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一會兒,艾珈妮只覺得腦中千頭萬緒,幾乎不能思考。
她只知道當她被丟到一堆麻布袋上時,都快嚇昏了,而凱瑩只是難以克制地抽泣著,她必須安慰她。
「也許江先生沒有多大危險,」艾珈妮說,「他們不會殺他的,只不過是俘虜了他而已。」
「如果被俘虜的話,我看都在甲板上。」凱瑩說著,靠在艾珈妮肩膀上又哭了起來。
「我想這些海盜總會解決的。」過了一分鐘後,艾珈妮幽幽地說,像在自言自語。
「總是這些海盜鬧事……」凱瑩喃喃地說。
艾珈妮試著去追憶在奧瑞斯夏號圖書室讀的那本書,書上有在香港一帶滋擾的海盜的報道。
那是一本敘述殖民地歷史的書,她從中知道很多事實,敘述最多的是英國據有香港的初期,海盜襲擊商船造成十分嚴重的損害,但艾珈妮確知,近年來,英國海軍已驅散這群海盜。
她的記性一向很好,現在她集中注意力回想書上的記載:早在一八五O年,海盜對港口地理形勢非常熟悉,一有機會就功掠商船,使得一般商船不得不裝備起來保護自己。
可想而知,香港的陸軍總部和海軍艦隊的軍需官,不只要供應商船武器彈藥,有時還要幫他們處置戰利品。
那時,很多人懷疑香港的商業辦事處和政府的官員被海盜高價收買,讓他們裝載違禁品,甚至連警方和英國炮艇調動的情報也洩露出去。
更可怕的是,海軍和六十四艘海盜船、三千多名海盜的一場大戰後,多數海盜都被殲滅了。
後來離維多利亞港不遠的香港仔附近,海盜船和八艘中國炮艇又打了起來。
一八五二年,香港法庭有一聳人聽聞的案子,牽涉到一艘英國輪船的船長、官員和旅客們被害的事件。
「我相信書上的情況現在都改進了。」艾珈妮喃喃自語。
她又記起,一場戰爭中,英國海軍勢如破竹,燒燬二十三艘海盜船,殺死了差不多兩百名海盜,只不過損失了一名司令官,十九名海軍受傷而已。
「也許我們弄錯了,」她想:「這些海盜並不打算殺死我們,他們不會像過去那麼嗜殺了.」
但是,砰砰的槍聲依稀在耳,躺在甲板上的男人,胸前染著一灘鮮血,那慘不忍睹的景象歷歷在目,看來無論她多樂觀,海盜無疑還是會造成一些意外的死傷。 凱瑩的哭聲在耳邊抽抽搭搭,艾珈妮繼續追憶書上的記載。
不過,她一直對描述香港的美、中國人的風俗習慣及殖民地的發展情形很有興趣,反而忽略了海盜的報道,但現在她確定,書上說香港在總督理查-麥克唐納爵士之時,受海盜滋擾的情形已大為改進.他建立一個港口辦事處和警察總督的聯合網,他曾記錄:「一八六九到一八七O年間,雙方共同辦理海盜事件的審判。」
不論書上記載能帶來多少自我安慰,畢竟江先生的船受到海盜襲擊,顯然在小島上裝載的那批貨成了罪魁禍首。
那些海盜看來並沒想到船上還有兩個女人,凱瑩擔心會被賣掉也很有可能,想到這點艾珈妮就發抖。 她們能逃嗎?更重要的——她們會被帶到哪裡?艾珈妮覺得上衣被凱瑩的淚水沾濕一大片,只是她現在不像原先哭得那麼厲害了。
「勇敢一點,」艾珈妮說:「告訴我婦女被誘拐的情形,如果事情真發生了,也有個心理準備,不會太震驚。」
凱瑩好不容易才從艾珈妮肩上抬起頭,從袖中拿出一條絲質手帕擦眼淚.雖然她看上去象軟弱無助的典型中國婦女,其實還是很聰明的。
艾珈妮費了點時間才聽懂她說的,特別是她一說到激動的地方就用中國話罵起來.艾珈妮腦中漸斯拼起一幅中國婦女被誘拐的圖畫,她知道在英國法律與中國習俗之間,造成了嚴重的衝突.依照凱瑩的敘述,法庭宣稱誘拐婦女的事件每年都在增加,現在則更普遍了,賣到海外的女孩子每位價格高達三百』五十元。
「賣在香港的話只有四十五元!」她不屑地說。
這種交易獲利甚大,拐誘婦女之風更盛。
但是,總督表示要阻止誘拐行為,他打算以官方力量,向深植中國民間、買賣養女的習俗挑戰,特別是賣去充任家僕或到不良場所。
官方對這種情形頗為憂慮,凱瑩由江先生那裡聽說:中英雙方最近考慮建立一個反誘拐的組織,以保障婦女的安全。
「夫君的構想很好,」凱瑩說:「他一直支持英國,而且向總督表示願以財力支持。」
艾珈妮很想說:希望反誘拐的組織已經建立了,但她知道絕不能太明顯地表現心頭的恐懼,否則凱瑩又要哭了。
「要不要告訴那些海盜說我是英國人?」艾珈妮問。
「哦!千萬不可以!那太危險了!」凱瑩尖叫:「有些海盜還會饒中國人的命,英國人就非殺不可!你要假裝是中國人。」
艾珈妮想想確實有理,但她不知能騙多久;她說中國話仍然結結巴巴,而且常常用錯字。
「我來說,」凱瑩說:「你什麼都不要講。」 她們似乎不能再說什麼,船向前駛,整個船艙暗下來,艾珈妮知道舷窗口正對著帆船,光線都被遮住了。
陽光再從骯髒、染污的窗口照進,她們從帆船邊駛過,艾珈妮到窗口看了看,突然發出恐怖的尖叫。
「怎麼回事?有什麼不對?」凱瑩問她:「你看到仍麼?」
好一會兒,艾珈妮都沒回答,她決定不告訴凱瑩真相。
江先生的船大約在五十碼外,那些海盜在船上點火,火焰在船底蔓延,從客廳冒出濃濃的黑煙,這不禁使她想起別人說過,有的海盜會把俘虜的衣服剝掉,放到火裡活活燒死,來個死無對證。
江先生那艘既漂亮又昂貴的帆船被破壞得慘不忍睹,真是個恐怖的經歷,但更令人擔憂的是船上是否還留了活口?看上去似乎沒有移動的跡象,海盜對那些反綁的水手如何處置呢?如果他們不會游泳,丟到海裡淹死便不難,不然,也許把他們放到甲板下,一起燒死?「你到底看到什麼?」凱瑩再問。
艾珈妮轉向她,十分平靜地說:「沒什麼,我只是奇怪我們朝著和香港完全相反的方向航行。」 兩個人都無事可做,艾珈妮心想,最讓凱瑩心煩意亂的一點,大概就是:即使江先生如她所擔心的一樣死了,希望他不要被燒死。
艾珈妮又坐在那堆麻布袋上,接著說。
「我們得勇敢點,再哭鬧或和他們敵對都毫無用處;你想他們要把我們載到哪去?」
凱瑩聳聳肩:「很多地方可以去,愈好的中國女孩愈熊賣得好價錢.」
「他們一定覺得我不行,只要一看我的腳就曉得了。」
艾珈妮說。 「你會被賣去做女僕。」凱瑩回答。
艾珈妮想:這條路總比淪落風塵好些吧?但她也不能確定。
她只知道自己非常恐懼,近乎絕望,一旦她們的未來操在那些海盜手中,真不敢想像……
她只能在心中祈褚這一切不要發生。
船上又傳來劈哩啪啦的聲音,像是海盜把帆船上帶來的木箱放到艙房外。
沉寂了一會兒,喧騰的聲音和男人粗暴的語氣、下命令的聲音都聽不到了,想必是箱子搬好了,不然那搬動的聲響真令人驚心動魄!
再傳來的是踱步聲,中國水手的走路聲似乎和歐洲水手很不一樣,船繼續前行,風浪拍擊船邊,不斷迴響。
凱瑩好幾分鐘沒開口,突然冒出一句:「沒有人能碰夫君的妻子——我只有一死了之!」
艾珈妮驚愕地注視她:「你不能那麼做!」
「我會自殺!」凱瑩堅定地說:「最糟糕的是受到侮辱,名譽受損是最丟臉的了!」
「那並不是丟臉與否的問題,」艾珈妮知道此事對中國人有多重大,她說:「更意味著你放棄獲救的希望,英國有句話:『有生命就有希望』。」
「沒有希望了,」凱瑩語氣堅決:「作為夫君之妻——江先生會希望我自殺的。」
「你並不能確定。」艾珈妮雖然反駁,她知道丟臉是件很嚴重的事。
她聽過很多這類的故事:自尊心強的男人寧願餓死也不願屈就工作;人們把名譽當作第二生命,不願砧辱它。
凱瑩在這方面實在令人尊敬,她的臉上顯得那麼冷靜堅毅,艾珈妮一時很難向她解釋什麼;她坐在那裡,背脊挺得很直,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
「凱瑩,」艾珈妮要求:「不要想那麼可怕的事,你不能離開我!沒有你我很害怕!」
「一旦我們被賣了就會分開,」凱瑩說:「不論我到什麼地方,總有刀子的,那時自殺就容易多了。」
「不!不!」艾珈妮叫著:「你千萬不要那麼說,那是不對的——自殺是件壞事!」
「中國的神不會生氣的,」『凱瑩回答:「他們能夠瞭解。」
艾珈妮把想得到的理由都搬出來辯解,但她知道沒有用,對她來說,凱瑩好像突然間成長,從一個輕柔甜蜜、嬌生慣養的年輕妻子,變成堅守原則的婦人,她那種視名節、榮譽為第二生命的剛烈是不可轉變的。
想到這裡,艾珈妮有些沮喪,凱瑩說要自殺,到那關頭,她一定視死如歸的。
對中國人來說,人的生命太不值錢了,特別是女人,有的女嬰生下來,還能保有小命,都算是幸運的。
艾珈妮也聽說中國有些地方有「溺嬰」的習俗,一般中國人的觀念,認為家裡女孩太多是最賠錢的,因此有的女孩生下來就被淹死、曬死,有的被悶死或捏死,不讓人注意到家裡又添一個女兒,免受羞辱。
而凱瑩,一個才不過十七歲的小婦人,要用她自己的手來結束真是可伯,艾珈妮不由想到,凱瑩是否覺得這樣不大明智?艾珈妮自己也很恐懼,如果賣給一個中國主人,那人會把她當奴隸一般使喚嗎?作最壞的打算,如果強迫她在風化區做見不得人的勾當,怎麼辦呢?艾珈妮就和其他同年齡的英國女孩一樣天真無邪,只不過她多讀些書,又住在別的國家而已!
她知道父親失手殺死的史都華團長鞭打裁縫匠的女兒以後,打算做些什麼;那種事情不只發生一、二次,她早聽過人們對團長摧殘女性的行為竊竊私議,就是母親也要她認識邪惡才能保護自己。
那時候,她和一些印度僕人聊天,由他們那裡對愛有了些瞭解;愛是美好的東西、神賜的禮物。
印度人崇拜生殖,廟宇中經常有象徵生殖的符號,表示他們的虔敬,路旁的神龕也常有懷孕的婦人祭拜,留下鮮花、稻米等可憐的祭品。
印度民間供奉的愛神克瑞夏娜是美好的象徵,他們相信愛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彼此相屬、合而為一。
印度人其實還是很重視道德觀念的,婦女大多在深閨之中,他們的婚姻生活也相當純潔忠實。
艾珈妮為什麼希望自己也能結婚,和她在印度的經歷可說關係密切。
現在,擺在她面前的是什麼路呢?如果凱瑩的話可信,那麼絕不是愛、不是婚姻,而是污穢與墮落!她簡直無法想像這種髒事!
「凱瑩是對的,」她想:「我也只有一死!」
她的每一根神經似乎都因這種想法而萎縮,被薛登吻過後,再有任何男人吻她,都讓她覺得不潔。
從他第一次用手臂圍繞著她,而她不願掙脫的那一刻開始,她已愛上了他。
一個人把身、心,甚至靈魂都奉獻給另一個人,那就是愛。愛有一種難以解釋的魔力,使兩個素昧平生的人相聚相守,在精神上難以分割。
「我已心有所屬,」艾珈妮告訴自己:「從今以後,我不再屬於任何別的男人。」
凱瑩和艾珈妮靜坐在骯膠的麻布袋上,各自想著如何自殺才好。 「假如我只是受傷而沒死呢?」艾珈妮自問。
接著她又想到,和凱瑩一樣用刀自殺未必恰當;她不知道該在何處下手才能正中要害。
不然,當他們把她帶上甲板時,她就縱身躍入海中,希望不要再被救上來。
「我會從船邊跳下去,」艾珈妮想:「海盜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時,大概我已淹死了!」
她根本不會游泳,伯父要是知道雙胞胎或她在公共場合中穿那麼少的話會嚇昏的,頂在印度,如果在村莊外的水塘游泳也不大安全。
「也許,我快要死了!」艾珈妮想;這時一個身影在她心中縈繞,久久不散,那是薛登!
雖然她很遺憾不能再見他一面,但她知道他會懷念她的。
昨天在花園中,他說過:「你真美!」
如何能忘懷那些讓她心弦震動的話?「你真能相信嗎?」後來他又說:「你真的相信我們彼此就這樣走開?忘了我們的唇曾經互訴的話語?不是談話的方式,而是用吻來表達的心聲?」
在她有生之年絕不會忘記,而他在某些時候也會特別懷念她的,尤其當他佇立在象江先生家那麼美麗的花園中時,或是又看到藍八哥在陽光下振翅飛翔。
「希望它們能給我們帶來幸運!」
那又是他說的話,艾珈妮失望地想,幸運究竟在哪裡呢?死神好像已經張牙舞爪地迎向她,碧綠的水波將淹過她的頭,她會沉入海的深淵……
想到這裡真讓人難以忍受,艾珈妮站起身來,再走到窗口觀望。
即使是陷於一片火海之中,她也想再看帆船最後一眼,但海盜船隻是迎風而行,除了遠處小島的形相外,什麼也看不到。 小島上多樹,看去一片蔥綠,也許他們打算去中國大陸?或者這只不過是他們到大洋之前;必須經過的許多小島之一路了?凱瑩一直默默無言,艾珈妮想她也許在向慈悲的觀音菩薩禱告。
「哦,上帝,請幫助我,」艾珈妮不禁也開始祈禱:「請解救我們脫離不率的境遇。」
她感到自己的祈禱是那麼微弱無力,不由得想起母親常常告訴她:「真正發自內心的祈禱才會被聽到。」
在印度時,他們常去拜訪一些廟宇,看那些印度婦人在神像前虔誠祭拜,那時她畢竟太年輕了,就問母親:「她們怎麼會相信那個可笑的神像能聽見呢?」
「祈禱本身就是一件很虔敬的事,艾珈妮,」母親回答:「一個人的祈禱如果真正發自內心的話,總會被聽到的,對我們來說,神太偉大、太奇妙了!我們不容易瞭解他,但他總是在那裡!對不同的入以不同的形式出現,它為每一個人而存在!」 那時她還太年輕,並不真能瞭解母親話中的深刻意義。
後來,她漸漸成長,才開始對印度宗教有了瞭解;印度教徒、回教徒、佛教徒為他們所祟拜的神作最大的奉獻,那種虔誠的確令人肅然起敬!
她相信慈悲的觀音菩薩會保佑凱瑩,她再度向上帝祈禱:「請……幫助我們!」
她想像她的禱詞象藍八哥的翅膀一樣遁入高空!突然,轟然巨響,整只船被震得搖搖晃晃!
艾珈妮叫了一聲,環繞著凱瑩保護她,凱瑩也緊緊靠著她:「發生了……什麼事?」凱瑩驚恐地問。
甲板上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淹沒了艾珈妮的任何回答。
接著轟然的爆炸聲,艾珈妮猜大概有一口大炮在攻擊海盜船。
炮彈沒有正中船身,反而在水中爆炸,只聽巨浪飛濺甲板,又滑下舷窗。
放下凱瑩,艾珈妮跑到窗口。
「一艘船!一艘英國船!」她歡喜得叫了起來。
好一會兒凱瑩呆呆地望著她,似乎還沒弄懂她說的話。
「我看到英國皇家海軍旗!」艾珈妮叫著:「我們得救了!」
「不,他們會殺了我們!」凱瑩說:「在英國海軍上船之前,他們會殺了我們!」
她的聲音帶著恐懼,她知道艾珈妮在說什麼了。
那的確是可能的,艾珈妮想,如果這些海盜只是在海上搶劫還好,如果也兼營誘拐婦女的勾當,法官的判決就要嚴厲多了。
這時,她聽到一陣腳步聲來到走道上,接著來勢洶洶地往艙房門口走來。 門內有一個門閂,雖然性能並不很好,但也算是一個鎖。
艾珈妮趕快過去扣緊了它。
這時,她聽到門外有人在扭動門閂,試著要撞開門。
艾珈妮伸出兩隻手拚命地抵住門,她知道自己力氣很小,根本不能和門外那男人相提並論,但至少她扭緊門閂,可以緊緊抵住門,等救援來到。
槍聲愈來愈激烈,還夾雜著步槍的聲音,她又聽到一個廣東口音的人在發命令,接著被一個帶著重濁英國腔的聲音蓋住。
門外的男人撞得更厲害了。
艾珈妮想他一定用肩膀撞門,雖然門閂一直軋軋作響,仍然頑強得沒被震開,接著,她突然感到他不再作此努力,他跑開了,腳踏在船板上咯吱咯吱響。
很快的,一陣重重的腳步聲下了走道,一個英國腔很重的聲音說「貨就在這裡了!就和我想的一樣,鴉片!」
艾珈妮覺得自己好像要陷進井裡,在門那邊的攻擊者離開以後,她還是用力緊壓著門板,深怕在最後一秒時門閂被撞開,他衝進房來。
她確知他手中有刀,海盜們都把刀繫在腰帶上。
凱瑩卻毫無動靜,只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些麻布袋上,看上去就像一朵她衣服上繡的花一樣,臉上蒼白得好像對她們已經安全了渾無無覺,只準備著赴死的那一刻。
「你們最好把這些東西搬開,」艾珈妮繃聽到一個男人在外面說:「看看有沒有什麼人在艙房裡。」
艾珈妮拉下門閂,打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一身雪白制服的海軍軍官,他正注視從江先生船上搬來的一大堆木箱,在他旁邊有好幾個不同階級的海軍,穿著白上身、藍褲子,頭上戴著白色的海軍帽。
聽到開門的聲音,他們全部轉過頭來,就在這時,有一個人從扶梯走下來。
在他走下來時,艾珈妮轉頭望過去。
那一剎那,似乎已不能動彈。
「艾珈妮?」他驚喜地叫。 她跑向他,只感到他的手臂環繞著她那一刻就像接近了天空……
她的禱告有了回復,她平安無事了!
英國艦載他們回香港,艾珈妮和薛登在艙房裡談話,這才知道事情發生的經過。
隔壁房間,凱瑩正坐在床邊,江先生躺在床上,手上縛著繃帶。
令人難以相信的是江先生居然還活著,艾珈妮親眼見到海盜放火燒他的船,而且船上有價值的東西都洗劫一空。
「我們最先是看到帆船著火,」薛登告訴她,「有一個水手先看到,馬瑞奧特艦長立刻猜到可能是海盜干的。
『他們又搶劫又燒船,』他告訴我,『幸而我親眼看到船被燒,否則貨到他們手中,根本一點證據都找不到。』」
「我們加速向帆船駛去,」薛登繼續說:「在快接近時,馬瑞奧特艦長又說。『我相信那是江先生的帆船,因為我一直羨慕他有這麼好的一艘船,整個維多利亞港口就數他的船最漂亮!」
薛登的手臂繞緊了艾珈妮,又說:「那時我突然害怕起來。」
「你認為我可能在船上?」
「你做過不少讓人料想不到的事情,我已經不會太吃驚了!」他回答:「而且我有一個感覺,遲早你會出港航行,欣賞美麗海上風光,怎麼也阻止不了你的!」
「為什麼你會在這艘巡洋艦上?」艾珈妮問。
「好幾天以前,我就安排了要視察一些英國戰艦,馬瑞典特艦長是總督指定為我護航的;我們在艦上午餐,還巡視了兩艘炮艇,正要回香港,感謝上帝讓我及時發現了你!」
艾珈妮轉過臉來靠著他的肩膀,低聲說,「凱瑩認為那些海盜會把我們賣掉!」
「你應該試著忘掉某些事,」薛登平靜地說:「有些事情可能一度發生過,但這幾年來海軍平定了海盜,今天午餐的時候,他們還說英國炮艇最近很少出動.」
「那些海盜真是讓人……害怕!」
「他們的確有意挑釁,」薛登解釋,「不過他們只是搶他們需要的東西而已。」
「但是他們殺死了江先生船上的一名水手。」
「殺死一個人,他們得接受制裁.」
「他們為什麼傷害江先生呢?」
「他抵抗,他們就朝他開槍,好在子彈只射傷他的肩膀,而且他又做了件最聰明的事,就是裝死——躺在甲板上兩眼緊閉,使他們不再注意他!」
「感謝上帝!」艾珈妮叫起來,心想凱瑩會何等開心啊!
「海盜離開後,江先生用另一隻沒受傷的手把火撲滅。」
薛登繼續說。
「他真夠勇敢!」
「的確很勇敢!他能活著實在太幸運了!否則我們也不會這麼快就追上海盜船,放出你和凱瑩了。」
「船上其他的船員呢?」艾珈妮問。
「我們發現他們被反綁在海盜船的甲板上,我想他們大多數是為了保全一命而加入海盜;海盜一向熱衷於廷攬能幹的水手,如果拒絕加入,就很少能活著敘訴這檔子事了。」
艾珈妮不禁輕輕顫抖。
「這對你來說真是一次可餡的經驗,」薛登說:「你要聰明些,把這些從心中驅除掉,就連我說的這些事,再也不會發生在你身上!海盜集團一定要為他們的罪行付出代價。」
「但是誘拐婦女的事仍然發生。」艾珈妮說。
「那倒是真的,」薛登同意:「總督決定要有效地制止,我也會盡全力支持他。」
「而且現在我個人更有為此奮戰的重要動機了。」他語聲溫柔,帶著微笑,輕撫她的臉頰,把她的臉蛋轉向他。
「你想像不到當我知道你成為海盜船上的俘虜時,經歷了些什麼?他們真的沒有傷害你?」
「沒有,」艾珈妮回答:「他們把我們帶下走道,關在艙房裡。」
停了一會兒,她又說:「只有最後那一刻才真令人害怕,在你們上船以前,凱瑩認為他們會把我們殺死,有一個男人一直在撞門,但我從裡面拴緊,用身子拚命抵住。」
「你真勇敢,親愛的。」薛登說.接著,他彎下頭,他的唇印上她的。
他一片深情地吻著她,和以前不大一樣,她知道那是因為他曾經她擔擾害怕過。
她幾乎不能思考,再一次感受到那種美好和心醉,就像他以前吻她時一樣。
但現在他的嘴唇更需求、更迫切,火焰又在她心中燃燒,也灼燒了他。
「我愛你!我愛你呵!」薛登喃喃地說。
他狂亂地吻她的前額、眼睛、臉頰和柔欽的頸子,然後又回到唇上。
事實上,她穿著中國服裝,不再受到緊身內衣的束縛,身體更加柔軟地依偎他。
他把她抱得愈來愈緊,彼此的心跳都能聽到,似乎化為一體。
「我愛你!」他再次說。
他望著她的眼睛、頰上淡淡的紅暈,然後靠近她柔潤的唇,溫柔地說:「還要多久妮才嫁給我,親愛的?」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澆頭,她僵住了,她移開一點,推開他。
「怎麼回事?」他問。
「我不能……嫁給……你!」
「為什麼?你愛我——我知道妮是愛我的!」
「我愛你,」艾珈妮說:「我願用我的一切來愛你……
我的身心,我的靈魂……但我不能做你的妻子!」
「別亂說!」薛登制止她:「我們還要帶著你的秘密回去嗎?不管怎麼樣,就算有人不准,也無法遏止我們相愛。
妮屬於我的是不?告訴我你屬於我!」
「屬於你,」艾珈妮回答:「但我不能告訴你那秘密,伯父不會讓我……嫁給你的。」
「我自己去和將軍說!」 「那沒有用!」
「那麼,就算他不同意,我還是要和你結婚!」薛登十分堅決地說。
「他是我的監護人。」艾珈妮回答.他們都知道監護人對婚姻掌有生殺大權。
在法律上,女孩的婚姻完全由監護人裁決;更重要的是她根本沒有到法定年齡,就算她到了二十一歲,伯父也會不徵求她的同意,一口回絕任何求婚者.薛登沉默半晌說:「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要求一個女孩嫁給我,艾珈妮,我本來並沒有結婚的打算,雖然過去有很多韻事,但從沒有真正戀愛過。」
他望著她那對含情的眼睛又吻了上去。
那是一個很輕的吻,那是一個男人把某樣東西視為非常珍貴、完美,不由自主地承認其中奧妙時,所獻上充滿愛意的吻。
「想起第一次吻你的那個晚上,」薛登繼續說:「我知道有什麼完美而獨特的事發生了,我忘不了吻你的感覺,也不能忽略彼此共同的體會。」 他停了一會,又輕柔地說: 「你和我有同樣的感覺,是不?」
「那的確很奇效,」艾珈妮回答,「使我不能克制自己……即使知道自己應該那麼做……後來幾乎不相信那是真的,好像是一個……魔法,我只有如此形容它。」
「你用的字眼很正確,」薛登說:「確實像是有什麼魔法,雖然我一再告訴自己一定是弄錯了,或是將軍的威士忌太烈了!」
「那麼……你第二次再見到我的時候呢?」艾珈妮問。
「我知道你是我生命中一直在尋求的女人,最先我並不承認,甚至否認我想跟你結婚,即使現在我心中已確認我們彼此相屬,但腦裡還在懷疑。」
他笑了一笑。
「你真使我迷惑,你得向我解釋,為什麼讀伯父那份秘密文件?為什麼說俄國語?為什麼在船上一直躲我,而且做得那麼成功?」
他輕觸艾珈妮臉頰,把她的臉轉向他,語氣很強硬,「我把你擁入懷中,又吻過了以後,你怎麼還能讓我們像在奧瑞斯夏號上一樣,浪費那麼多時間呢?」
說完又吻她,那種光耀和火花似又升起,使他們難以呼吸。
「我要你!」薛登語調低沉:「我不但現在要你,永遠都要和你在一起!你是我的,你屬於我!」
「我也這麼相信,」艾珈妮喃喃地說:「我覺得我們好像很早以前就相屬似的。」
「我確信這點,」薛登回答:「在印度待了那麼久,對人們必須掙扎求生、餓饑困苦,已沒有任何合理的解釋;有一天我們還是要回到那裡的——什麼時候你才能嫁給我?」
「你不瞭解,」艾珈妮聲調淒然:「我不能為你做什麼,只能告訴你願以整個生命愛你,以後也如此……但我不會做你的……妻子的。」
「不管什麼以後了!」薛登激動地說:「我只對現在有興趣,我要擁有你,艾珈妮,告訴你,我絕不輕易放棄。」
她正想辯解,他又吻上她的唇。 他吻得她難以思考,只感到他唇間傳來激情的、燃燒的火焰,使她悸動不已。
他把她擁得更緊,這時甲板上傳來發令進港的聲音,原來回到香港了。
艾珈妮心中猛然想起自己又得回伯父家了,看來少不得一番解釋,還有她怎麼穿上中國服裝的?她從他的臂彎中起來,一下子即將面臨的難題全湧入心中,就像突然入侵的海盜一樣。 他倆已非常親近了,因此她覺得不需要把心中的想法訴諸言語。
他卻開口了:「我會作番解釋的,雖然經歷了許多驚險,好在你安全返家,我會讓你伯父瞭解的。」 艾珈妮在發抖。
「也許……他們還沒有……回來。」她的聲音抖顫,也知道這種希望渺茫。 太陽正在西沉,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時候了,她感覺一定過了六點,將軍通常很準確的在快六點時回到家裡。
「你給了我一切!」薛登深情地凝視她,輕吻她額頭。
艾珈妮雖然急著要趕回伯父家,但還是得去看看江先生的情形。
江先生的馬車在碼頭等候,他躺在擔架上,凱瑩跟在後面。
艾珈妮吻吻凱瑩的臉頰,互道再見。
「你要快來看我們。」她要求。
「我盡可能來,」艾珈妮說:「你得忙著照顧江先生了。」
「好在夫君仍然活著!」凱瑩的眼中充滿淚水。
艾珈妮再和她道再見。
然後,她又向馬瑞奧特艦長告別,向他致謝,薛登陷在她身邊,就近叫了輛馬車駛向將軍府邸。
想到即將面臨的一切,她很自然的把手放到他手中,從他指尖傳來一股暖流,那是安慰和鼓勵的泉源。
「別太擔心,」他說:「你要相信我,艾珈妮,我有辦法的。」
「我相信,」她回答:「你知道我相信你。」
「不要那麼擔心了,親愛的,」他說;「你擁有一對我生平看過的最美麗的眼睛,但是我不要看它流露著憂慮的神色,我要它看上去快樂、年輕、沒有什麼煩惱,我要用一生來達成這目標。」
艾珈妮的臉頰靠著他肩膀。
「和你在一起很快樂,自從爸爸去世以後,我一直過著悲慘的日子,現在有你的愛就好像從黑暗的隧道中走出來,見到燦爛的陽光。」
「你父親怎麼死的?」薛登問。 艾珈妮一時楞住了,她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抓緊薛登,直到她感到他在等她回答時,才口吃地說:「傷寒……他患了傷寒才去世的!」
薛登的眼睛停在她臉上,那種表情使她不得不凝視著他。
馬車靠近將軍府邸,大門外還站著哨兵。
「我要你一回去就馬上上床休息,」薛登說:「這段可怕的經歷一定讓你受夠了,我會去和你伯父談談的,你就直接上床睡覺,艾珈妮,到明天一切事情都會好轉。」
艾珈妮沒有說什麼,但他知道她害怕。
基於一些本能的反應,他覺得她的秘密一定和她父親有很大關係。
過去充滿冒險的經歷中,時時佈滿重重危機,但他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覺,而且從沒錯過。
似乎每件事都弄錯了!問題更難解開,一些推論都站不住腳了,看來他需要更加努力,否則仍難水落石出。
他仍然相信自己能夠解開艾珈妮的秘密,也能減輕她的憂傷。 他又深信有一天艾珈妮能成為他的妻子,他一生中還沒有這麼確定過一件事,只因為他們彼此之間意味深長。
馬車來到將軍府邸前,門房開了門,薛登又說:「照我說的做,艾珈妮,直接到樓上你房間去。」
她抬頭仰望他,眼睛在一片幽深之中透著恐懼。
「我……愛你!」她低語,轉過頭,下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