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早餐室敞開的窗戶照了進來,射得銀咖啡壺閃閃發光。
吉塞爾達坐下時,注意到咖啡壺旁有從城堡附近伯克利上校的農場運來的一個新蜂窩和一塊金燦燦的澤西產黃油。
伯爵坐在她對面,他氣色那麼好,甚至在早上明亮的光線下,臉上的蒼白之色也並不太明顯,事實上他的皮膚在領結的白顏色襯托之下,反而顯得多少帶點棕褐色,吉塞爾達意識到這一切,心裡一陣顫動。
「今天早上我確實餓了,」伯爵說,一邊自己動手拿鮮蘑菇燒牛肉吃。
「這是個好跡象,」吉塞爾達莞爾一笑。
「不過不會像我將來回家以後那樣娥,」伯爵繼續說,「在家裡我總是在早餐前騎馬,回來時已經非常樂於公平對待正在等待著我的很多盤早餐。」
「您在林德園有很好的馬嗎?」吉塞爾達問。
「我的馬非常好,」伯爵答道,「但我打算再買一大批馬。我父親對賽馬不感興趣,可我卻感興趣,只要我身體一康復,就打算參加地方上的越野賽馬。」
伯爵的聲音裡有一種近乎孩子氣的熱情,他正計劃著將來的所有這一切事情時,吉塞爾達卻意識到屆時她自己不會在場,不覺感到心裡一陣作痛。
她很想知道,就在伯爵騎馬越過自己的園地,馳騁於自己龐大的領地上時,是否會想到她。一種不可避免的感情猛地湧了上來,她知道自己絕不會忘掉他,哪怕一刻也不會。
伯爵似乎一直在她的思想裡,在她的心靈裡,是她絕不可能擺脫掉的部分意識。當她面對沒有他的某種前途時,突然清楚地意識到:她愛他。
她以前從來沒認識到,自己對他的同情就是愛,實際上直到伯爵起床穿得整整齊齊為止,吉塞爾達還真的從未將他當作一個男人來看待。
可是現在,不可能否認他是個堂堂男子漢,不可能把他當作別的什麼來考慮了,而且吉塞爾達十分清楚,伯爵佔據了她的整個生命。
「多麼奇怪呀,不是在別的時候,偏偏是在早餐的時候,一個人意識到自己墮入了情網,」她心裡暗想。
但她知道,在她心中活動起來的愛已經在那裡存在了很長時候了。
原因很簡單,她一直害怕承認它。
「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她暗自對自己說,「絕不能讓他知道……絕不能讓他有絲毫我有這種感受的想法。」
由於她在某些方面或許是上校所認為的演員,她成功地設法以一種相當正常的口吻說:
「您今天有什麼計劃?」
「我實際上還沒決定,」伯爵回答說。
在他說話的時候,一個男僕走進房來,他手裡托著一個盤子,盤裡盛著一封信。
僕人徑直走向餐桌,伯爵放下刀叉等候著,很明顯他希望這信是給他的;然而不是,僕人反而把盤送給了吉塞爾達。
「一封情書?」伯爵用一個法語詞戲謔地問道,兩道眉毛往上一揚。
吉塞爾達從盤子裡取出那封便信。
「我可以打開看嗎?」她彬彬有禮地問。
「請吧,」伯爵回答說,「你盡可放心,我真是好奇得要命!」
吉塞爾達拆開了信封。
這信是朱利葉斯寫來的。
他信裡的字母寫得挺大,大寫字母還加花作了裝飾。吉塞爾達想,這兩個特別之處都是朱利葉斯典型的個性特徵。
她展開信一看,信中寫道:
你曾於一天晚上答應過跟我共進晚餐,因此我
打算今晚邀你一起吃晚飯,我想你會賞光的。
今天上午我帶你去水泵房時,你可以給我答
復,不過在我們周圍有許多人的時候要開口談點正
事,總是那麼困難。我想告訴你,我正盼著能比以
往更為暢所欲言,因為我有些特別的事情只有在不
受干擾的時候才能問你。
請不要讓你最謙卑的和最尊敬你的崇拜者失
望。
朱利葉斯-林德
吉塞爾達看完信之後,末加評論就把它遞給了伯爵。
伯爵看了一遍,只簡短地說了一句:
「你的答覆是:一定去!」
「我……必須……去嗎?」
甚至在吉塞爾達開口的時候,她也認為這是一個多麼愚蠢的問題。
她當時受雇就是要誘騙朱利葉斯主動向她求婚,而今晚朱利葉斯打算做的事就是向她求婚,吉塞爾達對此很有把握。
「接受邀請,」伯爵命令道。
吉塞爾達十分順從地轉身對僕人說:
「請信使告訴林德先生,我非常高興接受他的邀請。」
那男僕鞠了一躬,離開了房間,而伯爵和吉塞爾達都一言不發,默默地坐著;
伯爵又吃了一盤早點,吃完之後說:
「如果我們還需要別的什麼,我會拉鈴的。」
「很好,老爺。」
僕人們離開了早餐室,吉塞爾達等著伯爵開口。
「你十分清楚,吉塞爾達,」伯爵過了一會說,「我們演出這台化裝舞會有兩重原因,一是為了阻止朱利葉斯娶克拉特巴克小姐,二是為了要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傻瓜,教訓教訓他不要到處追求有錢女人。」
「你真的認為,由於我們……在他要我嫁他時羞辱他,就會阻止他將來努力去找……另一位有錢女人為妻?」吉塞爾達問。
「或許不會,」伯爵思忖著說,「不過,誰也不喜歡被當作一個白癡,當朱利葉斯發現你窮得腰無分文的時候,他肯定會認識到已把自己弄成一片什麼樣的蘿蔔纓了。」
「你希望我……對他講嗎?」
「不,當然不羅,」伯爵回答說,「如果他今晚向你求婚——無疑他是會這樣做的——我建議你對他說,要他來跟我商量商量,或者,變通一下,如果你情願的話,跟上校商量。畢竟已假定他是你的親戚。」
「不……不要上校!」吉塞爾達尖叫著說。
「為什麼那樣說話?」伯爵問。
「我不希望……上校跟我的……私事有牽連。」
伯爵探索地盯著她,好像他還拿不準這是不是正確的解釋,隨後他說:
「那好,由我去跟朱利葉斯說。你可以找個借口,說你不能嫁給他,除非得到我的允許。他會來找我,我就告訴他我對他的確切看法。」
伯爵的話音裡有一種滿意的調子,過了一會兒,吉塞爾達遲遲疑疑地說:
「我……知道朱利葉斯表現……極差……我知道他已經……從您那裡拿走了太多的錢。不過……我相信,報復心強……對您、對他都同樣……非常有害。」
「報復心強?」伯爵驚叫著說。「你認為我是那樣的人嗎?」
「不……不是那樣,」吉塞爾達說,「只是您在各方面是那麼……強,您的錢又那麼……多。」
「朱利葉斯也有過很多錢,」伯爵回答說。「我向你保證,我現在不是在『壓搾貧民』。朱利葉斯有過一大筆家產,不幸的是,那是他二十一歲他的父親亡故後繼承的。」
他停了一下,接著往下說:
「他在兩年之內就把這份家產花得精光,接著又幾乎花掉他母親所擁有的一切。你是否把那叫做特別有聲譽,值得借錢給他?」
「不……您說得對……只是我忍不住要為任何一個窮人感到……難過。」
伯爵的臉變溫和了。
「對此我能理解,吉塞爾達,這正是我希望你體會的感情,不過,別把你的同情浪費在朱利葉斯身上。假若你像他.認為的那樣富有,那麼在幾年之內他就會蕩盡你的財產,然後毫不猶豫地一腳把你踢開,又去追逐另外的女人。」
「我捉摸不出,不知道有沒有人真的是整個兒都壞透了?」吉塞爾達說。
「或者是整個兒都好得不得了,」伯爵冷嘲熱諷地說。
「或許有一個例外,就是你自己。」
吉塞爾達莞爾一笑。
「我真希望是那樣。我這人並不是那麼好。我常常恨人恨得非常厲害。」
「例如,恨威靈頓公爵。」
他看見吉塞爾達的眼睛一下子睜得大大的,馬上就意識到他一拉弓,就射中了靶心。
「你真的恨他,」他慢吞吞地問道,「要是我問你理由,是不是真的白費勁?」
「是白費……勁。」
「好吧,讓我告訴你一件事,」伯爵說,「不管你多麼機智地把秘密隱藏起來,我都打算揭穿這些秘密。只要我持之以恆,總有一天必將獲得成功,無論你如何努力想要阻止.我也罷。」
吉塞爾達沒回答,她只是看著伯爵,伯爵在她的眼裡看見了一種他無法解釋的表情。
它不光是恐懼,而且夾雜有別的感情,他正納悶這種表情會是什麼,門開開了,伯克利上校走進房來。
「早上好,吉塞爾達——早上好,塔爾博特!」他說,「看見你起了床,真的下樓用早餐了,真叫人高興!」
「這是使我感到高興的事,」伯爵答道,「你來得真早,爵爺。」
「今天我有許多事要做,」上校回答。「我來請你今晚作客。」
「哪兒?」伯爵問;
「看演出,看我為法國奧爾良公爵演出。我料想你知道他在切爾特南,他還特地要求看我對你談過的這出新戲。」
「就是那出《撕下了假面具的惡棍》嗎?」伯爵帶著微笑問。
「你記得真是一點不差!」上校高興地說。
他拖了一把椅子到桌前,一個僕人好像知道他想要喝點什麼,搶先在他面前放了一個大杯子,給他斟滿了咖啡。
「這將是一個有趣的娛樂晚會,觀眾都是著名人士,」上校邊說邊拿起了杯子。「我真的認為那將會使你高興,塔爾博特。此外,瑪麗亞-富特將演主角,我希望你見見她。」
由於伯爵沒回答,上校就轉向吉塞爾達。
「他的身體己康復得不錯,護士,可以外出欣賞晚會了吧,是不是?」他問道。
他開玩笑說,不過他的眼睛裡卻有一種令吉塞爾達感到窘迫的神色,因而她在回答時眼睛只看著伯爵。
「紐厄爾先生對伯爵的身體狀況非常滿意。」
「那麼今天下午你一定要休息,塔爾博特,八點鐘到劇院來。演出完畢,如果你感到不太累的話,你一定得跟瑪麗亞和我共進晚餐。我們不會留你太久的。順便說一句,我已經請亨利-薩默科特來陪你。」
「你沒給我留什麼選擇餘地,只有接受羅,」伯爵慢悠悠地說。
「我想要你看我演這個新角色,」上校回答說,「別認為我是自誇,我演起來棒得很呢!」
他呷了幾口咖啡,隨後好像突然想起什麼,就說:
「你在另外一個晚上一定要帶吉塞爾達來見我,可不是今天晚上。由於你不願意爬樓梯,我把你安置在舞台幕前側的特別包廂裡。這包廂可容三個人,不過在演出過程中我得佔個座位。」
「那是為什麼呢?」伯爵問。
「因為我演那位貴族,誘惑那個天真無邪的少女,說服她違背她父親的意願,在舞台上扮演一個角色,而她父親卻是位牧師。」
他哈哈大笑。
「真是相當有趣。在演第一幕時,牧師慷概激昂地演講教義,反對任何形式的流血行為,在布道中宣稱,『所有的基督徒無論受到多麼厲害的侮辱,即使挨了一個耳光,還必繞把另一邊臉頰轉過來。可隨後在第二幕結束時,為自己的女兒受到誘惑而進行報復,他槍殺了應對此負責、正坐在劇院舞台幕前側特別包廂的那位貴族!」
「這在我所來非常有獨創性,」伯爵稍微帶點諷刺地評論說。「你對這樣的『流血和喧鬧』應負責嗎?」
「這主要是一個受我庇護的門徒寫的,」上校回答說,「可我必須承認,我在這裡面加添了好幾個他原來沒考慮到的曲折情節!」
伯爵聽了轟地一聲大笑起來。
「菲茨,你的毛病就在這兒,你什麼事都要攬下來親自做。你想當劇作者、資助演出的後台老闆、舞台監督,還要當主要演員,使我驚奇的只是你沒同樣去指揮管絃樂隊!」
「我親愛的塔爾博特,」上校回答說,「我在生活中已經領悟到,要是一個人想於成、於好一件事,那他必須竭盡全力去身體力行。無論怎樣,今晚你會看到我辦事的能力。劇場會塞得滿滿的!每一個座位都賣出去了,所以請你不要讓特別包廂空著。要是空著,那就像掉了一顆門牙那樣,特別顯眼。」
「你是主人,我是客人,又加上我對你請我到切爾特南來感激不盡,」伯爵說,「因此我不可能說別的什麼,只能說謝謝你。」
「真是言辭非常漂亮的演說,」上校揶揄說,「現在我要讓你和你非常迷人的護士用完你們的早餐。」
他站了起來,隨後看著吉塞爾達說:
「我正期待著有一天吉塞爾達會在我的一個戲中扮演一個角色,到那時候你當然一定要坐在舞台幕前側的特別包廂裡。」
伯爵諒詫地看著他,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上校已經轉身離開了房間,伯爵和吉塞爾達聽到他在外面走道裡與一個僕人大聲說話的聲音。
「他說那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伯爵提出了疑問.
吉塞爾達的樣子看起來窘迫不堪。
「前幾天晚上……在新舞廳開張的時候……他建議說,鑒於我……演這個角色演得那麼……好,我或許喜歡在……將來為他演出。」
這些話吉塞爾達說出來非常吃力,特別是她意識到伯爵正在探索地盯著她。
「他向你說過那些話?」他突然喊起來,「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我……我以為上校不是……當真的。」
伯爵的嘴唇繃得緊緊的。
「一涉及到演戲的事,他通常都是認真的,他當然是當真的,」他說,「你現在告訴我的話,實際上就是說他主動向你提供了你脫離我的僱用之後的職位。」
「是——的。」
「你有沒有想過,他要你這樣做可能另有緣故?」
此時一片沉默,誰也沒開口說話,伯爵相信吉塞爾達暫時還沒領會到他話裡的含義。後來,吉塞爾達的臉頰驀地湧上了一大片紅暈。
她將目光從伯爵身上移開,望著窗外的花園。
「無論如何,你對此有過懷疑,」伯爵冷冰冰地說。
「我難以……相信那就是……他的用意,」她嘰嘰咕咕地低聲說。
「他的用意一定會圓滿成功!」伯爵說,「讓我把話給你直截了當挑明,吉塞爾達。除非你心甘情願變成上校眾多情婦中的一個,我將不聽從他的這個建議。」
「不願意……當然不願意……我本來就毫無……這樣做的打算。」
「那麼你為什麼以前不把這事告訴我呢?」
又是一片沉默,過了一會兒伯爵說:
「我要你回答這個問題。」
「我以為……您或許會……生氣的,」吉塞爾達結結巴巴地說,「他是……您的朋友……您還住在……他家。」
「你那個時候是在為我考慮?」
「是的……我那時不想讓您……生氣……您的身體正處於恢復的關鍵時刻,變得好……多了。」
「讓我把事情說清楚,」伯爵說,「你目前受雇於我,毫無疑問會幹到底的,直到有關朱利葉斯的問題徹底解決。」
吉塞爾達沒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如果你要跟朱利葉斯一起去礦泉水泵房,最好去準備一下。我們將在以後的一個日子裡來討論你的前途。」
「好的……老爺……謝謝您,」吉塞爾達說。
她從桌旁站了起來,好像希望逃脫這種尷尬的局面,急急忙忙走出了早餐室。
伯爵將他的餐巾憤怒地擲到餐桌上,似乎只有這個動作才能發洩、減輕壓在內心的種種複雜感情。隨後,他走出早餐室,步入花園,在綠色的草坪上漫步。
在礦泉水泵房,人們熙來攘往,像往常那樣非常擁擠,通往那兒去的林蔭道上有許多人在散步,吉塞爾達有一種寬慰感,意識到在這種情況下朱利葉斯不可能跟她說什麼親呢的話。
早餐過後,她一直感到自己的呼吸似乎受到了壓抑,胸口好像堵著什麼不舒服的、難以忍受的東西。
想到伯爵竟然有一段時間臆想她會認真考慮上校的邀請,她簡直不能忍受。
然而,不管她聽了上校的建議是多麼震驚,實際上還多麼厭惡,她都不可能告訴伯爵,或用適切的言辭說出來。
現在她所能想到的,就是伯爵對她很生氣,她感到好像被包圍在一團霧中,而不是沐浴在陽光下。
她不得不對朱利葉斯說的每一個詞、每一句話都費了她很大的勁,因為每說一個詞、每說一句話都把她的思緒從伯爵身上移開回到朱利葉斯身上。
蒙彼利埃水泵房平淡無奇,不能給人以深刻印象。這是一座長形的、未作大肆修飾的建築物,只有些木頭圓柱、一條遊廊和中央上方一個供樂隊使用的小音樂台。
台上已裡滿了樂師了,奏出一陣陣柔和的音樂。那些喝泉水的人走到水泵旁,領取一杯泉水,隨後四散站著,邊飲邊聊天。
朱利時斯替吉塞爾達取來一杯礦泉水,送到吉塞爾達手裡,低聲說:
「你看起來多麼可愛,巴羅菲爾德夫人,因此誰也不會相信,你居然需要飲用礦泉水治病。」
聽到他說話的那種音調,吉塞爾達不由得感到羞怯,就急急忙忙地說:
「想想看,也真奇怪,所有這些人到這兒來都僅僅是因為九隻鴿子。」
「鴿子?」朱列葉斯掠奇地問。
「你還沒聽說過這傳說?」吉塞爾達問道。「這礦井的治療特性是大約一百年前被發現的,當時人們注意到鵲子成群結隊飛來啄食這裡的鹽礦沉積物。」
看來朱利葉斯對他的話並不特別感興趣,但吉塞爾達一心想要繼續講下去,她說:
「結果發現礦井中的水富有各種天然礦物鹽,於是切爾特南的人意識到,別的礦泉,像巴思和湯布裡奇,都在繁榮興旺,就想方設法讓有關他們礦泉水療效的謠言迅速傳播開去。」
「這肯定給這個城市帶來了大量的錢財,」朱利葉斯說。
他說話的口氣裡充滿了妒忌,吉塞爾達輕輕歎了一口氣,心想除了她自己沉重的債務之外,要叫他考慮任何別的事情都是非常困難的。
由於她擔心朱利葉斯可能會變得過分親密,就向周圍打量了一下,看見有一位儀表高貴的人,下巴上蓄著一撮拿破侖三世式鬍子,上嘴唇濃密的鬍髭兩端修飾得尖尖的,就問:
「那就是法國的奧爾良公爵嗎?」
朱利葉斯順著吉塞爾達的視線望去,隨後點了點頭。
「對,是他。」
『我聽說他到了這裡。今晚他將去劇院看上校編演的戲。」
「你是怎麼知道的?」朱利葉斯問。
「上校到我們那裡去過,當時我們正在吃早餐,」吉塞爾達解釋說。「他還邀請伯爵和薩默科持上尉一起坐到舞台幕前側的特別包廂裡看戲。」
她蕪爾一笑,又繼續說:
「他們坐在那裡真夠有意思的,因為他們幾乎也成了劇中的人物。上校在第二幕結束的時候要坐到他們那裡去,由舞台上的一個演員向他開槍射擊,把他打死。」
「你不能跟他們一塊去——你要跟我一同吃晚飯,」朱利葉斯幾乎是惡狠狠地說。
「是的,當然去不成了。我還沒忘記那事呢,實際上,上校的邀請裡沒把我包括進去。包廂裡沒有空位。」
「即使他邀請你,包廂裡有空位,我還是一定要你踐約。」
「我信守諾言,不會失約的,」吉塞爾達說。
她見朱利葉斯面露喜色,心想自己的判斷不錯,即使朱利葉斯是為了她的錢財打算向她求婚,他也多少有那麼一點——那怕是微乎其微——對她的愛慕之情。
她正打算把自己的杯子遞給朱利葉斯,同時說自己已經喝完了——吉塞爾達心裡十分肯定,這水變得越來越難喝,每喝一次都比上一次更難下嚥——就在這時,出乎意外地突然鑽出了一個女人,站到朱利葉斯身旁。
「我想跟你談一談,林德先生。」
那女人突然說,話音裡帶有某種引人注意的命令口氣,朱利葉斯轉身面對著她,顯然吃了一驚。
「我想告訴你,」那女人繼續說,「今天下午我要離開切爾特南了。」
這時,吉塞爾達猜到了她是誰。
再清楚不過,這女人的容貌非常不討人喜歡,年齡也快到中年了,吉塞爾達肯定她就是埃米莉-克拉特巴克。
事實上她確實是醜陋不堪,然而正因為是那樣地奇醜,吉塞爾達禁不住認為她有些可憐。
她衣著華麗,然而裙袍並不得體;頭上戴的女帽裝飾著鴕鳥的綠色羽毛,但插得太多,過分地炫耀了;手腕上和頸項上佩戴的珠寶首飾雖說非常貴重,卻也過分炫耀了。
吉塞爾達不由得注意到,這女人試圖用來掩蓋自己粗糙皮膚的化妝品塗抹得也毫無分寸。
或許因為她過於激動,上下嘴唇塗的唇膏都已經弄污了,很容易看出她實際上異常緊張。
「如果你今天下午要走,我就不得不說聲再見,祝你一路平安,」朱利葉斯說。
他已經從猛一見到克拉特巴克小姐後的吃驚狀態中回過神來了,擺脫了似乎一時張口結舌的局面。
「我有話要跟你說。」
朱利葉斯極不自在地瞥了吉塞爾達一眼,可是他無計可施,沒辦法阻止埃米莉-克拉特巴克繼續講下去。
「我初到切爾特南的時候,」她說,「你在一定……程度上喚起了我的一些希望,現在我認識到這不過是我個人的一部分……空想,可是由於你至少在一個短時期內讓我感覺到……我也是個女人……就像其他女人一樣……所以我要謝謝你。」
「要……謝謝……我?」朱利葉斯結結巴巴地說。
毫無疑問,他這時一定十分窘迫。
「是的,要謝謝你,」埃米莉-克拉特巴克說,「我一生中從未有過多少幸福快樂,可是,在這最後一個月裡我幸福快樂過了。雖然我知道再有奢望……是愚蠢的,可是我至少會有一些……回憶……對你的回憶,林德先生,以及所有那些……你對我說過的美好言語。」
她在說最後幾個字時,已是嗚咽出聲了。緊接著,她把俗氣地飾有大量鴕鳥毛的頭一低,轉身走開了。
朱利葉斯呆呆地注視著她離去,過了一會兒轉身朝吉塞爾達怒氣沖沖地大聲說:
「嘿,真是!我簡直難以想像,有誰會像她這樣毫無自知之明,這樣……」
吉塞爾達伸出手去,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手指頭都快掐進他的肉裡了。
「追上她,」她執拗地說,「追上她,說上兒句好話。讓她聽到一些值得回憶的話。要友好些……真的要友好些。這對你沒什麼損失……可這對那位可憐的……女人卻意味著……一切。」
她一時以為朱利葉斯會公然反坑她,拒絕照她要求的去做。
這時她跟朱利葉斯四目相視,朱利葉斯看出,吉塞爾達是多麼真摯地要他這樣做。於是,朱利葉斯急忙向後轉,大步追向埃米莉-克拉特巴克,這時她已沿著長長的林萌道走出老遠了。
吉塞爾達看見他們一起站到兩棵樹之間的樹蔭下交談,後來,她似乎覺得他們的談話純粹是私人之間的談心,不應該看,就將自己的杯子送回配製礦泉水的櫃檯。
她把杯子放下時,覺得自己的手在發抖,她心裡明白,自己不僅披埃米莉-克拉特巴克哀婉的神情所感動,而且還痛恨著朱利葉斯,恨得那麼厲害,連她自己都感到驚奇。
她不僅恨他,而且鄙視他。
一個男人——隨便哪個男人——舉止行為怎麼能像朱利葉斯對待那位可憐的醜八怪那樣呢?雖然她長得醜,卻也是天生如此,而且她仍然像任何別的女人一樣有七情六慾。
吉塞爾達可以想像得出,朱利葉斯是那麼漂亮瀟灑,出身高貴,因此當他在埃米莉-克拉特巴克的生活中出現時,多麼像一顆劃過夜空的流星。
當然。她當初到切爾特南來,曾希望朱利葉斯曾經向她表示的關注與愛慕之情,會轉化成正式求婚。
那女人恐怕會成天地想到他,吉塞爾達暗自在心裡說,夜裡也會夢見他。
吉塞爾達不用問就十分肯定,埃米莉-克拉特巴克以前從沒遇到過象朱利葉斯那樣身份的紳士。
如果不拿他與伯爵,甚至與亨利-薩默科特或上校相比,毫無疑問,他肯定算是相貌出眾的。
隨後。突然地,像一扇窗戶一下子關上了百葉窗,他不再理睬她了,而是象伯爵希望他做的那樣,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位更有錢、肯定也更加漂亮的女繼承人身上。
「一個人怎麼能夠這樣卑鄙無恥呢?」吉塞爾達暗自問道。
緊接著她又想,自己在這幕戲裡所扮演曲角色不也是幾乎同樣應受指責麼。
朱利葉斯對埃米莉-克拉特巴克弄虛作假,裝出實際上並不存在的一副愛慕之情。而她呢,在扮演一個假角色,只是為了欺騙朱利葉斯,還因為伯爵希望能阻止他跟那位不幸的可憐蟲結婚。
吉塞爾達自譬自解,心想埃米莉-克拉特巴克即使與朱利葉斯成了親,她所受的痛苦將會大大超出她此刻所感到的痛苦,但這種想法也不起作用。
因為她心裡非常清楚,愛情並非眾遠象小說家所描繪的那樣美滿幸福的。
愛情是痛苦,愛情是災難,愛情是她對目前感到不能獲得的東西的一種渴求。她在心中把自己與埃米莉聯繫起來,在這個問題上她們倆有同感。
她們倆都同樣愛著一個無法得到的男人。她們倆都面對著黑暗渺茫的前途,沒有希望,沒有光明。
吉塞爾達一心想著心事,因此她猛可地聽到朱利葉斯的聲音,意識到他又在她身邊時,不由得嚇了一跳。
「你要我去談,我談了。」
他的口氣裡帶有慍怒的調子,這告訴吉塞爾達,他跟埃米莉,克拉特巴克交談的那一刻是很不好受的時刻。
「謝謝你。」
他們開始機械地從水泵房往回走。「今天下午你願意跟我一塊乘車嗎?」
「恐怕沒有可能,」吉塞爾達回答道,「我要替伯爵去換幾本書,還有些其它事情。」
「他要是今晚打算去劇院,下午就會休息的。」
「他可能希望我為他朗讀。」
古塞爾達不加思索地隨口說出,跟著就大吃一驚,因為她聽見朱利葉斯說: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為我堂兄做這些事。不管怎樣,他畢竟有一大群僕人侍候呢。」
她適才忘了自已是有錢的巴羅菲爾德夫人,不必侍候任何人。於是,為了把剛才的錯誤搪塞過去,她很快地說:
「我跟你說,我這人非常願意幫助人。伯爵畢竟是在戰場上負了傷,他們這些壯士為我們跟獨裁者拿破侖-波拿巴作戰,我們不論為他們做多少事,都是應該的。」
朱利葉斯看上去只是更加生氣,她知道這是因為他自己沒上過戰場。
「除此之外,」吉塞爾達說,有意地加以發揮。「我想去威廉斯圖書館,試一下台秤。我希望在切爾特南這一段時間長了點肉,我覺得我想增加點體重的希望可能成功了。無論怎樣,今天下午我到那裡去了之後,就知道事實真相了。」
「可你今晚要跟我一起吃晚飯呀?」
「那還用說。我正……盼著呢。」
吉塞爾達說這些話確實要費好大的勁,然而她還是迫使自己說了出來。
她怎麼能讓伯爵失望、將自己對朱利葉斯的真實想法像她所希望的那樣如實說出來呢?
過了一會兒,朱利葉斯似乎覺得有必要作些解釋,就說:
「我跟克拉特巴克小姐的父親在業務上有過些聯繫,就這樣我們認識了。當然,那個階層的女人總是把普通的彬彬有禮錯當作完全不同的東西。」
吉塞爾達一下子感到自己透身冰涼了。
如果她原先恨他,那麼此刻對他就恨得更厲害了。
要不是伯爵干預,朱利葉斯和克拉特巴克小姐這會兒無疑就會宣佈訂婚了,他怎麼敢把埃米莉-克拉特巴克稱作「那個階層的女人」呢?
「我擔心剛才談到的那位小姐可能非常……傷心,」過了一陣她說。
「我肯定她過不了多久就會沒事的,」朱利葉斯若無其事地說。「我向你保證,如果她很傷心,那決不是我的錯。」
吉塞爾達渴望著要說出口的話在她的舌尖上打轉;謝天謝地,這時他們已走到林蔭小路的盡頭,朱利葉斯的四輪敞篷馬車正等著他們。
「在送你回德國別墅之前,有沒有別的地方要我送你去?」他問。
「沒有,謝謝。」
她感到不能再忍受朱利葉斯對她的接近,在乘車回去的途中他們都沉默不語,一到了德國別墅,朱利葉斯幾乎以一種戲劇性的動作將馬趕上了短短的車道。
「今晚要我來接你嗎?」他問。
「我相信我能安排一輛上校的馬車送我到北斗星旅館,」吉塞爾達回答說,「路很近。」
「那麼我會焦急地等著你的——非常、非常焦急!」
他抬起她的手指,送到嘴邊,吉塞爾達費了很大勁兒克制自己,才沒將自己的手指一下子抽掉。
她走進屋裡,沒脫女帽和披巾,就進了起居室。
伯爵就像她所預料的那樣,正坐在落地長窗外的平台上讀報。
吉塞爾達朝他走去,似乎覺得他的在場對她是一種安慰,而她也正需要這種安慰;她身上的某個部分還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伯爵看上去多麼英俊漂亮,多麼悠閒瀟灑。
他抬頭看著她走來,但沒站起來。她走過去站在他的椅子邊,謝天謝地又跟他在一起了,然而一時又找不到一個借口。
「什麼事情讓你心煩意亂?」他過了一陣問道。
「很……明顯嗎?」吉塞爾達問。
「對我來說是這樣,」他回答道,「坐下,給我講講發生了什麼事?」
「是……林德先生。」
「我猜想他已經向你求婚了。」
「沒有……不是那事。」
「那麼是什麼呢?」
「我們去了礦泉,」吉塞爾達解釋說,「正當我們在那兒的時候,克拉特巴克小姐走來向他告辭。」
「這使你心煩意亂?」
「她是多麼不幸……可又是……多麼勇敢。」
吉塞爾達倒抽了一口氣。
「她感謝林德先生讓她短暫地……感覺到自己象……其他女人一樣。」
吉塞爾達話音裡的語調是再清楚不過了。
她在伯爵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了,這時她的目光越過花園,望著別處,竭力想止住淚水湧上眼睛。
「我警告過你,朱利葉斯是個年輕惡棍!」伯爵說。
「要是她長得不是那麼……奇醜,情況或許會好些,」吉塞爾達說。
伯爵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接著說:
「那麼做是殘酷的,也是錯誤的,我們不能光看外表來判斷一個人,而忽視在他的內心也具有像其他人一樣的感情,他受的痛苦或許還更厲害。」
「不管男人女人,不可能人人平等,」伯爵平靜地說,「當然除非在上帝的眼裡。」
「我不禁感到,這個世界真是世態炎涼,很難得到安慰,」吉塞爾達回答說。
伯爵拿起身旁桌子上豎放著的一個小銀鈴,搖了搖。
「我要讓你喝點什麼,」他說,「喝點比你一直都在喝的礦泉水更加可口的飲料。這事已經使你心煩意亂,吉塞爾達,為此我理解你、尊重你。同時,我不希望讓朱利葉斯的行為給你自身的煩麻火上加油。」
「我實在是……情不自禁……是不是?」吉塞爾達說。
一個僕人進來,伯爵吩咐了他一句,等他們又是單獨在一起時,他說:
「忘掉克拉特巴克小姐,忘掉朱利葉斯,不要去想那件事!犯不著在他身上費腦筋,不值得2」
「今天早上,我請您對他不要懷恨在心,」吉塞爾達小聲說,「我當時認為那可能傷了……您的感情……可現在,我……恨他!以我明知是……錯的方式去恨他!」
「忘掉他!」伯爵簡短地說。「脫下帽子,吉塞爾達,享受一下陽光。」
吉塞爾達聽從了他的話,把她的女帽放在一張鄰近的椅子上,抬起雙臂整理自己的頭髮。
「你的頭髮看起來真可愛,」伯爵說,「跟我頭一次見你不戴那頂有損你容貌的女帽的那天完全不一樣了。」
吉塞爾達驚奇地看著伯爵,伯爵又繼續說:
「你的頭髮那時像你的身體一樣在挨餓,現在卻閃耀著新的光澤,還有了以前所沒有的彈性,顯得蓬鬆好看。」
「我倒是注意到了……不過我很驚奇……您怎麼會注意到的。」
「你的一切事情我都注意到了,吉塞爾達。」
聽到他的這幾句話,吉塞爾達感到有一小股令人顫慄的暖流傳遍全身。這時,那位僕人捧著一個冰桶來了,桶裡冰鎮著一瓶香擯酒。
打開酒的時候,吉塞爾達在心裡對自己說,伯爵是在以局外人的身份說話。他只不過將她作為一個角色來演出,正像上校在舞台上演出自己的演員一樣。
這事給他以娛樂,使他快活,因為他生病,無事可做,就創造出象從約克郡來的巴羅菲爾德夫人那樣的一個角色,給她打扮裝飾,穿上漂亮時髦的服裝,教她說必須要說的台詞,同時還要站在一邊觀看其他表演者的反應。
「我對他的全部意義就在於此,」她暗自說。
然而,儘管她感到這是千真萬確的,一想起來就令人沮喪,她還是禁不住有一種興奮之感,因為自己就在他的身邊,因為他準備聽她要講的話。
當伯爵遞給她一杯香擯酒時,她的手指頭剎那間觸著了伯爵的手指,她感到心裡怦怦直跳,一陣激動的震顫幾乎像制鏡子時在玻璃上塗水銀似的傳遍全身。
「我愛他!」吉塞爾達心想,「我全心全意地愛他,以我整個的心、整個的頭腦、整個的靈魂愛他。他就是我夢想中最美好的男子!即使我將來再也見不到他,他也必將永遠在我心裡。」
「這是最好的香擯酒,」伯爵已經在說了,「再喝一點,吉塞爾達,會對你有好處的。」
吉塞爾達雖然啜飲了幾口剛把杯子放下,還是順從地又拿起了酒杯。
「香擯酒就像我此時感覺到的幸福,」她想,「泡沫翻滾,然而持續不了多久!不過就在此刻,它卻能使一切顯得金光燦燦,壯麗輝煌,好像將來根本沒什麼陰暗的東西在等我。」
古塞爾達早早地就穿上了赴晚宴的夜禮服,因為她希望在伯爵去劇院之前見到他。
然而她太早了,所以不到七點鐘就下樓來,發現伯爵在雅致的大會客室裡正一邊喝酒一邊等亨利-薩默科特。
他們預定在德國別墅進晚餐,吩咐馬車八點差一刻接他們。
吉塞爾達走進室內,意識到自己又換了件新裙袍,希望伯爵會加以讚賞。
這件新裙袍用玫瑰紅絹網製成,邊緣裝飾著花邊,在花邊和寬大背心上繡著一簇簇粉紅木蘭花,木蘭花上鑲嵌著珠寶鑽石般的飾物,猶如露珠星星點點閃爍著銀色光芒。
但當她向伯爵走近時,不但沒想到自己,也沒想到自己的外貌和打扮,而是被他的英姿衣著吸引住了。
她以前從來見過他穿上全套夜禮服,現在她極想知道,到底還有哪個男人看上去有可能這樣吸引人,這樣英俊漂亮。
伯爵身穿黑緞子馬褲和十分合身的燕尾服,比伯爵穿過的任何別的服裝都更為相稱。
他打的領結是個傑作,雖然在其他場合吉塞爾達從未見過他佩戴珠寶飾物,然而在今天晚上,他的緞子西裝背心上卻懸著一條鑲嵌綠寶石的金錶鏈。
「真漂亮!」她走近時,伯爵讚美說。「維維恩夫人真是個天才——這一點不容懷疑——對你來說,穿這件裙袍比我見過你穿別的任何服裝都更相稱!」
吉塞爾達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
「受到您的讚賞,我真高興,老爺。」
「要是連這都不能打動朱利葉斯——那就沒轍了!」伯爵突然說,在吉塞爾達看來口氣裡還帶著幾分不快。
「我真希望不必去跟他一起吃晚飯,」他的話脫口而出。
「你不得不跟他廝混,恐餡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希望是這樣。」
「我已決定,我和亨利讓你搭車,在去劇院的途中讓你在北斗星旅館下車,」伯爵說,「即使是這麼近的一小段路,我也不願意讓你一個人單獨去。」
「謝謝您……那真是太好了,」吉塞爾達說。
能跟伯爵一起哪怕再多呆幾分鐘,其意義也勝子她用言辭所能表達的一切。
今天下午她老是在想,她能跟伯爵呆在一起的每一個稍縱即逝的小時都是極其寶貴的。
她有一種感覺,計時沙漏裡的沙子快要漏盡,很快——或許比她敢於預料的要快——他會離開切爾特南去林德園,自己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你願意來杯馬德拉島的白葡萄酒嗎?」伯爵問。於是她強邊自己的思緒回到日常生活中來。
「不用了,謝謝您,」她回答說,「我想我已經喝得夠多了,林德先生無疑也會為晚餐要來酒的。」
「我懷疑他能不能要一桌像樣的好飯菜,我看只可能是價錢貴,」伯爵不愉快地說,「傻瓜總是認為花錢多的菜就必定是好萊。只有我和你,吉塞爾達,才知道什麼是美味佳餚。」
「從我到這裡來的一天起,您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她說,「我老是欣賞精美的食品,可我還品不出各種調味汁的微妙之處,辨不出精美食物烹製到恰到好處時發出的香味,首先按照香味做出選擇。」
「還有許多東西我想教你,」伯爵說。
吉塞爾達抬起自己的雙眼望他的眼睛,想說有許多東西她都想學。然而就在這時,她發覺話到嘴邊卻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原來,伯爵的臉上有某種她不敢向自己解釋的表情。
可是這表情卻使她的心猛烈地怦怦亂跳,使她感到好像有某種熱呼呼的奇妙東西湧上了她的喉頭,抑制了她想說的那句話。
他們站在那裡目不轉睛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隨後,好像是發生在很遠的地方一樣,他們聽到門打開了,亨利-薩默科特走進房來。
伯爵和薩默科特上尉剛好在八點鐘前將吉塞爾達送到北斗星旅館。
吃晚飯時,吉塞爾達一直跟他們說著話,亨利-薩默科特講了過去的軼事,公爵怎樣讓他成天東奔西跑去辦事,而那位偉人又是多麼喜歡給其他的人找事做,講到這些引得吉塞爾達哈哈大笑。
北斗星旅館有一塊臨街一百多英尺的屋前空地,伯爵告訴吉塞爾達這旅館有本城任何旅店所沒有的最寬敞的庭院。
「它有可容一百匹的馬廄,」他說,「除了一些糧倉之外,還有好些馬車廚,馬車房上面搭了很多鴿棚。」
吉塞爾達得悉,旅館裡有些大廳供出租,可以作為舉行遊樂會和舞會的場所,而且這旅館就是上校召開歡迎公爵委員會各次會議的地點。
不過,旅館裡天花板不高,但在並不寬敞的過道和昏暗的小樓梯四周卻有一種舒適氣氛,她覺得這真叫人著迷。
她到達時朱利葉斯並沒在大廳裡等,她感到相當吃驚。但馬上就有人領她上了樓。
在她前面領路的侍者打開了一扇門,通報說:
「您等的女士來了,先生!」
吉塞爾達走進房時注意到,房子中央擺著一張桌子,然而當朱利葉斯走上前來迎接她時,她意識到房裡並不只他一個人。
朱利葉斯吻她的手,吉塞爾達發現他穿的是夜禮服,但他的外表儘管時髦,卻無法與伯爵相比。
「那是因為他老是想到自己的衣服,」吉塞爾達心想,「而伯爵把衣服當作自身的一小部分,一旦穿好衣服,就不再為自己的外表瞎操心了。」
這只是一閃即逝的想法,她轉過臉去朝向另外那位呆在房裡的人。
「我有一件你想不到的事要告訴你,」朱利葉斯說,「我們今晚不是單獨在一塊兒,原因很簡單,塞普蒂默思.布萊克特先生硬要扮演陪溫的角色。」
朱利葉斯的表情叫人見了很不舒服,他的聲音聽起來渾濁刺耳。吉塞爾達意識到他一定喝酒了。
儘管她在剛到達時沒注意到,可此時卻注意到朱利葉斯滿臉通紅,實際上當他吻她的手時,他的嘴唇熱呼呼、濕嗒嗒的,給人的感覺很不舒服。
吉塞爾達看了看布萊克特先生,發現他沒穿夜禮服,他的穿著打扮活脫就像一位辦事員,甚至照她的想法像一位跑生意的。
「親愛的吉塞爾達,要是你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人,」朱利葉斯以一種攻擊性的討厭語調說,「布萊克特先生就是那種眾所周知的討債人。他一路風塵僕僕從倫敦趕來——想想那種滋味——來告訴我,要麼我向他付清數額極大的賬單,要麼就得按照陛下的願望和法令隨他返回倫敦!」
吉塞爾達此時無言以對,想不出話來。布萊克特先生是個年齡或許四十歲的敦實男人,他有點尷尬地向她鞠了一躬。
「恐怕你……要我……避開吧?」古塞爾達終於開口說。
「不,當然不,」朱利葉斯回答題,「根本沒這必要。我已經向布萊克特先生作了解釋。在今晚還沒過完之前我將能輕而易舉地付清自己的欠賬,不會有任何麻煩,可他不信我的話,所以我擔心,巴羅菲爾德夫人,恐始我們用晚餐時將不得不容忍他在場。」
吉塞爾達向後退了一步。
「我想……林德先生……我還是……最好……回到德國別墅去吧。請你……替我叫輛馬車,好嗎?伯爵和薩默科特上尉用馬車把我送到這裡後,又繼續駕車去劇院了。」
「你一定不要離開我!」朱利葉斯大叫著說,「我已經安排好我們在一起吃晚餐,哪怕一百個布萊克特,甚至一千個,也阻止不了我們享用這頓晚餐。」
他端起一杯必定是他迎接吉塞爾達時放下的酒,一飲而盡,然後補充道:
「此外,我告訴布萊克特的那件意想不到的事,也是你會高興的事。以後當我們單獨在一起時,我就能像我今晚本來打算告訴你那樣對你講。」
吉塞爾達困惑地將目光從一個男人轉向另一個男人。
她想,要是伯爵在這裡就好了,他會知道她該怎麼辦,可是他在劇院,至少還要兩小時才會回到德國別墅。
她束手無策,感到如果她一定堅持要叫一輛馬車,朱利葉斯或許會變臉,當眾大吵一場。
朱利葉斯又在給自己斟酒,吉塞爾達意識到他已經醉得很了,完全忘了應該給她斟酒喝。
她鼓起勇氣對布萊克特先生說:
「你由倫敦來的時候道路很糟糕嗎?」
「不,夫人,今年這個的候的道路比任何時候都好,我可以高興地說,比去年要好多了。」
「我知道世界上這一帶的路幾乎是不能通行的,」吉塞爾達說。
「那倒是真的,我已經體驗過幾次極不愉快的旅行,」布萊克特先生回答說。
他們倆都盡力表現得像受過教育的文明人那樣,可是朱利葉斯在那杯黃湯灌進肚後,卻說:
「你所有的旅行,布萊克特,對別人來說都是令人不愉快的。那就是你的專業,不是嗎?」
沒有回答和反響,於是他使勁拉鈴喚人。
「讓我們吃晚飯。布萊克特認為這是我將會很長一段時間吃不到的最後一頓體面晚餐,可是別笑得太早,嘲笑反過來就要輪到他頭上了!明天他將夾著尾巴滾回倫敦。」
「我向您保證,林德先生,我寧願帶錢回去,也不願帶您回去,」布萊克特先生說,好像他是被驅使著回答似的。
「那恰恰就是你會得到的!」朱利葉斯回答道,「我的錢!」
吉塞爾達絞盡腦汁在思索,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真的主觀臆斷,如果他向她求婚——她肯定他會這麼做一一她就會馬上替他償付債務嗎?
諒必沒有一個男人能從一個女人那裡期待到這樣癡心的反應,即使她像可憐的埃米莉-克拉特巴克那樣墮入了情網。
那麼,可能的解釋會是什麼呢?
在整個晚餐中,她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迷惑不解了,對出現的各個問題找不到任何答案。
飯菜準備得很好,不會不引起人的食慾。這是可能吃到的最好的英國飯食,然而朱利葉斯吃得很少,碰都不大碰,老是一個勁地要了一瓶又一瓶的酒,吉塞爾達因為心中有事,感到焦慮不安,只少量地挑了點菜吃,可布萊克特先生卻吃得很開心。
很顯然,他自顧自將那頓飯從頭吃到尾,對朱利葉斯的粗魯態度和不斷嘲弄不瞅不睬。
但當時的氣氛很令人不快,吉塞爾達渴望著離開,渴望著逃往有理性的場所。
但是菜一道接著一道,她意識到朱利葉斯在訂飯菜時決意要讓她留下深刻印象。
最後,好像連布萊克特先生都不能再下嚥了,最後一道水果甜點心終於端了上來,逐一送上了咖啡。然而,幾乎使吉塞爾達感到絕望的是,時間才剛過九點不久。
「只要我一喝完咖啡,」她心裡盤算著.「我就離開。」
她一邊盤算著,一邊看了看朱利葉斯,得到的結論是:朱利葉斯現在不可能阻攔她。
他傴僂著靠在桌上。旅館侍者已將一隻綱頸白蘭地酒瓶放在他面前,他的手不停地伸出去,為自己倒一杯又一杯的白蘭地。
吉塞爾達開始納悶:難道真有人能喝這麼多酒而不至於醉倒在地、人事不省?
她曾經聽說過紳士們在宴會後醉倒在桌下,卻從來沒真正實地見過這種情景。
可是現在,她想,朱利葉斯醉得失去知覺只是時間問題了。
她已經不想說話,朱利葉斯在剛開始吃晚飯時說話不多,現在卻滔滔不絕了。
他粗聲大氣、含糊而又不連貫地發表長篇宏論,反對催討債務的種種不義行為,特別攻擊了當紳士們無力償付債務時強迫他們進監獄的那些鼠輩。
「那是你想送我進去的地方,布萊克特,」他說,「可是老兄,那也會是你失望的地方!」
他又喝了一口酒。
「過幾個小時,你將匍匐在我面前,諂媚地搓著雙手,代表你的委託人請求我繼續惠顧你們那些該詛咒的低級店舖。」
他突然一拳打在桌上,震得酒杯和刀叉餐具叮噹亂響。
「你們那樣想,就要犯大錯!要是我會願意再踏入你們那些臭氣沖天的酒館一步,我就不是人。到那時,你們就會清楚,你們已經把自己弄得多麼慘,鬧了多麼大的笑話。」
「你怎麼能償付你欠的錢呢,林德先生?」吉塞爾達問。
她感到這可能是一個會對她產生不良反響的問題。
然而在同時,她也下定決心,既然晚飯已經結束,她就要離開房間,請樓下的一個侍者去替她找一輛出租馬車。
「問得妙,這是一個好問題,巴羅菲爾德夫人,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朱利葉斯回答道。「你是一個聰明女子一——我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可是,我還是——不打算回答你。是的,還是不。我想我們再等幾分鐘。」
「再等幾分鐘?」吉塞爾達不解地問。
「再等幾分鐘,」朱利葉斯乜斜著醉眼說,「到那時,你們在自己面前見到的,將不是一貧如洗的朱利葉斯-林德,不是一個腰無分文、可憐的債務人——你們想想,在這兒的將會是誰?」
「我不知道,」古塞爾達回答說,「會是誰?」
「林德赫斯特的第五代伯爵——不是別人,那就是我!第五代伯爵——你聽見沒有,布萊克特?現在,你總該知道你為什麼將要獨自返回倫敦了。」
吉塞爾達呆若木雞。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那怎麼可能?」她問。
朱利葉斯伸出醉得哆哆嗦嗦的食指,瞄向時鐘。
「啪——啪啪!」他說,「只要小小的一聲『啪』——第四代伯爵就會倒下死去!死定了,八匹馬拉都救不回來了!」
吉塞爾達驚得驀地站了起來。
她走的動作迅速猛烈,將自己的椅子都碰倒了,「嘩啦」一聲撞到地上。
旋即她拉開雅座的門,跑下黑暗的樓梯。
她跑過了幾位吃驚的侍者,衝出前門,跑到街上。
緊接著,她兩手提起裙袍,以她一生中從未有過的速度,飛快地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