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比他年齡大的客人上床後,公爵發現屋裡只剩下三個與他年齡相同的朋友。
「我們玩什麼呢?」他問,「打一局橋牌,怎麼樣?」
「我有一個更好的想法,」其中一個答道,「你和亨利進行一場決鬥,如何?我總是喜歡看決鬥。」
公爵一笑,但是斯瓦松子爵亨利懊喪地說:「這不是存心叫我再輸一場嗎?」
「你至少可以試試嘛,」他的朋友笑道,「也許我們可以把塞薩爾的眼睛蒙上,叫他施展不了本事。」
「你們還是別幹這種事情!」公爵答道,「我們去軍械庫挑選一下鈍頭劍吧。」
四人一陣哄笑,沿著走廊走了。他們快到軍械庫時背後傳來腳步聲。
公爵回頭,看見尤莎的女僕珍妮正急匆匆地向他走來。
「爵爺,我得跟您說句話,爵爺!」
公爵的三個朋友進了軍械庫,他有些不耐煩地說:「出了什麼事?你是珍妮不是?」
「是的,爵爺。」珍妮答道。
她向他微微地屈身行禮,看得出她非常焦慮。
「好吧,你要說什麼?」
「小姐被人帶走了。」
公爵不解地看著她。「小姐被帶走了?你在說些什麼?」』
珍妮一時似乎語塞。她劃了個十字,用公爵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說的是半夜拜鬼儀式。」
公爵突然一下呆住了。「半夜拜鬼儀式?」他面有慍色說,「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麼?」
「她們把小姐帶到那裡去了,先生。有意把我關在樓下,我設法逃出來時,看見一個陌生的女僕帶著小姐從主樓下去了。」
公爵聽著,覺得珍妮的話難以置信。
珍妮嗚咽一聲,繼續說:
「我看見了她們,我是從樓梯上面看見她們的,爵爺。她們用一床毯子把小姐的頭蒙住,把她拾到外面的一輛等候的馬車上。」
公爵抽了一口冷氣。
珍妮抬起頭,祈求地望著他。她臉上掛著淚珠,全身不停地抖動著。公爵問:「她們把她帶到哪裡去了?」
「如果她們知道是我把那地方告訴你的,她們會殺了我的。」
「我會保護你的。」公爵說,「快告訴我,小姐被帶到什麼地方去了?」
「帶到飛龍林去了!」
她的聲音低得快聽不見了,她再次劃了個十字。
「不用害怕,」公爵說,「你告訴我是對的。」
他走進軍械庫,用一種令他的朋友吃驚的緊急口吻說:「快!跟我來!出事了!我們要不借一切代價來防止事情發生。我們騎馬去,沒有時間換衣服了。」
說完,他從牆上取下一把入了鞘的長劍,然後,他沿著走廊朝通向馬廄的大門急步跑去。他的三個朋友緊跟在後面。
一股濃煙從尤莎的周圍升起。她聽見樹枝劈劈啪啪作響,感到腿腳陣陣發燙。
她沒低頭去看,而是仰望著天空,凝視著頭頂的星斗,銀色的月光把四周照得慘白。她反覆默念著那幾句祈禱詞。她再也不祈求上帝拯救她了,她知道那是徒勞的。她只祈求當火燒著身子時,她會更加勇敢些。她想起了仰望著天空祈禱到死的貞德,她那視死如歸的膽量使英國劊子手驚惶失措。
「讓這一切……快點過去吧,求求……上帝,讓它……快點過去吧!」尤莎哀求道。她祈禱時覺得,不僅上帝在聆聽她的祈禱,母親也在她的身旁。
女人們的聲音越叫越高,越叫越興奮,彷彿撒旦真的與她們在一起。
尤莎迫使自己不去聽她們那刺耳的聲音,一心去想天使,她相信天使與她在一起。
儘管如此,她仍舊聽到季蕾的尖叫聲。
「我們的主宰來了!撤旦與我們同在!他聽見了我們的祈求,他聽見了我們的呼喚!」
一陣恐懼掠過她的全身,她把眼睛緊緊地閉上了。她害怕見到撤旦,只好再次析禱。
「上帝……救救我……聖母瑪麗亞……救救我吧!別讓我撞上……這惡鬼。」
她感覺越來越燙了。不用看就知道,木堆燒著了,火苗開始往上竄了。
「撤旦!我們的主宰I你與我們同在,我們跪倒在你的腳下!」女人們高聲呼喊。
季蕾用力伸出雙臂,彷彿要擁抱她的情人。她高呼道:「撒旦,黑暗王子,我的上帝,我的引路人,我是你的!」其他的女人也興奮地狂叫著,這狂叫聲把公爵引了過來。
他手握利劍,飛馳而來,三個朋友緊隨其後。他一眼就看清了發生的事情。他從馬上一躍而下,朝女人們疾奔過來,她們嚇得直往後退。一知道他是誰,她們撒腿便跑,消失在黑暗的樹林裡。
只有季蕾站在那裡,一副傲然不動的樣子。
公爵沒有理睬她,用腳把燃燒的火堆踢開,向尤莎衝去。
「你來遲了!」季蕾譏笑道,「她已經成了撒旦的祭品,撒旦把她帶走了,而且……」沒等她說完,亨利-得-斯瓦松一掌把她推向一邊,使她幾乎絆了一跤。
他也用腳去踢開火堆,另外兩個人隨即跟了上去。他們已經無暇顧及馬了,因為眼看尤莎要被活活燒死,而這正是女妖們求之不得的。
公爵第一個衝到她的身邊。他一劍砍斷她身上的繩索,把它扔到地上,用雙臂將她從火堆中托起,抱到安全的地方。她已被濃煙嗆得奄奄一息了。
恐懼使她一時難以意識到,在最危急的時刻,憑著她的祈禱和上帝的憐憫,她竟得救了。
公爵把她抱到馬兒彙集的地方。
亨利勒住公爵的馬的韁繩。他覺得沒有必要再撲火了。
公爵把尤莎放到鞍座上,自己飛身一躍,坐到了她的身後。
他右手拿起韁繩,左手緊緊地把尤莎抱在胸前。這時子爵才問:「其他的女人怎麼辦?」
公爵掃視了一下林中空地,發現只剩下季蕾一個人了。
她還蜷縮在剛才被摔倒的地方,兩眼惡狠狠地盯著公爵,像一頭受因的母老虎。
「別管她們!」他答道,「今天晚上她們休想再害人了。」
說著,他調轉馬頭,穿過樹林,朝原路返去。他的三個朋友決定跟他一道回去。
公爵慢慢地、小心翼冀地向城堡騎去。他知道,這一場惡夢使尤莎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
她的臉埋在他的肩上,金黃色的頭髮披散在裸露的肩膀上。公爵注意到了被女妖們撕爛了的襯裙,她的腳上還有被燒傷的疤痕。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她的腳會疼得鑽心的。
他感到怒不可遏,氣得臉都變了相,嘴唇咬成了一條線。這種事竟發生在他的領地,而且發生在他的客人身上!他們走出樹林,前面不遠就可以看見蒙特維爾城堡了。
尤莎動了一下,她用僅僅他能聽得見的微弱聲音說:「是您……您救了……我!」
「多虧上帝的幫助和珍妮的判斷,她看見你被人帶走了。」
「一個女僕……告訴我……珍妮……受了傷,可是我……發現……夫人欲置我於死地。」
「我饒不了她。」公爵說,「你現在就別七想八想了,尤莎,忘記這件事,我保證這類事再也不會發生了。」他感到她在發抖。
「您怎麼能……肯定……不發生呢?她……仍舊想……殺死我!」
「我絕不允許這種事再發生,」公爵說,「你得相信我。」
「我……我……太害怕了。」
「當我看到你高高昂起頭時,我想,在這種可怕的情形下,沒有一個女人比你更勇敢,更高大。」
他親切的聲音以及欽佩的話語解除了纏繞在她心中的困惑。當她意識到已經安全了,甚至擺脫了魔鬼撤旦時,不禁象孩子似的哭了。起初,淚水象斷了線的珠子奪眶而出,繼而,淚如滂沱,全身震顫著,她的顫動傳到了貼著她的公爵身上。
「一切都過去了,」他安撫道,「都過去了。我以聖名起誓,這種事再也不會發生了。」他感到她並沒有聽見他的話。
他們到達城堡時,發現剛才以從未有過的速度套好了馬的馬伕們正在等候他們。
公爵格外小心地跳下馬,手臂仍舊抱住尤莎。他抱著她走上台階。正如所料,珍妮正在大廳等候著。
「是您救了她,爵爺!是您救了她!」她哭道。
「是你救了她!」公爵答道,「她可吃了不少苦。」
他邊說邊往樓上走去,把尤莎緊緊地抱在胸前。尤莎止住了哭聲。但仍緊緊地偎依著他,似乎心有餘悸。
他來到她的臥室,珍妮趕緊向前推開房門。公爵把她抱到床上,輕輕地放下了。
她發出一絲抗拒聲,似乎不願意公爵離開她。他溫柔地說: 「珍妮會照顧你的,她給你包好了腳,安頓你上了床,我就來。」
他不知道尤莎是否聽懂了他的話。她的眼睛望著他,似乎在祈求,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花。
透過蠟燭光,他覺得她看上去動人極了。但是他意識到,經過這件事後,她已經處於驚弓之鳥的狀態。
他把她留給了珍妮,下樓去找他的朋友。不出他的意料,他們在大廳,一人手裡拿著一杯香擯酒。
他走過去。子爵說:「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塞薩爾,我永遠也不會相信這種事會發生在一個文明的世界裡。」
「各國仍舊存在著妖巫,」公爵答道,「可是,在我的領地上舉行半夜拜鬼儀式,我還是頭一次知道。」
從他的聲音裡不難聽出,他非常憤怒。另一個朋友送給他一杯香檳酒,說:
「謝謝上帝,你救了那個可愛的姑娘,你準備怎樣處置得-薩隆夫人呢?」
「你問我如何處置她?」公爵問。
他呷了一口酒,說:「我想,我們都很清楚,明智的做法是,這種事談得越少越好。」
他的朋友點頭同意。他又說:「我要你們以名譽擔保,不要提起今晚發生的事。」
他們一時不解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亨利-得-斯瓦松回答:
「你說得對,塞薩爾,如果這件事一傳開或者上了報,那就大錯特錯,而且有損尤莎小姐的名聲。」
「我正是這樣想的。」公爵同意他的話,「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僕人們會保持沉默的。他們很怕惹怒妖巫們!「
「可是,把尤莎被綁走這件事告訴你的正是一個女僕。」亨利說道。
「她不會說出去的,」公爵答道,「正因為她勇敢地救了尤莎小姐,她就怕有人一旦知道是她告訴我此事經過後所引起的反響。」
「我想你說的正是。」子爵答道。
公爵喝完一杯香檳,又回到了尤莎的房間。
珍妮給她脫了衣服,安頓她上了床。公爵上樓時帶了一小杯摻了水的白蘭地。他走到床邊,什麼也沒說,把手枕在尤莎的腦後。
「我要你把這點酒喝下去。」他說。
她沒有抗拒,像孩子似地服從了。她只喝了一小口,便抬起手。
「再來一口。」公爵哄勸道。
他放下杯子,對著珍妮說:「我要和你談一下。」
他捏了捏尤莎的手,輕柔地說:「我就來!」
她似乎懂了。他穿過緊挨著尤莎的臥室通向閨房的門。
珍妮跟在後面。他轉身正要開口時,發現珍妮憂慮地望著他。
「我非常感謝你,珍妮。」他說,「是你救了小姐的性命。」
女僕舒了一口氣,十指交叉著,她沒吱聲。公爵繼續說:
「我要好好獎賞你,給你一筆錢。這樣,你結婚時就有一份可觀的嫁妝。」
「謝謝您,爵爺。」珍妮答道,「救了小姐,我很高興,她競被……那些不服從……上帝的人帶走,真是太……壞了。」
「你說得對,」公爵同意,「我還要你向我保證,不對屋裡的任何其他人提起這件事,也不能告訴你們家裡的人。我的朋友們已答應絕不再提起這件事。」
他看見珍妮的眼睛流露出釋然的神色,知道她非常害怕。
「你必須懂得,」他繼續說,「我不想請醫生,也不希望任何人對今晚小姐發生的事提出疑問。」
「我向您起誓.……爵爺,我永遠也……不提起。」珍妮低聲地說。
「謝謝你。」公爵答道,「我對你由衷地感謝。」
他走回臥室,珍妮很機靈,沒有跟進去。他走過房間,在床邊坐了下來,把尤莎的手握在手中。
「一切都過去了」,他輕聲細語地說,「你會很快好起來的。」
他覺得她的手指在他的手心中顫抖著。他說:「我已經叫珍妮和我的朋友們起誓保密,任何人都不會知道發生的事。明天起你又得壯起膽子若無其事地露面,明白了嗎?」
「可是……的確……出事了!」尤莎小聲地說。
「睡覺吧。」公爵說,「一覺醒來,事情就不一樣了。明天我們再談吧。」
他以一種大多數女人無法抗拒的方式朝她微微一笑,然後拿起她的手,非常溫柔地吻了一下。
他覺得她吃驚地望著他。他起身說:「晚安,尤莎。你比我更清楚,你的保護神在上天保佑你。」
說完,他便離開了房間。
尤莎閉起雙眼,心中默念道:「謝謝你,上帝……謝謝你……媽媽,我知道是您……把他……派來救我的。」
第二天早上,珍妮告訴太夫人尤莎一夜沒合眼,她勸她躺在床上別起來。
「一夜沒合眼?」太夫人驚訝地說,「這可不像我的外孫女。」
「我想,夫人,小姐一定吃了不消化的東西。」珍妮說,「昨天的菜單上有牡蠣這道菜,雖然很新鮮,可是難說沒有一個不是壞的,這是常有的事。」
「那也是。」太夫人承認道,「告訴我外孫女不要急著起床。如果你能勸她一直睡到吃午飯時再起來,那就更好。」
「我盡力而為吧,夫人。」珍妮答道。離開屋子前,她向太夫人行了個屈膝禮。
尤莎睡了大約一個小時後,便吃力地告訴珍妮她該起床了。她意識到,如果讓參加聚會的什麼人仔細問起她為什麼不舒服,那就太不好了。
她還想,公爵也會因為她的怯懦而鄙視她的。即便別人不知道她是因為出了事而害怕露面,可他是知道的呀。她只想不引人注意,任何人也別向她提出任何尷尬的問題。
她的一個踝骨仍舊很疼,珍妮給她包紮了起來,她就讓尤莎說是被蚊子狠狠地咬了一口。
「這是常有的事,小姐,」她說,「不管怎樣,我們得找條裙子把它遮起來,這樣,就不會有人看見繃帶了。」
她幫尤莎穿上一條外祖母從巴黎帶回來的、鑲著英式花邊的白色漂亮裙子。裙子上有一排小孔,上面穿著細長的藍色絲絨緞帶。
裙子還配有一條藍色絲絨腰帶。珍妮把它繫在尤莎纖細的腰肢上。和其它的裙子一樣,裙撐小巧而雅致。穿裙子時,尤莎盡量不去想被妖巫們從身上扒下來撕爛了的、扔到火裡的那條漂亮裙子。
一想起所發生的事情,她就觳觫不止。她迫使自己看著透過窗戶射進來的陽光。
她的梳妝台上擺著一瓶蘭花,在金鑲玉嵌的五斗櫃上還擺著一個花瓶,裡面插滿了玫瑰。
她扶著欄杆,緩步走下樓梯,頭盡量抬得高高的。客人們已經在太廳裡準備吃午飯了。
只有公爵和他的三個朋友看得出,她的臉色非常蒼白,眼睛下面有一些昨天還沒有的微細皺紋。
其他聚會的人都只顧三三倆倆地嘰嘰咕咕。她走到外祖母身邊,太夫人間:「你好了一些嗎,寶貝?」
「我完全好了,外祖母。」尤莎答道。
「你的女僕說,你是吃了不消化的東西。」
「我想是的。」
公爵注意到,吃午飯時,她強作鎮靜,與坐在兩邊的男客講著話。公爵認為沒有人比她更勇敢更從容的了。
他想使她輕鬆一些。於是對她說,午飯後別人去騎馬,他帶她去看看畫廊。
「我要給她講講我的一些畫的來歷。」他說道。
「坦白地講,塞薩爾,」他的一個女客人說,「我寧可騎騎你的那兩匹駿馬,你家裡的那些珍藏,我早就聽你說夠了。」
「一定使你感到倒胃口羅?」公爵反譏道。
「那倒不至於,只是缺乏感情氣息。」女客人回答,無不挑逗地瞥了他一眼。
他笑起來了。
太夫人回房間了,她說有幾封信要寫。
當別人騎馬去後,公爵對尤莎說:「去畫廊之前,我要跟你談談,到我書房去談最舒服。」
他們穿過走道,來到她知道只屬於他的那個房間。
他關上門。尤莎走到那扇大凸肚窗前,在一張罩有絲絨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陽光撩撥著她的金髮,公爵走過來,發現儘管她遭到那麼大的不幸,她仍舊顯得美麗、安詳,這是任何其他的人都比不上的。
他坐了下來,側面對著她,說:「你一直表現得很勇敢,尤莎。我想,我們不應該老談這件事。可是,也許你想知道我是怎樣處理昨天晚上所發生的事的。」
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害羞地移開目光。他說:「我今天早上找了得-薩隆夫人,正式告訴她,從此以後,她再也不能踏上屬於我的任何一塊領地。如果她有意傷害你或者其他的人,我要把她交給地方法官。那樣,她無疑會被判長期監禁。」
尤莎吸了一口氣。「她……信……你的話嗎?」她猶豫地問。
「不信也得信!」公爵嚴厲地說。
「她……她一定……非常惱怒。」
「不過我想,」公爵說,「她知道我不是說著玩的。」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得原諒我,尤莎。原諒我從前沒有認清她的真實面目。可是,我怎麼能想像,怎麼能猜到她是一個妖巫呢?」
兩人默默無語。然後,尤莎用極輕的聲音說:「她非常……凶狠。」
「現在我知道了。」公爵表示同意,「可是,我以前沒有意識到她到底有多麼狠毒。我真傻。」
他換了一種語氣,說: 「一切都過去了,我要你把那件事忘掉!」
「我……試試……吧。」
「如果我總在你的身邊保護你。」公爵說,「你也許更容易忘掉那件事,也確實感到安全些。」
從尤莎臉上的表情看,她沒有聽懂他的意思。他非常溫柔地說:「我要求你嫁給我,尤莎。我不僅要使你感到安全,我還感到我們會非常幸福的。」
說完,公爵期待著從尤莎的眼神中看到一種喜悅的神色,驅除她蒼白的面色以及她所遭受的不幸留下的最後痕跡。
使他意外的是,她調過頭去,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向窗外望去。
她默不作聲。公爵又說:「我請求你嫁給我!」
「我……我知道。」尤莎仍舊望著別處說,「這對我……當然是很……榮幸的。我知道這也是外祖母所希望的,但是……請……我想……回……回家去。」
「我明白。」公爵說,「可是,在你走之前,我們能不能告訴你外祖母,說我們訂婚了?」
尤莎捏緊雙手,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開了。「如果我顯得……不禮貌,我……我感到對不起。」她結結巴巴地說,「我知道……你有多麼……重要……也知道城堡以及城堡裡的每個人對……外祖母……意味著什麼……但是我……不能嫁給……你!」
「不能嫁給我?」公爵重複著她的話。
他的問話甚至對他自己來說都顯得很愚蠢。可是,他一刻都不曾想過,他向任何一個女人求婚會遭到拒絕。
這些年來,他的母親和親戚們一再勸說,一再懇求他再次結婚。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哪一個女人拒絕他的求婚。
「我……我對不起……非常對不起。」尤莎說,「我覺得你……了不起,我將永遠……感謝你昨天晚上救了我。可是,我不想……呆……呆在這裡了。」
「我理解你說的,這是由於你受了驚的緣故。」公爵讓步了,「可是,在我的領地上還有許多別的住宅,你可以住在那裡。當然,我們還可以到世界各地去度過一個漫長的蜜月。」
他對她微笑著。後來才說:「我們回來後,我想,你會像我一樣愛上蒙特維爾城堡的。」
兩個人都沉默了。他知道,尤莎在思索著如何回答他。他伸出手去,好像要去握她的手,卻發現她避開了。
「不……光是……城堡,」尤莎用一種低低的、吞吞吐吐的聲音說,「更不光是……得-薩隆夫人……而是我……不……愛你。」
「你不愛我?」公爵不相信。
他再一次感到震驚。女人總是愛他的,而且他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也許說起來有些大言不慚,他還從來沒有浮現過這樣的想法:他所喜歡的任何一個女人會直截了當地說不愛他。
尤莎站起身來。「請……別生氣。」她懇求道,「我感到十分……榮幸,因為你竟會求我做你的妻子,只是我不……想你做……我的丈夫。」
她說話時,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公爵坐在這裡,極度驚愕地看著她。沒等公爵阻止,她轉身就跑出了房間。
他聽見她沿著走道跑去的聲音,心想她可能回自己的房間了,也許到外祖母的屋裡去了。在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像個傻子似的。他怎麼這樣蠢,竟在她昨晚大驚一場後向她求婚?
即使別的事沒有什麼,這件事也會使她對城堡以及在他的領地上發生的事情感到恐懼的。
然而,他坦率地承認尤莎之所以拒絕他,不是因為城堡,而是因為他本人。
他現在明白,在求婚之前,他本來就應該使感情更細膩一些,也當然應該學得聰明些,先向她求愛。
他完全知道赫爾姆斯戴爾夫人帶她外孫女來城堡的意圖。 起初,一想到他們又設下一個陷阱,誘騙他結婚,他就感到好笑。 可是他不久發現,尤莎與那些被當作誘餌來哄騙他上鉤的女人完全不同。
首先,她比想像中的任何年輕姑娘都要美麗動人。其次,她聰明穎慧。最後,他對她能看透他的心事一直詫為奇事。
昨天晚上,當他把她從死亡的邊緣救出來時,他就知道她具備了作他的妻子的一切品格。她的天真、純潔以及無可比擬的勇氣是那樣地吸引了他,這是任何其他女人都比不上的。
她得救以後,並沒有貼上來。他太清楚了,如果那樣,就說明他只需一伸臂,就可以把那個女人抱在懷裡。那時,他就可以吻她,用吻來抹去她所遭受的恐懼。說不定尤莎也會像個孩子撲在她爸爸媽媽肩上哭泣一樣。可是尤莎並沒有這樣貼上來。
公爵站起身,茫然地望著屋外的花園。「我真傻!」他自語道,「而且是又傻又自負。」
他一直以為,尤莎來蒙特維爾就是下了決心嫁給他,正像她外祖母決心的那樣。現在,他生平第一次遇到一個不願嫁給他的女人。
他曾意識到,他對尤莎的需要與他過去對別的女人的需要不同。他們的思想是那樣的吻合,他知道她會理解他,會樂意幫助他照管領地的。她也會理解他作為一家之主的地位的。
她待人彬彬有禮,對他客人中上了年紀的男女客人關懷備至,使他沒有遺憾,而且也差不多受到一致的讚揚。他知道,人們的讚揚就是對這門親事的贊同,大家都認為他是必然要娶她為妻的。但是,儘管一遇上她就看出她與眾不同,他還是決心不要過早放棄自由。現在他知道她正是他所要求的妻子。
「可是,她卻不希望我做她的丈夫!」
他重複著這句話,覺得難以置信。
許多女人,即便她們已經結了婚,也常常告訴他,他是她們的理想丈夫。
有多少次,當她們被激情燃燒得不能自持時,他的耳邊就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哦,親愛的塞薩爾,要是我在結婚前認識你就好了!一切該會有多麼的不同啊!」
他曾不無自嘲地想,儘管那個女人在他身上喚起了一種無法抗拒的慾望,假如她還年輕的話,他也未必把她放在心上。即便放在心上,他也一定不會向她求婚的。可是現在他到底向人求婚了,儘管多年來他一再搪塞和拒絕母親提出的每一個建議。
不可思議的是,他把這件事弄得一團糟!
「一切從頭來。」他自語道,「首先,得向她求愛,當初本來就該這樣。我敢肯定,她會愛上我的。」
他聊以自慰地想起那些愛他愛得五體投地的女人。
可是,他終究感到躁動不安,無聊透頂。她們企圖制服他,俘虜他。越是如此,他就越要像一頭野獸那樣,拚命掙扎,衝向自由。他越想越意識到,尤莎從來沒有流露出要把他當作一個男人來俘虜的絲毫跡象。她曾經那麼全神貫注地、興致盎然地聽他談起勃艮地的歷史以及蒙特維爾的珍藏。
回想一下,他不曾記得尤莎的哪一句話,甚至哪一個眼神向他示意過,他把她深深迷住了。
「我怎麼這麼愚蠢呢?」他氣憤地自問。
有生以來第一次,塞薩爾不帶偏見地審視自己,而且發覺自己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他是一個在物質上應有盡有的人。可是他意識到,過去幾年中,妻子神經失常死後,他逐漸喪失了許多精神方面的東西。而精神的東西在他孩提與青年時代是占主導地位的。
這不僅僅指他對上帝的堅定不移的信仰,還包括幫助、鼓勵、引導那些因他的社會地位而對他不勝仰慕的人的雄心壯志。他覺得他必須多做好事,不僅因為這是他的責任,還因為這是他本人的志願。可是由於走上了一條享樂的道路,他身上除了自私的成份外,一切都蕩然無存了。他一心想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別的一概不管。
公爵在書房裡來回走動著,像他過去常常指摘別人那樣指摘自己。他希望尤莎沒有走,聽聽他在想些什麼。他想知道是否能改變她對他的印象,使她對他的感覺與他對她的感覺一樣。
「我需要她。」他大聲說,「我需要她做我的妻子。啊,上帝,我一定要娶她!」
他想,是不是該派個僕人上樓去把她叫下來,問她願不願意嫁給他。可是,他害怕遭到拒絕。如果尤莎拒絕他,傭人們會在背後嘰嘰喳喳議論個不停的。
實際上,尤莎不像公爵想的那樣去了臥室,而是去外祖母屋裡了。
她輕輕地敲了一下門,心想,如果外祖母睡覺了,她是不會聽見門聲的。
然而,她聽見裡面傳出「進來」的聲音,她進去了。
外祖母躺在一張長扶手椅上,身上益著一塊繡得十分精美的絲織蓋毯。
「尤莎,親愛的孩子,」她驚奇地說,「我還以為你和塞薩爾在一起呢。」
「剛才我是和他在一起,外祖母。」
尤莎走過房間,在椅子旁跪了下來。她仰起臉望著外祖母,臉上的表情使外祖母急切地問:
「出了什麼事?什麼使你感到不安?」
「我……我想……回家去,外祖母!」
「回家,親愛的孩子?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不再多呆一個星期?」
「我想回……回到……爸爸的身邊去。」
太夫人不語。少頃,她問:「能說為什麼嗎?」
「我……我剛才……拒絕了公爵的求婚!」
她的話雖說得有些吞吞吐吐,太夫人還是聽清楚了。她驚愕地看著外孫女。「你拒絕了塞薩爾?」
「是……是……外祖母。」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我不……愛他!對不起,外祖母,我知道你會多麼地……失望,可是我不想……嫁給他。」
尤莎的話說得很平靜,但很堅決。她補充說:「我知道父親不會……強迫我接受……一門我不喜歡的親事的。」
外祖母只是不解地看著她,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尤莎站起身,吻了一下外祖母的臉說:「原諒我……外祖母,我知道你覺得……詫異,可是,我……無能……為力。」
她穿過房間,向房門走去。待她到了門口時,太夫人才恍過神說:「尤莎,別走,我們再談談!」
「沒有……什麼……可談的。」尤莎答道,「請讓人安排一下,我們明天或後天走。」
沒有等外祖母回答,她已徑直走出房門,將身後的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