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找也沒有用,陶金斯,」伯蒂拉說。她們從第五家店舖裡出來。她們進去本來打算購買合適的女服。
「我明明對夫人說過,在這個季節你要的東西是一件也買不到的,」陶金斯的話很尖銳。
伯蒂拉知道陶金斯走累了,結果是,每當她們找不到伯蒂拉需要的東西,陶金斯對女售貨員的態度就越加暴躁起來。
這不是在大商店裡工作的姑娘們的過錯,她們經常拿不到整工資,而且一年中就數這個時候買東西的顧客最多,她們的工作總是過度勞累。
她們已盡了最大努力,可是在十二月的倫敦根本不可能找到適合熱帶地區穿的薄長外衣。
再說,伯蒂拉身材纖細,商店裡的大部分女長衣她也穿不了。這些女長衣是為身材高大的女人設計的,用上裙撐顯得優雅端莊。
「我們只有一個辦法,陶金斯,」當她們沿著熙熙攘攘的人行道走時,伯蒂拉用柔和的聲音說,「那就是買衣料,我可以在旅途中自己來做。」
她歎息一聲並補充說:
「—路上時間倒有的是。」
在她母親告訴她要她去沙撈越以後,她躺在床上徹夜未眠,想到自己怎麼也應付不了旅途中可能遇到的事,心中感到絕望。
她曾和父親一起出過一次國,還曾和他一起到蘇格蘭去旅行,但她從未考慮過在一次橫跨半個世界的旅行中應當如何照料自己。
她想,在通常情況下,只要不是一個人而是和某個她所熱愛的人——譬如她父親——在一起旅行,那倒是一次激動人心的冒險經歷。
但她知道,這次在海上長期漂流的結果將是找到阿加莎姑姑,這就像進入一場明知自己再也不會醒來的夢境。
她今後的餘生唯有與阿加莎姑姑作伴,自己還要假裝希望成為一名傳教士,這樣的日子實在沒法過,她越是往這方面想,就越是感到自己還不如潛逃,躲到她母親永遠也不可能找到的哪一個地方去。
可是她知道這個設想是沒有希望的,一則她沒有錢,二則她還沒有養活自己的本領。
她望著伺候她的商店女營業員,心想,她們中許多人看上去身子單薄,營養不良,眼睛下面有皺紋,而且面色極壞。
她能斷定這是她們過著有害於健康的生活的結果,原因在於——她曾聽到過,並在報紙上讀到過——她們的工資非常低。
由於伯蒂拉的父親對時事很感興趣,她在學校裡總是力圖注意父親以前感興趣的題目以及全世界發生的重大事件。
這樣,她就和大多數同班同學迥然不同,那些同學只對一件事感興趣:想結婚。
一旦她們離校在望並將踏進社會時,她們之間談話的全部內容不外乎:男人、怎樣吸引男人。
她們相互會又說又笑達幾個小時,談論在假期裡發生的一些插曲或是關於她們排成縱隊以端莊的姿態步出學校時所看到的男人。
伯蒂拉覺得這些談話膩味透了。
她也想過自己終有一天會結婚;但是同時她還有無數更有趣的東西可以通過讀書來認識,只要有機會,也可以談論,這也比談論她根本不能考慮做自己丈夫的、某個假定的男人要有趣得多。
甚至在她母親告訴她之前,她就充分意識到母親是要重新結婚的。
母親的喪服幾乎還沒有除去,她就聽見僕人們在竊竊私語,說有人在追求她的母親。
她的瑪格麗特姑媽對奧文斯頓夫人出席什麼宴會以及報章雜誌上對此的報道懷有極其濃厚的好奇心。
「你的母親太美了,親愛的,」她對伯蒂拉說,「別指望她能保持單身,忠於對你父親的懷念。」
「不,當然不會,」伯蒂拉不得不說。
同時,她不由得感到自己這麼輕易地同意她母親應當有另一個丈夫的想法是對父親的不忠。
但是,很久以前,在她還很幼小的時候——那時她父親祟拜她母親,無條件地把她引以為驕傲——她就已懂得奧文斯頓夫人的心裡還盤據著許多其他的興趣和娛樂。』
喬治爵士以平靜的態度接受這樣的事實:他和伯蒂拉住在鄉間時,他的妻子卻留在倫敦;不僅通過這件事,伯蒂拉還通過其他許多事情懂得:他們的生活早已分道揚鑣了。
當她母親不在奧文斯頓莊園時,有些客人來訪,他們故意刻薄地作出小小的暗示。
「米麗森特還在倫敦嗎?」他們揚起眉毛說。「當然咯,她從來不喜歡鄉村,不過你應該高興,親愛的喬治,因為公爵在那裡照顧她呢。」
如果不說是公爵,那一定是羅蘭德勳爵、漢普頓勳爵、愛德華爵士或一連串其他名字,這些名字對伯蒂拉說來毫無意義,除非在宮廷公報上經常可以看見。
雖然她接受了這個事實:她母親的美貌吸引了大量的愛慕者,最後她會挑選其中最合適的人做她的繼父,但伯蒂拉沒有料到,那不僅意味著要把她從母親身邊趕走,而且還要將她驅逐出英格蘭。
「我怎麼忍受得了?」她曾在黑夜裡自問。
此刻她和陶金斯一起走在攝政王大街上,她感到自己有必要深入、細緻地觀察周圍的一切,甚至過往行人,因為不久以後,這一切都將僅僅成為一種回憶了。
最後她們回到花園巷,帶回幾卷薄紗、做襯裡的便宜綢子以及做女式卡服配料用的棉花和絲綢,伯蒂拉只好用這些衣料自己動手做衣服了。
「非常感謝你的幫助,陶金斯,」當她們拿著小包走上樓梯時伯蒂拉用溫柔的聲音說。
「讓我告訴您我想幹什麼吧,伯蒂拉小姐,」陶金斯說,現在她回到家,還有一杯濃茶在等著她,脾氣變得溫和起來,「我要理出些夫人不再用的零碎東西,有腰帶、緞帶和一些漂亮的裝飾物,我敢肯定這些東西將來能派上用場。」
「你真是太好了,陶金斯,」伯蒂拉微笑地說。
她母親外出了,她一脫下外衣和幅子,就下樓到屋子北面的起居室去,這是不宴請客人時全家人經常坐的地方。
壁爐台上方有一張她父親的肖像,伯蒂拉凝視著他慈祥、聰明的面孔,就像過去曾無數次希望的那樣,但願他仍舊活著。
「我該怎麼辦,爸爸?」她問。「我怎麼能和阿加莎姑姑生活在一起呢?沙撈越太遙遠了……實在是太……遙遠了。」
她等待著,好像他真的會回答她。隨後她對自己說,爸爸對她的希望中准有這一條:做一個勇敢的人。
以前她跟著父親打獵時,從不在他面前顯出害怕的樣子,現在她面臨的困難遠比跳過一道高高的樹籬更加可怕,她必須拿出勇氣來,捨此別無良策。
「我要試試,爸爸,」最後她歎息著說,「可是那將是困難的……非常……非常困難。」
她走近書櫥,想找幾本書帶在路上閱讀,她希望能有描寫她將要被送去的那部分世界的書。
可是除了那位建立新加坡的斯塔福-拉福爾斯爵士的一本簡單的自傳外,什麼別的都沒有,她打算到芒特街上的摩迪斯圖書館去找找看,但不知道是否來得及。
她想,要是自己和陶金斯外出時就想到這個主意就好了,可是現在再向她提出來確實已經太遲,她這會兒一定已經坐下喝茶,如果再把她拖出去,她會怨恨的。
「可能船上會有書的,」伯蒂拉自我安慰道。
她一想到自己要啟程作長途旅行,一個人也不認識,沒有人會幫助她或向她提出忠告,她的心就不住地往下沉。
她忍不住心想,她母親竟然真會把她送走,連個「伴隨」1都不讓她帶,做的也真出格。
1在社交場所陪伴未婚少女的年長婦女。
接著她又自忖道,可能傳教士本身就代表一種法律,有點兒象尼姑,沒人保護在世界上照樣能到處走而不會招來任何麻煩。
她的頭腦中很難理出個頭緒來,這時燭又從架子上拿下幾本書,並打算拿到樓上去,這時奧文斯頓夫人走進房間。
伯蒂拉轉過身來含笑迎接她的母親,臉上露出理解的表情望著她。
她穿一件皮外套,耳朵上的鑽石閃閃發光,帽子上綴著深紅色的鴕鳥羽毛。奧文斯頓夫人看上去非常美麗。
可是當她瞧著她女兒時,光潔的眉頭蹙了起來,眼睛由於憤怒而顯得陰沉。
「你好大的膽子,」她說,她生氣極了,嗓門很大,「你怎麼敢把你的年齡告訴薩耶勳爵!」
伯蒂拉嚇得臉都失色了。
「他——他……問我的,」她結結巴巴地說。
「你是個半癡呆的小傻瓜,竟會對他說實話,」奧文斯頓夫人狂怒地回答。
她一面在扯那副小山羊皮長手套,一面用幾乎是狠毒的聲音說:
「我現在可知道了,把你留在這兒,哪怕只過兩夜就會招來麻煩。你快離開這個國家,從我腳下滾出去,走得越快,我越稱心!」
「我……我很抱歉,媽媽。」
「你應該這樣!你能想像得出當薩耶勳爵問我你身體如何,還問明年春天我會不會把你帶到宮廷裡去時,我是什麼滋味!」
奧文斯頓夫人扯下了一隻手套,開始解開另一隻手套上的六粒珍珠鈕扣。
「幸虧我不像你,我會隨機應變。『帶伯蒂拉進宮嗎?』我叫道。『誰使你產生這樣的想法,爵爺,她還小得很呢!」
「他目光銳利地望著我,好像他已有幾分猜到我沒講實話。『她告訴我說,她十八歲,已經離開學校了,』他說。雖然我覺得我想掐死你,但我還得裝出笑容!
「『如果你相信這話,那就說明你一定沒認真地看過她,我親愛的薩耶勳爵,』我回答。『姑娘都想讓人覺得她們比實際年齡大,事實上伯蒂拉只有十四歲。』
「他露出驚奇的樣子,我接著說:『如果她告訴你實話——但我怕我的小女兒是一個出色的謊言家—;她應當告訴你,她在學校時非常頑劣,因此被開除了。』
「呀,媽媽,你怎麼能這樣說?」伯蒂拉抗議道。
「我不得不說我腦子裡首先想起的話,」奧文斯頓夫人高聲說,「為了要從他頭腦中抹去你是十八歲的想法。十八歲!這就會使我肯定超過三十六歲,但每個人都認為我比這個年齡要小得多。」
伯蒂拉知道她母親實際上已經三十八歲了,可是她什麼話也沒說,過了一會兒,奧文斯頓夫人用比較平靜的聲音說:
「我想我已經使他相信了!你終究長得小,你那張呆傻的娃娃臉反映出你那種甚至更加呆傻的思想,當然看上去是不成熟的。你越早走得遠遠的,別讓我看見越好!」
她把手套扔在沙發上,又說:
「今晚如果有誰意外地來看我,你留在自己的臥室裡不要出來!你闖的禍已經夠多的了。」
「我不是……故意的,媽媽。我並不……知道您不……想承認我是您的……女兒。」
「好啦,現在你知道了!」奧文斯頓夫人說完,就從房間裡走了出去。
伯蒂拉的眼裡飽含著淚水,她猶豫不決地站著,瞧著她母親身後關上的房門。
自從她父親死後,她總感覺到自己是個多餘的人,但她以前還沒意識到她母親竟會對她如此絕情。
「你長大了會非常標緻的,我親愛的,」有一次父親對她說。「但是謝天謝地,你和你母親屬於截然不同的兩種類型,在你們之間就不需要競爭了。」
當時伯蒂拉曾感到很驚奇,他竟會暗示這樣的事。
「我可以肯定,我不能和任何像我母親那樣美麗的人競爭,」她曾對自己這樣說。
誰若是抱有母女之間進行競爭的想法,那一定是很荒唐的。
現在,她本能地懂得她母親的惱怒不僅是因為她的年齡,還因為她父親的預言應驗了。
事實上,她是秀麗的,正如學校裡幾個姑娘說的:她很可愛。
「上星期日我哥哥帶我出去,」其中一個對伯蒂拉說,「他見到了你,說你是他一個月的幾個星期天裡看見的最可愛的小東西,更不用說在這樣的地方了。」
當時伯蒂拉置之一笑,但她確曾感到滿意和榮幸。
「我不想讓媽媽為我感到羞恥,」她曾單純地想。「過去我常聽見她說,像她的朋友公爵夫人等人只能把其貌不揚的女兒向大家介紹,她看了都覺得可憐。」
甚至她母親對她漠不關心,她在校時不給她寫信,假期裡不去看她,不告訴她關於未來的任何計劃,所有這一切都沒有使她作好心理準備以便接受從這個殘存的家中被放逐出去的命運。
「留給我的只有阿加莎姑姑了!」伯蒂拉低聲說,感到自己在發抖。
雨下個不停,天空黑暗陰沉,碼頭旁邊濕漉漉的,眼前的大海就像伯蒂拉登上「半島和東方輪船公司」的「柯羅曼戴爾」號離開英格蘭時那樣騷動不安。
這艘船的船體是黑色的,上層建築物很高,艦橋上方有隙望台。船尾掛著紅色的英國旗,它即使算不上是巨輪,至少也給人以深刻印象。
海船構成大英帝國的生命線,每年載送二十萬旅客以及同等數量的商人。其中大部分載重量還不到八千噸。
但是每年幾乎有一千條新船下水,最大的輪船公司如「半島和東方」、「老丹普斯特」、「英屬印度」等都靠大英帝國的商業起家,它們考慮要建造更大、更好的船隻,以利於互相競爭。
輪船公司深以自己的輪船為驕傲,並為它們大肆宣傳。「柯羅曼戴爾」號是一艘帶有船帆的蒸汽船,有四根高聳的桅桿和複雜的索具。
雨淋在身上,心裡感到渺小、孤獨,但這一切伯蒂拉這時都顧不得了,她只想趕快找到自己的胎位。
乘火車趕來時,一路上她曾想過,旅途中她至少能看書和縫紉,在漫長的幾周裡如果無人和她說話,她必須習慣於獨處。
她一直盡力要使自己勇敢起來,但當她和老梅斯通告別,老管家祝她「一路平安」時,她幾乎要哭出聲了。
甚至淘金斯也像個親密的朋友了,她將會在她的生活中留下印記,因為她永遠也不會再見到她了。
當她聽說不必去向母親告別時,沒有感到驚訝:她必須於上午八時三十分離開家,而奧文斯頓夫人已留下嚴格的指示,不准別人打擾她。
「夫人昨夜兩點以後才到家,」陶金斯說。
接著,她似乎覺得作一些解釋就能醫治伯蒂拉受傷害的感情,又接著說:
「夫人確實累得要死,更讓人不高興的是,不知哪位笨手笨腳的老爺在舞場上把她那條新長裙上的縐邊扯破了。所以我常說,跳舞發明出來只是給夫人倒霉的女僕增添更多的工作!」
伯蒂拉想微笑,但沒有成功。
「陶金斯,媽媽有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口信?」
「我知道夫人一定會囑咐你好好照顧自己,並且過得快活,伯蒂拉小姐,」她回答,但這不是伯蒂拉希望聽到的回答。
梅斯通已經為她準備好車票、護照和一些錢,同時一名男僕坐在駕車的位置上,準備把她的行李道上行李車,並替她在火車裡找一個舒適的座位。
她本以為這次旅行自己一定住頭等艙,可是一看船票,才發現原來是二等艙。
這使她感到奇怪,因為她知道,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無論坐火車還是乘船,無論去什麼地方,他們都預訂最高級、最舒適的艙位。
她知道母親不願意為她花錢,她暗暗囑告自己:事實上沒讓她去住統艙,這就應該慶幸了。
不但下雨而且還刮著強風,於是伯蒂拉趕快走上「柯羅曼戴爾」號的跳板,她發覺自己正和許多其他的旅客在一起,等候有人來告訴他們各自的艙位號碼。
二等艙的乘客聚集在面向碼頭一側的一條舷梯旁,而其他地方是專門留給住頭等艙的高貴人物的。
伯蒂拉注意到,在二等艙甲板上等待的那些旅伴,大部分是外國人。
她想,他們的膚色真是多種多樣,她極力想猜測他們來自何方。
那個看上去像個商人的大胖子是從吉隆坡來的嗎?那個面孔乾癟的律師是從西貢來的嗎?那個矮小的斜眼男人是從蘇門答臘或婆羅洲來的嗎?
那裡有許多中國人,伯蒂拉想,他們可能要回新加坡去,她知道那裡有一個巨大的華人社會。
其中大多數看起來非常富裕,但經過她的仔細觀察,還發現有相當數量曬得黝黑的歐洲人,她想他們一定是種植園主。
她隨身帶的東西裡就有一本地圖冊,她希望在船上能找到類似旅行指南那樣有用的東西。
她一直對其他種族的人感興趣,現在她在向四周張望時心裡在想,假如到了那裡她沒有其他事可幹,至少還有新的人民可以去研究,也許她還能學到一點兒他們的風俗和歷史呢。
她正在朝一個印度婦女看,漂亮的鮮紅莎麗鬆鬆地披在她漆黑的發上,並遮住了她的臉,這時她看見一個男人在瞪著眼瞧她,他的表情使她感到有些發窘。
他黃膚黑髮,她一時難以辨別他的國籍。接著,她想到了這個人具有荷蘭人和爪哇人綜合的特徵。
她聽說過,在東方的荷蘭種植園主常和爪哇姑娘結婚。
她感覺得意,十分肯定自己已經把這個特別的男人的國籍猜對了,只是無法加以證實。
他仍然瞪著眼瞧她,使她感到自己的臉頰上升起了紅暈,於是把目光移開了,這時她發現船上管事的在注意她,心裡很高興。
「是伯蒂拉-奧文斯頓小姐嗎?」他問。「噢,對了,小姐,您在三十七號艙,您獨自用一個單間。服務員會領您去的。」
一個服務員過來拿起伯蒂拉隨身攜帶的旅行小皮包,領著她沿著一條狹窄的、天花板很低的通道走去。
「我還有火車運來的其他行李呢,」伯蒂拉說。
「都拿到船上來了,小姐,」服務員回答。
他打開艙門。
「這是您的艙房,小姐,我希望您能發現這裡應有盡有。」
在伯蒂拉看來,這個艙房只比一個小碗櫃大一點兒。
她記得查爾斯-狄更斯在一八四二年第一次坐船出國時曾把他的艙房稱作「一隻極端違背情理的箱子」。
可是,伯蒂拉慶幸的是,她沒和某個愛評頭品足的陌生女人同住一個艙。
艙房裡只放得下一張床和一個固定的五斗櫥,櫥的一角掛了一塊布簾子,她可以在後面掛衣服,另外還有一個盥洗盆。
盥洗盆可以轉下來放在一張大概算是梳妝台的東西上面。用過以後再把它轉過去,讓水象小瀑布似地流進污水箱裡去。
伯蒂拉從倫敦趕來時,在配合船期的火車上讀到一本介紹船上生活的小冊子,以為在「柯羅曼戴爾」號上會享受豪華的生活,可是事實並非如此。
她想,小冊子上畫的備有扶手椅和盆栽棕櫚的餐廳以及巨大舒適的休息室、畫廓上的管風琴、寫字室和牌室無疑指的都是頭等艙待遇。
「沒關係,」她安慰自己,「至少我可以獨自呆在這裡。」
然而她總擺脫不了這樣的感覺:她的艙房就像指定給一個犯人的囚室,不管她願意不願意,都要把她送到世界的另一部份去。
這念頭使她情緒十分低落,於是她想上甲板去看輪船離岸。
她常聽人說,長途旅行的輪船啟航時,樂隊奏起樂曲,碼頭上的人把飄帶扔向船上的旅客,旁觀的人群裡發出歡呼聲,這是歡樂而鼓舞人心的場面。
可是伯蒂拉走上甲板時,卻發現甘願冒著暴風雨天氣來揮手告別的人很少。
在碼頭邊喧鬧忙碌的人大部分是搬運夫,他們還在把行李、貨物往船上搬。
有幾名卡著鐘點上船的旅客正爬上頭等艙的跳板,他們顯然是故意晚來的,他們要等先上船的旅客造成的騷擾平息以後再來。
伯蒂拉注意到其中有幾位貴夫人,她們裹在皮大衣裡,還打著傘,一個個穿著雅致,猛一看似乎像她母親外出旅行時那麼引入注目。
她們身邊都有男人陪伴。他們身穿格子花呢大衣,有的戴著連衣高帽,有的戴黑色圖項硬禮帽,因為風大,他們只能用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把帽子緊緊地按在頭上。
還有幾個孩子由穿制服的保姆照顧著。
恰恰就在跳板快要撤掉的一刻,伯蒂拉看見一位神氣十足的人從容地從碼頭走來,這個人她可認識。
她感到自己的心興奮得猛跳起來。
一點沒錯,這位肩膀寬闊、面貌英俊的男人就是曾在火車站幫助過她並用他的轎車送她回家的人。
「這是薩耶勳爵!」她對自己說,「他就要登上『柯羅曼戴爾』號輪船了!」
她望著他走上跳板,然後走進位於她的上方的頭等艙。
「我再也不會遇見他了,甚至連看也看不到了。」
但與此同時,她心裡不由得突然湧起一陣安慰之感,因為至少船上有了一個她以前見過的人,她知道他的名字,他來自她所屬的那個世界。
薩耶勳爵在船上,這個事實似乎使她胸中的緊張感覺鬆弛下來了。
自從火車把她載離倫敦以後,在絕對意義下孑身一人,她所體驗到的空虛之感此刻也得到了緩解。
跳板撤掉了,她聽到樂隊奏出的旋律,聲音很微弱,因為樂隊是在雨布的覆蓋下演奏的。
在船的下方,站在碼頭邊揮手告別的人本來就不多,加上被雨所阻,因此當「柯羅曼戴爾」號平穩地滑行時,沒有出現任何騷亂的場面,也沒有富於戲劇性的多情道別。
雨傾盆而下,冷颼颼的風從海面吹來,伯蒂拉覺得自己在發抖。
但與此同時,她發現自己並不像預料的那樣會孤單到絕望的地步。
說來也怪,這是因為那位在她困難時曾照料過她、對她非常好心的薩耶勳爵也在船上。
這時薩耶勳爵審視著他的艙房和相鄰的私人起居室,寬慰地舒了一口氣。
他在格屈露德小姐不知不覺的情況下離開了倫敦,因此避免了可以預料得到的那個不愉快的戲劇性場面。
正如以前發生過的那樣,他告誡自己:別陷得太深了。
他打算要一件輕鬆愉快、如煙如雲的風流韻事,玩這場遊戲的雙方都知道並洞悉遊戲規則,但實際上這樁韻事已變得過於認真了。
在薩耶勳爵的戀愛遊戲中,他從來也不想讓它發生的事卻往往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這種情況幾乎一成不變地一再重複,這就使他比以往更加玩世不恭。
「我愛你,戴頓!我瘋狂地愛你!我絕望地愛你!對我說:你將永遠愛我,我們之間那銷魂奪魄的感情、那神仙般的幸福將永遠不會消失。」
只要和某位女士戀愛短短一段時間,幾乎每個女人都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他知道這話的真正含義,它好像在發出危險的信號。
她們想把他鉗制住,她們想要證實自己已經佔有了他,使他無法逃脫。
在大部分韻事——例如和格屈露德-林德萊的戀愛——中,只要有可能,她們總想要和他結婚。
「這一切都見鬼去吧!」薩耶勳爵經常反覆地對自己說,「難道不能既向女人求愛又不致陷入一種終身判決嗎?」
可是對他來說,這種情況似乎不可能避免,甚至和那些早已結婚的女人談情也是如此。
她們和他接吻總是長得沒完沒了,女人一邊接吻一邊總要祝願說:他們的愛情應該是永恆的,他應該時刻向她們獻身。
正如薩耶勳爵對他的朋友達西.恰靈頓所說的那樣:他不打算結婚。
他發現,他作為一個單身漢所享受的自由是一種理想的生活方式,目前他還不打算未經鬥爭就輕易放棄這種生活方式。
格屈露德-林德萊一直是挺會纏人的。她像是在用絲線把他團團圍住,使他開始感到窒息,如果他不多加小心,達絲線就可能掙不斷了。
她甚至把親王也拉進她要薩耶助爵向她求婚的計謀中來了。
「只有您,殿下,」她說,一邊用黑天鵝絨般的眼睛望著王位繼承人,「會理解我愛他愛到了極點,這和我以前經歷過的感情完全不一樣。」
她跑去請求他的援助,由於親王素來樂意幫助美人,她終於誘使親王對薩耶勳爵開了口。
「我覺得你對那位美人未免太殘酷了,」在馬爾波羅大廈吃完午餐以後,親王用低沉的聲音說。
「哪一個呀,殿下?」薩耶勳爵問。
親王殿下一開口,他就充分意識到會聽到些什麼話。
親王低聲一笑。
「你這種回答問題的方式倒有點兒像我了,我的孩子!你知道得和我一樣清楚,我說的是格屈露德小姐。」
「她老是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我使她非常幸福,殿下,」薩耶勳爵滿不在乎地說。
「你也應該如此!」親王喊道。「你是個標準美男子,薩耶,而且據我所知,還是一個非常好的情人!」
「在這一點上,我並不認為自己能與殿下媲美,」薩耶勳爵回答,「但是,我能不能謙虛地說,自己已盡力而為了?」
親王哈哈大笑,直到轉為一陣咳嗽。他呷了一口白蘭地,然後說:
「說真的,薩耶,你準備怎樣對待她呢?」
「不怎麼樣,殿下,我以前沒有做的,今後也決不會做。」
親王似乎一時不知所措了。
薩耶勳爵明明知道親王自認為是一位高貴的媒人。他樂意帶著這樣的消息去回復格屈露德小姐:不出數日戴頓-薩耶就會像她盼望的那樣開口向她求婚了。
要是薩職勳爵不懂得如何方能左右親王,那麼他就不會贏得擅長運用外交手腕的美譽了。
他俯身向親王靠攏,用同桌其他紳土聽不見的聲音說:
「我希望有祝會私下和您講幾句知心話,殿下,事實上我還有兒件別的事需要您的幫助,可是這會兒我不能說。」
親王的眼睛閃爍了一下。
長期以來,他母親1不許他參與政事,因此他只好對他可能獲得的任何消息來源都不放過。
1指維多利亞女士(1819—1901)。
他希望自己消息靈通,可是由於蓄意不讓他知道外交部的機密,使他灰心喪氣。
薩耶勳爵明明向他示意:他將告訴他那些從官方的渠道所聽不到的消息,這就像給一個酒鬼送上一杯佳釀一樣激動人心。
「一有機會我就會安排我們倆談一次的,薩耶,」他說。
薩耶勳爵知道,不管怎麼說,格屈露德小姐的問題此刻已從親王的頭腦中抹掉了。
雖然他把足以使親王滿意的東西告訴了他,但他對自己能不向任何人告別就悄悄地、秘密地出國還是有如釋重負之感。毫無疑問,這拯救了他,使他沒進一步牽涉進閨房政治中去。
那是一種遊戲,馬爾波羅大廈的所有女人都按照自己的規則在玩那種遊戲。」
薩耶勳爵知道,事實證明親王可以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對手,有時還會使人膽顫心驚。
在格屈露德一事上,他心裡很感激,因為他不必用生硬和斷然的語言說自己不打算娶她為妻,以致要冒失去王室歡心的危險。
他倒並不認為自己如果真的拒絕親王的囑托,親王就一定會蓄意摒他。
比這更奇異的事以前都發生過。親王可以是一個非常真誠、熱情的朋友,但也可以是一個極其可怕的敵人。
「我逃掉了!」他對自己說。
艙內放置著幾把椅子,他舒舒服服地躺進一把深深的扶手椅裡,聽見他的貼身男僕在隔壁把衣服從箱子裡取出來。
他把火車上的全部報紙都帶來了,他拿起《泰晤土報》,讀著上面的社論,然後再看國會報告。
過了一會兒,他的貼身男僕考斯奈特把旅客名冊給他拿來了。
「船都滿員了,爵爺,」他把名冊放在桌上說。「我希望有的旅客會在馬耳他和亞歷山大港下船。」
「我怕是太擁擠了,」薩耶勳爵說,他想到自己是要到甲板上去做體操的,就怕那裡人太多。「船上有我們認識的人嗎,考斯奈特?」
他知道自己的僕人和他一樣熟悉1他的朋友和許多相識的人。
1原文是法文。
「有一位波斯紳士我們三年前見過,爵爺,那時我們在德黑蘭和我們的大使住在一起。」
「喚,好極了!」薩耶勳爵回答,「我很高興再見到他!」
「還有桑德福勳爵和夫人,尊敬的默雷夫人以及愛琳頓夫人,這些人我想爵爺都認識。」
「對,當然認識,」薩耶勳爵低聲說。
這些人全都單調乏味,只有那位外交官的妻子默雷夫人是個例外,他曾在幾個重大的場合見過她,覺得她很有魅力。
當他重新開始看報時,嘴唇上隱含著微笑。
這次旅行終究不會太沉悶了,那位有紅頭髮和微睨的綠眼睛的默雷夫人畢竟和格屈露德毫無相似之處。
在二等艙裡第一次進晚餐,真有點出乎伯蒂拉的意外。
她以為自己總可以有一張單獨的桌子,可是卻發現旅客們都坐在一張長長的公用桌旁用餐,他們的腦瓜頂上懸掛著一隻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細頸水瓶。
吃飯的人坐得相當靠近,所以無法保持矜持的態度,誰也得和左右手的人打招呼。
她坐在一個橡膠種植園主的旁邊,此人離開馬來亞回國了一次,現在他熱切地盼望回到妻子和三個孩子的身邊去。
他喋喋不休地詳細描述他兩個兒子的外貌以及他打算怎樣靠他的種植園賺錢。
伯蒂拉另一邊坐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蘇格蘭人,他是一位在新加坡開設幾家商店的中國佬手下的歐洲採購員。
船上蓄意把歐洲白人都集中安排在她坐的那頭,但她注意到桌子的另一頭——幸好是在房間的老遠處——正坐著那個她剛上船時老盯著她看的荷蘭一爪哇混血種男人。
她分明感覺到,在吃這頓晚飯的過程中,他一直盯著她看,她還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那就是:看來他打算一吃完飯就來同她搭汕。
她趕在大多數旅客之前就迅速溜走,並立刻回到自己的艙房,總算智勝了他。
她打開了行李,此刻船已行駛在海上,這間艙房顯得不是那麼壓抑或單調了。
看到自己的東西散置在各處,似乎有了在家裡的感覺。
船已經往外駛入了英吉利海峽,海裡風浪很大,伯蒂拉脫了衣服,拿起一本她特別想看的書,躺在睡鋪上,擰亮了看書用的燈。
這是很愜意的,她想,等她對這艘船和陌生的乘客習慣了以後,也許還會交上幾個朋友呢。
她微笑著想,要是母親聽她說起在二等艙裡見到些什麼人,她是會嚇壞的,更不用說和這些人友好相處了。
她很清楚,即使她想和頭等艙的人在一起,事實上也是辦不到的,因此她必須在自己所處的環境中隨遇而安。
飯食雖然不能說十分美味,至少還可以下嚥;她可以肯定,在船上即使學不到什麼別的,至少也能靠獲得第一手材料來瞭解生活在她將前去的那部分世界中的人們。
迄今為止,她已經認出了中國人、印度人、兩個她確認是來自巴厘的男人,當然還有那個荷蘭一爪哇混血兒。
「我想他大概是個很討厭的人,」伯蒂拉自忖,因此她打定主意要盡力躲開他。
然而,在晚上作決定是一回事,第二天要執行這個決定就更難了。
海上風急浪高,伯蒂拉裹著一件最能保暖的外衣來到甲板上,只見那裡只有很少幾個人。
她打算在甲板上快步走幾圈,鍛煉身體,可是船搖晃得厲害,使她無法進行鍛煉。
她站定,剛看了一會兒波浪在船首破碎的情景,正想回進艙裡去,忽聽得一個帶著明顯的荷蘭口音的聲音說:
「早晨好,奧文斯頓小姐!」
就是那個荷蘭一爪哇混血兒,她以盡可能冷淡的口氣說:「早安!」
「你很勇敢,我本以為今天風浪這麼大,你是不會離開船艙的。」
「我希望自己不暈船,」伯蒂拉回答。
她本想走開,但那個男人和她站得很近,由於船的晃動,要是她經過他的身邊,就難免要向他歪過身子去。
因此她只得在原地站定,握住欄杆,眼望著大海。
「我希望,奧文斯頓小組,在這次旅行中我能和你交個朋友。」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姓?」伯蒂拉問。
那個男人發出一聲深沉的笑,這笑聲似乎發自他那頗為粗壯的身軀的最深處。
「我不是個偵探,」他說,「我只是問了管事的。」
伯蒂拉沒理他,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的姓名是范-達-坎普夫,正如我剛才說過的,奧文斯頓小姐,我希望我能和你交個朋友。我看得出來彌是獨身旅行。」
「我……我在艙裡有很多事情要做,」伯蒂拉說。
她知道這樣想是愚蠢的,但她確實感到這個壯漢在侵犯她,不僅在身體上而且還在精神上一點一點地向她靠近。
她不想和他說話,她想走開,就是不太知道應該怎麼辦。
「獨自旅行的小姐,」范-達-坎普夫先生說,「需要男人的照顧和保護,我向你自薦,奧文斯頓小姐,我具有這個能力。」
「很感謝你,不過我能自己照顧自己。」
他又放聲大笑起來。
「你身材太嬌小,長得也太漂亮,你可照顧不了自己。你想過沒有,像你這樣漂亮的小姐在一群陌生人中間有多危險?」
他的聲音中有些什麼東西使伯蒂拉戰慄。
「你挺和氣,范-達-坎普夫先生,可是我現在想回艙裡去了。」
「在你回去以前,」他說,「讓我給你買些飲料,我們一起到酒吧間去。我可以肯定你會發現:喝一杯香檳酒能使你比較經受得起海上的風浪。」
「謝謝,不去,」伯蒂拉回答。
她一面說一面轉身就走,可是輪船突然一晃,把她甩到范-達-坎普夫先生的身上。
他大笑著用手臂勾住了她的手臂。
「讓我來幫助你,」他說,「我早就說過,海上有許多危險,海浪就是其中之一。」
伯蒂拉想從他臂彎中解脫出來,看來非弄得引人注目不可了。
他硬拉著她沿著甲板走去,過了一扇沉重的大門,門裡很溫暖,散發出濃烈的香味;那吹起她的金髮、拍打著她的臉頰的大風已被關在門外。
「現在去喝一杯最好的香擯,」范-達-坎普夫先生說,把伯蒂拉引向酒吧間。
「不,謝謝,我不會喝酒,」她說。
「那麼說,這是你該學會喝酒的時候了,」他回答。
伯蒂拉用一種幾乎是掙扎的動作;奮力把她的手臂從范-達-坎普夫先生的手臂中抽出來,趁他還沒來得及阻攔,就匆匆地離他而去。
她走開時似乎聽見他在哈哈大笑,等她回到自己的艙房,覺得心在猛跳,嘴唇也發乾。
「我真笨……真太笨了,」她警告自己。
歸根結底,這件事有什麼值得害怕的呢?
這個人很普通,只是愛管閒事,可以意料得到,他準是這樣想的:既然她是獨自旅行,她一定會非常樂意接受他所獻的慇勤。
「我只要不理他就是了,」她想。
但是與此同時,她還有一種不愉快的感覺,她知道真正做起來會是十分困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