存在她的生命中似乎已很久,很久了,她幾乎記不清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在那兒的,她的思想。她的感情,她的愛全部集中在他的身上。
她曾答應過,如果他娶了她,她絕不多嘴,也不會追問任何事情,現在她必須遵守諾言。
「如果他知道我愛他,而他卻明白表示不愛我,這真是最羞恥的事。」她想。
更糟的是,她想,他或許會覺得不舒服、很困窘,那麼她見到他的機會就更少了。
「我一定要很理智、很勇敢地處理這件事。」她這樣告訴自己,一面卻要落淚了。
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那些送到屋裡的,裝衣服的皮箱上。
在下船之前,她曾問起公爵的衣服。
於是她知道,他在遊艇上經常有一個特置的衣櫥,只要他一上船,船就可以立刻啟航,不必等侍從替他收拾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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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妮亞在晚餐前走入客廳時,公爵看起來那麼耀眼,而且和新婚之夜時一樣高雅。
那是個長形的房間,法式的窗戶向圍著欄杆的陽台推出去,夕陽西沉,金紅色的天空為室內投入一片溫暖的光芒。
安東妮亞站在門邊,她探尋著公爵的目光,好一會兒,竟無法邁步向前。
她花了很多時間選擇該穿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地改變主意。
最後,她終於讓侍女為她穿上一件深紅色的禮眼,醒目的顏色使她的皮膚看起來幾乎成了透明的。
那是一件深色的禮服,卻並不厚重。
衣服上裝飾著柔軟的薄紗、昂貴的緞帶,還有渥斯拿手的皺褶,它們顯示出安東妮亞美好的曲線,給她增添了令人難以抗拒的女性魅力。
她慢慢地走向公爵,「這些情景和昨夜真是大不相同了,」她微笑著說,「我雖然吃了豐盛的午餐,仍然覺得很餓。」
說話時,他的眼睛望著她,她覺得他似乎正想解決他們之間某些棘手的問題,可是她卻不知道是什麼。
然後他吻了她的手。她真想去擁抱他,因為她害怕他會消朱。
「我們已經到家,他就要離開我了。」她絕望地想,卻大聲說,「圖爾告訴我,你的傷勢並沒有因旅行而加重。」
「我很好,」公爵肯定地說,「這是我期盼了很久的,安東妮亞。」
她詢問地看著他,正在這時,僕人宣佈開飯了,她羞澀地挽著他的臂膀,他領著她走入餐廳。
伯爵的大廚師的手藝並沒有公爵倫敦寓所僱用的那一位那麼好,但是安東妮亞卻覺得她從沒吃過比這更可口的菜餚。
她一直記得旅途中最後一天所吃的麵包有多硬,餡泥餅有多幹,多吃一次,就更不能引起食慾,還有,放在鞍袋中的乳酪,也堅實得難以下嚥。
想到此刻新鮮的海魚,從伯爵自己的獸群中得來的牛肉,精心烘烤的柔軟的鴿子肉,真是美食佳餚。
公爵堅持要她喝一點香檳,「它會帶走最後的一點疲乏。」他說。
公爵已知道法國最新的情況,他告訴她,史特堡在經過英勇的抵抗後,已經投降,炮火摧毀了雄偉的古老圖書館,殺死了很多人。
「戰爭是何等的浪費啊!」安東妮亞叫道,「它不但殘害人類,而且摧毀歷史。」
「是的,」公爵同意道,「而法國實力不如日耳曼,竟然也敢宣戰,真是難以解釋。」
「我想普魯士人對他們的戰果一定很高興。」安東妮亞用低沉的聲音說。
「洋洋得意!」公爵回答,「我確信他們會把法國人每一盎斯的羞恥心都搾出來。」
「我們只有祈禱巴黎能倖免。」安東妮亞悄悄地說,同時希望萊比能夠平安無事。
晚餐後公爵走進客廳。太陽西下,外面一片暈暗,幾顆星星在空中閃爍。
客廳中燃著蠟燭,除了一扇窗子外,其餘的都拉上了窗簾。安東妮亞站著,望著外面,然後深吸了一口氣,用很小的聲音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她轉過身。走向站在壁爐前的公爵。
爐子裡升起了火,侍從說,是為了避免他們覺得冷,而安東妮亞此刻倒真的很冷,並不因為氣溫,而是因為她非常緊張。
公爵坐在壁爐架上,手裡端著杯白蘭地。
「什麼事?」他問。
「這件事會使你非常……生氣,」她回答,「不過我……必須……告訴你。」
「我們結婚的那一晚,我答應我會試著永不跟你生氣,所以我不能想像有什麼事能使我違背諾言。」
「那是一件……使我非常……慚愧的事。」她的雙唇緊抿,微微地發抖。
他很小聲地說,「你不像是會害怕的,安東妮亞。」
「我……怕你會……生氣。」
「那我就不生氣。」
「你是有……權利生氣的。」她瑟縮地說。
沉默了一會兒,公爵提醒她,「我正在等著這驚人的自白。」他的聲音似乎帶著不安。
好一陣,安東妮亞覺得自己似乎被嚇成啞巴,再也不能說話了,「你所以……要……決鬥……那都是……我的錯。」
話一出口,她立刻飛快地望了他一眼,他看見她眼中驚恐的神色。
「我說話……不加思索,」她接下來,「我不知道那個伯爵,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女土的丈夫。」
她繼續說著,聲音裡帶著點嗚咽,「他問我,你在哪裡,我回答說,你和一位很迷人、很有誘惑力的女士……在一起,我猜她是你的……老朋友。」
安東妮亞在聲音消逝後又加了一句,「我怎麼會這麼愚蠢……這麼笨,不知道問話的是誰……就……這樣說!」
她的聲音含著強烈的自責,好像在空氣中震顫著。
公爵歎了一口氣,似乎放下心來了,安東妮亞不知道他原先害怕聽到的是什麼。
「你不必自責,」他輕聲說,「伯爵遲早會找借口跟我決鬥的,他一直希望那麼做。」
「你會……原諒……我?」安東妮亞問。
「你看,你那麼細心地看護我,已使我不得不原諒你了。」公爵回答。
「可是你可能會……死掉,」安東妮亞說,「而且那都是……我的過錯,如果因為我而使你……喪身,我怎麼能……繼續……活下去?」
她幾乎要哭了,可是她不願失去自制力,就轉過身去,走向窗邊。她望著窗外的黑暗,微仰著頭,讓眼淚不至於滾落面頰。
「因為我們彼此坦白,」她聽到公爵在她身後說,「也因為我們曾經同意,我們之間絕不矯飾,所以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安東妮亞。」
他說話的態度特別嚴肅,她靜待著,指甲深陷掌中。現在,他們回到了倫敦,她猜得出他會跟她說些什麼。
「我要告訴你的是,」公爵說,「我愛上了一個人。」
這正是她所預料的,可是卻仍使她的心受到致命的一擊。
她感覺自己僵硬了、麻木了,然後是一陣痛苦,那麼深刻、那麼強烈,把她撕成了碎片。她盡了最大的努力,使自己沒有哭叫。
她用一種不像是她所有的聲音說,「我……瞭解,我會照我們的……約定,到……鄧卡斯特花園去。」
「你認為你在那兒會快樂嗎?」公爵問。
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了,但自尊心使她回答,「我會……很好的。」
「一個人?」
「我還……有……馬兒們。」
「我認為我們同意共享它們。」
她沒有聽懂,過了一會,才結結巴巴地說,「你……是說你要……把一部分送給……侯爵夫人?」
「轉過來,安東妮亞。」
她想聽從他的話,可是怕他從她臉上知道她對他的感情。
她聽到他走近了,而她卻沒有動。
「你誤會了,」他輕聲說,「我愛的不是侯爵夫人。」
「不是侯爵夫人?」
安東妮亞驚異地轉過身,她發現他比她想像的更靠近她。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調開了。
「可是……我以為……」她猶豫地說。
「有一小段時間的確如此,」公爵說,「可是我弄錯了。」
「那麼是別的女人,」安東妮亞絕望地猜測著那會是誰。
她不相信在經歷那場醜惡的決鬥後,那個女人會是伯爵夫人。
「我愛的那個人,」公爵說得非常輕,而且非常慢,似乎是在斟酌字句,「我想她愛我就像愛她的孩子一樣。我想知道的是,安東妮亞,她是否會像愛一個男人那樣愛我。」
安東妮亞覺得要窒息了!
她的喉嚨有一種奇特的感覺,而她的胸口卻升起一股狂野而美妙的情緒!
「你……是說……?」她試著說。
「我愛一個人,」公爵輕柔地說,「她擁抱著我,用愛的聲音跟我說話,她吻我的面頰、我的前額。」
安東妮亞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語著,然後,她突然轉向他,把臉埋在他的肩頭。
他緊緊地擁住她。
「你能像愛一個男人似的愛我嗎,我的寶貝?」他問,「我真害怕現在我好了,就會失去你。」
他感覺她在震顫,然後,他非常溫柔地托起她的臉。
「你曾經吻我,親愛的,」他說,「現在應該讓我吻你你,這才公平。」
他的嘴唇接觸了她的,她感到一陣奇特而美妙的戰慄穿過全身,那是一種她從不瞭解的感覺,卻也是她給他的愛的一部分。
那麼完美,那麼狂喜,那麼無可抗拒,她覺得自己簡直要快樂得死去。
房屋似乎已消失,整個世界只有他倆,正如在巴黎時她所想的,他們在一個秘密的小島上,除了他們,再沒有任何人。
她認為自己一定是在做夢。
他低頭看著她的眼睛,看見那份迷惑的情緒,他柔柔地說,「現在,告訴我,你有多愛我?」
「我……愛你。噢,艾索爾,我……全心全意……愛你,我現在知道,從一開始,我就……愛上你了。」
「我勇敢的、美好的,不發怨言的小妻子,」他說。「我怎麼知道,世間竟有如此完全,又如此勇敢的女人!」
「我……不害怕,那是因為我……和你在一起。」安東妮亞喃喃地說。
「你永遠會跟我在一起。」他回答。
他的手臂緊緊地環抱著她,說,「我們有好多事情要共同去做,我想在這段時間裡,我們都不會願意待在倫敦,參加宴會或是讓屋子裡擠滿了朋友。」
安東妮亞感到他是在顧慮侯爵夫人,她耳語著,「在鄉間,你不會厭煩嗎?」
「只要和你在一起,無論到哪裡,我都不會厭煩的,」他回答,「不過我們不能忘了我們的馬兒!我們要一起訓練它們,讓它們在越野障礙賽中獲勝,我想我們會很忙碌的。」
他又吻了她,現在,他的吻變得熱情洋溢。
她覺得自己似乎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火焰在熱烈的慾望中點燃,他們融成了一體。
「我愛你,」過了一會兒,他聲調顫抖地說,「我愛你的一切,你優美的身材,你的眼睛。」
他吻著她的眼睛,然後繼續說,「我愛你美妙的聲音,你柔軟的手,你的甜美、溫順、同情。」
他用低沉的聲音說下去,「我以前從不瞭解我對女人要求的就是這些,我一直尋求不到。」
「我以前是那麼……嫉妒……侯爵夫人。」安東妮亞輕聲說。
「沒有我對那個可恨的新聞記者一半的嫉妒,他竟然在我病得很嚴重,不能向你示愛的時候趁虛而入!」
安東妮亞驚奇地看著他。
「你……嫉妒?」
「嫉妒得要發瘋了!」公爵粗暴地回答,「我發誓,親愛的,如果再有人像他那樣看你,我要跟他決鬥一百次!」
「噢,不,我不准你這樣做,」安東妮亞叫著,「我再也不願過那種痛苦,焦慮的日子了——我當時以為,你永遠也不會原諒我了!」
「我必須原諒你。」
「為什麼?」
「因為,我的生活中,再也不能沒有你,」公爵回答,「我要你,安東妮亞,你是我的,我們彼此相屬。」
他聲音中熱烈的情緒,使她把頭埋在他肩膀上。
「我以為,」過一陣,她說,「等我們回到英國,你會……離開我,回侯爵夫人……身邊去,所以……我打算……請求你……」
她停了下來,公爵溫柔地問,「你要請求我什麼?」
「請……你給我……一個……孩子……因為他……是你……的一部分……我……可以……全心全意……去愛他。」她輕聲說著。
公爵把她抱得那麼緊,使她幾乎無法呼吸。
「我會給你一個孩子,安東妮亞,可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她有點擔心地問。
「你不能愛他甚於愛我,」他回答,「我準備把你的愛分一小部分給我們的孩子,可是你一定要最愛我。你要像我生病的時候一樣地擁著我,讓我知道我永遠不必擔心失去你,而且永不會受到傷害。」
安東妮亞抬頭望著他,眼中似乎聚集了所有的星光。
他知道她以前並不十分漂亮,但是愛情,卻使她變得比他所認識的任何女人更可愛。
「你答應嗎?」他的唇非常接近她的。
「我答應,我會永遠比愛世界上、或天堂裡的……任何事物……更愛你!」她回答,「我完完全全屬於你,我愛你。」
最後一個字,消失在她和公爵的唇邊,他又把她帶到那秘密的小島,在那兒,只有他們兩個,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侵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