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院裡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人都有,就是沒見過白吃白住的人,所以在蕭宇飛大婚後的第三天,名震江南的花魁關若月又出現在紅香院的大廳之上。
關若月的容貌秀美無雙,琴藝爐火純青,加上又是清倌,本就是紅香院中眾星拱月的紅牌。大約半年前,有一次權貴家的惡少仗勢欺人,險些逼她失身,多虧平治少王爺蕭宇飛挺身相救,這才免於大難。
聽說她的遭遇後,蕭宇飛十分同情,於是不顧流言,每月給老鴇楊嬤嬤五千兩銀子,算是包下了她,讓她可以安心地躲在紅香院最深處的飄香閣裡,不必再日日陪酒賣笑。
可是,現在蕭宇飛成親了,少王把秦明月年輕貌美,又有權有勢,哪會容許丈夫流連在外拈花惹草?所以楊嬤嬤還沒開口說什麼,倒有一群公子哥兒已經蜂擁而至,打聽什麼時候能再見到那傾城絕艷的冰山美人。所以楊嬤嬤這麼快就讓她出來見客,倒也並非因為勢利眼,而是迫於無奈。
端坐在梳妝台前,關若月對著銅鏡,拿起眉筆細細描繪著。她美麗的臉上沒有表情,甚至眼中也是一片淡漠,和三年前被賣到此地時,那哭到渾渾噩噩,不能自已的模樣,已經判若兩人。
然而,未必是變得堅強了……只是更消極、更懂得掩藏而已。在這風月場所,光靠眼淚是無法生存下去的,甚至只會惹來男人的獸性和狂妄。多次的慘痛教訓,至少教會了她這一點。
門上傳來輕叩聲,驚擾了她紛亂的思緒。關若月擱下眉筆,輕輕說了聲:"進來。"
走進房裡的,是一個年過半百,風韻猶存的婦人。看見是她,關若月立刻站起身來,福了一福:"楊嬤嬤。"
"若月,"楊嬤嬤走到她身邊,打量了她幾眼,精明的眼中有著關心。"你準備好了沒有?"
"還沒。"她輕聲回答,從几案上取過珠花戴上。"那位李公子已經到了嗎?"
"不。只是看時候還早,先上來看看你。"楊嬤嬤突然扳住了她的雙肩,拉著她面對自己,不讓她逃避。"若月,老實告訴嬤嬤,你準備好了嗎?"
看見楊嬤嬤認真的臉色,立刻明白她在問什麼,關若月長睫低掩,苦笑了一聲:"嬤嬤,就算我沒有準備好,又能怎麼樣呢?這些人是非要見我不可的,我……不能讓你為難。"
楊嬤嬤低歎了一聲,也顯得無奈,她一生從名妓到青樓主人,經歷多少風浪,雖不能說練成了六親不認的鐵石心腸,卻也實在不能算是慈悲心軟之人。可是,在煙花之地打滾許多年,像關若月這般系出名門,貨真價實的大家閨秀,卻也的確是頭一遭遇見。
在私心裡,她對這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女孩是有些偏袒的、只可惜,除了盡力保全她的清白之身以外,自己所能做的,實在是極其有限的。
想著,不由地有些倀然。她輕輕拍了拍關若月的肩頭,隨即替她將腰間束帶紮緊,編出花樣。
"嬤嬤不是瞎子,多少知道你心裡的苦處……有一句話,你也許不愛聽,可嬤嬤還是要說……"
"嬤嬤,您請直說無妨。"
"你……把少王爺忘了吧!"仔細地替她編好了腰帶繩結,楊嬤嬤站直身子,直視著關若月的眼睛,柔聲道:"少王爺的人品家世,在在都是沒話說的,性情又耿直仁厚,實在很難得。可是……"
"可是人家是何等身份,對不對?"關若月輕輕打斷了她,聲音裡藏著一絲苦澀,以及更多的無奈。
歎了口氣,她轉身望向銅鏡中自己的容顏,黯然地點了點頭。
"嬤嬤,我明白的。如今我已經不是什麼尚書千金,只是罪臣之女。雖然還是清倌之身,可是到底……在那些人眼中,我不乾淨啊!就算少王爺肯讓我入府,給我一個名分,平治王爺和王妃也是斷然不會容許的。更何況……"
關若月的眼底悄悄浮起一層水光,沉默片刻,輕聲說道:"更何況,秦郡主才是他心裡的那個人。他們……門當戶對,天作之合。"
"若月……"楊嬤嬤無言了。
這孩子,總以為她在深閨長大,不懂得人情世故,沒想到其實她心中雪亮。她……只是傷心吧?畢竟,尚書千金的命,到頭來竟落得青樓女子的運!好不容易以為找到了依靠,最後卻……
難怪她心中不忿啊!
關若月什麼都沒有再說,只是默默地重新拾起眉筆,仔細勾勒完畢,隨後將玉鐲、金鎖片、步搖、耳墜等首飾一一戴上。
直到整裝完畢,她才重新轉身面對楊嬤嬤,露出淡淡一笑:"嬤嬤,您就別再操心了。若月被人賣到紅香院來,已有三年,這期間若非有您袒護,我豈能保有清白之身?我……只想再求您一件事。"
"你說。"
"少王爺正在為我尋訪族親,若是……"她咬了咬嘴唇。"若是我果真有可以投奔的親人尚在人間,嬤嬤可同意讓我贖身?"
楊嬤嬤的眼睛一亮,立刻說道:"當然答應啊!原來……原來少王爺到底還是有心之人!真是太好了!若是能為你找到棲身之所,嬤嬤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不放人?"
她頓了頓,臉上興奮之色不減,上前替關若月整理了一下鬢角,溫言道:
"這三年來,也真是難為你了。你本來就不是屬於這裡的人,若能脫身,我自然不會強留你在這裡。"
關若月忍不住落下了眼淚。心中好生感激,盈盈拜倒,哽聲道:"多謝嬤嬤!"
"快起來!"楊嬤嬤連忙一把將她拉起。"這都不算什麼,不必放在心上。只要你的前途能坦蕩些,嬤嬤就很開心了。"
關若月朱唇微啟,還來不及回答什麼,前廳卻在這時突然傳來一陣喧嚷聲,讓她立刻抹去眼淚,掩起了臉上那一絲罕見的柔笑。水靈靈的星眸中極快地閃過一絲厭惡之色,隨即轉為空洞。
"聽這排場……大概是李公子到了吧?"她臉上歡意不再,輕描淡寫地說道,輕輕抱起了桌上的古琴。"若讓人等久了,只怕會不耐煩。我……這就下去吧。"
楊嬤嬤明知她心裡十分不願意踏出飄香閣一步,可是有人砸了大把銀子,指名道姓要關若月陪酒,自己到底是做生意的,卻也沒可奈何。
歎了口氣,她點了點頭,說道:"嬤嬤陪你下去。"
樓下的大廳裡,酒菜香混合著女子的胭脂香,早就構成了好一個花天酒地的組合,只聽調戲聲、笑鬧聲不絕於耳,喧鬧不已。
已經有半年之久不必面對這些,突然接觸,讓關若月的胸口忍不住一窒,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深深地吸了口氣,她振作起精神,緩緩步入廳中,頓時喧嘩聲驟減,許多人紛紛轉頭看這名聲大噪,已經多時不曾見客的清倌美人。
面無表情地穿過大廳,關若月筆直地走到李公子的那一桌前,淺淺行了一禮,淡淡疏離地說道:"若月見過公子。"
"啊,若月姑娘!久仰芳名,請坐,請坐!"
她不動聲色,這李公子倒顯得有些手忙腳亂,很明顯他肯砸錢的原因,只是想要看看能讓平治小王爺迷戀半載有餘的女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另一方面,因為不確定少王爺是否真的從此不會再踏進紅香院一步,舉止也不敢太過放肆。
在紅香院待了三年,關若月雖然還是學不會其他姐妹的圓滑,卻已經頗懂得觀貌察色,此時看李公平這般模樣,便知道這人不是色膽包天的熟客,心下略寬。
通常對付這種人,她臉上愈是冷若冰霜,對方就愈是看重她的清倌身份,不敢輕舉妄動。關若月在圓桌旁坐下,橫琴在案,輕聲問道:"公子想聽什麼曲子?"
"隨、隨便。"李公子結結巴巴地回答,一雙眼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關若月猛瞧,彷彿打從娘胎出來就從沒見過女人。
事實上,不只是他,四周許多人也都是如此。
關若月視若不見,垂首迴避著那眾多讓她深深厭惡的注目,輕抒皓腕,搭上琴弦彈奏起來。
想讓自己平靜心緒,所以特別從樂府詩中選了幾首音調婉轉柔和的,如"江南思"、"新城安樂宮"、"善哉行"等。
她的琴藝本就相當精湛,全神貫注地投入其中,更是聲如玉落珠盤,清脆悠揚、專心地垂首彈奏,一綹青絲散落額前,使人顯得越發秀美淑靜,楚楚動人。
賞心悅目的美人佳曲,讓眾人都不覺多喝了幾杯。
眼看那李公子漸漸酒酣耳熱,站立一旁的楊嬤嬤偷偷地對關若月使了個眼色。她立刻會意地站起身來,敬了眾人兩杯酒,淡淡地說了幾句客套話,隨後趁氣氛融洽的時候斂袖行禮,優雅地告退了。
抱著琴穿過大廳,正在心底暗自慶幸今晚並沒有遇上太多難堪,卻冷不防突然從旁邊伸來一隻手,牢牢地捉住了她的袖子。
關若月吃了一驚,連忙回頭,立刻看見攔下她的人,赫然是平治少王爺的友人之一,翰林編修郭業。
"若月姑娘,多日不見,安好啊?"郭業嘻皮笑臉地打量著她。
關若月臉色微白,奪回袖子,勉強施了一禮。"托福。郭大人安好?"
"好,大人我好得很!"郭業顯然已經喝得有七分醉意,滿臉意氣風發的樣子,色迷迷地望著她。"不過姑娘,如今蕭世兄與秦郡主成親,想必讓姑娘十分難過吧?"
關若月控制不住,頓時倒抽了一口氣,心中宛若針刺。她勉強壓下自己的情緒起伏,不動聲色地低聲說道:"大人此言差矣。平治少王爺喜結良緣,自然是令人高興的事。"
"呵呵,是嗎?"郭業大笑了起來。"若月姑娘既然這麼說,那真是再好不過了!一直聽蕭世兄誇讚,說姑娘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如……姑娘以後就隨了我吧,如何?"
一雙綠豆眼在她臉上打轉,其中滿是露骨的慾望。
"在下的家財雖不如蕭世兄顯赫,但卻也略通詩書音律,你我琴瑟和鳴,豈不十分風雅!"
"你……"終究是大家閨秀出身,聽他說得如此放蕩,辟若月又羞又氣,早刷白了一張臉。定了定神,強忍住滿腔屈辱,她冷冷說道:"大人身為翰林編修,要說只是略通詩書,也實在太謙虛了、郭大人,奴家日前曾作詩一首,無奈性拙才疏,自覺寫得不甚工整,不知是否能請大人指點一二?"
"哦?"郭業立刻擺出一臉博才多學的樣子。"你念來聽聽。"
關若月點了點頭,筆直望進他酒醉渾濁的眼睛,緩緩吟誦道:"百花報春繽紛開,畫師獨鍾梨樹白。冰芯但為知己綻,霜紙墨筆畫亦然。若憂不入時人眼,早買胭脂繪牡丹。"
郭業微微一楞,立刻變了臉色,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氣楞當場。
牡丹乃花中之王,歷來代表榮華富貴,多受王族權貴的喜愛。關若月的詩看似在談論作畫,其實卻分明含沙射影。
那意思是,她若有心賣弄風情,憑她蘇杭花魁的身價,早就已經被權貴豪紳捧在手心,又豈輪得到他區區一個翰林編修在面前賣弄討好?
眼看對方張口結舌,不等他擠出一個回答,關若月冷淡地欠了欠身,轉身離去。
背後,郭業囁嚅半晌,終於冒出訕訕的一句咒罵:"他媽的!明明就是個青樓婊子,自命清高個什麼勁!"
粗俗的用詞聽來簡直宛如市集屠夫,哪裡還有半分飽讀詩書的模樣?關若月的背脊一僵,不覺停下了身子,抱著琴的手用力過度,指節微微發白。但是她到底很快就回過神來,低頭咬著嘴唇,沒有回頭,匆匆地往後堂走去。
回到飄香閣自己的房間,拴上房門,跳得狂亂的一顆心才漸漸平緩下來。關若月的背抵著門板,虛軟地吐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眼角,一顆淚珠已經沾上長睫,俏然滾落。
原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這些放肆的目光、粗俗的舉止、輕佻侮辱的言語……可是,她終究錯了!在那紙醉金迷的大廳裡,她表面鎮定,其實滿心恐慌,宛若驚弓之鳥。短短一個多時辰,卻彷彿過了很久很久……
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到什麼時候?
步履蹣跚地走到牆角,掬水洗去了滿頰鉛華,也洗去眼淚,她將微濕的臉埋在冰涼的掌中,深深地吸了口氣。
會適應吧?在平治少王爺未曾伸出援手之前,這樣的日子也是每天都在過。很快,她就會重新適應,也許有一天,甚至會習以為常……
也或許,若她真的幸運,這世上還有她值得信賴的親人存在,早晚都能讓她離開……
多少,都是一線希望啊!
這麼想著,心跳終於漸漸平緩下來。她木然地卸下耳環,拔去髮釵,也脫下身上這襲裁製昂貴,卻太過單薄的珍珠色紗衣。
沒有像往常那樣仔細收拾,她隨意將衣服往椅背上一搭,拿起梳子梳了幾下頭髮,便吹滅燭火躺進了被窩裡。
一縷月光從紙窗縫隙中照了進來,霜白的顏色,顯得那樣冷清。耳中還能隱約聽見前面傳來的喧嘩笑語,閥若月緊緊閉上了眼睛,只覺得有無邊的孤寂,彷彿一張漫天大綱,將她牢牢地罩在其中,愈收愈緊,幾乎讓人無法呼吸……
不由地淒然苦笑了一聲,突然間微有感慨。風塵之地,果然是泥沼啊!
輾轉反覆了許久,始終無法入眠。正自煩躁間,突然,耳中聽見屋頂上傳來細微的聲響,驚得她立刻睜開了眼睛。
那樣輕捷的步子不像是有宵小光顧,可是要說是野貓,聽起來又不太像……
正在她猜疑不定時,突然,窗戶被從外面撞開,一團黑影滾了進來,不偏不倚,重重地落在她的床上,頓時壓得她動彈不得。
那,赫然是個男人!
被身上沉重的軀體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關若月驚駭欲絕,張口想要呼叫,一隻粗糙的大手已經搶先一步,牢牢地摀住了她的嘴。
魁梧的男子微微喘息著,低沉急促的聲音在她耳邊低喝道:"別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