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娜沒想到要向那麼多居民一一道別。她要帶孩子們離開莊園的消息傳遍整個地區後,立刻有無數相交多年的朋友陸陸續續地拜訪他們,說聲「一路順風」。這些朋友中,除了幾位是來自州郡大城的威望人士外,大部份是漁夫、農民及鄉人,大家都因他們的離去,由衷的難過。
每當訪客們談及姊姊和龍納德郡主的往事,眉娜就熱淚盈眶。尤其是羅森先生駕著由那匹老馬拉的二輪馬車,帶他們四人離開莊園時,她的淚珠更潸然而下,僅能透過滿眶的淚水,朦朧地對莊園景物作最後的一瞥。
羅森先生的行程如此安排:首先由他駕馬車送他們到特魯羅,然後到該城的驛馬車站換乘四輪大馬車往羅賽斯特,此城是到格蘭特堡的第一站。
一切準備就緒出發後,孩子們為出外旅行而十分興奮。薇薇根本不知道自己將長久離開故鄉了。
眉娜深覺行李太寵大,因為她帶走了姊姊的衣物,又不忍心把那些帶給她美麗回憶的小東西丟棄,結果就左一包右一袋的。
這些小東西是幾個鼻煙盒子,不是特別值錢,卻是姊夫珍藏的;一個姊姊的女紅籃子,裡面有幾張繡花巾,是她和姊姊一起繡的;還有一些瑣碎的東西,如孩子們在海灘上拾取的貝殼,龍納德郡主第一艘船船尾飄揚的旗幟,全都是綴滿快樂的紀念物。
如果公爵不像羅森先生所說的那樣慷慨,那麼未來的日子裡,他們會過得很拮据,她必須事先為孩子們存一點錢。她決定盡可能節省自己的開銷,沒有為自己購制喪服。為了志哀,沙達在手臂上佩著黑紗,她和女孩子則在普通的衣服上別黑紗,帽子邊緣圈上黑色緞帶。事實上,她深亮的紅髮及孩子們美麗的卷髮,配上黑色的緞帶,使白皙的肌膚更顯出色。
但在這時,眉娜無心關切自己的外表,僅知道在抵達城堡之前,必須盡量使自己看起來像個家庭教師,一副低聲下氣甚至衣衫不整的樣子。
羅森先生駕著馬車,一路上不停地說些故事,使他們快活。他談到壯麗豪華的格蘭特堡及倫敦格蘭特華屋的往事。
「當然,公爵一直隨侍國王左右。」他說,「雖然我相信他並不贊同韋爾斯王子陛下的奢華生活。」
眉娜沒有表示意見。此時她腦中充塞的全是會見公爵的事,就像一朵烏雲,低垂在眼前威脅著她。
她不僅因公爵對她姊夫的態度而嫌惡他,更因他間接妨礙她的小說出版而憤恨他。
「我必須開始寫另一本書。」她想。
但是她覺得茫然,腦中一片空白,唯一想到的是離開熟悉的景物而悲哀,為姊妹親密相處的快樂時光之不再而悵然。
啟程的前一天,眉娜暫時擱下繁忙的家務雜事,跑到教堂的墓園向姊姊、姊夫道別。雖然他們的屍體並未尋獲,但她和牧師仍然為他們安排紀念碑,放在聖壇裡。
同時,她請求愛護他們的露西及其它村婦,不管炎熱的夏日或酷寒的冬天,常到碑前獻花,那些村婦都答應了。一切交待清楚後,眉娜走到每星期天做禮拜的座席前跪下,祈禱自己好好照顧孩子。不負姊姊的托付。
「眉依,你一定要庇佑我,」她默禱,「因為想使他們牢記你們所教導的仁慈、明理、富同情心的美德並不容易。我深深覺得,格蘭特堡裡沒有這些美德。」
禱告完畢,回到莊園,發現沙達淚流滿面,因為不能把小馬一起帶走而沮喪。
「沙達乖,小馬留在這兒,一樣會被看顧得很好,」她安慰他說,「而且我們以後住在城堡裡,一定有很多、很多馬讓你騎。」
「我不要別的馬,我只要我的路飛士,」沙達仍然哭泣地說道,「眉姨,您知道它生下來,我就一直照顧它。」
「我知道,小乖乖,」眉娜答道,「但是,我可以保證,羅森先生為它找到的新主人,一定會把它照顧得非常周到。」
沙達依然涕泗縱橫,一副絕望的神情,眉娜只好再說:「或許以後我們可以要求你伯伯,再把它買回來。」
「您認為他會同意嗎?」沙達抹掉鼻涕,淚眼裡頓時呈現希望的光芒。
「我們可以試試看。」眉娜回答。
雖然嘴裡這麼說,心裡禁不住想到,如果以前聽過的有關公爵馬廄的故事是真的話,他就不會讓一匹品種不很優良,又未經調教的小馬夾雜在他的名駒之間。
安撫了沙達後,發現更糟的是還有許多不必要的雜物,孩子們都要求一起帶走。譬如薇薇在園裡收集了一堆奇形怪狀的石頭,她堅持要把石頭裝在包包裡搬走。
凱婷則希望六隻剛出生的小貓咪跟著她,她認為她離開後,沒有人能好好飼養它們。
折騰了一番,張羅這,打點那的,終於順利地啟程。逐漸接近特魯羅城了。眉娜知道再過不久就得向最後一位朋友羅森先生告別,自己再帶著孩子,繼續趕路。
他們的馬車停在特魯羅的驛馬客棧前。幾個人下了車,絕望而頹喪地站在那兒,看著羅森先生把所有的行李搬出來,安置在驛馬車上。忽然,眉娜大叫一聲。
「孩子們,快看!」她喊道,「厄斯維揚在那邊!」
隨著她手指的方向,看見一位高大的白髮老人牽著一個約莫十六歲的男孩,正在對街散步。大家立刻向他們跑過去。
跑到老人的身旁,眉娜說道:
「厄斯,能遇見您真好。在離開科瓦後還來得及向您說聲再會,真令我高興。」
這位先生五十來歲,伸出手,眉娜緊緊握著。
他是個瞎子,但那平滑毫無皺紋的容貌,因神聖肅靈的內在而散發出異常安詳寧靜的光澤。
「你們要離開科瓦嗎?眉娜小姐。」他問道。
「您認得我的聲音。」眉娜微笑地說。
「我從不會忘記任何一種聲音。」厄斯維揚回答。
「您聽得出我的聲音嗎?」凱婷問。
「這是凱婷小姐!」
「我呢?您知道我是誰嗎?」薇薇跟著問。
「是小薇薇!」
「我也在這兒,」沙達說,「厄斯,您好嗎?」
「很好,謝謝你,沙達小主人。你們開始乘驛馬車旅行,我也要踏上我的旅途。」
「您要去那裡呢?」眉娜問道。
「我往上帝指引我去的地方。」
「如果-引導您到羅賽斯特城,請您來看我們。」眉娜懇求他說,「我們以後住格蘭特堡。好厄斯,如果能在異鄉看到您,就像回到科瓦城般,可以稍解鄉愁。」
她的聲調裡含著無限惆悵,老瞎子不禁再握握她的手,說:
「你悶悶不樂的。」
「是的,」她答道,「我必須帶著小孩投奔格蘭特公爵。如果可能的話,我們都希望留在科瓦。」
「我聽說過龍納德郡主的死訊,」厄斯說,「和令姊亡故的消息。這些對你來說,是太悲慘了。但是,你該明白,他們都與主同在了。」
「但願如此。」眉娜的聲音悲切而顫抖。
「你應該有信心的。」厄斯以低沈的科瓦腔調說,「但是,我認為你不僅為他們的慘變而悲傷,一定還有別的事困擾著你。」
對於他敏銳的感覺,眉娜並不覺得怪誕奧妙而嘖嘖稱奇,因為他確實具有超人的能力。
從她住在科瓦城起,就認識這位老人。她親眼看見他治好姊夫扭傷的腳踝,姊夫很快便能行動自如,使原來的主治大夫驚愕得目瞪口呆。
村中有一個小孩得了重病,人人都認為他無藥可救,和小孩有親戚關係的一個老嫗也放棄救治他,讓他靜待死神降臨。然而,厄斯維揚依然費盡心力,終於救活這垂危的孩童。厄斯神奇超絕的能力由此可見一斑。
現在眉娜握著他的手,彷彿一股暖流逐漸透過手心傳遍全身。過了片刻,厄斯說道:
「你心中充滿了憤恨,這種不平的情緒會慢慢腐化你的道德心。消弭憤恨吧,孩子,用愛來代替它。只有以愛待人,你才能得到平靜和快樂。」
眉娜歎了一口氣,原期望厄斯會明白她內心無奈的感受,但他卻要求她做辦不到的事。
「你一定要試著做。」他彷彿猜透她的心思,「試著散播你的愛心,你也能因而得到愛的報償。這是上帝應允我們的,我們要相信。」
眉娜正想答話,羅森先生已在對街喊他們回去。
「我得離開了。」她說,「厄斯,有機會的話,請您來看我們。」
說著,把自己的手收回來,急急地在手提包裡掏尋一番後,找到半個金鎊,遞給厄斯孫子,然後用一隻手指頭豎在嘴唇上,暗示小男孩不要出聲謝她。厄斯幫助別人從不肯收取酬勞,所以時常挨餓。
他的孫子以微笑表示謝意,這位醫生並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而孩子們也大聲地喧嚷,分散他的注意力。
「再見,厄斯!再見!」他們齊聲向厄斯告別。
「要相信主上,」他告訴他們,「-將使你們很安全地抵達目的地。」
「我們會的。」凱婷答道。
然後大家一起穿過街道,跑向羅森先生。
眉娜跟在孩子後頭,大步走到羅森先生跟前。羅森先生頻頻催他們進入驛馬車,準備上路。
他為眉娜和兩個小女孩爭取到面向馬匹的最佳位置。沙達則與另一乘客坐在駕駛座旁,以便瀏覽四野風光。
「寫信給我……請您寫信給我。」眉娜向他告別時說道。
「你知道我會寫的,我也等待你的來信。」
「如果在那裡過得太恐怖,」眉娜鄭重而低聲地說,「我們要全部回來,在您家的花園裡紮營,不然就躲在海濱的洞穴裡過活。」
羅森先生被她天真的話逗得哈哈大笑。但是,眉娜知道,雖然他表面裝得像無事一樣,內心卻因他們的離去而十分悵然。
馬車伕不斷地催促來客們進入車內坐好,幸而還有一點時間來得及略作惜別。大家坐定後,馬車門一關,馬兒立刻起步。
女孩們都把頭伸出窗外,揮手再見。只有眉娜縮在車廂裡,背靠著座椅,緊閉雙眼,以免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滾落腮邊。
「這次是真正的再見了,」她強忍著眼淚,想著,「告別舊生涯吧。只有上蒼知道未來是什麼光景。」
☆☆☆
到羅賽斯特真是一段漫長又累人的旅程。整個路途上,一站又一站的不知轉了幾個驛馬站,每到一個驛站換車搬行李時,總怕有所遺落,就這樣整路擔心不已。
夜晚,他們留宿於路邊的客棧裡。客棧老闆對這些廉價旅行的客人漠不關心,讓他們住最差的房間,供應難以下嚥的飲食;驛站的挑夫常因旅客沒有賞大額小費而鎮日陰沉著臉,但是,眉娜對這些難看的嘴臉逐漸習慣了。
孩子們就像要探險一樣,始終保持興奮的心情。只有最後一天的途中,因發生意外事件,馬車不得不在半途耽擱而比預定時間遲了三個鐘頭。薇薇變得急躁不耐煩,凱婷也打起盹來,無心再注意車外景物。
這一延誤,眉娜計算時間,非得拖到六點鐘才能抵達德貝林小鎮。再趕到公爵的宮堡時,正是晚餐時刻,她不禁考慮,如果他們一行到達而中斷公爵的用餐,豈不是個壞的開始。
羅森先生說道,他寫給公爵的信上並未明確要求公爵派人到德貝林接他們,僅僅通知公爵,他們一行人在下午時分到達該鎮。眉娜期望公爵會派輛馬車到鎮上迎接他們,帶他們走旅途的最後五里路。
但當驛馬車在德貝林鎮上一家很不顯眼的客棧外停下來後,往車外張望,並沒看見任何私家馬車。大家下了車,眉娜四處打聽,獲知沒有人從城堡來迎接他們,感到十分失望。
她打算自己租一部車子前去。但在陌生的地力,情況不熟,想雇輛馬車也不簡單,只好請客棧主人幫忙。
店主人一聽到公爵的大名,像觸電般震撼一下子後,終於幫他們找到一輛又破又舊的馬車,一匹老邁的馬拉著。
所有行李都堆在車篷頂,眉娜和三個小孩坐在車內。整個車篷充滿一股乾草、腐化的皮革及馬匹的臭味,使人難以呼吸。上路後,老馬一步一步慢慢地拖拉,眉娜不禁以為馬和馬車伕整路半睡半醒地走著。
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似乎走了好幾個鐘頭,馬車終於轉入一條小徑。兩扇嵌在石柱裡的大鐵門矗立路端,小路兩側各植一排整齊高大的老橡樹。這一小段行程,使他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隨著橡樹走到盡頭,整個旅行也就此結束。
「現在,我們看得見城堡了!」眉娜高聲呼喊。雖然她的內心異常沉重,但仍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盡量把聲調放輕鬆,以提起孩子們的精神。
然而只有沙達對城堡有興趣,兩個小女孩已疲乏萬分,無神注意了。
眉娜很快地梳理她們的頭髮,把帽子戴上,又不斷地撫擦她們的長外套,想把坐皺的部位弄平。
她花費了比平常更多的時間來修飾自己的儀容,用心整理頭髮,改變另一種樣式,把滿頭秀髮從前額往後梳,再用髮夾將整束頭髮紮成一個髻,她以前梳過這種髮型。
「我的外表一定要給人一種樸素而卑微的感覺。」她自言自語。
雖則如此,無論她怎麼妝扮,照過鏡子後,總是覺得不滿意,一會兒嫌眼睛太大,一會兒又認為唇型過於彎曲,怎麼看都不像個普通的家庭教師。
在穿著方面,她特別選一件最樸實的綠色長裙,不穿喪服,以示她和孩子沒有親戚關係。
從前,眉娜和眉依的衣服都親自縫製,她倆都具有卓越的女紅手藝。眉依另外有一些十分美麗可愛的長禮服,是龍納德郡主送給她的禮物。即使他是眉依的唯一鑒賞者,他也希望妻子打扮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
至於其它衣服,如姊姊遺留的精美晚裝,禮拜天上教堂穿的外出服和在家款待鄰近友好的宴客裝等,眉娜認為自己以後不會有機會穿了。她瞭解自己原有的棉紗質料的服裝,皆模仿淑女刊物裡的樣式,有高雅的刺繡及精美的蕾絲花邊,根本不適合現在的職位及身份。
羅森先生安排他們即刻離開莊園,沒有足夠時間讓她臨時縫製衣服,只好穿上最樸素的綠長裙,使膚色更顯蒼白。
「只要有時間,」眉娜一邊看著衣櫥裡的服裝,一邊想,「我得為自己縫一些嚴肅、單調的衣服,穿起來更能掩飾原來的身份。」
其實,不管她穿得再怎麼樸素,仍然無法隱藏她那姣好的容貌、纖細的腰肢及胸部柔美的曲線。
穿上綠色長裙後,哀惜地把帽緣的黑色飾帶換成綠色緞帶。她忍不住安慰自己,無論怎麼穿戴,公爵倒不會注意家庭教師等卑微人物的衣著,只要盡可能保持謙卑的態度就行了。
馬車沿著小徑慢慢走,逐漸接近城堡。眉娜清楚地看見規模浩大的城堡。
據龍納德郡主說,城堡原屬法國諾曼底公爵府邸,經過幾個世紀不斷地整修改建,已經成為各種不同建築風格的混合傑作。
「家祖父浩費了大筆錢財增建風格新穎而獨特的謁見室,」龍納德郡主說,「除此外,他也建造老式的諾曼底式堡塔,修築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廂房,整修安娜皇后時代的內部裝潢。」
從姊夫描述城堡的神情來看,眉娜明白,即使他未曾在堡裡享有一個美麗的童年,但他仍然熱愛城堡裡的一切。
他從來不向別人埋怨自己的雙親,但是眉依和眉娜都很清楚,他們非常嚴峻,認為小孩是可厭的煩人的東西,盡可能由僕人們去照料。
「我常常想,龍納德那麼疼愛孩子,是為了把自己孩提時代得不到的愛全付給孩子們。」眉依如此感歎地說過。
自從沙達出生後,龍納德每天花好幾個鐘頭逗逗這個複製品,感到非常滿足。但不久,眉娜發現,眉依免不了有些偏愛兒子,龍納德就轉而疼愛那兩個可愛的小女兒。
「親愛的,沙達那麼像你,」有一次,她聽見姊姊告訴龍納德,「就因為他是你的獨子,我怎麼能不瘋狂地寵愛他?」
「我必須盡力補償孩子們所失去的溫暖。」眉娜憶起溫馨的往事,對孩子們加倍憐惜。
城堡雄偉壯麗,彷彿含著一股銳不可當的力量。眉娜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好像城堡矗立在她和外甥子中間,那份豪壯的氣勢將使他們分離。
「好古老,好偉大呀!」馬車在城堡的正門前停下,沙達驚歎地說,「城堡裡面一定有很多武士和騎士。」
沙達豐富的想像力,使眉娜十分安慰,而她自己感受到的,只是那股懾人的威勢,迫使她想躲開一切,回到舒適怡人的小莊園。
城堡裡走出一個戴假髮的僕人,幫他們打開車門。她注意這僕役的服裝,正如她小說中記載的一樣,是黃黑相間的制服。
大家下了馬車,她牽著薇薇,走上台階。一個滿頭白髮的管家驚訝地注視他們。
「這位女士,你是否想會見公爵大人?」他問。
「公爵大人正等著我們。」眉娜答,「請你稟報他,他的侄兒到達了。」
「他的侄兒?」管家聽了,驚愕萬分。
「不錯。」眉娜答。
說完,帶著孩子走進鋪著大理石地板的廳堂。大廳有一座彎曲的樓梯,一旁是一座中古世紀的大壁爐。
「我想,女士,」管家很恭敬地說,「你或許弄錯了吧。你知不知道,這是格蘭特公爵的府邸?」
「我當然知道。」眉娜回答,「我告訴過你,這是公爵的侄子,沙達格蘭特主人,這是他的侄女,凱婷小姐和薇麗蝶小姐。」
顯然的,這個管家對她說的話惶惑不解,大呼一口氣後,他說:
「女士,公爵大人正在用餐,我先去稟告他,你們已經來了。是不是請你們先在這兒稍候片刻?」
說完後,他打開一道門,帶他們進入會客室。當他轉身關門時,臉上還帶著狐疑的表情。
「我好累!我要喝水!」薇薇吵著說。
「親愛的,姨知道你渴了。」眉娜安撫她,「但是,要等見過哈瓦德伯伯後才能喝水。」
「我們就那樣叫他嗎?」沙達問。他正觀賞桌面上一系列的畫像。
「是的……就叫他哈瓦德伯伯。」眉娜答。
然後,她低聲叮嚀他們:
「你們可不能忘記叫我溫妮小姐。」
孩子們在旅途中天天練習這個稱呼,已經能上口,只有薇薇疲倦時,會不知不覺地又叫她「眉娜姨」。
「我記得。」凱婷說。
「您想,哈瓦德伯伯高興見到我們來嗎?」沙達很懂事地問。
從等候會見的時刻來判斷,眉娜覺得公爵讓他們等了那麼久,可見他並不樂意。但是,她仍然大聲地哄著他:
「當然他很高興見到你們。別忘了哦,他是爹地的哥哥,爹地一定希望你們對他溫文有禮,對不對?」
「我想媽咪,」薇薇吵著說,「我不想留在這兒,我要回家找媽咪!」
眉娜緊緊抱著她。薇薇非常疲睏。這趟旅行,使得每一個人都幾乎累倒。尤其對一個年僅五歲的蹦蹦跳跳的小女孩來說,成天窩在熱不透風的車廂裡,更是受不了。雖然有時車廂半空,但到下一站又載滿旅客,而且大部份的旅客不喜歡打開窗戶透透氣,車廂裡悶熱極了,幾乎令人窒息。
「薇薇乖,只要見過伯伯,」眉娜不斷地哄著她,「姨立刻抱你上床,給你喝一杯很香很香的茶,再說故事給你聽。」
通常這一類的約定總具有很大的魔力,容易讓孩子們服貼。但是這一回,薇薇已經累得聽不見了。
為了使她舒服一點,眉娜幫她取下帽子,攏攏頭髮,緊緊抱著她。她快睡著了。這時候,一扇門開了。一個高大的男子走入室內,初見的一-那,眉娜幾乎窒息。
以前,眉娜想過,公爵給人的第一印象一定十分深刻,卻沒料到見了他的那一瞬間,她竟發現他不僅是她所見過最威武的男人,也是最英俊的一位。
龍納德的容貌十分出眾,沙達也得到格蘭特家族美麗外貌的真傳。而這位六-三-高的公爵卻除了具有格蘭特高雅、俊秀的容貌外,再襯以寬厚的雙肩,氣勢真有統領全世界般威嚴雄武,灼灼逼人。
雖則如此,他俊挺的容貌卻不時帶著一副譏諷厭煩的神色,使人覺得他的表情牽強而嘲弄。
「他正像我書中描述的那個惡棍!」眉娜對他的表情有越來越強烈的感受。
公爵以艱澀漠然的眼光瞧著她,她急忙站起來,整顆心因恐懼畏怯而加速跳動。
她記得從前龍納德穿上晚裝時,給人一種高雅又時髦的印象,而現在這位著晚裝的公爵,卻令人覺得氣焰逼人,凜然不可侵犯。
眉娜從未想過,男士們結上那種耀眼的雪白領巾,竟能如此神采奕奕,再配上那服貼挺拔的緞質外套,及膝緞褲和絲質長襪,更顯風采翩翩,耀人眼目。
她站起身,努力地鎮定自己,輕輕向公爵行禮。
「你是誰?來這兒做什麼?」公爵開口。
「您沒有收到律師羅森先生寫給您的信嗎?」
「信?」公爵詢問,「沒有人給我寫什麼信,只有管家剛才告訴我,這些小孩是我的親戚而已。」
眉娜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點也沒有想到公爵的口氣竟這般冷酷、嚴厲。她不再害怕,代之而起的是滿腔憤怒。
「這麼說,公爵大人竟不知道令弟龍納德郡主過世的消息?」她回答。
「過世?為什麼沒有人通知我?」
「您應該在兩、三天前就收到一封信,說明整個事件的經過。」
公爵沉著臉,皺著眉,一步接一步地踱對壁爐前,又轉過身來,背靠壁爐。
「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他命令似地說道。
「幾天前,龍納德夫婦雙雙前往海上遨遊,不幸遇到暴風雨,來不及趕回來,在海裡溺斃。他們遺下三個孤兒──您的侄兒。這些小孩無家可歸,我只好帶他們到這裡來投靠您。」
眉娜睜大雙眼,直瞪公爵,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把話說清楚。
「你又是誰?」
「公爵大人,我叫溫妮,是孩子們的家庭教師。」
眉娜覺得公爵敵視了她一眼,說:
「我弟弟一定為孩子留下了遺產吧?」
「恐怕沒有任何遺產,公爵大人,孩子們身無分文又無處容身,所以龍納德郡主的律師羅森先生,要求我帶他們投奔您。」
「他幹的好事!」公爵突然迸出話來,「我又能為他們做什麼?」
眉娜聽他這麼說,只覺全身血液往上衝,幾乎要發脾氣了。
「我想,公爵大人,您該不致於讓他們在外頭挨餓受凍,或仰賴慈善機關救濟吧。」
公爵慍怒地瞪她一眼,轉頭看看沙達。沙達正好奇的看著他。
「小鬼,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沙達,哈瓦德伯伯。」
「幾歲?」
「快十二歲了。」
公爵又看看凱婷。眉娜心想,他一定也認為小凱婷那頭如雲秀髮、濃密睫毛和黑亮雙眸十分漂亮。
凱婷落落大力,和大人說話從不害羞,她見公爵望著自己,在他還沒開口說話前,便搶先說道:
「您很像我爹地,只是比他高一點。爹地告訴我們,您們小時候常常爬到堡塔頂上玩。以後我們可以不可以像你們一樣玩呢?」
「你叫什麼名字?」公爵問她。
「凱婷。」
「這是薇麗蝶。」眉娜忙接著說,「她學說話時,叫自己薇薇,所以現在大家都跟著叫她薇薇。」
「全都是歌劇各角色的名字。」公爵不但沒有關照他們,反而不屑地批評他們的名字。眉娜知道他故意嘲笑去世的姊姊。
憤怒的情緒使她忍不住顫慄。努力把持自己激動的心情後,眉娜冷漠而拘謹地說:
「公爵大人,我們馬不停蹄地趕了三天的路程,孩子已經非常疲倦。我想,最好先讓他們休息。其它的事,以後再討論。」
「這麼說,你們想在這裡住下來了。」公爵說。
「您是不是暗示我們,到別處求助?」
她知道自己說得太沖,敵對態度也太明顯,只因她徹頭徹尾地恨他。
她恨他的優越感,自以為是地嘲笑孩子的名字,就好像直接侮辱姊姊一樣;他又故意露出譏諷的神色,奚落的表情,使他們十分不自在。
「無論如何,這麼晚了,也談不出什麼結果來。」公爵稍微讓步。
「我困困,」微薇忽然哭鬧。「我要喝茶,茶!」
「我相信他們馬上就會送來。親愛的,再等一會兒,就能喝茶了。」眉娜不停地哄著她。
說著,以一種看似挑戰又若要求的眼光瞧著公爵。
公爵回瞪她一眼,臉上那些譏諷的線條比他剛進房間時更明顯。
這時候,門呀的一聲開了。
「您按鈴叫我嗎?爵爺。」
「帶這些小孩和這個家庭教師去找漢德森太太,告訴她,他們以後住在堡裡。」
「是的,爵爺。」
話剛說完,公爵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眉娜恨很地盯著他的背影,真希望想出什麼方法整整他,傷害他,以發洩滿腔憤恨的怒潮。
然而想歸想,這會兒卻什麼也做不得,只有悻悻地跟在僕人後頭,走上二樓。
站著等了幾分鐘,才見一個女傭從城堡的另一端把女管家找來。
她走到他們跟前,顯然大感詫異,這麼晚還有人來打擾。這位老婦人穿著灰黑色的衣裳,腰部系一條銀色流蘇。
「你是爵爺侄兒的家庭教師,我說的不錯吧?」她問眉娜。
「是的。」眉娜答,「我叫溫妮,很高興認識你,漢德森太太。」
眉娜伸出手來,想表示友善地和她握握手。女管家勉強地伸出手碰碰她的手指頭,立刻又縮回去,說:
「你們這麼晚才到,很不方便。事先不曉得你們要來,也沒有為你們準備房間。」
「這應該怪信差。」眉娜向她解釋,「早在一個星期前,應該有一封通知我們來的信。」
「我能不能問你,信從那裡寄出來的?」
「從科瓦。」
「哦,科瓦!」
漢德森太太那種輕蔑、不屑的口氣,真像是地獄裡的魔鬼所發出的聲音。
「好吧,既然你們已經來了,」她考慮片刻後說,「我只好把你們安頓一下。我看你們就住在育兒室裡。」
眉娜也不答腔,只是緊跟在女管家後面,往上再走一大段樓梯,來到三樓。
走到育兒室前,打開第一道門,馬上一股強烈的霉味,很顯然,這個育兒室好幾年都沒用過了。
緊閉的窗戶使整個室內空氣沈悶混濁,令人呼吸困難。
點燃蠟燭,照亮室內後,發現傢俱及地板上都蒙著一層黑厚的灰塵,更證明這間育兒室封閉多年了。
眉娜看著室內零亂的情況,很想向女管家提議,換一間比較乾淨的房間。繼而一想,自己到得太遲,時刻既晚,更不方便麻煩別人,只好作罷。
薇薇已經倚在懷裡睡著了,最要緊的是先讓她舒服地入睡。
「漢德森太太,能不能請你為小孩子弄點晚餐?」眉娜說,「凱婷小姐和薇薇小姐平時喝點牛奶,沙達小主人則喜歡檸樣水。」
「我不知道廚師有沒有留下檸檬水,」漢德森太太答,「而且廚房裡也不一定會剩下什麼東西。」
「只要一點點清淡的食物,蛋或湯就好了。」眉娜懇求她說,「孩子們都累得不會喊餓了,拜託你。」
「好吧。我去廚房看看。」漢德森太太慵懶地說,「女僕們會把床鋪好的。」
她邊說邊走出育兒室。等她走遠,眉娜急忙打開窗戶,然後轉過身來,注視週遭又髒又亂的一切,感到束手無策而喪氣極了。
牆壁上的油畫和一切擺飾都灰暗得像放了幾百年的樣子。傢俱斑斑點點,十分陳舊。
這個陰暗的育兒室裡的擺設簡單而稀少,即使那兩個面有慍色的女傭把床整頓好後,整個房間還是顯得空空洞洞,跟救濟院一樣。
「我不該因此氣餒,」眉娜勉勵自己,「相信等到明天,一切都會好轉。」
等了好久,晚餐終於端上樓來,卻仍然無法消除她的不滿。整個托盤裡僅有一盤干冷雞肉、和半條麵包、一團奶油、一瓶牛奶和一杯水。顯然時候太晚,僕人不肯下廚把東西熱一下。
這個僕人把托盤往桌上一擱,眉娜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她要一條桌巾,就急急地走開了。
薇薇累得不再吵著喝牛奶。眉娜把她抱到床上,她一碰到枕頭,馬上沉沉入睡。
「這真是一頓最爛的晚餐。」沙達抱怨。
眉娜雖然同意,卻認為不表意見較妥當。
「他們不知道我們要來,所以沒有事先準備。我們來得太遲,引起他們很多麻煩,我們不能再特別要求東要求西的。」
「也沒有鹽巴。」沙達說。
「不要緊,」眉娜安慰他,「把它當做一次野餐。我們到郊外野餐時,也會忘這忘那的。」
凱婷疲倦得沒有一點食慾,但眉娜還是說服她吃過一小片奶油麵包,喝一點牛奶後,才上床睡覺。
「我住的房間比家裡那間還要小。」沙達又抱怨了,「本來我希望這麼大的城堡裡,能有一個大房間讓我住。」
「明天我們再找一間更好的。」眉娜只好這樣回答。
「我能不能請求哈瓦德伯伯讓我騎他的馬?」沙達再問。
「只要有機會,我們就向他提出這個要求。」眉娜答應他。
雖然如此應允,心裡不免想到,如果今晚的待遇就是他們此後在堡裡的生活寫照,那麼其它額外的要求更難實現了。
但今晚沒有必要再為任何事爭執了。僕人把他們的行李送上樓來,她挑出睡衣,其它則原封不動,決定等到翌日再打算。
她雖然也萬分睏倦,但是躺在床上,卻難以成眠。她清醒地怨恨起公爵來,但也不禁承認他出乎意料的俊挺,是她一生見過印象最深刻的男人。
「他看起來十足是個公爵的模樣。」她覺得小說中對他的描述十分恰當。
小說裡虛構的公爵叫尤勒斯特,雖然他內心的陰狠狡詐在面部神情上表露無遺,但他以全身的魅力及高貴的階級,來掩飾他兇惡的本性。
「要是羅森先生不要求我撤回小說稿就好了。」眉娜心想,「我相信這公爵一定不看小說,而就算他看過小說,像他那麼自負的人,絕不致於認為小說中的惡漢即是指他。」
她眼裡所見的城堡,竟然與她小說中所描述的情景不謀而合。
再論及僕人的制服及故事中的其它細節,居然有那麼多地方和實際情形互相吻合,她心裡不知不覺產生無奈的尷尬感。
她的故事塑造了一個英雄──公爵的弟弟──特裡斯丹群主,他具備了英雄人物所應有的各種優點──仁慈、慷慨、心胸寬大,翦強除暴,扶弱濟貧。
這位英雄愛上美艷絕倫、貌若天仙的女主角,急欲迎娶她時,這個邪惡的公爵極力反對他們結合。郡主不願順從他的命令,他便用盡惡毒可怕的手段來打擊他、報復他。
更狠毒的是公爵還不肯就此罷休,進而迫害女主角溫暖的家庭,將其父驅逐出境,其母因貧困致死,家裡兄弟姊妹瀕臨乞食的邊緣。
結局倒不需多述,狠心的公爵意外死亡,郡主繼承爵位,整個故事圓滿地結束。
「我應該把書中敘述城堡的部份及僕人的制服加以修改,」眉娜下定決心,「然後把公爵的身份由哥哥改成堂兄,再換個書名,就可以將原書付印。」
原書名《暴躁的黃蜂爵》,她認為頗饒趣味又富挑戰性,如果更換書名,是有點可惜,但顧及孩子們必須仰賴他過活,如果以明顯的情節及書名去激怒他,將得不償失,是不智的舉動。
就這樣反反覆覆地思索著如何更改書中部份情節,以致輾轉反側直到深夜,才沉沉入睡。
睡夢中只見格蘭特公爵把她的書一頁一頁地撕碎,然後丟到堡塔外。當她趕到塔上,已來不及阻止。
「我恨你!我恨你!」眉娜在睡夢裡大叫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