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女僕 第一章
    1816年

    「喔唷,該死的!哎喲,我的老天爺呀!你這可惡的大笨蛋——把你的笨爪子拿開!滾出去——你聾了嗎?老子解雇你——老子再也不想見到你這副鬼臉!」  

    貼身男僕從房裡跑出去,床上那人還在滔滔不絕地咒罵著,大兵的粗話從他的嘴裡脫口而出。  

    後來,他感到自己怒火稍稍平息一點;看見寬大臥室的遠端有東西在動,這才初次意識到,有個女僕正在收拾壁爐。  

    四柱大床的雕花柱腳擋住了他的視線,看不清女僕的身影,於是他從枕頭上把身子抬起一點,說:  

    「你是誰?在這裡幹什麼?我剛才沒注意到房裡另外還有人。」  

    女僕轉過身來,這時他看清了,女僕個子瘦小苗條,在一頂大大的頭巾式女帽下,臉似乎小得不同尋常。  

    「我……我在擦……爐柵……老爺。」  

    使他驚奇的是,她的聲音柔和而有教養,伯爵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見她一手提著沉重的銅桶轉身向門走去。  

    「到這兒來!」他突然說。  

    她遲疑了一會,隨後好像是強迫自己服從他的命令似的,慢慢向床走了過來。伯爵這時發現,她比自己最初想像的還要年輕。  

    她在床邊停了下來,凝視著伯爵膝蓋以上去掉繃帶的腿,凝視著血跡斑斑的繃帶,剛才貼身男僕只解開了一部分。  

    伯爵正要開口,她卻突然說起來,嗓音依然那麼柔和,毫無疑問受過良好教育:  

    「請允許我……替你解掉繃帶好嗎?我有些護理經驗。」  

    伯爵驚奇地看著她,隨後沒好氣地說:  

    「你不可能把我弄得更痛了,我剛把那個該死的大笨蛋趕了出去,他弄得我好痛。」  

    女僕靠得更攏了一點,放下沉重的桶,站著察看伯爵的腿。然後她很輕很輕地解開了一條繃帶。  

    「我擔心,老爺,一直蓋在傷口上的紗布恐怕沒塗好藥,因此粘住了傷口,硬揭必然會疼的,除非我們用些溫熱水,才能容易地把紗布揭下來。」  

    「隨便你怎麼搞!」伯爵粗聲大氣地說,「我盡量忍著不罵人就是了。」  

    「忘掉我是個女人吧,老爺。我的父親曾經說過:一個男人如果能不罵人就忍受住痛苦,他不是個聖人就是塊木頭!」  

    伯爵的嘴唇微微一咧,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注視著女僕,看著她走到臉盆架邊。  

    她先用冷水洗了雙手,把盆裡的髒水倒進了污水桶。然後她倒了些熱水進瓷盆,貼身男僕本來打算用這些熱水給他刮臉的。  

    她把這盆水端到床邊,拿起一些已經放在桌上的藥棉,蘸了熱水,開始熟練地輕輕揭起粘在傷疤上的繃帶。這密密麻麻的傷疤,是軍醫從林德赫斯特伯爵腿上取出葡萄彈之後留下的。  

    林德赫斯特伯爵是在近距離被擊中的,就打在緊靠膝蓋的上方,要不是因為他有堅強的毅力,又運用了作為將軍的權力,這條腿早就會在滑鐵盧戰役之後馬上被鋸掉了。  

    「這腿會得壞疽的,老爺,」軍醫曾經斷言說,「到那時,爵爺失去的將不是腿,而是生命!」  

    「我願意冒冒險,」伯爵回答說,「我才他媽的不願意過一輩子『逢十進一』的生活,打一點跨一步,連馬都不能舒舒服服騎一下呢。」  

    「我是在提醒爵爺……」  

    「我不要你提醒,也不想接受你那很成問題的技術。」伯爵回答道。  

    然而過了好幾個月,他才躺在擔架上被抬回英國,受的痛苦也可想而知。  

    他認為在倫敦的治療簡直無關痛癢,熬了一陣之後終於來到了切爾特南,因為他曾經聽說這個礦泉療養地的外科醫生托馬斯-紐厄爾很出色。  

    伯爵像其他數以百計的人一樣,到切爾特南來的原因完全是因為這裡有不同凡響的醫生。  

    雖然托馬斯-紐厄爾讓爵爺受了他整個一生中從未受過的痛苦,但他沒有辜負伯爵對他的信任,因為伯爵腿上的傷毫無疑問情況良好,開始逐漸癒合。  

    他沒再罵人,即使在女僕揭下了最後一片紗布緊接著轉身找新繃帶時。也只是因疼痛而退縮了一、兩下。  

    「在五屜櫃頂上,」伯爵提示道。  

    女僕找到一個裝繃帶和紗布的匣子,她不滿地看著這些東西。  

    「有什麼不合適嗎?」伯爵發問說。  

    「沒什麼不合適,只是缺點什麼,以免讓紗布粘在傷口上;如果就這樣,還會像我剛剛揭掉的紗布那樣粘住的。要是爵爺准許,我願意給您帶些我母親配製的軟膏來。這種軟膏不僅能治傷,而且會防止紗布粘住傷口。」  

    「得到這種軟膏我會很高興的,」伯爵回答說。  

    「我明天給您帶來,」她說。  

    媳在傷口上放好幾層紗布,然後用幾條乾淨的亞麻布帶把它們扎牢。  

    「為什麼我非得等到明天呢?」伯爵問。  

    「我工作於完了才能回家。」  

    「你幹的什麼活?」  

    「家務活。」  

    「你來這裡很久了嗎?」  

    「昨天到這裡來的。」  

    伯爵掃了床邊地上的銅桶一眼。  

    「我想,他們讓你干最粗最重的活,」他說,「你看起來似乎沒那麼大的氣力承擔這樣的重活。」  

    「我能對付過去。」  

    說這話時,女僕的口氣堅決,這告訴了他,女僕到目前為止所做的事並不輕鬆。  

    隨後,當伯爵觀看她的手指在自己腿上靈巧地移動時,注意力突然被她的腕骨吸引住了。  

    在手腕附近,有些骨頭突了出來,那些突出的東西控制住了伯爵的注意力,引得他更為仔細地察看女僕的臉。  

    要看清她比較困難,因為她低著頭,那項頭巾式女帽擋住了伯爵的視線。  

    後來,在女僕轉身去挑選另一根繃帶時,伯爵發現她的臉非常之瘦,瘦得不自然,顴骨突出,下巴頦緊繃,嘴角兩邊過度緊張。  

    她似乎意識到自己正受到仔細觀察,她的目光正好遇到伯爵的目光。伯爵心想,這一雙眼睛配她那張小臉,實在是太大了。  

    這是一雙奇怪的眼睛,怒海的深藍色,邊上一團長長的眼睫毛。  

    她探詢地看了看伯爵,隨後在繼續捆紮繃帶時,臉頰上泛出了淡淡的紅暈。  

    伯爵又看了看女僕手骯上突出的骨頭,這時他想起了曾經在什麼時候最後見過它們。  

    那是在葡萄牙孩子們身上,那些顆粒無收農民的孩子們身上!他們被打仗的軍隊搞得一直在挨餓,那些軍隊駐在別的國家,特別是法國軍隊,根本不給當地老百姓剩下什麼東西。  

    飢餓!  

    儘管他知道這是戰爭必然帶來的一種災難,但他仍厭惡得心裡作嘔。他以前見得太多了,決不會弄錯。  

    他意識到,就在他心裡想著這個女僕的時候,她已給他的腿紮好了繃帶,技術嫻熟,是他的貼身男僕望塵莫及的。  

    現在,她把被單扯過來輕輕地蓋在他身上,然後提起了煤桶。  

    「等一等!」伯爵說,「我問了你一個問題,你還沒回答呢。你是誰?」」  

    「我名叫吉塞爾達,老爺……吉塞爾達……查特。」  

    在姓的前面,僅僅只有瞬息的猶豫,伯爵對此可沒漏過。  

    「幹這活你不習慣吧?」  

    「不習慣,老爺,不過有活幹我就很感激了。」  

    「你家窮嗎?」  

    「很窮,老爺。」  

    「家裡有什麼人?」  

    「母親和一個小弟弟。」  

    「父親死了嗎?」  

    「是的,老爺。」  

    「那麼,你至這兒來之前是怎麼生活的?」  

    他有一種感覺,吉塞爾達憎厭他提的問題,然而她又不能拒絕回答。  

    她提著銅桶站著,銅桶太沉,將她的身體拉得歪到一邊;她看上去似乎太脆弱單薄了,難以勝任拿這樣沉重的物體。  

    現在,伯爵能看見在她印花布女服的乾淨衣領下、脖根鎖骨處的凹窩,還能看見她那兩個輪廓鮮明、突出的肘尖。  

    她正在挨餓——這一點他已能肯定了——他懂得,她膚色煞白是一種表明貧血的蒼白。  

    「跟你談話時要放下桶,」他厲聲說。  

    她服從了,臉上的兩隻眼睛睜得很大,露出恐懼之色,好像伯聽伯爵要說的話。  

    「這是浪費你的才能,吉塞爾達,」過了一會他說,「你的指頭有治病的能力,卻老是去擦壁爐架,無疑還要擦洗地板。」  

    吉塞爾達沒動也沒吭聲,只是等著,聽伯爵繼續說:  

    「我打算向這裡的女管家建議,讓你專門服侍我。」  

    「我想她不會同意的,老爺。她們下面人手不夠,我能在這兒得到僱用就是這個原因。因為新的舞廳將開張,城裡都住滿了人。」  

    「我不關心女管家的問題,」伯爵高傲地說,「如果我要你,她不同意,那就由我來雇你。」  

    他頓了頓。  

    「無論如何,那樣肯定更好。我要求你一天給我的腿換兩次繃帶,無疑還有許多其它你能向我提供的服務,有些事女人做起來要比男人強。」  

    「我……非常感激爵爺……不過……我還是要拒絕。」  

    「拒絕?為什麼要拒絕?」伯爵問。  

    「因為,老爺,我不能冒險丟掉我在這兒的工作。」  

    「冒險?冒什麼險?」  

    「我不想被……解雇,就像你剛才解雇你的僕人那樣。」  

    伯爵哈哈大笑。  

    「要是你認為我已解雇了巴特利,那你就完完全全錯—了!即使我說的話有這個意思,我也不信他會願意走。他和我在一起已經有十五年了,習慣了我用粗話罵人。輪到你頭上,我盡量注意就是了。」  

    吉塞爾達統著雙手,更加恐懼地看著伯爵。  

    「現在還有什麼使你苦惱的呢?」他問。「我簡直難以相信,你會看不出護理我要比被一群傭人呼來喝去更合適。」  

    「不是……這原故……老爺。」  

    「那麼到底是為什麼?」  

    「我想知道,你給我……多少……報酬。」  

    「你現在拿多少?」  

    「一星期十先令,老爺。是份好工資,誰都知道,在德國別墅這兒給錢多。在別處我可能拿不到這麼些。」  

    「十先令?」伯爵說,「好吧,我給你加倍。」  

    他看見那雙深籃色眼睛放射出驚奇的光彩,他覺得她眼裡還有興奮的微光突然一閃。  

    隨後,吉塞爾達的下巴往上一揚,說:  

    「我不願意接受別人施捨,老爺。」  

    「儘管你很需要,」伯爵冷冰冰地說。  

    她瘦瘦的臉額上又泛起了紅暈,伯爵又道。  

    「除了你掙的錢,家裡再也沒有別的收入了嗎?」  

    「沒……有了,老爺。」  

    「那麼到目前為止,你家是怎麼過的呢?」  

    「我母親……繡花很在行……可是不幸她的手指僵硬了,目前暫時不能……工作。」  

    「那麼你可以從我這兒拿到一星期一英鎊。」  

    顯然又是一陣猶豫,然後吉塞爾達才回答:  

    「謝謝您……老爺。」  

    「你現在就可以拿到一星期的工資,」伯爵說,「在五屜櫃最上面的右手抽屜裡有一個基尼。你先換上平時穿的衣服,和我一起吃了午飯,就回家替我取你剛才說的軟膏。」  

    「和你一起吃……午飯,老爺?」  

    「我是這麼說的。」  

    「可那不大……合適吧,老爺。」  

    「有什麼不合適?」  

    「我……是個……僕人,老爺。」  

    「天哪!難道你打算教我禮節?」伯爵嚷道,「保姆可以和她照看的孩子吃午飯,家庭教師可以和他的學生在一起吃午飯,如果我要護理我的女人在我床邊吃飯,那她就得照辦!」  

    「好的……老爺。」  

    「聽我的吩咐,馬上把這裡的女管家給我找來。我要先見巴特利。希望你會在外面找到他。」  

    吉塞爾達掃了伯爵一眼,然後提起銅桶。她走出去,沒再看他,隨手輕輕地把門關上了。  

    伯爵又靠回到枕頭上。其中有些神秘氣息,而他喜歡神秘事物。  

    門關上後不久,巴特利就進來了。  

    「我要雇那個年輕女人當我的護士,巴特利,」伯爵說。  

    「我希望她令人滿意,老爺,」巴特利回答說。  

    每次遭到伯爵責罵之後,他就慣用一種含冤帶屈的壓低了的嗓音說話,不過他們倆都清楚,這只不過是鬧著玩罷了。  

    「她不是個普通女僕,巴特利,」伯爵接著說。  

    「是的,老爺。昨天我就覺察到了,我在樓下見到了她。」  

    「她是從哪兒來的?」  

    「我會設法打聽清楚的,老爺。不過我想像得出,他們大概什麼也不知道。他們人手不夠,上校又總喜歡他家裡什麼時候都不缺人。」  

    那倒是真的,伯爵知道。  

    伯克利上校是款待他的主人,德國別墅就歸他所有,他這人期望一切都盡善盡美;要是達不到,就要鬧得天翻地覆。  

    切爾特南的無冕王威廉-菲茨哈丁-伯克利是第五代伯克利伯爵的長子。  

    到1810年,他已代表格羅斯特郡在下議院當了六年議員,但因其父去世而辭去了下議院的議席,當時他盼望以第六代伯克利伯爵的身份進入上議院。  

    然而,事與願違,他對伯爵爵位的要求未得到認可;理由是:其父母在生了頭三個兒子之後才舉行正式婚禮。  

    可是伯爵的末亡人伯克利夫人說服了她的第四子——實際上是她的第八個孩子——莫爾頓,說這個決定是錯誤的,於是莫爾頓就拒絕接受伯爵稱號和財產。  

    伯克利上校——大家都續續稱他上校,但對他的家族和朋友們來說是伯爵——因此被看作一家之長,是伯克利城堡和家族產業的主人。  

    他是個身材修長的美男子,同時也是位嚴厲的軍紀官、一位獨斷獨行的人,而且是切爾特南的暴君。  

    礦泉療養是他的癖好,他不惜將時間和金錢都花在上面,因此在這一帶他的言談和他的花天酒地、象暴風雨一樣的生活方式永遠是向市民和遊客們提供刺激和閒談資料的來源。  

    他自然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語。他本人就是法律的化身;缺了他,任何遊樂聚會都難以成功。狂歡、宴會、舞會和戲劇演出,都得看他的方便再作出安排。  

    由於他是個單身漢,每一個有心計的母親都極願有他這麼個女婿,但是他毫無犧牲自己自由的意思,除非到了他樂意這麼做的一天。  

    因此,伯爵目前奇寓的德國別墅,曾款待過許多美麗迷人的賓客,她們和上校的關係異常親密,卻沒人能在自己的無名指上戴上他的戒指。  

    伯爵是在狩獵場上遇見上校的,由於都對打獵感興趣,兩人成了密友。  

    伯克利上校在十六歲時就有了一群自己的獵兔狗,現在他三十歲了,帶著獵狗交替在柯茨窩爾山和伯克利領地打獵。  

    他不讓伯克利獵場的工作人員穿傳統的茶色上裝,另換了「在黑天鵝絨衣領上用金銀絲線繡有飛狐的紅上裝」。  

    上校是個很受愛戴的主人,要是他的獵狗傷害了家禽或造成任何損害,他都樂意慷慨賠償。  

    這會兒伯克利上校正呆在城堡,這就是伯爵為何獨自一—人留在德國別墅的原因。不過從伯克利城堡到切爾特南只消花二十五分鐘,對上校來說簡直不算一回事,他打獵時騎馬跑得還要遠呢。  

    在切爾特南,到處都是富麗堂皇的高樓大廈,但這裡的風尚卻稱之為「小屋」或別墅。  

    事實上,它們並非小屋,伯爵發現他周圍的環境極其奢侈豪華,非常合他的口味。  

    他清楚地意識到,連最好的旅店,也就是北斗星旅館,都沒法向他提供像他當上校的客人那樣的舒適環境。  

    現在他需要他居停主人的一個僕婦服侍自己,就打算把她弄到手,一點也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對。  

    他派人找來了這裡的女管家,告訴她自己的打算。由於這女人習慣於自己主人的辦事方式,發現「有身份的人」做起事來總是很難理解,所以她只行了個屈膝札,回稟伯爵說,儘管辦起來有困難,她還是願意設法另外找人來替換吉塞爾達。  

    「怎麼會困難!」伯爵問。  

    「姑娘們一般不大願意在城堡或上枝家中於事,」金登夫人回答說。  

    伯爵記起了他朋友最感興趣的事之一就是多生下一些私生的小伯克利。他聽說在城堡的方圓十英里內,已有小伯克利三十三個了。  

    因此,吉塞爾達竟會在德國別墅幹活,這就更叫人吃驚了,可他猜想,她大概還不知道她僱主這方面的名聲。  

    「你對這姑娘瞭解些什麼嗎?」伯爵問女管家。  

    「一無所知,老爺,不過她舉止談吐很有教養,顯然比大部分來找活的入出身要好,可目前來找活的人並不太多。我雇她,只是希望她的工作能令人滿意。」  

    「稱肯定已經注意到了,她似乎身體太弱,於不了你給她安排的那種活。」  

    金登夫人聳了聳肩。  

    她說話不多,只是暗示說,做家務的僕人只有兩種可能:幹得了或者幹不了。對於後一種情況,就只有一個補救辦法——不要她。  

    伯爵當過司令官,習慣於跟各種男男女女打交道,所以他感覺出了金登夫人沒說出的一切。  

    「我要吉塞爾達給我當僕人,由我來付她工資,」他說,「她不在這裡睡,需要個房間,好讓她需要時換換衣服。」  

    「負責辦到,老爺。」  

    金登夫人彬彬有禮地行了一個屈膝禮,離開了房間。  

    伯爵高聲叫喚他的貼身男僕。  

    「開飯,巴特利!我要的飯菜在哪兒?」  

    「來了,老爺。你總不會這麼早吃飯吧。」  

    「我高興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伯爵厲聲說,「去告訴這兒的男管家,我想要瓶像樣的紅葡萄酒。」  

    「好的,老爺。」  

    伯爵看著兩個男僕抬進餐桌,放在他床邊。隨後他們端進了一盤會激起美食家食慾的冷盤。  

    伯克利上校與許多同齡人不同,對食物也像對飲料那樣感興越,而伯爵呢,他以前在國外住過,學會了欣賞歐洲大陸更為精細的烹調。  

    「今晚我要訂一桌完全不同的飯菜,」他想。  

    他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實驗感興趣,想看看一個飢餓的人對突然出現在面前的豐盛食品會產生怎樣的反應。  

    在葡萄牙,他經常幻想有一百輛牛車,滿載糧食,在婦女孩子們中間散發!  

    可是事實上,部隊也常常挨餓,沒有什麼東西可剩下的。  

    他從未料想到會在英國發現有人挨餓。在與拿破侖作戰多年之後,英國似乎仍是遍地牛奶和蜂蜜。  

    吉塞爾達走進房裡,看上去與她離開時大不一樣。  

    她穿著一件樸素的藍裙袍,雖然照伯爵的眼光看來稍微有點老式,但絕不是僕人所穿的那種服裝。  

    一隻平紋細布的緊身領子包著她的脖子,還有用藍色天鵝絨緞帶扎的一個蝴蝶結;箍著她手腕的是同樣形狀的平紋細布褶邊。  

    它們遮住了她手臂上凸起的骨頭,但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她緊繃的下巴,和顴骨下的陰影。  

    由於她已摘掉了那頂巨大的頭巾式女帽,伯爵能夠看清楚她的頭髮是金色的,從橢圓形的前額往後梳。  

    這是模仿上流社會時髦式樣梳的,但伯爵有一種感覺,正像她本人一樣,頭髮由於缺乏營養,長得稀疏了些,缺少光澤和生氣。  

    她站在進門處,掃了一眼餐桌和堆滿食物的銀盤銀碟,然後只看著伯爵。  

    「快來和我一塊兒吃,我在等你,」他說,「我想,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你大概寧願我們自己侍候自己——或者更確切地說,你來侍候我。」  

    「好的,老爺。」  

    「我想要一杯紅葡萄酒,希望你也來一杯。」  

    吉塞爾達從靠牆的小茶几上拿起細頸瓶,給伯爵的杯子斟滿了酒,然後看著替她準備的玻璃酒杯,猶豫不決。  

    「會對你有好處的,」伯爵說。  

    「我想這恐怕有點……不太明智,老爺。」  

    「為什麼?」  

    就在問這個問題時,他也覺得自己問得很愚蠢;趕緊換了個問題。  

    「你上次吃飯是在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離開這裡之前。」  

    「吃得很多嗎?」  

    「我以為我餓了,可我發覺不大想吃,很難下嚥。」  

    伯爵知道這是營養不良的必然結果。  

    「我猜想你把吃不了的東西帶回家了吧?」他用一種談公事的語氣說。  

    「我沒能那樣……做。」  

    「他們不肯給你剩下的食物?」  

    「我問過廚師長,可不可以拿你晚飯吃剩下的、他正要扔進垃圾箱的那半隻雞。」  

    她停了停,續續說:  

    「他理都不理我,根本不回答。把那隻雞剩下的部分扔給了一隻狗,那狗已經吃得太撐,一點不感興趣。」  

    她在講述經過時聲音淡漠,不帶任何感情,只是陳述事實。  

    「坐下,」伯爵說,「我想看你吃。在開始吃之前我要說,任何剩下的食物你都可以帶回家。」  

    他看見吉塞爾達身子一下子僵直了。過了一會她說:  

    「你讓我難為情了。我向你講述經過時,絲毫沒有乞討的意思。」  

    「在你告訴我之前,我已經決定了打算做的事,」伯爵說,「現在吃吧,孩子,看在上帝面上,別再和我爭辯了。要是有什麼事叫我火冒的就只有一件,那就是在我建議什麼的時候有人老跟我爭辯。」  

    吉塞爾達坐了下來,嘴唇上只露出一絲懷疑的微笑。  

    「真對不起……老爺……事實上我萬分感激。」  

    「要感激就放些食物進嘴,」他說,「我不喜歡精瘦的女人。」  

    她又微微一笑。  

    伯爵給自己揀了片豬頭肉,她叉起一片豬舌放在自己盤子裡,卻不先吃,而是把調味汁遞給伯爵,讓他往他的那片肉上加佐料。  

    如果說伯爵期待著想要欣賞一個幾星期沒好好吃東西的人餓極時的饞相,那他非失望不可。  

    吉塞爾達吃得很慢很文雅,不等伯爵吃完早已吃不下去了。  

    伯爵勸她喝點紅葡萄酒,可她只肯啜飲那麼幾小口。  

    「我已經養成習慣不喝酒了,」她道歉似的說,「不過有了你給我的錢,我們的日子就能過得好些。」  

    「我想也好不了多少,」伯爵不動聲色地說,「有人告訴我,戰後物價飛漲了。」  

    「確實如此,不過我們仍會……努力湊合著過的。」  

    「你家一直住在切爾特南嗎?」  

    「不。」  

    「以前住在哪兒?」  

    「一個小襯子裡……在伍斯特郡。」  

    「那麼為什麼進城來?」  

    一陣沉默後,吉塞爾達說:  

    「如果爵爺允許的話,我想現在就去取你需要的治腿軟膏。我不知道我母親那裡還有多少。如果不多,她還要再配製一些,那就要費時間。我不希望你今晚用不上藥膏。」  

    伯爵看著她。  

    「這就是說,你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羅!」  

    「是的……老爺。」  

    「為什麼?」  

    「我希望爵爺不要認為我傲慢無禮,不過我的家庭生活是我個人私事。」  

    「為什麼?」  

    「原因我……不能講……爵爺。」  

    她與伯爵四日相視,有片刻工夫他們之間在進行一場意志的較量。  

    隨後,伯爵用一種惱怒的語氣說:  

    「你他媽的為什麼要這麼遮遮掩掩、神秘莫測?我對你很感興趣,天知道還有別的什麼能使我感興趣,像這樣一天又一天地躺著,沒什麼可想的,除非想我這條該死的腿!」  

    「我很……抱歉,讓爵爺……失望。」  

    「可你仍不打算滿足我的好奇心?」  

    「是的……老爺。」  

    伯爵反倒被逗樂了。  

    這位顴骨突出、臉蛋瘦削的纖纖弱女,縱使知道伯爵準備當她的恩人,卻公然反抗他,看來真是不可思議。  

    然而此時伯爵並不想恃強壓服她,就欣然讓步了。  

    「好哇,那麼就隨你的便吧。包上你想要的東西去吧,不過可別回來晚了,要不,我會以為你拿了我的錢溜了呢。」  

    「你現在一定意識到預先付款總是不大妥當的。」  

    伯爵對她的回答雖然感到吃驚,卻發覺自己聽了以後竟露出笑容。  

    她把冷盤從盤子裡倒到白紙上,利索地包成一包,然後用雙手捧起來。  

    「太感謝您啦,老爺,」她溫柔地說。  

    就在這時,她似乎突然記起了自己的職責;說道:  

    「今天下午您會好好休息吧?要是可能,您應該睡上一覺。」  

    「你是不是在命令我這麼做?」  

    「當然是!您已經把我放到護理您的位置上,因此我必須告訴爵爺什麼事情是該做的,那怕遭到您的拒絕。」  

    「你已預料到我會拒絕?」  

    「我並不認為有人能迫使您去做您不想做的事,因此我只是乞求爵爺的良知。」  

    「你可真精明,吉塞爾達,」伯爵說,「不過你也像我一樣知道,『貓兒一跑耗子就鬧』。所以,如果你關心我的健康,我建議你不要離開太久。」  

    「我一拿到軟膏就回來,老爺。」  

    吉塞爾達以一種筆墨無法形容的優雅行了個屈膝禮,從房裡走了出去。  

    伯爵望著她的背影,拿起了他那杯紅葡萄灑,若有所思地飲著。  

    一年來,他首次對自己健康以外的事情發生了興趣。  

    一個生氣勃勃的男人,一個過去十年不是在戰場上就是在狩獵場上活躍的男人,發覺自從受傷以來硬讓他一動不動地躺著是一件難以忍受的苦差事……  

    他極其忿恨自己受了傷的虛弱身體,它成了他所鄙視的弱點,他與之作鬥爭,好像它是他必須以堅韌意志去克服和戰勝的敵人。  

    他沒有理由一人獨處。  

    切爾特南不乏清楚瞭解他社會地位的人,也不乏曾在他手下服過役、欽佩他是一位軍事領袖的軍官。  

    他們本來會非常高興地來拜訪他;只要有可能,還會在自己家中款待他。  

    但伯爵不僅身體不好脾氣也不好。他過去一直身體非常健康——而現在,他憎恨自己成了個傷員。  

    他毫無道理地斷定社交活動使他厭煩,特別是他目前已無法博取竊宛淑女們的歡心。  

    就像自己的指揮官威靈頓公爵那樣,伯爵喜歡與女人們廝混,特別是那些女人,他相處時可以在言談舉止上隨心所欲,不像在上流社會裡那樣受到拘束。  

    因此他的桃色事件從特魯利街1的歌劇女歌星遍及聖詹姆斯宮裡最時髦的絕色佳人。  

    1倫敦的劇院區.  

    這些女人很難拒絕他提出的任何要求,因為他不僅出身高貴,極其富有,而且還具有女人無法抗拒的那種說不出的魅力。  

    這不單單是因為他個子高,肩膀寬,英俊漂亮,只要制服一上身,就足以令任何女性的心吟吟直跳,還因為在他的言談舉止中有某種使得女人銷魂奪魄的東西。  

    這種吸引力將她們徹底迷住,使她們不僅昏了頭,而且亂了心。  

    這種吸引力或許就是他對待她們時那種絲毫不熱乎的懶洋洋勁,與他在跟男人們打交道時發號施令的機靈勁大相逕庭。  

    「你對待我就好像我是一個布娃娃或者玩偶——只是一個玩物,除了逗你樂,在生活中別無用處,」有個美人曾經賭氣說過。  

    在他前前後後結識的女人中,幾乎每一個都以不同的方式重複過這樣的話語。  

    實際情況是,伯爵並沒把女人認真當回事。  

    但對待他的士兵,就大不一樣了。  

    他所指揮的人都崇拜他,因為對他來說,他們永遠是些獨立的個人,雖然他期待著無保留的服從,但從不會因為太忙而不去聽一個男人的抱怨和個人困難。  

    並不是驕傲自負使他把門閂上,將那些可愛的女人關在門外。在紐厄爾先生給他作了手術之後,那些女人本來會神魂顛倒地握著他的手坐在他床頭的。  

    也並不是因不能與她們在肉體上做愛而引起的灰心喪氣。  

    事實上他的確發現女人很討人厭,除非他主動追求她們,縱情享受短兵相接的調情,直到不可避免地上床為止。  

    因此,伯爵心甘情願地約束自己,只跟巴特利談話,每天也只跟伯克利上校的男管家奈特利先生互相開個玩笑。  

    現在突然間,完全出於偶然的機緣巧合,一個女人給他帶來了新的興趣,要是吉塞爾達有意安排這樣,那就遠不及她這樣遮遮掩掩、捉摸不透、神秘莫測那樣更能引起他的興趣。  

    伯爵習慣的那些女人都在他開口之前早就將自己的一切情況和盤托出,還非常願意沒完沒了地向他嘮叨,只要話題是她們自己。  

    不僅僅是因為吉塞爾達的極度營養不良使他憐惜,也因為她本人確實使他感到興趣。  

    一位姑娘,顯然是位小姐,受過良好的教育,具有好人家出身的高雅氣質,現在竟然落到了忍饑挨餓的地步,這怎麼可能呢?  

    不單是她本人,還有她母親和弟弟。  

    她們是怎麼突然窮下來的呢?,如果是她父親的死帶來了經濟上的崩潰,怎麼會沒有親戚、沒有一個她們可求助的朋友,給她們哪怕是片瓦之地棲身呢?  

    伯爵並沒有象吉塞爾達提議他該做的那樣睡一覺;相反,他躺在床上思考著吉塞爾達的境況,很想知道怎樣才能說級勉談出自己的身世。  

    「我敢說,我一旦把整個情況打聽出來,又會是非常普通,」他想,「玩牌,酗酒,玩女人!還會有什麼別的原因,會促使男人死了之後全家敗落得這樣無依無靠?」  

    雖然他嘲笑自己竟會這麼感興越,然而毫無疑問他確已中了圈套,好奇心很難滿足。那天下午似乎過得分外地慢。  

    他剛開始懷疑吉塞爾達會不會有別的理由不再回來,忽然門開了,她走了進來。  

    伯爵立刻注意到,她已換了一件比較漂亮的衣服,但式樣過時,與先前那件一樣。  

    她的一隻手臂上搭了一條披巾,另一隻手臂上挽著一隻籃子。  

    飾有藍色緞帶的平紋女帽框出她的瘦臉,籃緞帶的色彩與她眼睛的顏色十分匹配,伯爵第一次覺得,假若她不是那樣瘦可能還是個美人。  

    「真抱歉,老爺,耽擱了這麼久,」她說,「但是我得花時間買我母親配製軟膏的用料,軟膏配製起來也得花點時間。不過現在我已隨身把軟膏帶來了,我相信,您用了之後,就會感到舒服得多。」  

    「剛才我還在納悶,你為什麼要這麼久的時間?」  

    「我現在可以給您的腿敷藥膏了嗎?」吉塞爾達問。「或許上完藥之後,如果您不再需要我,我就可以回家了。」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吃晚飯。」  

    吉塞爾達楞了一會,接著輕聲說:  

    「真的有這必要嗎?您請我跟您進午餐,我非常感激。人們在樓下告訴我,您通常在中午沒吃那麼多,在此之前我猜,那是你心地善良。」  

    雖然她在說感激話,但伯爵有個感覺:她對他的慷慨頗有嗔怪之意,因為這傷害了她的自尊心。  

    「不管餓不娥,」他說,「你要和我一起吃飯。我老是一個人吃,膩煩透了。」  

    「請允許我指出,爵爺有很多朋友,他們陪您吃飯遠比我合適得多。」  

    「你現又要跟我爭辯了?」伯爵問。  

    「恐怕是。我原以為爵爺不會要我干到這麼晚的。」  

    「你另有約會——有令漂亮的男人在等你?」  

    「沒那樣的事。」  

    「你指望我會相信,你急著要離去僅僅是因為你想回到你母親和弟弟身邊去?」  

    一陣沉默,由於吉塞爾達沒回答,伯爵就厲聲說。  

    「我在問你問題,你要回答。」  

    「我想爵爺是個明白人,我一說您就知道,您雇我是為了護理您的腿和服侍您,」過了一會吉塞爾達說,「我仍然是個僕人,老爺。」  

    「作為僕人,你必須學會聽從吩咐,」伯爵說,「你認為我偏執也好,怪僻也好,要是我硬要一個僕人陪我吃飯,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她不服從,因為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  

    「是的,老爺。可您必須承認,這有點反常。」  

    「可你怎麼知道對我來說這樣做是反常的呢?」伯爵回答說,「我對你一無所知,吉塞爾達,你對我也一無所知。我們今天才初次見面,無疑你到昨天為止還沒聽說過我。」  

    「我當然……」  

    吉塞爾達摹地緘口不語了。  

    伯爵狠狠地盯著她。  

    「把話說完!」  

    沒有回答。  

    「你本打算說你當然聽說過我。你怎麼會聽說的?」  

    又是一陣沉默。接著好像每字每句都吃力地從嘴裡擠出來似的,吉塞爾達說:  

    「您很……出名。我想,每一個人都聽說過您……就像聽說過……威靈頓公爵那樣。」  

    這不完全是實話,伯爵對這一點非常清楚,但他也不追問下去。  

    「好吧,就算我很出名,可這也算是你拒絕跟我一起吃飯的理由嗎?」  

    吉塞爾達把籃子放到桌子上。  

    「我想要說的,老爺,作為您的僕人,我另外擔當一個別的職務,是不對的。」  

    「難道我是在要你擔當別的職務嗎?」  

    「沒有……老爺,不完全如此……可是……」  

    「那我先把這事說清楚,」伯爵說,「我可不打算被習俗、規矩或制度捆住,它們在有些家庭可能適用,但在這個家裡肯定不適用。如果我決定要一個廚房下手來吃飯,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他不上樓來,儘管毫無疑問,他對此會像我一樣感到厭惡。」  

    他兩眼注視著吉塞爾達的臉,接著又往下說:  

    「可對你來說,你的情況就不同了。你是在這兒照顧我的,不管是要你給我的腿換繃帶,還是陪我在床頭吃幾餐尷尬飯。」  

    他續續往下說,聲音刺耳而富有權威:  

    「這都得聽於我,而不是聽別的什麼人——我作了這樣的選擇——我選擇了我想要做的,我看不出什麼理由哪個受雇於我的人不管是男是女,在這樣不起眼的小事上違抗我。」  

    伯爵說話的口氣是他手下的傭人非常熟悉的,吉塞爾達也就像他們一樣,在這口氣下乖乖地服從了。  

    她行了個屈膝禮。  

    「好吧,老爺。如果您允許我摘掉帽子,打些熱水來,我想現在就來護理您的腿。」  

    「越快越好!」伯爵傲慢地說。  

    古塞爾達離開了房間,剩下伯爵一個人暗自好笑。  

    他知道自己已找到了對待她的方法,一種吉塞爾達發覺難於反對他的方法。他有點心滿意足地對自己說,如果他還沒打贏一場大戰,至少也是一場小衝突的勝利者。  

    吉塞爾達端著熱水回來了。  

    在除去繃帶時又有一點小小的疼痛,不過她的手非常輕柔,伯爵讚賞地注意到,吉塞爾達護理他時並末因他是個男人而覺得窘迫。  

    當時很難找到女護士,事實上護理工作被認為基本上是男人的工作。  

    伯爵在服役時就認為,在女修道院內接受治療的傷員,比那些在擁擠不堪的軍人醫院裡任憑粗暴的護理人員擺佈的傷員更加幸運。  

    「你怎麼獲得這麼多的經驗的?」他問。  

    他在問的時候就意識到,這是一個吉塞爾達無疑會千方百計試圖迴避的敏感問題。  

    「我已經包紮過很多次繃帶了,」她回答道。  

    「給家裡人?」  

    她沒回答,僅僅把被單扯過來蓋在伯爵的腿上。接著她整理了床鋪,拍鬆了枕頭。  

    「我在等你回答,吉塞爾達,」伯爵說。  

    她朝他微微一笑,帶著幾分調皮。  

    「我想,老爺,我們還是談些更為有趣的事。您不知道威靈頓公爵快要來主持開放新舞廳嗎?」  

    「公爵?」伯爵嚷道,「誰告訴你這事的?」  

    「全城都知道了。他以前到過這兒,當然那是在滑鐵盧戰役以前。為向他表示敬意,全城都將張燈結綵,還要在大街上搭一個歡迎他的凱旋門。」  

    「我以前見過凱旋門,」伯爵說,「不過我想見見公爵。」  

    「他將下榻在裡德爾上校家,離這兒不遠。」  

    「那麼他無疑會來看望我,」伯爵說,「我期望你會高興見到滑鐵盧的大英雄。」  

    吉塞爾達把身子轉開了。  

    「不,」她說,「不……我一點也沒有想見……公爵的願望。」  

    伯爵詫異地看著她。  

    「一點沒有想見公爵的願望?」他重複著說,「我原來一直都相信,英國的每一個女人都是夜夜跪著祈禱,希望天賜良機好讓她與夢中的英雄相遇!為什麼你倒例外呢?」  

    又是沉默。  

    「諒必你能對一個簡單的問題給一個簡單的回答吧,」伯爵以一種惱怒的語調問,「我問你,吉塞爾達,為什麼你不想見公爵?」  

    「我能否說我自有……理由?」吉塞爾達答道。  

    「又是一個我從沒聽到過的混帳、愚蠢的回答,」伯爵咆哮了,「讓我告訴你,吉塞爾達,別把我當作一個聽不得真相的白癡小孩,那對我的健康是很不好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我看,老爺,您的晚飯過幾分鐘就要送來了,所以我想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把剛給您的腿換過藥的手洗一洗。」  

    伯爵還沒來得及作答,吉塞爾達就已從房裡出去了。  

    他盯著她的背影,先是惱怒,隨後又覺得好玩。  

    「她這麼神秘莫測,到底有什麼原因?」他自言自語地問。  

    隨後門開了,貼身男僕走了進來,伯爵問:  

    「你給我帶來了什麼消息嗎,巴特利?」  

    「恐怕沒有什麼,老爺,如同抽了個空簽,一無所獲。就像人們所說那樣,我找女管家閒扯了一通。可她什麼也不知道,就像她稟告爵爺時所說那樣,她僱用這位年輕小姐時.既無介紹人,又無證明書。」  

    巴特利對人的判斷極為敏銳,他提到吉塞爾達時稱她為小姐,這自然逃不過伯爵的注意。  

    巴特利在談到某個人時稱「人」或「年輕女人」,口氣就很不一樣,這裡面的差別伯爵非常清楚。  

    這只是更進一步證實了他自己的想法。可同時挺有趣的是,他也感覺出巴特利曾對吉塞爾達接替他的部分工作感到氣惱,這股怨氣現在也已煙消雲散。  

    要在乎時,如果另有一個僕人跑來侍候他的主人,或者多少在他和主人之間的親密關係中插上一腳,巴特利準會妒火中燒。然而這次吉塞爾達插進來卻顯然沒遭到反對,在伯爵看來這就意味深長。  

    「你必須繼續設法打聽,巴特利,」他開口說,「你和我很少會有打聽不出我們想知道的事。你還記得在葡萄牙你有多麼精明能幹,連商人們藏酒的地方都給你找到了!」  

    「那可要容易得多,老爺,」巴特利說,「女人總是女人,天下女人都一樣,葡萄牙人和別的任何民族一樣敏感。」  

    「我倒是相信你的話,」伯爵說。  

    他覺察到他僕人的兩眼閃閃發光,說明他們倆都記起了路過里斯本時遇到的一位嬌小玲瓏的美麗小姐,伯爵曾與她共度了幾個良宵。  

    在伯爵的生活裡很少有巴特利所不知道的事。他忠心耿耿,對自己的主人十分敬重,幾乎到了祟拜的程度。  

    然而與此同時,他又保留了自己獨立的個性,有他自己獨到的思維和判斷問題的能力。  

    巴特利判斷事物非常精明敏銳,伯爵知道他評價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總是八九不離十,很靠得住,因此可以信賴他的評價。  

    「準確地告訴我,你對我們家裡出現的這個新人物有什,麼看法,巴特利,」他問。  

    「如果你在說查特小姐,老爺,」巴特利答道,「她是位貴族小姐,我願拿我的襯衫打賭。不過她隱瞞了什麼,老爺,有什麼東西正使她焦慮不安,雖然我還不太明白其中的緣故。」  

    「巴特利,那正是我們必須搞清楚的,」伯爵回答說。  

    他邊說邊想,不管吉塞爾達多麼不情願跟他一起吃飯,他還是急切地盼望著這一時刻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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