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好可憐,好可憐喔!」一個如花的少女哭得涕泗縱橫,也不費心去擦,就任兩條晶瑩的鼻水落在臉上。
窗旁的絕世美人卻看不下去了,憐惜地招手要她過來,用衣袖為她揩去了不必要的水漬。
「蘭兒,別哭了,不可憐。」她柔聲哄慰著她,清麗出塵的臉上籠罩著的是一層縹緲似仙的氣韻。
「怎麼不可憐?湘妃娘娘,蘭兒真不懂,為什麼相愛的人就是不能相守呢?」岳蘭睜著水氣大眼,認真地瞅著她瞧。
她卻只是微微一笑,「你還小,這道理等你長大自然就會懂了。」
「湘妃娘娘,你難道……一點兒都不難過嗎?」岳蘭望著她清淡飄逸的笑臉,一時間不由得疑惑。
「嗯……」她若有似無地應了聲,悠遠的眼神卻望向廂房窗外疏淡有致的緒卷纖雲。
「湘妃娘娘!」岳蘭有些急了,她不禁跺了跺腳。每次講到這個話題湘妃娘娘總是這樣,一張臉悠悠忽忽地,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麼。
早晨的鐘聲穿破山林,傳進廂房,是做早課的時間了。
蕭湘回過了神,拂了拂素衣裙擺,站起了身,烏黑的長髮直落地面,纖柔的光澤一如它的主人,那般優雅動人。
她逕自走出了廂房,往靜竹庵的大殿邁去。這是嘯風送她來的地方,他還給她清靜,要她好好活下去。
這裡的確很好,沒有俗事,沒有紛擾,她如他所願得回了平靜,心如古井。多年前的記憶幾乎都要消退了呀,若非今日再和蘭兒提起,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也有那樣慘澹的青春。
「湘妃娘娘,你怎麼不等我呀!」岳蘭從後面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
「我以為你不會喜歡做早課的。」她清淡回應。岳蘭並非尼庵中人,她只是附近村落的一個小姑娘。前幾年誤闖尼庵撞見了她,往後便不知怎地,常常進庵來和她說話聊天。
「我喜歡啊,只要是和湘妃娘娘就喜歡。」岳蘭親匿地拉上了她的手臂,嬌憨地把螓首貼著她。
蕭湘不禁淡勾嘴角。多麼地像啊!這般心無城府、如此純潔天真,望著她,就彷彿再見了十五歲之前的她。
「蘭兒,你今年幾歲了?」
「十五了。」岳蘭掐著指頭算,她出生那年正好是湘妃娘娘來靜竹庵的這一年。她不禁呵呵偷笑,她和湘妃娘娘還真有緣!
「哦……」她輕飄飄地歎了一口氣。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岳蘭探頭問。
「嗯。」她緩緩搖頭,泛出清淺一笑。「沒有,我只是希望你能一生平安,順順利利。」不要繼續像她,那樣太過悲慘。
岳蘭很明顯地感到迷惑,卻還是很有禮貌地答謝。
「……多謝湘妃娘娘。」
她微微一笑,兩人已步至大殿之前。靜竹庵的住持師太一如往常莊嚴地立在殿前,向她深深行了個佛禮之後,一行人才偕同進入了殿內,開始了一天的功課。
蕭湘跪坐在佛前,閉上了眼睛,悠揚的佛樂緩緩漸漸地響起,間歇伴隨著鍾罄交擊的聲音,一切的一切,都如此安詳而平靜無波。
十五年了。她曾經如此抗拒與他的分離,寧願赴死也勝過天涯兩隔,永不相見,卻是他的這句話制止了她。
此恨平分取。
送走她的第二天,他在朝廷上下了罪己詔,然後統括所有被他殘害過的忠良,為他們立了一座忠烈祠,由天子年年主祭。
消息隱隱約約地傳入她的耳中,然後剜心剖肺的痛苦終於漸漸淡去……她這才懂了。
此恨平分取。
所有的感情和罪惡,不要由誰扛,他們兩人平分負擔。
他用他的方法在為當年的過錯贖罪,而十五年來她天天唸經誦佛,她也在用她的方法為他們的罪孽贖失。
這就是他的意思吧。
縱使相隔遙遠,他們還是在為同一件事努力奮鬥。
縱使永不再見也沒有關係,因為他們的心還是在一起。
佛號不停地唱著,她手中的沉香佛珠也從未停止轉動。
這樣就夠了,她想。對於罪孽滿盈的他們來說,這樣應該就夠了……可是……
湘妃娘娘,蘭兒真不懂,為什麼相愛的人就是不能相守呢?
為什麼相愛的人就是不能相守呢?
蘭兒不明白,而……她又真的懂嗎?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從頭到尾,她渴望的也只有一件事,卻為什麼這麼簡單的願望就是那麼難以達成,她真的懂了嗎?
誦唱佛號的聲音反覆迴繞,她手中的念珠也愈轉愈快。
但懂了也罷,不懂也罷,總歸世事猶如春花夢露,虛幻難以掌握,唯一切皆盡在輪迴之中,承受因果的報應。
再去根究誰對誰錯有何意義,總之事到如今,也只能說一句,是他們命該如此。
大鐘的隆音再度恢弘地響起,那連綿不絕的肅穆聲響是早課結束的象徵。
她仍然定定地跪坐在佛前,思緒迴盪於古老梵音的餘韻中。岳蘭等了好一會兒,終於按捺不住年輕好動的性子。
「湘妃娘娘,我們該走了吧?」她小心翼翼地探頭,喚醒了蕭湘飄遠的心思。
她這才醒覺,回到現實。她微微地一笑,任由岳蘭扶起她。兩人跟隨著散去的尼群,緩緩漫步,回到青山綠野中的清幽廂房。
在途中,她聽著竹林拂動沙沙,抬眸卻望見一群南燕翩翩振翅,往那無邊無際的天涯處飛去。
她靜靜地望,有著難言的羨慕。
是命該如此。她認了這份命,也認了這份痛,卻總還是有化解不掉、無論多久都無法磨滅的遺憾或想望──
此恨平分取。難道屬於他們的今生,就真的再也無法相見了嗎?
「小姑娘。」
岳蘭告別了蕭湘,正蹦蹦跳跳地準備下山回家,卻在山門石階前被一道低沉好聽的聲音喚住。
岳蘭立即好奇地轉頭,望向身後那名青衫飄飄、溫文儒雅有若天上謫仙人的中年書生。
好眼熟啊!這是岳蘭的第一個反應。但是她隨即眨了眨眼,又蹙起了細巧的眉尖。可是像誰呢?如花般的精緻小臉驀然蒙上一層迷惑。奇怪,她怎麼突然想不起來了?
「你是誰?幹嘛叫我?」她也沒再多想,立刻天真率直地發出了她的疑問。
中年書生微微一笑,飄雅的風範因這笑而更加濃郁。
「小姑娘,請問一下,靜竹庵是在這座山上嗎?」
「靜竹庵?」岳蘭益發驚奇了。怎麼會有人要來找靜竹庵?雖然她年紀不到,但聽說自湘妃娘娘來了以後,皇上就下了禁令,不准任何人擅自上山,打擾湘妃娘娘的清修啊!
「你找靜竹庵做什麼?」最初的親切好感頓時收斂,岳蘭不禁戒備地盯著眼前俊雅的中年男子。
她會誤闖靜竹庵是個意外,還好有湘妃娘娘後來為她說情,才免去她的罰責。而在見到湘妃娘娘之後,她如此訝異地發覺湘妃娘娘竟不如她想像中是外界傳言般禍國妖孽的形象,反而卻是那般清雅、那般柔弱的絕美人物。這讓她也在不知不覺間,自認應該扮演起保護湘妃娘娘的角色。
男子但笑不語,沒有正面回答她,反而提了另一個問題。
「小姑娘,你是靜竹庵的人嗎?」
「不是。」岳蘭直覺地回答,等看到男子臉上加深的笑意後才驚覺,又懊又惱地摀住自己嘴巴。
哎呀,她回答做什麼!她才剛從山上下來,這一答不就明白告訴人家靜竹庵就在這山頭了嗎?
「謝謝你了。」男子溫文有禮地朝她笑點了點頭,隨即轉身便要拾級上山。
這一下還得了!岳蘭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忙用力扯住他的衣袖並放聲大叫:「欸欸欸,你不可以上山啦!」
「為什麼?」男子偏首,微笑依舊。
「因為……因為……」岳蘭支支吾吾,就是不知該不該把理由說出口,但那男子彷彿隨時都將脫離她的牽制,踏級上山,岳蘭一急之下,也再顧不得那許多了。「因為湘妃娘娘在上面,所以你不能上去啦!」
「哦?」男子的臉色因她這話,瞬間浮出一種解脫般的放鬆笑意。
她真的在這上面,實在太好了,他終於找到了!
他頓時笑得開懷,滿心激動和急切讓他再也理會不得那個吱喳像只小麻雀的可愛姑娘。
不著痕跡地拂落了扯住衣袖的手,他快步往山上奔走。
岳蘭一時傻眼,不由得也追著跑了起來,還一邊大叫:「喂──你不能上去啊──」
岳蘭跑得氣喘吁吁,但是好奇怪,她明明是追著那人的,卻怎麼沿著山路轉了兩轉,那人的身影竟然就無影無蹤了呢?
岳蘭慌張地在山道上左顧右盼了好久,就是怎樣也找不到那人的蹤影。
「哎呀!哎呀!」她焦急地跺腳,哀歎不已,但滿腔的急迫卻不容她再蹉跎了。
也不知那人的來意為何,但就怕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要害了別人那還不打緊,若是害著了湘妃娘娘可就大大地不得了了呀!
岳蘭憂心竭慮就是怕被那人給捷足先登,再也顧不得左右探望,連忙拔起腳步,飛快地一路直奔靜竹庵。
「湘妃娘娘!」
她莽撞地撞開廂房的門,卻看到蕭湘飄逸優雅的身影正緩緩地從窗榻前站起時,猛然鬆了好大一口氣。
她頓時放鬆地倚在門口喘息不休,但蕭湘卻已奇怪地緩緩向她走來。
「怎麼了?蘭兒,瞧你跑得滿頭大汗。」她輕聲開口,絕美無瑕的臉龐有著淡淡的疑惑。
岳蘭一時喘不過氣來,也無法回答。直到蕭湘掏出懷中手絹輕輕為她拭去額上汗水,她才終於有辦法話出成聲。
「湘妃娘娘,剛剛有沒有人來找過你?」她心急不已,念茲在茲地便是蕭湘的安全。
「找我?」蕭湘微微一笑。「沒有啊。」又有誰會找她呢?
「真的?」岳蘭還是不放心。
「是啊。」蕭湘還是微笑,平靜地安撫著她。
面對著這樣美絕塵煙的笑顏,岳蘭就算有再多焦急,也不由得漸漸平息,卻總還是有些不放心,她不禁拉著蕭湘的手,急急開始述說剛剛發生的怪事。
「湘妃娘娘,你知道嗎?我剛剛本來要回岳家村了,可就在山門前,有個男人問東問西,還問靜竹庵在哪兒呢!我還以為他是要來找你的,嚇得蘭兒半死。」
「怎麼會有人要找我呢?你想太多了。」蕭湘溫柔地撫著她的發。
「可是他那樣子看來真的很像啊!」
「你想得太多了。」她微微笑,平淡地否定。
本來就是。自從嘯風一事後,父兄便似對她死了心,多年來也早已斷了音訊,如今更不可能會來看她;而嘯風……自然更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她,又怎會有什麼訪客呢?
「可是……」
岳蘭還想堅持,但蕭湘拍拍她的小手,便逕自轉過了身緩步往房內走去。
「湘妃娘娘……」岳蘭的聲音有些挫敗、有些著急。為什麼湘妃娘娘就是不肯相信她?
卻有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岳蘭的挫折,狠狠震住了蕭湘緩行的步伐。
「小姑娘說得沒錯,我的確是來找你的。」
那溫雅的聲音實在太過熟悉,蕭湘的腦中有如轟然劇響,她猛然回過頭,一張漾著笑意的俊雅面容頓時映進眼瞳。
那眉……那眼……那輪廓……蕭湘低叫一聲,慘慘掩住唇口。她無法抑制地顫抖,隨著快要漲爆心胸的不敢置信,還有那永難磨滅的記憶,所有罪惡的開端……
她死死地盯著他,視線卻愈來愈模糊。她愈抖愈厲害,直到某一個臨界點,她再也承受不住,從喉嚨迸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喊,整個人飛奔衝進那人的懷中。
「-淞哥──」
蕭湘一時哭得全身虛軟,站都站不住,蘇-淞只好半抱半扶著將她攙回廂房臥榻上安放坐好。
「-淞哥、-淞哥……」她痛哭不休,口裡不停地喊著他的名,已然完全失去了控制。
「別哭了,湘妹,別哭了。」蘇-淞輕柔地哄著她,臉上的神情儘是安慰與滿足。
還好,他終於找到她了,一切仍為時未晚。
「你……你就是蘇-淞?!」岳蘭跟進房間,仍然無法合攏驚訝過度的小嘴。
蘇-淞微微回過頭來,唇邊掛著的笑意還是如此悠雅飄逸。
「我是蘇-淞。」他輕輕點頭,頓了一會兒,又加了一句,「謝謝你的帶路。」
岳蘭的嘴巴張得更大了。愣了好久,櫻唇一張一合,像是想說些什麼,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到最後,她也只能閉上嘴,露出一個複雜至極的表情後,便乖乖識相地退出了房間,將空間留給生離死別過的兩個人。
蕭湘雙手緊緊攀著他的衣袖,如此戒慎恐懼,像是怕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了一般。
她隔著朦朧的淚霧,至今仍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以為早已死去的夫婿。他拍著她的手是暖的,他的懷抱是熱的……天!
蕭湘緊緊抓住他的手,虔誠慎重得像是握住那不可能發生的奇跡。她無法克制淚珠顫抖不已地拚命掉落,此刻已經什麼也無法想,瀰漫在心中的只有那說不出的激動、說不出的感動。
「天,-淞哥,你沒死……你沒死!」她望著他的臉,已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是的,我沒有死。」蘇-淞的笑意滿是愛憐,他輕輕地用拇指拭去她頰上停留的淚滴。
聽到這肯定的答案,再度感覺到那實質的溫柔,她不禁又痛哭了起來。
「-淞哥,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她沒有忘記,那因為她而在他身上造成的苦難。若他從未娶她為妻,那麼那些事就都不會發生了!
「不是的,湘妹。」他明白她可能會有的自責,不禁深深歎了口氣,抬起她的下顎。「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蕭湘卻因此哭得更加厲害。她知道-淞哥對她好,但她又怎能因為這樣,就當真忘懷她所造成的罪孽呢?
「不是你的錯,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蘇-淞又重重歎了口氣,更加重了聲明的語氣。「是我自己造成的。」
蕭湘抬眸望他,卻見他的神色正經異常,她不禁咬住了下唇,淚水仍不停滑落,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湘妹,該說抱歉的是我。很抱歉隱瞞了你這麼久,但我現在已經回來了,你也別再這般自責了。」他放軟了聲調,低聲哄慰。
但蕭湘沒有辦法照他所說,她不停地搖頭。「不,-淞哥,你不知道,若不是我……」
若不是她,就不會造成十五年前的那場災難。有那麼多冤死的人,她如何能辭其咎?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回京的時候便打聽過了。」
「既然如此,你怎能還要我不自責呢?一切都是我害的,我害死了那麼多人,我是禍害,我是天殺的禍害呀!」
蘇-淞的出現讓蕭湘的思緒彷彿整個回到了十五年前,當她憶及那場腥風血雨,總會有道強烈的暴風將她狂肆地捲入痛心疾首的漩渦當中,重重沉溺,無法自拔。
「但那都已經過去了,已經過了十五年,你痛苦了那麼久,也應該夠了。」蘇-淞望著她的眼眸有多少心疼、多少不忍。「湘妹,別以為我沒出現便是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多多少少也有聽聞,嘯風勤政愛民,他輝煌的政績已讓金人有多年不敢南侵,人民生活富足安樂,而你長年吃齋念佛,這些都已經算是贖罪了呀!」
他說的或許是對,但她不敢這麼想。或者大家都覺得十五年已經足夠贖清他們的罪孽,但她有時午夜夢迴,還是會忍不住地驚醒。因為她會怕──
就算生者都能原諒他們了,但死者呢?
那些冤魂真能如她所願地平息,或者至今都還飄浮在幽冥的虛空之中,聲聲泣訴著他們的冤屈,死不瞑目?
她的眼淚停不住,而蘇-淞也放棄了要她別哭的念頭。他歎了口氣,索性對她直言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湘妹,十五年了,真的已經夠了。你……回去見見嘯風吧。」
蕭湘的背脊狠狠一震,整個人倏地僵硬。可是過了半晌,暫停的淚珠卻又如泉湧般地冒出。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但無可奈何花已落去,似曾相識的燕兒卻無論如何再也歸不來。
「-淞哥,我辦不到,我沒有辦法見他!我沒有辦法那樣想,在我心裡,我們的罪是永遠也贖不完的。我已經認了,這就是我們的命,是上天注定我們這輩子沒有結果,我已經認了,我已經認了!」她痛哭失聲,字字句句皆是心若刀絞的血淚體驗。
其實這結局早就明顯,只是他和她都無法死心,都不願認命,所以才會造成那樣的慘劇,無法挽回的後果。
「湘妹……噯,湘妹!」聽她這般的回應,蘇-淞話聲難掩心急地頻頻搖頭歎氣。她硬要這般想,他也無法勸她什麼,但卻有一件事,是怎樣也拖不得的。
「湘妹,你可得要考慮清楚,」他語重心長。「若你執意不回去見他,你們這輩子,或許就真的再也沒有見面機會了。」
「你說什麼?這是什麼意思?」蕭湘震懾地抬頭,聲音情不自禁地顫抖,下意識為他話中隱含的不祥寓意而恐懼不已。
「我的意思是……」蘇-淞又歎了口氣,而這次卻又比之前的來得深長、沉痛許多。他望著她的深邃眼眸充滿難言的憐憫,然後,他緩緩張口,一字一字沉重說道:「湘妹,他快死了。」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她又坐上了歸往京城的馬車,身體有著某種程度的冰冷。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世界彷彿變得迷迷茫茫,迴盪在空氣中也只有這冰冷至極的一句話。但是她卻無法感覺,只像整個人都掉進了那無邊無際的迷惘之中。
她恍惚昏沉,滿心都充滿著同一個天大的疑問──
此恨平分取,他們明明說好要一起贖罪,但……-淞哥怎麼又會告訴她,說他已不久人世了呢?
當馬車停好,蘇-淞扶著僵硬有如木偶的她下車。映在她眼裡的依舊是宣和殿外那熟悉的景致,但卻有說不出的奇怪,就像是有什麼不一樣了,再也不一樣了。
「湘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孝賢太后是第一個撲上前的人,喜極而泣。
孝賢太后身邊站著一個清冷若梅的絕世美人,緩緩地走到蘇-淞身邊,姣美的面容為她所陌生,但如今,什麼都不在她的世界裡了。
「嘯風……嘯風……」她臉色慘白,虛弱無力,櫻唇張合也只吐得出這魂牽夢縈的兩個字。
孝賢太后因這名字更是淚若泉湧,她緊拉住蕭湘的手,心痛如絞。「湘兒,你回來正好……正好見他最後一面。」
就像利斧當頭劈來一般,那迷濛的世界頓時瓦解了,暴露出來的是永難承受的銳利劇痛。
她狠狠一震,整個人像猛然醒過來一般,驀然搖頭銳聲尖喊:「不!你們騙我!你們騙我!他怎麼會死呢?我們說過一起贖罪的,他怎麼可以死,他怎麼可以先死呢?!」
「湘兒!」孝賢太后心緊抽,無法見她如此痛不欲生。「你別這樣,嘯風不是故意的。他……他只是太過勞累……太勤於朝政,總是挑燈批折,徹夜不眠……」
這些積勞成疾都是太醫的說法,但孝賢太后咬緊了苦澀的牙關,太過明白其實這些都不是真正的主因。
她忍不住心痛,哭得悲悲切切,將那張她無意間在御書房尋獲的墨跡輕輕放進蕭湘手中。
蕭湘不禁怔然,但在孝賢太后哀憐至極的目光之下,她僵硬地緩緩低頭,指尖隱不住顫抖地輕輕展開薄箋。
白箋上幾個簡短大字如此鮮明地、深刻地映入眼簾後,她的神、她的魂都彷彿被震撼得頓時支離破碎,什麼都拼湊不起來了。
憶幽人,黯魂在天涯。
寒鴉驚樓重斷腸,
殘月難解千萬恨:
夢不見瀟湘。
她十指緊抓著薄薄紙箋,抖得有若風中枯葉,洶湧的淚意頓時迷糊了眼睛,昏然之間,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孝賢太后的輕聲話語更像是一道利箭狠狠地刺進她的心,加重她的打擊。
「你不要怪他,他只是……只是太過想你了。」
蕭湘又是狠狠地一震,不期然低低慘叫出聲。她倏然轉身,拋下了所有人,纖足狂奔直進宣和殿。
什麼冤魂不散、什麼罪孽未清,此時此刻,她再也顧不得那些了!洶湧的淚霧之中,她看不見任何東西,只有他蕭索的身影忽然浮現眼前。
他的臉龐在水霧之中漸漸清晰,而她睜大眼,發現那是一張黯魂的臉、神傷的臉、憔悴的臉,以及……思念蕭湘的臉!
原來……原來他的千萬恨、他的重斷腸、他的徹夜不眠、他的積勞成疾,到頭來也就只為了那麼一句──
他夢不見蕭湘!
天哪!蕭湘心碎欲裂,她簡直不知她究竟還在拘泥些什麼了?!
就算一生背負怨恨、良心不安又如何?但她明白,這一生,她是再也不可能放得下他了!
當她衝進宣和殿時,彷彿一片黑暗的世界當中,只有床上那張蒼白的容顏是她眼中唯一的光亮。
「嘯風,嘯風!」她撲上前,顫抖地觸摸著他疲憊凹陷的面頰,恍惚之間有如隔世。
他的臉色灰敗慘槁,竟然連她來到面前都像已沒有知覺。蕭湘心頭倏然緊抽,彷彿這就是她最深最大的懼怕。
「不……不要……」她顫顫搖頭,忽然緊揪他的衣襟,她猛烈劇烈地搖晃著他,宛如和死神拔河一般,要從眾纏繞週身的拘魂小鬼手中將他搶救回來。
「嘯風,你回來!你回來!」她放聲大叫,聲聲淒厲得連群立一旁的太醫都面帶不忍。可是她還是渾然不覺,持續拚命地喊叫。
「嘯風!你聽清楚了嗎?你趕快回來,我是蕭湘啊,你聽見了嗎?我不准你死!我絕對、絕對不准你死,不准你死呀!」
她不停地喊著,但已陷入彌留中的他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蕭湘愈看愈怕,卻怎樣也不肯死心。
一直都是這樣,他們之間,總是他不肯認輸,總是他拚命追逐,但她卻都做了什麼?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她首先屈服,率先放棄。
是她的軟弱造成了他一生的悲哀。但這一次,她再也不放棄他了!
如果是天注定他們必定不能相守,連陰陽都將兩隔,那她就連天都不要信!她再也不願認命!
她不停地喊著,用盡她畢生的精神與力氣,而在她漸漸聲嘶力竭,所有人都含悲流淚地認為她的努力終將白費,死亡終將是唯一的命運之時,奇跡卻突然出現了。
蕭湘淚眼蒙-,睜大了眼看見他彷彿終於聽見了她的聲音,緩緩睜開了眼睛,唇角似乎有一絲絲些微的牽動,就好像是在對她微笑,要她安心的微笑。
可這變化竟稍縱即逝,當她一眨眼,他又陷入了昏迷,又是怎樣也不醒了。她頓時抽斷氣息,驚駭無比地尖聲大叫:「嘯風──」
他這輩子的數度死死生生,追根究柢,也全都只為了一個她。
她正宛如他生命的泉源,在他的身邊,他活;離開他的身邊,他便彷彿離開水的魚,終將逐漸乾涸而死。
孝賢太后佇立宣和殿外,含淚看著窗格內那雙歷盡天下滄桑的苦命戀人。她心中不由得欣慰,覺得自己當機立斷,要蘇-淞到靜竹庵將蕭湘請回來是個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她淚中帶笑地望著床榻上正細心餵著湯藥的男女,念頭再轉瞬間已又下了一個再重要也不過的決斷。
蕭湘雙眸帶淚地望著眼前仍明顯虛弱的深愛容顏,拿著藥匙的手有隱不住的顫抖。
如果世間有最嚴厲的懲罰,還有什麼是比死亡還要令人心痛的呢?但事實卻證明,老天終究沒有那般無情-並沒有奪走他,而是將他還給了她!
這是不是就證明了,他們的罪已被赦免,他們背負的業債都已經還清了?
蕭湘無法抑止地激動,就連現在這麼看著他,她都覺得幸福得不可思議。
好不容易藥碗一匙一匙漸漸見空,等到喂完的那一剎那,她再也忍不住滿腔熾燙的激狂愛意,丟開了瓷碗,整個人張臂撲進了那分隔了十五年的想念懷抱。
嘯風也緊緊地擁抱著她,緊閉的眸中也有著難言激越的淚意。
十五年了,他日思夜想也就是這看似簡單卻永難達成的這一刻。當他的心因那日復一日的絕望更雪上加霜,連用意志支撐的生命也不禁抵擋不住地崩潰瓦解。
他以為自己撐得下去,但事實卻只證明了一件事,在沒有她的世界裡,連求生的意志都變成攀巖絕壁般的天大難事。
「湘……湘……」他俊顏緊埋在她馥柔秀髮之中,猶恐依舊在夢中。「我不是在作夢吧?」
「不,不是。」蕭湘淚凝哽咽地回答。「是我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
才說了一句話,兩人卻都因這得來不易的幸運而痛哭失聲。哪怕只是這麼簡單的對話,對他們來說都是太過希罕的珍貴幸福。
他更加緊擁了她,在體驗過這般的幸福之後,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回到以前那種雖生猶死的枯槁日子中了。
「湘,怎麼辦?我現在這麼抱著你,就再也不想放手了。」他淚流滿面道。
蕭湘抬起眼,與他淚眸相對。她眸光纏綿已極,正要開口,卻被他驀然驚惶打斷。
「不要,湘!我求求你不要說了!」他恐慌卑微地請求,害怕地摀住了她的檀口。他心裡有無盡的驚恐,就是怕極了她這種眼神,每回她用這種眼光看他,開口的卻都儘是些讓他心神皆碎的絕情話語。
可是這一次卻再不一樣,蕭湘默默睇望了他半晌,然後輕輕卻不容拒絕地移開了他修長的大手。
他的胸口又熟悉地緊窒了起來,但這次卻和以往都不一樣。她回報給他的再也不是淒楚的淚光,而是綻滿愛意的笑顏。
她愛癡纏溺地凝睇著他,那柔如春水的目光也幾乎將他整個人消融,再也無法成為獨立的一個人了。
「不會的,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她淚光燦燦,吐氣若蘭,一字一音都像是從天庭傳來的絕妙天籟。「我已經想通了,不管有再多的人要責怪我們、咒罵我們,我也顧不得這許多了。嘯風,我好想你,我太愛你,我受不了看不到你,我再也不要離開你了。」
嘯風的眸光劇烈波動,彷彿一時喪失了說話的機能,只能灼灼地望著她,不敢相信這真是來自她的允諾。
他猛然一把緊抱住她,激動的吻便印上了她的唇,反覆吻吮著,就似怎麼也汲取不夠她的香津。
過了好久之後,兩人才淚光盈盈地緊擁在一起,氣喘吁吁地感受對方的體溫。
嘯風聞著來自她身上的清香,忽然覺得只要有此香相伴,哪怕再有天大的責難,他也都不怕了。
「是的,哪怕有再多的人要來責怪我們、咒罵我們,我也顧不得這許多了。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蕭湘正含笑點頭,準備答應他,一個由外而內的聲音卻驚動了兩個人,他們同時回頭。
「你們不用再承受天下人的責罰了,你們已經受得太多太夠了。」孝賢太后從殿外走近兩人面前,凝淚溫柔地執起了兩人的手。
他們兩人心頭一顫,既驚又疑地望向孝賢太后。
孝賢太后知道兩人心中的懼怕,由是笑得更加慈祥。
「嘯風,十五年來這國家的責任你已經做得很多、很夠了,現在你沒有必要再為它而損害自己的生命了。」
「孝賢太后……」嘯風深深地望著她,不知她究竟什麼意思。
「走吧,別再管天下人說什麼、怎麼想,其實那些都不該是你們在乎的事,你們只要好好想著如何和對方在一起就好了。」
蕭湘倒抽了一口氣,驀然間彷彿明白了孝賢太后的意思。嘯風也似乎明白了,兩人震懾地對望一眼後,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孝賢太后。
「你的意思是……」嘯風開口,微顫的話音中有種得償宿願的驚喜。
他從很早以前就想這麼做了,卻總無法放下那加諸在他身上的重責大任,而如今……孝賢太后卻是在告訴他,他終於能夠解脫了嗎?
「是的,你們都已經解脫了。」孝賢太后含笑點點頭。
就在得到答案的同時,嘯風也不禁猛然鬆脫笑開。他既驚又喜地轉眸望向身旁同樣滿面驚喜的她,然而轉瞬之後,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他們忍不住地又哭又笑,一切全為那終於擺脫罪孽的輕鬆。
他們不禁收緊了雙臂,彼此擁抱得更緊密了一些,而他們也狂喜地明白,從今之後,他們的擁抱中將不再有罪惡的存在,他們之間也毋需再有任何的距離了。
哀穆的喪鐘隆隆莊嚴地響起,傳遍了全城上下。
當那鐘聲傳入耳中的時候,全臨安的百姓都不由得放下了手邊的工作,淚流滿面。
就算曾經有過血腥的回憶,但在健忘的人民心目中,十五年的富庶安和,已徹底代表了孝宗在他們心中的地位。
皇上大行的訊息經由快馬傳遞,逐漸傳播至全國各道各州,全國的人民皆因此悲哀的消息而哀慟不已。但在那正式的詔書之外,還有一則淒艷的傳說隨之漸漸流傳。
人們口耳相傳,在皇帝下葬的皇室陵寢裡,有著的不只是皇帝一人,還有那情比金堅、生死相隨的絕美湘妃。
皇帝與湘妃的生死之戀早在全國上下引發了無數憐憫,而如今又添上了這淒美的結局,更讓本就好事的人群更加地激動,益發懷念兩人,在傳頌間,更添悠揚淒情。
在臨安近郊的石城山上,佇立著兩女一男。
淡淡的薄紗掩蓋之下,是人們熟悉的容顏。
孝賢太后做主,對外發佈了兩人並逝的訊息;而在石城山上,她悲喜交集地為兩人送別。
「要保重身體……好好珍重對方……」她斷斷續續地叮嚀,眼淚卻怎麼也停不了。
「我們會的。」苦盡甘來的兩個人緊緊牽著手,含笑對孝賢太后道別。「你也要好好保重。」
「就別擔心我老人家了,你們快去吧,別再被人瞧見了。」孝賢太后以袖拭去淚水,強振精神地催促著他們。
他們兩人相視笑了一笑,然後對著孝賢太后最後深深地致意,才依依不捨地相偕轉身離去。
孝賢太后淚盈於睫地眺望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身影,最後才像想起什麼重要的大事一般,驀然揚聲大喊:「你們……有計畫上哪兒去嗎?」
離去的背影暫停了一會兒,而過了不久,則是由嘯風回首對孝賢太后留下了那最後的一笑。
「只要我們兩人相守,天涯海角何處不是天堂?」
笑意漸漸加深,而腳步再度開啟,這一次,再也沒有任何停留。
孝賢太后望著他們逐漸隱沒在山間煙嵐中的身影,忍不住再度流下了眼淚,但她心中的悲傷卻在那句話中逐漸消散、蒸發……
她重新掛上了笑顏,眼眸中閃著的是全然的欣慰。
的確,又何必在意歸鴻究竟何處?只要他們兩人能夠相守,天涯海角,又有何處不是天堂?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