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嗎?你真的不一起去?」
「不了……」莫麗以微笑表示堅定。「你自己去吧!好好玩一玩。」
「那……好吧!我也不勉強你了。」他也回以微笑,飛快的親了親她的唇,然後抓起車鑰匙轉身離去。
儘管他如此拘於形式、如此彬彬有禮,但卻急著離開。現在她獨自一人,美麗的琥珀色雙眸重現黯然的神色。她起身走向窗邊,注視著他頎長優雅的身影步向愛車,以及跨進駕駛座前總將深色頭髮向後攏的慣常動作。而當他驅車離去後,她仍繼續出神地望著遠方的路面。魏查理,她的先生,一個她寄予狂熾的愛卻絲毫不愛她的男人。她懷疑他的吻是否溶入絲毫情意,也許只是一個空洞的動作罷了,但她仍珍惜他的賜予一如守財奴死守他僅有的財富。她淒然一笑,雙手輕撫已隆起的肚腹。
在一次遊艇意外事件中,查理痛失他最親近的摯友,她就是在這時候出現在他身邊安慰他受創的心靈,就在查理極悲傷痛苦之際,他和她發生了關係,而當他發現她懷了孩子,便娶了她。事實上,二十五歲的她從十歲起便開始暗戀著查理,但如果不是為了她肚裡的孩子,他恐怕根本不會考慮娶她。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順手拉攏厚重的錦緞窗簾,然後回到壁爐前舒敞的皮面扶手椅。她彎起雙腿慵懶地靠臥在椅上,目光停滯於壁爐上的乾燥花,但眼前浮現的卻是查理的影像。她彷彿看見他正把車停在娛樂賭場外然後走進室內,笑意盈盈地向在場的朋友熟人打招呼。他的輕鬆、親切、優雅總是輕易博人好感。他是個異性喜愛、同性羨嫉的男人。而當他周旋於紅男綠女之際,恐怕早已將她拋諸腦後了吧。她不禁牽動一絲無奈的微笑。
在外表之下,他卻是個冷漠無動於衷的人。但她不願相信!她相信那只是他保護自我的方式,是他面對世界的面具。雖然她無從說服自己,但仍願相信直覺。他之所以冷漠,或許是因為他認為沒有人真正關心他,但她知道真正的原因絕不會如此單純。然而她會不會只是在自圓其說呢?因為她只相信她想相信的部份?會不會是因為惑於他令人心動的魅力,因為她喜歡他,因此她甘願把他塑造成一個遭世人誤解的英雄?但同時,她又該如何看待他的父母和他脫離關係這件事?她推想是他的父母蠻橫不可理喻,但換個角度,他的父母也可能最瞭解他,因而做出這樣的決定。她究竟該相信那一方?想到他父母一絲不苟的言談和道貌岸然的外表,她搖搖頭。不!她必須信任查理!每一個人不都是只相信白己想相信的事嗎?她自嘲著。她不過也和別人一樣罷了。她不需要因為這些疑慮改變現有的一切。儘管他可能永遠不會像她所渴望地那樣愛著她,但她愛他,她不敢奢求太多,事實上她已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她知道孩子出生後,他會照顧他們。但之後他還會和她同床、還會將她緊緊擁在懷中嗎?他自始即顯露出他適於當情人遠超過為人夫?為人父?她無法再多想。她已經鋪好了床,現在只想回房躺下。
她伸手拉了拉喚僕鈴?這個動作總令她覺得有些滑稽,彷彿這是一棟深宅大院似的。其實像這麼小的房子並不需要管家,但仍然安置一名以虛飾門面。在她印象中,管家都是安靜、謙恭且衣著正式優雅,這樣的形象卻和這屋裡的管家不盡相同。
管家安靜的走進來,向她淺淺鞠躬以法語說道:「晚安,夫人。」他的神情卻是充滿尊嚴,唯有眼中流露出的一絲幽默稍稍緩和他的高傲。
「晚安,馬丁。」她也以法語回應。他們十五分鐘前才見過面,但現在仍免不了這番客套。他將近六十歲,但行事上卻像是至少七十歲,且嫻熟管家事務。他身材尚稱結實,比查理略矮,有著典型的法國人面貌,深色的頭髮和蒼白的皮膚。他總想給人一種超然且從容不迫的印象,但莫麗卻懷疑他是否有這樣的特質。這棟房子和管家是查理在一場撲克牌局中嬴得的。至少他是這麼告訴她,但她並不完全相信。
莫麗以法語告訴管家她要就寢了。「夫人要就寢是嗎?」管家又以英語重述一遍。
「馬丁!如果每一個人都對我練習他的英語,我怎麼能學好法語呢?」
馬丁以法國人特有的方式優雅地聳聳肩,囁嚅著攤開雙手不知如何應對莫麗的質問。
她輕輕笑了起來,不忍再為難他,只點點頭說道:「是!我想要休息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並伸了伸懶腰。她中等高度,曾經纖細甚至不太成熟的身軀現在已圓潤了起來。她俯視自己的身體溫柔的笑了笑,然後撥開垂落面頰的棕色卷髮轉向馬丁,「熱牛奶?」
「熱牛奶。」他再確認一遍,但帶著不以為然的神情。「在——十五分鐘內送到。」
「可以。晚安,馬丁。」她說。但這回馬丁則以法語回道:「晚安,夫人。」她對他搖搖頭,然後上樓回房。
牛奶準時送到,她也全部喝下。待管家拿著盛放空杯子的托盤向她欠身道晚安後,她便將自己安頓在那張大床上。但她並不想入睡,她要等查理回來。
剛過夜裡兩點,聽到查理上樓安靜的腳步聲,她才安然翻身入睡。因此早晨起身時她仍然覺得疲累。當然她大可以再多睡一會兒,但她決定起床,她不願錯過和丈夫共進早餐。身為娛樂賭場股東之一的查理,雖然鮮少在半夜三點以前回到家,但總在早上八點以前即起身。他們新婚三個月迄今,共進早餐已成了一項慣例。
她走進餐室,查理從座位上抬起頭對她微笑著,似乎很高興看到她。接著他緩緩起身繞過餐桌為她扶椅就座。待她坐定,他在她額上淺淺一吻,「早安,小麗。」
她以法語向他道早安。他邊笑著邊坐回原位。隨口問她:「要咖啡嗎?」
「好,謝謝。」她客氣地回應。馬丁隨即將熱牛奶衝進她杯裡,然後再加上一些些咖啡、這是馬丁沖咖啡的習慣。新烤猶溫的新月型麵包疊在一隻鋪有白餐巾的麵包籃裡,放置在桌子中央。查理伸手拿起她的餐盤為她夾了一個麵包,並放上奶油和蜂蜜,再放回她桌前。
「多吃些。」他以法語慇勤說道。
「謝謝。昨晚的生意如何?」
「嗯——普普通通。客人不太多。但是我也沒有下場玩。我只加入一些人的龍門陣,聽聽大家閒談而已。」接著他閉口不語好一會兒。他說話一向精簡不喜贅言。雖然他總是輕鬆平易笑臉迎人,但那並不是他的本性,他實是個城府深沉不易洞悉的人,這也難怪他能成為撲克牌高手。「我決定要把馬匹轉到別的訓練場去。」他話題一轉。
「為什麼?」她不解地問道。「我一直以為你對馬匹的訓練情形很滿意。而且當初你費了好大功夫才把馬匹安頓下來。」
「話是沒錯——但是,我不知道,我老是有一種不妥的感覺。」
莫麗真想嘲諷他所謂的「感覺」,但還是忍下了。「你打算把它們安置在那裡?」
「還不知道。我得好好考慮。」接著他又依例話鋒一轉,微笑說道:「我也見到費妮,她邀請我們今晚一道晚餐。好吧?我答應我們兩人一起去。你也該多出去走走——哎!別這樣垮下臉嘛!你總得克服心理的排斥出去接觸人群。」
「我並不是不想和人接觸,只是……」
「只是不喜歡我的朋友群?」
「不是!」莫麗皺眉否認。「不是這樣。只是有些人——就像費妮——讓我覺得自己很笨拙不得體。我真的不知道該和他們談些什麼。」她抬眼直視他灰色的眼睛繼續說著:「你自己一個人去會愉快得多。你不需要擔心有沒有人和我交談或是我能不能瞭解別人在說什麼……」她淺淺一笑,聳肩接續未完的話。事實確是如此,沒有她查理更能盡興。他長於社交,喜歡接近人群交換意見看法。儘管他從來沒有表示過她會妨礙他的興致,但她相信有她在場,他必然會感到受限不少。她總是告訴自己,她不是不喜歡他那些聰明的朋友,只是和他們在一起不自在罷了。但她始終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感覺;他們輕視她。或許是因為她婚姻的狀況而使她過分敏感。無論如何,在那些晚餐聚會中她總覺得如坐針氈。
「不管怎樣——」查理的微笑中有著微妙的含意,他期待她能成全他的希望。「我想要你一起去。大衛也會來,你不是滿喜歡他的嗎?」
是,她是喜歡大衛,她無法忍受的是他的妻子費妮。主要是因為費妮一有機會就跟查理撒嬌、撫摩、嬌笑、輕槌,甚至往查理身上貼近,彷彿她是個令人難以抗拒的女人。她四十歲,但行事卻像十六歲的樣子。如果法國女人的形象是優雅、風格與性感,那麼費妮似乎是個極端的例外。莫麗見過大部份較年長女人所展現出的嫵媚風韻,均遠比年輕女孩來得動人,是生活歷練造就出她們的自信、成熟和智慧。但費妮卻不屬於這種典型。遺憾的,聰敏如查理者,竟然看不出別的女人一眼就能看出的事實:費妮是個禍水。
如果莫麗一逕拒絕出席,查理仍然會赴約且不會再說什麼,只是他的笑容將不再那麼充滿暖意;也許他並不自覺,對他認識不深的人也很難發現,但她能察覺。她不願為此拂逆他,只好強作微笑點頭說道:「好吧,我去就是了。」
「謝謝。我知道這對你並不容易,莫麗,如果你不嘗試!就不會知道……」
「我可能會錯過的事?」她替他結尾。「我知道,而且我也試著要這樣做。只是,這是一種和我所熟悉的完全不同的生活型態。」
「你很刻意在修辭。」他笑著說:「貝克福的人一向是直言無諱的。」他靠向椅背,指尖在顎下輕彈著,嘴角一抹玩味的微笑,「我真想知道你的朋友對我們婚姻的看法。」
「大概是覺得我適得其所吧!」她輕聲說。「嫁給一個冒險家……」
「冒險家?他們這樣稱呼我?」
「嗯。」一個靠不住的冒險家。但她不想這麼告訴他。況且,那也不是事實。
查理手支著下巴傾身向前,臉上露出戲謔的神情,看似樂於自己的惡名聲。「還稱我什麼?敗類?惡棍?他們一定說:『噢、他啊——不是什麼好東西,不會有好下場的。』也許吧!也許有一天他們的預言會成真,我只希望到時不會把你拖下水。莫麗,其實你應該有更好的歸宿。」
「不!」她急於反駁,聲音有些失控。「不!」她和緩再重複一次。
「是!」他執意這麼認為。「如果你不是為了找尋你祖父的墳墓到多維爾;如果——」
「世事隨緣遇合,沒有什麼如果不如果。」她斷然打斷他的話,因為他們兩人都知道那「不是」她前來法國的原因。為了雙方的和諧,查理可能故作相信,但她總認為他有所懷疑。就像她一樣,他也小心翼翼地維持這樁婚姻。她直視他的眼睛,強迫自己微笑。「你並沒有強迫我。那天是我自願要安慰你……再說,我也可以否認你是我肚裡孩子的父親。」
「嗯,但你沒有否認。也許大多數的人都比我有資格為人夫、為人父。但是,如果你沒有告訴我,而稍後我發現你懷了我的孩子的話……」
他會狂怒嗎?她知道他會。有時她頗驚訝於他似乎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她很希望能和他好好談這件事,但由於她心虛,似乎總是不可能。也許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不去碰這個話題。「你怎麼會發現呢?」她帶著一絲不自覺的輕佻質問他。「你和貝克福已沒有任何聯繫了。我也可能有很多男朋友,其中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是孩子的父親……」
「也許吧!可是現在木已成舟……」他坐直身子,笑得有些異樣。「我現在不已成了你的丈夫?一個最普通不過的丈夫……」
「是!」她勉強笑了笑。「但是你用普通這個形容詞未免太平淡了吧?」
「老實說,你是不是厭倦了這種平淡的生活?」他突如其來地問道。
「我很滿意目前的狀況。無論如何,我喜歡成為賽馬主人、娛樂賭場股東,及知名遊艇高手的妻子——也就是你的妻子。」
「有什麼名氣!」他自嘲著,嘴角向下撇。
「很有名氣。」她反駁,邊打量著他強壯動人的面龐和他望向桌面的邑郁神情。她懷疑他後悔娶了她。對他而言,這是否像是輸了一場賭局?他是否原預期她會拒絕他的求婚,但她卻沒有?即使她問他,他也不會給她答案。但她知道婚姻原不在他所規畫的生活型態中。他自始即坦承從來沒有打算要結婚。他真的陷於進退兩難的困境中嗎?「和我結婚你犧牲了選擇的自由。」她平靜說道,覺得他也會有所共嗚。
他從沉思中回到現實,抬起頭面露微笑說道:「選擇什麼?女人嗎?女人對我從來沒有那麼重要過。我是喜歡女人、喜歡有她們作伴,且也曾跟一些女人上過床!」他展現充滿魅力的笑容接續:「但沒有一個女人令我戀棧。事實上,我很高興娶了你,你不知道嗎?」
「是真的嗎?」她微笑著,知道那不過是謊言。
「當然。對於我厭倦了的地方我總能找到藉口離開,對任何糾纏不休的女人也是一樣……」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後轉趨嚴肅續說道:「我唯一的不安是可能會傷害你。你知道,我一直往自我毀滅的路上走。我需要不斷測試我的能力,才能以我的機智向世界挑戰。我樂於迎向危險,但我要贏……我會盡我所能讓你和孩子生活無虞,之後就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他略略聳肩,情緒又再度轉換。「今天要什麼?選購嬰兒車?」
他先前的話令她感到有些悲哀與消沉,她努力揮卻黯然的情緒,然後搖搖頭。「現在還太早了。我想等到最後一個月時才選購嬰兒用品。再等八個星期而已,很快的。」
「我實在等不及了。我想現在就『著手』這些事。」他的神情令人發噱。「現在就該把護理用品都準備好,且選好嬰兒衣物。」他低頭,注視桌布上浮印的花紋,平靜地像是在做告白:「莫麗,我真的對要當爸爸感到驚慌。我無從『想像』我會是個什麼樣的父親……」
「我可以想像得到。」她溫柔地說:「你會保護孩子、關心孩子並且和孩子一起遊戲。你會是個完美盡職的父親。」
「我還是得好好想想做爸爸的職責!」他陡然起立令她吃了一驚。「我現在得走了,我和人約好要商談那些馬的事情。我一、兩個小時內會回來,然後我們再上街。」當他走到門邊時突然停下腳步,轉身蹙眉向她問道:「你今天不是要上醫院檢查嗎?」
「嗯。下午兩點。」
「好,知道了。待會兒見。」他隨即出門離去。
她食慾全消,歎了口氣靠向椅背。哎!查理!她似乎愈來愈難在查理面前表現出輕鬆和友善。她懷疑他也一樣。但如果她的聲音中透露出抗拒,或是對於她真正的感受有絲毫的暗示,查理必然會感受到威脅而想逃開。她很清楚這一點,只是不知道——或不願承認——要背負這樣的包袱是如此的困難。而兩個人都在做違背自我的事,又是何其不幸。
她緊握餐巾緩緩吐了一口氣,想宣洩掉查理的情緒帶給她的壓力。自我毀滅……他會為了看似無稽的奇想做出最瘋狂的事:駕遊艇競速;往標有危險告示的滑雪道俯衝而下;為一張牌孤注一擲……她不明白為什麼他需要一再向自己的極限挑戰。這是否和他的成長背景有關?和貝克福有關?她不知道他的秘密,也希望他永遠不會發現她的。儘管他懷疑他們的相遇不是一項純然的巧合,但畢竟他無從「確定」。
她丟下餐巾,緩緩起身踱向陽台。安坐在一把鋪有軟墊的椅子上,注視著延展於眼下的城鎮。查理,他豐富了她人生的色彩!賦予她生活神奇的感動。對她而言,任何其他的男人都已微不足道。他曾是她的夢想,而今她的美夢成真,但她不希望他察覺到她在感情上對他的強烈需要與依賴,只希望他認為她對他不過是對待昔日童伴的感情,就像他對她一樣。因此她必須刻意鬆弛他們之間的感情和關係,絕不讓他感到羈絆束縛。她需要他,不能沒有他,但他卻需要自由,一如一匹脫韁野馬。但如果她夠小心、夠聰明,也許他疲倦時總會回到她身邊。
她的目光渙散,心思回到六個月前他們在港口相遇的那一天。說得更確切些,那是她刻意安排的邂逅,處心積慮操弄著機緣。如果他發現了呢?她輕顫了一下。不!他絕不會發現,因為那是他永遠無法瞭解的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