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耶勳爵朝房間裡各處張望,沒見到伯蒂拉的影子。
然而房間裡擠滿了亨德遜夫婦的朋友,他們是特地請來與薩耶勳爵和伯蒂拉見面的。
附近的一些鄰居也帶著成為他們家不速之客的「柯羅曼戴爾」號落難旅客一起來了。
因此,其中頗有幾個熟人,桑德福爵士夫婦雖然不在內,但愛琳頓夫人卻來了。
馬來亞的種植園主都是些性格開朗的人,他們盡情地發出響亮的笑聲。
大家都喝了當地一種大眾飲料,叫做「種植園主的潘趣1」,開始微有醉意。
這種飲料以朗姆2酒為主要成分,另外還摻入當地產的白蘭地和混合水果汁,達裡盛產水果,尤以菠蘿為最。
不少來賓在鄰近的那個房間裡跳舞,一位身材高大、服裝濃艷的女人在彈鋼琴。
1用果汁、香料、荼、酒摻和而成的一種甜飲料。
2用甘蔗汁製成的一種甜酒。
她在跳舞的間隙唱歌,本家都跟著她唱,隨著黃昏的消逝,舞跳得更加狂熱了。
薩耶勳爵從屋裡走到遊廊,發現那裡也十分擁擠,連連聽到有人大聲呼喚侍童添酒,這聲音蓋過了嘈雜的人語和歡笑。
他有一種感覺:伯蒂拉一定在花園裡的什麼地方,正如在船上一樣,她喜歡尋找一個僻靜的地方。
他穿過蘭花花壇,終於在密密麻麻地開滿赤素馨花的樹下找到了她。
她正朝鄉間眺望,在月光下整個鄉野閃出白色的、神秘的光輝。
她身上穿的長禮服就是亨德遜太大答應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做成的新衣服之一,當她穿了來吃晚飯時,薩耶勳爵認為它非常動人。
過去他總看見她穿得非常簡樸,甚至可說是單調。但是亨德遜太大為她選擇的長禮服有式樣優雅的裙撐。
長禮服兩側有幾束人造的粉紅色玫瑰花,底下的裙邊也裝飾著同樣的花。
這種長禮服是任何一個初進倫敦社交界的姑娘都喜歡穿的。伯蒂拉走進房間,眼睛探尋著他的目光,薩耶勳爵知道,她在無言地請求他的讚許。
他注意到,自從來到亨德遜家,她始終在盡力使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能博得他的讚許。
她並不像別的女人很可能會做的那樣,向他提出笨拙的問題,並盼望得到讚美之河。她只是用灰色的眼睛向他提出。無言的詢問,並能從他的表情中知道他的回答。
「她需要有人關心照顧,」薩耶勳爵不是一次而是一百次這樣對自己說。
然而他告誡自己,如果他深深地捲入伯蒂拉未來的生活中去,那將是一個更大的錯誤:他確實沒有任何權利可以向她提出建議,要她改變和在沙撈越的姑姑一起生活的決定。
他不禁這樣想:讓她在新加坡獨立謀生總該是做得到的吧。
但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辦得成這件事,他也不打算把心裡的秘密告訴亨德遜太太。
他有一種決不會弄錯的感覺:亨德遜太太在撮合他和伯蒂拉。但他煩躁地對自己說,要他開口向一個無人問津的女人求婚是完全不可能的。
儘管如此,他發覺自己總是在想伯蒂拉和她的困難處境。他注意到在亨德遜家愉快、親切的環境裡,她好像花園裡的一朵鮮花在怒放。
他發覺自己一直在瞧她眼睛裡煥發出的神采、嘴唇上綻開的微笑,從她的舉止看來,她似乎已經稍稍擺脫了以前他和她談話時顯然懷有的不安全感。
「都是她那該死的母親,」他自言自語說,「弄得她對一切事情和每一個人都害怕了!」
他立刻又想到她像一隻不滿週歲的小狗;本來對每一個人都樂於信任,但發現她盼到的不是慈愛而是打擊和詈罵。
此時他瞧著伯蒂拉在開花的灌木和紅色素馨花襯托下的側影,有些擔心她可能在和某個種植園主的相處中遇到了麻煩。
在吃晚飯時以及飯後,他注意到那些男青年都急切地想找她作伴。
他懂得,在這片土地上,年輕美貌的英國女人既缺少,相距又遙遠,像伯蒂拉這樣可愛的姑娘當然會成為一種刺激,並且不可避免地成為一種誘惑。
他記得當她向他訴說「柯羅曼戴爾」號上那個荷蘭人的行徑時眼中露出的恐懼,他下了決心:只要他能夠辦得到,那麼決不允許過去的事在她身上重演。
雖然他在草地上走時腳步很輕,但她準是已經察覺了他的臨近,因為還沒等他走到她跟前,她就轉過驗來,在月光下他看到了她唇上的微笑。
「我剛才還在納悶,你躲到哪兒去了,」他說。「戶外是多麼可愛,」伯蒂拉回答。「還能有比這兒更美麗的地方嗎?」
「許多紳士都已回進屋裡想和你跳舞呢。」
「我寧願留在這裡,尤其您現在……」
她的話沒有說完,她似乎感到這話的個人色彩太濃了,停了一會兒薩耶勳爵說:
「我要告訴你,明天一早我要和亨德遜先生一起去視察他的種植園。他擁有大量土地,我們要化一天時間才能看得過來。」
他停了一會兒又說:
「亨德遜種了許多過去從來沒在馬來亞栽種過的農作物新品種,我要看看效果怎麼樣。」
他很確切地把自己要做的事告訴了她,因為他想,他以前曾答應過要領她去鄉村參觀,明天的行動計劃裡沒有把她包括進去,她可能會感到失望。
事實上,這完全是一次工作旅行,他所看到的情況都要寫成報告送回英國去。
伯蒂拉沒開口,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可以肯定,我以後還可以另外找個日子請你和我一起去。」
伯蒂拉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她用很低的聲音說:
「我還能呆……多長時間?也許我應該……離開這兒到沙撈越去了。」
「我早知道你會問我這個問題的,」薩耶勳爵回答。「我看不用著急,伯蒂拉。亨德遜太太已經再三說過你在這裡她有多麼歡喜。」
「她一直對我很好。」
「你會發現在馬來亞的人心眼兒都很好,他們希望客人能住得長一些,」薩耶勳爵解釋說。「所以,我建議你應該接受亨德遜夫婦的好意,至少住幾個星期。」
「我能……這樣嗎?」
他聽出她聲音裡的興奮。
「為什麼不能?」他問,「在我的衣櫃還沒有重新裝滿之前,我不打算住到政府大廈去。」
「我怕您損失的遠遠不止是船上那些衣服。」
薩耶勳爵驚奇地發現伯蒂拉竟會聰明得知道他的筆記本、書和大量其他文件的損失是不可彌補的。
他大聲說:
「我要用記憶來代替記錄,也許對我說來這是件好事,誰要是只知道和官書文牘打交道,那麼他遲早會成為書面文字的奴隸。」
「我敢肯定您會發現您的頭腦一定和任何備忘錄一樣有效。」
「我希望你說得對,雖然我對它一點把握都沒有!」薩耶勳爵微笑說。
「等您到了新加坡,您在那裡要呆多久?」伯蒂拉問。
他發現自己在有關伯幫拉的事情上敏銳得異乎尋常,他知道她的感覺:只要他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她有了困難就可以去求助,在緊急情況下會得到保護和援救。
於是他說:「要很長時間呢,在我最終離開這一地區之前,我打算訪問蘇門答臘、爪哇、巴厘,也許——誰也說不定——還會到沙撈越去呢!」他知道這正是她期待的回答。
「真的嗎……你真可能……到那兒去嗎?」伯蒂拉問。
「我一定要把這件事列入我的計劃日程表上去,」薩耶勳爵允諾道。
他知道他的回答突然給她帶來了喜悅,他又一次想到她是多麼脆弱,她那種前途在任何像她這樣年輕而缺乏經驗的人看來是多麼可怕呀。
在一陣衝動之下,他說:
「等我到了新加坡政府大廈,我要對總督說明情況,看看你能不能在那裡的某個人家寄住一段時間。」
伯蒂拉稍稍咕噥了一聲,他接著說:
「我知道你想看看斯坦福-拉福爾斯爵士的一切計劃和雄心在三十年後的發展情況。」
「我談到了您給我的那本書裡關於港口和全部建築物的描寫,要是我能親眼看見這些,該有多好啊。」
她躊躇了一下,然後又說:
「我……在等輪船的時候……希望能住……一家收費低廉的旅館,但是我又不想請亨德遜太太給我介紹一家。她已經對我太仁慈、太慷慨了,要是請她介紹,讓人看起來好像我在要求她替我付錢呢。」
「我敢肯定根本就不存在你獨自去住旅館的問題,」薩耶勳爵斬釘截鐵地說。「我早就對你說過了,伯蒂拉,這個地區的人都很好客,我要替你在城裡找個人家住,你就是這家的客人。」
當他說這話的時候,他真不願意設想伯蒂拉要被逼得走投無路,去依靠陌生人的施捨。
可是,讓她獨自去住旅館同樣是難以想像的。
「只有奧文斯頓夫人才能把事情盤算得這樣窮凶極惡,」他想,可是嘴裡只是響亮地說:
「把一切事都交給我辦好啦。我會安排好的——你可以完全放心!」
「要描述您的仁慈……難道還能找出更多的詞兒來嗎?」伯蒂拉回答,「昨夜我在想,英語是一種不足以表達感情的語言。」
「這個我倒相信,」薩耶勳爵回答,「法國人談論愛情才是真正的老手。」
他輕快地說,這種議論他在和任何女人調情時都會自然而然地說出來的。
可是伯蒂拉卻沒對此作出那種他太熟悉了的巧妙回答。相反,她用一種淒倫的聲音說:
「愛情……是我在沙撈越……永遠也不會學到的東西。」
「你為什麼要這樣說?」薩耶勳爵問。
「因為在您給我的那本關於那個國家的書裡說到,居住在那裡的歐洲人本來就很少,而且他們……好像……對傳教士不感興趣。」
這一事實是不容置辯的,以致薩耶勳爵找不出話來回答她。可是使他驚奇的是伯蒂拉竟能經過自己的思考,認清了未來的處境。
「也許不像你所擔心的那樣,」他大聲說。
她把臉轉向他,抬眼望著他的眼睛,說:
「希望您別以為我是在訴苦。將來,當我可能……一無所有時,有這些事情……可以回憶,對我說來就是極不平常的了。」
她聲音中所包含的真誠使人非常感動。
當她抬頭望他時,月光把她的金髮染成銀白色。在雞心型的臉上她那雙眼睛烏黑、神奇,使她愈發顯得綽約多姿、飄飄欲仙。
薩耶助爵心想,她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生靈,他沒好好想一想自己在做什麼,就伸出雙臂把她拉過來,緊緊地抱在懷裡。
神奇的夜晚,他們四周的美景,他對伯蒂拉的同情和體貼使他忘記了作為他教養的一部分的謹慎、持重和自制力。
相反,他低頭久久地凝視著她,接著他吻了她的嘴唇。
他的吻雖然輕柔,然而同時又充滿佔有慾,好像他要捕捉住她要閃避的東西,使它成為他的。
當他感到他所吻的嘴唇柔軟而純潔,感到她似乎因突然的狂喜弄得全身發抖時,他的吻變得更具有佔有慾,更充滿熱情。
然而他仍懷著溫柔,似乎在接觸一朵鮮花。
對於伯蒂拉來說,好像天堂向她敞開了,把她托舉到一種無法描繪的銷魂和榮耀的境界中去了。
她只知道這正是她嚮往和渴望已久的事,但她從未想到有朗一日,它竟會成為現實。
在薩耶勳爵的擁抱中,她的整個肉體與他融為一體了,多麼令人難以置信,多麼神奇,她變成了他的一部分。
他的嘴唇給她帶來一種她前所未知的狂喜,她感到心裡滲透了一種奇妙的、崇敬的感覺,好像他具有一切美好的、她一直認為是神聖的東西。
「這就是愛情!」她想。
然而,它還有更多的含義,它說明:她曾在心靈深處尋求、渴望和理解的一切確實在某個地方存在著,只要她能夠把它找到。
這就是她所相信的上帝的一部分。然而那種狂喜和激動是完全屬於人間的。
薩耶勳爵如癡如狂地摟著她,他倆誰都沒察覺究竟過了多少時光。
最後他慢慢抬起頭來俯視著她眼睛的深處,這時她嘴唇分開,他聽到她的低語:
「這是我可能遇到的……最奇妙……最完美的事情!」
她說話時,聲音仍非常輕柔,然而帶著一種奇異的、激動得無法抑制的顫抖。突然他們聽到有人在喊叫,聲音似乎在整個花園中迴響。
「薩耶!你在哪兒,薩耶1」
這是亨德遜先生,在喊他最重要的客人。
這時薩耶勳爵本能地挺直了身子,伯蒂拉脫出了他的懷抱,從他身邊溜進黑影中去。
她在那兒停留了片刻,很快就消失了。
薩耶勳爵懂得,她有和他同樣的感情,她不願和他一起回屋裡去,從令人銷魂的峰巔頃刻之間跌落到平地。
他慢慢沿著小徑獨自向正屋走去。
他想,伯蒂拉準是想回自己的房間,而不想走進仍然蜂擁在遊廊、起居室的客人中去,那些喧鬧的客人還在那兒盡情地作樂,音樂聲變得更響了。
他的設想是對的。
伯蒂拉看到他往屋子走去,在透出窗外的金黃色的光線下和男主人會合,她就回自己的房裡去了。
「這裡有你的一位老朋友,」當薩耶勳爵登上台階;上了遊廊,亨德遜先生用隆隆的低音說,「他特地從新加坡來歡迎你。」
伯蒂拉沒繼續聽下去。
她小心地沿著屋下的陰影走著,從後門進入她的臥室,誰也沒看見她。
她仍能聽到人語聲和樂曲聲,可是她的心裡充溢著神奇感覺,就像點燃在黑暗中的一盞明燈,使這些聲音變得模糊的和無足輕重了。
她對自己說,如今她懂得愛情是什麼樣子的了,同時也懂得了情人的吻是一種最令人欣喜若狂的體驗,勝過一切言詞和描繪。
「我愛他!我愛他!」她悄悄私語,「而且他吻過我!他吻過我!我就永遠也不會像過去一樣了!」
她謙卑地自語,這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可是對於她,這不啻是從上帝那裡來的啟示。
她想,將來當她獨自一人時,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感到他的手臂環抱著她,嘴唇貼在她的嘴上。
她感到內心湧起一首幸福的讚歌,因為不管她怎樣寂寞,不管她多麼悲慘,這一件完美的事永遠也不能從她身邊奪走了。
這是屬於她的——永遠是她的,即使她一輩子再也不遇上其他什麼事,她也已經擁有了一件無價之寶。
她沒上床,而是坐在一把椅子上,覺得自己似乎冰浴在陽光裡,她的整個身體以一種她無法形容的方式搏動著,但她知道,這似乎就是生命本身在她的體內萌動。
「我愛他!我愛他1我要永遠以我的心來祟拜他,」她想。
她從來沒起過要佔有他的念頭,甚至她一刻也沒想過自己對薩耶勳爵會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他的生活中有那麼多的女人,那些美麗而誘人的女人在她的想像中有點兒像她的母親。
她們和薩耶勳爵一樣走進了王室、顯貴們的社交圈子,那種地方像她這樣微不足道的人是永遠不可能涉足的。
他在這樣的女人中間像是個皇帝,她們樂於把他要求的東西統統交給他,因為他是不可抗拒的。
但是伯蒂拉懂得,她自己的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她沒什麼東西可以給予,然而就在她絲毫不敢有所企求之際,無限美好、慷慨大度的他卻給予她這樣神奇的幸福。
「他吻了我!他吻了我!」
她自己緊抱著這樣的想法,就像緊抱著一個嬰兒,這是屬於她的,然而也有他的一份。
她坐了很久,仔細回憶所發生的事,心裡、體內和唇間都體驗到那種神奇的感覺。
最後她脫衣上床,整個房子寂靜無聲,賓客們一定都已散盡。
伯蒂拉在天色早已破曉時才入睡,等她醒來時驚奇地發現早晨已經過去了。
她知道薩耶勳爵一定已和亨德遜先生一起離開這座房於到種植園去巡視了,她很快就起身,穿好衣服,心想她這麼晚才去吃早飯,應該向女主人道歉。
當她在鏡子前照自己的容顏時,她預料到準會發現自己與以前不同了,因為她的心裡洋溢著幸福。
她想,她的灰眼睛裡有了新的光彩,嘴上增添了一種溫柔,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
她的思想像一團金色的霧把她籠罩起來,她幾乎不想離開臥室了,不想以平常的聲音和普通的人們說話。
她覺得,金燦燦的陽光顯得分外美麗,她看到窗外花園裡的花開得分外鮮艷奪目,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她從住於屋子盡頭的那間臥室出來,沿著通往會客室的迴廊走著。
早餐通常擺在餐室外的遊廊上,伯蒂拉正想跨進敞開的落地長窗通過起居室,聽到有人提到她的名字。
她本能地站住了。
「你覺得伯蒂拉-奧文斯頓怎麼樣?」她研見有人在問。
這聲音很熟悉,她很快就想起說話的人是誰——那是愛琳頓夫人。
愛琳頓夫人由她借住的那位姓沃遜的種植園主帶來參加昨晚的宴會,她用一種使伯蒂拉幾乎要噁心的過分熱情的態度對待薩耶勳爵,因為她肯定他不喜歡她。
「我覺得她挺討人喜歡的,而且彬彬有禮,」亨德遜太太回答。
愛琳頓夫人發出了伯蒂拉記得的那種格格的笑聲。
「我真忍不住想說,那位『情盜』——薩耶勳爵——遭遇船難的事實在可笑,」她說,「遭遇船難本身倒很有浪漫意味,可是他沒有和他熟識的某位迷人尤物在一起,而不得不和一個『誰也沒她更富刺激性』的黃毛丫頭在一起。」
「我發覺伯蒂拉絕頂聰明,」亨德遜太太說。
「可是沒人能說她老練,」愛琳頓夫人冷笑著說,「你要相信我的話絕對錯不了,根據我的長期觀察,悟出了一個道理,那就是薩耶勳爵的風流韻事總是和非常老練的女人聯繫在一起的。」
「我不相信一艘著火的輪船是談情說愛的特別合適的背景,」亨德遜太太評論道。
伯蒂拉從她說話的聲音裡聽出來,她不喜歡愛琳頓夫人,當談話涉及她的客人時,她是要起來維護的。
可是愛琳頓夫人又格格地笑起來。
「要說薩耶勳爵談戀愛,那麼任何地方、任何場合對他說來都合適,我聽說他過去的一個情人波伊納夫人正在新加坡等著他呢。」
「波伊納夫人?」亨德遜太太問。
「是呀,有人告訴我,她和她丈夫兩天以前才從印度回來,她是很有魅力的。我可以告訴你,上次薩耶勳爵在加爾各答時簡直完全讓她給迷住了。」
「哎,我可以肯定他和一位老朋友重逢一定會高興的,」亨德遜太太說。
「他最好卸下現在他自己背在身上的討厭的包袱,」愛琳頓夫人說,「我瞭解波伊納夫人,她妒忌起來簡直像個瘋子。據說有一次她想開槍把一個情人打死,就因為他把注意力轉向了另一個女人!」
「老天爺!」亨德遜太大喊道。「我希望在新加坡別發生這種事!」
「我盼望薩耶勳爵能照顧好自己,」愛琳頓夫人回答,「但是如果他不小心,那個長著金髮的小東西會像一根緊纏的長春籐那樣繞住他的脖子的。」
「我可以肯定伯蒂拉決不會幹這樣的事,」亨德遜太大斬釘截鐵地說。
「但願你說得對,」愛琳頓夫人回答。「可我一直覺得薩耶勳爵似乎非常富於騎士精神,男人終究會發現,要保留騎士精神得付出高昂的代價。」
亨德遜太太把椅子從後推開。
「對不起,請允許我離開一下,愛琳頓夫人,」她說,「我要去看看伯蒂拉出什麼事了。我吩咐女僕們讓她睡,別叫醒她,但我想她現在該醒了。」
她準是一面說話一面就站了起來,因為她突然從游廓走進了起居室看見伯蒂拉就站在離那敞開的窗戶幾英尺遠的地方。
只要看上一眼就足以使這位中年婦女知道她無意中聽到了她們的談話。
她用手臂摟住伯蒂拉的肩膀,拉她到房間另一端去,讓她漸漸恢復平靜。
「別在意,」她平靜地說,「她是一個懷有惡意的愛管閒事的人!如果你要問我為什麼,那是因為薩耶勳爵對她不屑一顧,所以她才妒嫉。」
伯蒂拉沒回答。
她感到她的聲音好像被扼在咽喉裡了。
薩耶勳爵回來得比他預期的時間要晚一些,這時太陽帶著萬道霞光正在下沉。
當他們走近屋子時,亨德遜先生說:
「我不知道你怎麼樣,薩耶勳爵,我可是真想喝一杯酒呀。我的嗓子幹得就像個鳥籠底兒了!」
「這也許是昨天晚上多喝了潘趣酒的結果,」薩職勳爵提醒說。
「這酒對有些客人來說,配製得太強烈了,我想有些人今天早晨准還會醒不過酒來。」
「你怎麼樣?」薩耶勳爵問。
「什麼酒也醉不了我,」亨德遜先生誇口道。「我是在蘇格蘭長大的,那裡的男人從小就學著喝威士忌酒。我到這裡來以前在澳大利亞住了幾年,在那段時間我受到的喝酒教育是任何男人都望塵莫及的。」
「我相信你的話,」薩耶勳爵的語氣有些冷淡。
他本人總是飲食有度的,所以他不喜歡男人酗酒,不管是在英格蘭還是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
他知道得很清楚:最猛烈的酒徒正是從大不列顛來的英國人。
澳大利亞人以「啤酒鬼」著稱,他們同時也生產一、兩種出色的名酒,可是他本人卻和所有富裕階級人士一樣愛喝香擯酒。
香檳酒對英帝國創業者們說來極為重要,它仍是當今的時髦飲料。
威爾士親王經常翻來覆去講這樣一個故事:威斯特-李奇微——後來他當上了錫蘭總督——在羅伯特助爵的領導下,從喀布爾向坎大哈進軍時,在整個旅程中他的心思一直惦記著冰鎮香擯酒。
親王會停頓一下,然後又說:
「李奇微親口告訴我,當羅伯特勳爵命令他帶上急件騎馬趕到最近的一個車站去時,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任何一個印度火車站上都會有冰鎮香檳酒的。」
「結果他弄到了嗎?」薩耶勳爵問,很明顯,親王正盼著他這樣提問呢。
親王總要哈哈大笑,直到爆發出一陣咳嗽,等到能開口時,他說:
「李奇微先打了一個電報預訂了一瓶,然後用危險的高速度騎馬走了三天三夜,可是,呀,大失所望!後來他說:『冰化了,香檳酒有軟木塞味兒,第二天早晨我的腦袋好疼!』」
亨德遜先生在房子前面停住,他拉住經繩,讓乏極了的馬停下來。
「現在咱們喝酒去,薩耶,」他說,「我想我能供給你喜歡的任何含有酒精的飲料。」
「如果讓我選擇,」薩耶勳爵回答,「我想喝一杯香擯酒。」
「有你的!」亨德遜先生喊道,「還是頂呱呱的窖藏佳釀呢!」
他一面搶在客人前面踏上台階,一面大聲喊他的妻子。
「穆麗爾!你在哪兒,穆麗爾?」
「我在這兒,」亨德遜太大回答,從起居室出來,親切地吻吻她那大嗓門丈夫的面頰。
「你又熱又是滿臉塵土!」她責備說。
「你還盼望什麼?」她的丈夫反駁說。「我們今天騎了好幾英里地,可是薩耶對他看到的東西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印象確實很深,」薩耶勳爵表示同意。「我要去洗一洗。」
「等你回來,你的香檳酒就準備好了,」亨德遜先生在。他背後喊道,他大聲向僕人下命令。
十分鐘以後,薩耶勳爵已經全身換上乾淨衣服,向遊廊走來。
考斯奈特和船上的其他旅客住在一起,兩天以前回到了主人的身邊。
正當他需要的時候,一切都齊備了,這真是一種寬慰,他允許考斯奈特接手管理他向當地裁縫定制的各種服裝。
考斯奈特對他主人的需要之瞭解一點也不亞於他本人,因此薩耶勳爵新的藏衣櫃裡的衣服日益增多,他的套服做得幾乎和在薩維爾大街買來的一樣好。
「過來坐下,薩耶勳爵,」亨德遜太太微笑說。
他看見桌旁有一隻冰桶,裡面放著——瓶上等香檳酒。
一個僕人給他斟了一玻璃杯,再把瓶子放回冰桶裡去,好冰得更透些。
「伯蒂拉在哪兒?」薩耶勳爵問。
他悠閒自在地坐在一張深而舒適的、襯著許多絲綢墊子的竹編扶手椅裡,這種椅子是馬來亞人的產品。
亨德遜太太停了一會兒,然後平靜地說:
「伯蒂拉已經走了!」
「走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走了?」薩耶勳爵厲聲問道。
「今天下午四點鐘有一艘從新加坡開往沙撈越的船,她堅持要坐這班船走。」
「她堅持?可是為什麼?我不明白。」
亨德遜太太似乎很不安。
「我不能阻止她離開,薩耶勳爵。我向你保證,我已竭盡了全力,但她不肯聽我的話。」
薩耶勳爵放下他那杯香檳酒。
「一定有什麼使她煩惱的事,她才會作出這樣的決定。」
沉默了一陣,亨德遜太太懷著更大的不安說:
「我怕她無意中聽到了什麼。」
「請你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好嗎?」
在薩耶勳爵的聲音裡有一種命令的口氣,這是她過去從來沒聽到過的。
「這件事真是非常不幸,」她開始吞吞吐吐地說,「愛琳頓夫人準是在遊廊上議論了她的行為,當然,我不知道伯蒂拉就在起居室,因此她可能把每個字都聽到了。」
「愛琳頓夫人!」薩耶勳爵叫道。「她到這裡來幹什麼?」
「她今天早晨和沃遜先生一起過來的。他把她留下來和我一起進早餐,而他要去找我們的監工商量交換苗木的事。」
「出了什麼事?」薩耶勳爵問。
「你要我如實地重複愛琳頓夫人的話嗎?」
「我堅決要求你這樣做,」他說,「伯蒂拉由我監護,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倉促地離開。」
「我求她留下——我確確實實這樣做的!」亨德遜太太說。「坦率地說,薩耶勳爵,我愛這個姑娘。她是個最可人、最溫柔的小人兒,我絕對不願意她的自尊心受到傷害。」
「她受到傷害了?」
「愛琳頓夫人說的話使她的心不可能不受到傷害。」
薩耶勳爵的嘴唇抿緊了。
事實上愛琳頓夫人是他最厭惡的那種傳播流言蜚語的女人的典型。
全世界都可以找到這種女人,特別是在新加坡這樣的小—型社交界。
她們可以惡意地,誇張地談論她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從而造成許多禍害。
「當她提到伯蒂拉的名字時,要是我有意識地制止她就好了,」亨德遜太太說,「可我要講禮貌。畢竟她是我家的一個客人,只有在闖下了禍、伯蒂拉堅持要離開時,我才想到自己真是個笨蛋。」
「在我們進一步討論前,」薩耶勳爵說,「請逐字逐句準確地告訴我愛琳頓夫人說了些什麼!」
亨德遜夫人吸了一口氣,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她講完後是長時間的沉默。當她在講述時,眼睛沒望著他,現在講完了,她回過頭去看看薩耶勳爵聽完這話的反應。
在她這樣做的時候,心想:
「他知道了人們怎樣在背後議論他,這無疑是對他的一種打擊,但這對他是有益處的!他太過於意識到自己的重要性了,這一點我不喜歡。」
薩耶勳爵似乎在沉思,後來他說:
「伯蒂拉怎麼知道今天下午有一班船離開新加坡開往沙撈越呢?」
「她堅持要弄清楚什麼時候可以離開,而我的丈夫有一張去所有不同島嶼的行船時刻表。」
「我明白了……隨後你們就把她送到新加坡去了?」
「我帶她去的,」亨德遜太太糾正說。「你以為我能讓這可憐的孩子自己走嗎?」
她目光銳利地望著薩耶勳爵,又接著說:
「相信我,我哀求、我懇求她等你回來——事實上我幾乎要下跪了——可是她不願聽!她要離開,我除了沒把她像犯人一樣關起來,其他的辦法都用上了。」
「我想我還是能理解的,」薩耶勳爵語調緩慢地說。
憑著不同尋常的直覺,他明白伯蒂拉之所以急切地決定離去,純粹是因為她與他以前遇到過的任何女人都迥然不同。
昨晚發生的事正如她告訴他的那樣,是那麼神奇,那麼完美,她不忍心讓它受到糟蹋。
因為這對她的餘生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這是她過去從未經歷過並且她認為永遠也不會再次出現的狂喜,要她留在這裡她實在不堪忍受了。
她對他什麼要求也沒有,什麼也不盼望,她只想保留她那不僅未曾被塵世、而且也未曾被他所玷污的清白。
他似乎能窺透她的思想和感情。
她聽到那些話以後,一定是想做他要她做的事,她出其不意地退出了他的生活,就像她同樣突然地聞了進來一樣。
多年來,薩耶勳爵第一次深深地窺視了自己的靈魂,而且為看到的景象所震驚。
在他年輕而充滿理想的時候,他也曾以尊敬的態度想到女人;在他眼裡,她仍是寶貴的生靈,男人應向她們獻出敬意和忠誠。
他對母親懷有深摯的愛,他認為她具有女人應有的一切美德:文雅、富於同情心和寬容。
她無私地、忠誠地愛他的父親,使他們的婚姻成為一闋田園牧歌,這樣的婚姻薩耶勳爵在別處從來也沒見過。
他們唯一的悲劇是:他們的兒子是個獨生子,結果被他們寵壞了。
由於他在家裡看到的是這般完美的幸福,他就帶著這樣高的標準外出涉世,他的幻想不可避免地要遭到破滅。
起初,那些已婚婦女迫不及待地背叛自己丈夫的行為引起他極度的厭惡,她們的婚誓只是一句空話,她們會不顧一切地愛上像他那樣使她們稱心的任何男人。
他曾感到震驚,但久而久之他不可避免地縱容了她們的不忠,接受她們隨便奉上的寵愛。
如果不這樣做,那麼他就顯得對她們太殘忍了。
但與此同時,似乎有某種東西在他心中哭泣,他本打算把一位女性永遠奉為偶像,但是他的偶像都是泥足的,沒有一個女人能在聖像座上久留。
此刻他在想,他總是在思想深處以他母親為此樹立的標準來衡量他熱戀的女人。
母親死後,他知道他心中空出了一個沒有其他女人可以填補的位置。
然而在她去世後,他似乎更經常、更輕易地陷入桃色事件中去,開始時象火一般熱烈,但不久就喪失了吸引力,再一次給他留下厭煩和幻滅的感覺。
現在他知道,那是因為他追尋的不僅是他時常傷心懷念的母親給他的愛,同時他還在追尋母親對於父親的愛。
他知道,如果他要結婚,如果他還有機會得到幸福,他就必須找到這樣的愛。
正是由於他極端害怕犯錯誤;生怕接受的不是建立在真正愛情基礎上的婚姻而是居於其次的婚姻,他才告訴自己以及象達西-恰靈頓那樣的朋友說:他永遠也不會結婚。
他想,他永遠不會有那麼好的運氣能找到一位像他母親那樣的女人,她的性格和品質能帶給他所需要的一切。
他理想中的女人要像他母親一樣全心全意地愛他,從而決不會產生她的生活中有另一個男人的問題。
有些女人,雖然有慈祥和正派的丈夫,卻常常成了他的情婦。
他曾在許多即使不是公開破裂至少也是私下瓦解的婚姻中起了一份作用,因此他對自己在私生活中應憎惡和畏懼的是什麼瞭解得太透徹了。
他起誓說:「決不,決不,我決不和一個背著我和別人亂搞、和我最接近的朋友合夥來欺騙我的女人結婚。這種女人在我不在身邊時會搗鬼,會在別人家裡——只要她覺得稱心還會在我自己的家裡——明目張膽地亂搞。」
當那些宣稱愛他的女人譏笑,嘲弄自己的丈夫時,他心裡一切合乎禮儀、一切理想主義的東西都起來反抗了。
他同樣厭惡象奧文斯頓夫人之流的女人,她們拋棄了對孩子的責任,而且給孩子樹立了壞榜樣。
所有這一切結合起來,使薩耶勳爵怕結婚,怕自己會陷進無法挽回的婚姻生活中去,最終不免是一場災難。
現在,他做過的一切和他感受到的一切都在他眼前流過,他發現自己還在想念昨晚在花園裡給予伯蒂拉的親吻。
他整夜都感到她嘴唇的柔軟和貼著他身軀的顫慄。
他明白,那使他倆甦醒的感覺與以前他經歷過的任何激情是截然不同的。
她別有一番韻致.與他曾見過的任何女人迥異。
但是,還有比他那被她喚起的情慾或他的嘴唇的不可抗拒的熱情更加深沉、遠為重要的東西。
他感覺到了別的,他知道那實際上是神聖的,儘管他羞於承認神聖這個詞。
伯蒂拉非常年輕而且非常缺乏經驗,同時她卻有真正的感受力,這不是來自任何肉體的激動,而是來自某種心靈上的熱情。
薩耶財爵對自己說,在幾星期前,他完全不可能產生這樣的念頭,甚至連做夢也想像不到。
他曾給予並接受過千萬次接吻,但沒一次像他昨晚給伯蒂拉的那個吻一樣,她是用全部生命來作出反應的。
他現在知道,她已把她的靈魂給了他,這種禮物是他過去永遠也不會收到的。
同時她使他心令的某些東西甦醒了,這是他自以為早已死了的——他的理想主義。
他又看到自己像是一個騎士,策馬向前為一個女人的貞潔去作戰,不僅因她具有人性而愛她,並且還因她的聖潔而崇拜她。
「這正是我一生在尋找的東西,」他想。
說來似乎難以置信,它一直就存在,只要他伸出手去就能夠摸到,然而他只有在它消失以後才認識到這是一個奇跡。
他甚至已經挪動了身子,但是意識不到自己究竟在做什麼。薩職勳爵從他坐的椅子上站起來,站到遊廊邊上。
「你上哪兒去?」亨德遜太太問。
他已陷入深思,以致忘記她還坐在他旁邊。
此刻,為了使自己更加堅定,他誠實地、明確地回答她:
「我要到沙撈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