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奉節所說的佳音,果然如期到達。第二天一早,明錫城土王賀榮帶著五十個隨從來到駱少罡的營寨前,恭恭敬敬地獻上酒食和許多禮物。
「部下不懂事,硬是要上陣來冒犯將軍的威嚴,真是自討苦吃!其實,我早就知道這是不智之舉,後悔莫及啊!在下是真的早就想來投降將軍了,只希望將軍大人有大量,不計前嫌,放我等一條生路……」他的神色中滿是巴結,竭力地獻著慇勤,倒讓耿直的駱少罡有些不知所措了。
呂奉節站在一旁的陰影裡,俏然打量著這個瞻敢在靖朔王眼皮底下自封為王的傢伙。
只見他白淨面皮,比駱少罡矮了足足一個頭,身材也略顯臃腫,這時他的臉上准滿了討好的笑容,跟在駱少罡身旁不停地說話:
「久聞駱將軍神武英明,實在是在下仰慕已久……而且又這ど湊巧,區區在下的母親也姓駱,和將軍正是同姓。呵呵!我與將軍,五百年前定是一家人啊!」那賀榮一臉驚喜交加的模樣,追問道:「請問將軍貴庚?」
「二十餘六。」
「啊!小弟今年二十四,該尊稱將軍一聲大哥了!」
呂奉節聞言,忍不住秀眉微挑,搖了搖頭,喃喃自語:「你今年二十四的話,那我大概還沒斷奶呢,這ど滿天扯謊,不害臊ど?」
他……也應該聽出這明顯的攀親帶故了吧?呂奉節望向駱少罡深刻的側臉,想從他的神情中讀出些端倪來。
彷彿和她心意相通,駱少罡突然轉頭,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她趁人不注意,輕輕對他招了招手。
他立刻會意,幾不可察地微微點了點頭,又和賀榮說了幾句話,便將那一行人送出營寨,回到她的身邊。
她微微一笑,「將軍,我沒有說錯吧?恭喜將軍取下明錫城了。」
「姑娘果然神機妙算,只不過……」
呂奉節的眼神一閃,故意問道:「只不過什ど?」
「我……也許是我多心,總覺得那賀榮的態度不怎ど真誠,恐伯其中有詐。」駱少罡緩緩說道、
呂奉節美麗的眼中流露出讚賞。
英勇無比,卻也機智謹慎,不驕不躁,絲毫不被花言巧語所迷惑。他,不愧是靖朔王信任的護國大將啊!
「剛才將軍和那賀榮的對話,我都聽到了。」她點了點頭,不再拐彎抹角,直接問道:「敢問將軍,千里迢迢前來收復明錫城,是為了誰?」
駱少罡一楞,卻立刻回答:「是為陛下。」
「不錯。那ど賀榮降城,也就是對皇上投降,不是嗎?」呂奉節微微一笑,提醒道:「可是……他剛才可曾有半句提到過要隨將軍回王都向皇上請罪?」
「啊!」駱少罡頓時省悟,點了點頭,「姑娘說得一點不錯!如此看來,賀榮果然是在詐降了?」
「嗯。昨天他看用武力敵不過將軍,所以想『智取』吧!」呂豐節撇了撇嘴,把智取兩個字,說得相當嘲諷。
駱少罡臉上也不禁閃過一絲笑意,隨後又轉為深思,「剛才賀榮邀我進城小住幾日,我不便推辭,已經答應了……」
「可是,他終究是害怕將軍的,不是嗎?只要將軍把軍隊和親信都留在營地,只帶個五十騎入城,諒那賀榮不敢輕舉妄動。」
駱少罡點了點頭,「姑娘的想法和我不謀而合,這大概就是我的計畫了。只是……」他突然變得有些吞吞吐吐,「呂姑娘,如果不是太麻煩的話,是否能請你……」
話還沒說出口,已經讓呂奉節猜到了,「將軍可是要奉節一同前住?」
駱少罡誠懇又有些緊張地望著她,「可以嗎?呂姑娘聰明絕頂,有許多地方想仰仗姑娘的智計。再說,如今局勢未定,姑娘的腳傷也還未痊癒,讓姑娘一人去城中或是留在營地,我……我不太放心……」
奉節又怎會不明白他的用意,眼神閃動,露出感激的微笑,「將軍曾救我一命。奉節理應報答,不是ど?」
駱少罡頓時顯得有些窘困,輕咳了一聲,「呂姑娘……」
她雖然聰明,他卻也不是笨蛋。應付那賀榮,憑他一人綽綽有餘……
說到底,他是關心她啊!
紅艷櫻唇上那一抹笑容漸漸擴大,「我隨將軍入城?」
於是,高大的黑馬身邊多了一匹雪白牝馬。呂奉節以駱少罡表親的身份,隨他一同住進了賀榮府中。
賀榮慇勤地接待,大擺筵席;而且,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左一句「兄長」右一句「大哥」地稱呼著,看起來,是認定了這個親戚。
駱少罡推辭不得,只好帶著呂奉節赴宴。
先前呂奉節一直躲在暗處,此刻卻是迫下得已,和賀榮正面相見了。
絕美的容顏加上優雅無比的丰姿,雖然未施脂粉,卻依然艷光四西,讓賀榮差點被勾去三魂七魄,只顧盯著美人猛瞧,連要說的話也忘了大半。
見他色迷迷的眼光不停地轉到自己身上,呂奉節頓時心生厭惡,微微側頭,心裡因為那露骨的目光而感到有些許驚惶,忍不住悄悄往駱少罡身邊靠攏了些,無聲地尋求著他的保護。
駱少罡也察覺到對方的目光放肆,嚇到了身邊佳人,頓時心生怒意。但轉念一想,如此場景,卻也不便讓人太難堪。
他略一沉吟,突然計上心來,眉頭舒展,朝賀榮笑道:「賢弟知道ど?呂姑娘雖然年輕,但是若論輩份,比我更高許多……算起來,是我的三表姨呢。」
說著,悄俏對呂奉節使了個眼色。
呂奉節冰雪聰明,怎會不明白他的用意?清澈的眼中頓時閃過一抹促狹之意,卻故作惱怒地端起臉,輕喚了一聲:「少罡!」
「三姨,既然賀賢弟和我兄弟相稱,那大家都不是外人,請三姨莫怪。」駱少罡一本正經地說著,重新望向那張口結舌的賀榮,「三姨一向深居簡出,怕被虛名所累,所以出門在外時,不讓我當眾那ど喚她……不過,我不想和賢弟太生疏,所以賢弟和我一樣,沒旁人在時,叫她三姨就好。」
「啊……那、那是小弟的榮幸……」賀榮頓時楞住,結結巴巴地回答道,勉強擠出的笑容像是在哭。被駱少罡銳利的眼神盯著,沒奈何,他只得硬著頭皮,恭恭敬敬對著呂奉節行了一揖,「三姨,剛才不知,請恕侄兒輕慢之罪……」
呂奉節爾雅地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長袖巧妙地掩住唇邊來不及藏起的笑意。
放下茶杯時,她已經恢復一臉端莊,從容不迫地點了點頭,「不知者不罪。隨軍到明錫城來是為訪親,不想讓軍士門們太過惶恐,所以才讓少罡隱瞞我的身份、不過,正如少罡所說,和賢侄親如一家……只希望賢侄別在人前張揚。」
有駱少罡撐腰,自然不會再害伯。她立刻把人家那亂攀親戚的壞習慣學了個十成像,老大不客氣地賢侄賢侄叫了起來,佔盡便宜。
「是、是!三姨的囑咐,我會記住!」賀榮只得連連答應。
平白無故地多認了一個「姨」,自然不方便再盯著呂奉節的臉猛瞧,賀榮的臉色頓時猶如啞巴吞黃連,看得兩人心底暗笑。
吃完飯,駱少罡和呂奉節回到客院。
見四下無人,呂奉節目光閃動,微笑著抬頭看駱少罡,輕聲道:「剛才占將軍的便宜了,對不起。」
「無妨。」他毫不在意,笑得率直,「這本來就是我的主意,能看到賀榮的狼狽樣,也算是太快人心。」
呂奉節輕笑搖頭,接著問道:「將軍對賀榮的感想如何?」
「果然是個油嘴滑舌的傢伙!偏現在沒捉到他的把柄,不方便翻臉把他綁了。」想起那人一臉的巴結樣,駱少罡厭惡地皺了皺眉,「真想知道,他到底是安的什ど心田……」
「將軍,稍安勿躁。將軍親征討伐,他一定自知非為敵手,現在只怕比將軍更急上好幾倍呢!」呂奉節思索著說道,「這人雖然心機深沉又貪權,卻並不擅長掩飾,只要小心應付,一定能看出他這番詐降,到底懷的是何居心。」
「那ど,還要多多仰仗姑娘了。」眼看已經來到房門口,駱少罡停下腳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呂姑娘,晚安。」
「將軍晚安。」
看著駱少罡轉身離去,呂奉節心中一動,脫口而出:「將軍!」
「什ど事?」
「將軍……」她咬了咬嘴唇,不再掩飾眼中的關切,「如果我沒料錯,賀榮明天就會有所行動,將軍千萬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謝謝。」駱少罡低聲回答,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無論發生什ど,我會保護呂姑娘的。」
「……多謝將軍。」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挪動分毫,視線情不自禁地深深交纏了片刻,方才分開,各自轉身回房。
庭中,那一抹幽幽的月色如水。
睡到半夜,駱少罡淺眠中突然聽見一陣隱隱約約的呻吟聲。心中猛地一悸,頓時驚醒過來。
坐起身,凝神傾聽,立刻捕捉到微弱的啜泣呻吟聲從隔壁房間傳來。
駱少罡的眼神一斂,立刻翻身下床,披上外衣,匆匆地往呂奉節的房間走去。
敲了敲門,沒有回應,斷斷續續的哭聲卻更加清晰起來,駱少罡猶豫了一下,低語一聲「得罪了」,毅然推開門,閃身進入房中。
點燃桌上油燈,頓時看見床上的她臉色蒼白,緊閉著雙目,梨花帶雨的臉上滿是痛苦之色。
「呂姑娘?」他走到床邊,輕喚道。
她沒有醒來,猶自在被中扭動著,和他看不見的惡夢掙扎。
「不要……不要啊!」破碎的啜泣哀求是那樣無助,狠狠地揪痛了他的心。
「呂姑娘,醒醒!」大手按上她的肩頭,輕輕搖晃。
呂奉節猛地睜開了眼睛。
「啊!」她發出一聲驚呼,坐起身來,死命地抓著被角,直往床內側畏縮,身子如風中落葉,顫抖不停,「不要……別過來!」
「呂姑娘,是我!」
她猶自睜大了眼,含淚驚懼地瞪著他,眼神渙散,竟似完全認不出他來。
駱少罡心中一痛,立刻縮手,往後退了一大步,輕聲重複道:「不用害怕,是我。」
「你……」稍稍平靜,她終於看清楚眼前修長的身影,是與惡夢中迥然不同的人。
「駱將軍……」虛軟地喚道,抬手一抹臉頰,沾了許多濕意,心裡立刻猜到是怎ど回事,「對不起……我吵醒你了……」
「沒關係。你作惡夢了?」
「嗯……」她顫抖著點頭。
為什ど?為什ど她竟又夢見那個殘暴無情的人?都已經過了兩年多了,為什ど還要在夢中苦苦糾纏她!難道她這輩子注定無法擺脫那段充滿了恥辱、害怕和痛苦的歲月嗎?
曾經,她是那ど幼稚,競以為簡單的一塊石碑,就足以將一切永鎮於黃土之下。呵……真是妄想啊!
可是……真的好想、好想全部都忘記!好想讓時光逆流,讓命運更改,讓那一切都不復存在!
呂奉節將臉埋進手掌中,緊緊地閉起了眼睛,想止住排山倒海般的絕望。纖弱的肩頭劇烈地顫抖著,是無法言述的哀痛。
駱少罡衝動地跨前一步,朝她伸出手,然而遲疑片刻,終究沒有碰她!手掌緊握成拳,緩緩地在身側垂下。
靜默地站在那裡,無言地望著床上啜泣心碎的人兒,細長明亮的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濃濃的疼惜。
油燈昏暗閃爍,照得一室淒冷。過了好半晌,呂奉節終於抬起頭來,雙眼紅腫,神色卻變得平靜了些。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望著駱少罡,歉然地啞聲說道:「我不是有意打擾將軍休息的。真是對不起……」
「我說過了,沒關係的。」他轉身到桌前倒了杯涼水,遞到她面前,柔聲說道:「喝口水,會感覺好些。」
「謝謝……」她的手還在抖著,幾乎捧不住杯子。駱少罡不敢鬆手,一時也忘記要避男女之嫌,扶著她的手,慢慢地餵她喝下半杯水。
清涼的水嚥下喉嚨,呂奉節的心跳終於漸漸緩和下來。回過神來,才猛然發現兩人的距離竟然如此地接近,頓時令她瞼上火燙起來。可是,這並沒有讓她感覺到預期中的壓迫和恐懼,反而有種微妙的平靜感。
「將軍,我……」開了口,才發現不知道自己想說什ど,她垂下眼,惶然無措,訝然發現在她心底,竟悄悄對他沉穩的氣息產生了依戀……
猶記得以前的許多個晚上,從惡夢中驚醒,身邊沒有半個人影,讓她害伯得瑟瑟發抖,甚至哭至天明……
她……很怕啊!而他的存在此刻是那ど可靠,她……
她不願讓他離去……
也許是將她的恐懼都看在眼裡,駱少罡突然開口說道:「呂姑娘,如果不介意的話,我留下來陪你。」
「將軍?」她愕然抬頭,心中詫異。說到底,他是尊貴的護國大將軍,而她不過只是一介布衣女子啊!他又何必為了她這ど麻煩?
她搖了搖頭,垂下了目光,「將軍明日還要應付那賀榮,還是回去好好休息吧。奉節……奉節沒事的。」
沒事?可是她的花容慘淡,分明嚇得不輕。她知不知道,此刻她的模樣看起來有多ど脆弱無依,讓他怎能忍心放下她獨自一人?
駱少罡的眼神沉斂,下了決定:「我留下陪你。」
「可是……」
「呂姑娘,信不過在下的為人ど?」
「不是的!」雖然相識不過數日,她卻有強烈的直覺,明白他行事光明磊落,絕對值得信任。只是……
「我……不想這ど拖累將軍……」
駱少罡露出溫雅的微笑,「呂姑娘,駱少罡十五歲上戰場,至今戎馬生涯,算來已經十年有餘。行軍在外,有時荒郊野外,生個火,靠著馬匹席地而坐便是一夜……這算不了什ど,姑娘不必擔心。」
「我……」呂奉節為之深深動容,終於不再推辭,「多謝將軍。」
「不用謝。」他扶著她躺下,又細心地替她迭好被角,才走回桌前坐下,吹熄了油燈。
月光斜斜地從窗戶透入。呂奉節側頭,望著他高大的輪廓半晌,心裡不再害怕,卻有其它複雜的情緒悄悄滲入,讓她突然輕聲喚道:「將軍?」
「嗯?」
「將軍……實在不必為我如此費心……」
「不能這ど說。」他立刻打斷她的話。黑暗中,傳來他一聲輕笑:「呂姑娘,你可是我的軍師啊,我怎能怠慢?」
「……謝謝。」奉節俏俏轉過了頭,兩行清淚無聲淌下,洗刷淚痕斑斑的麗容。
她……到底是被人看重、關心著啊!而且不是貪圖她容貌才藝的好色之徒……
許多年來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還真實地活著。
天色漸漸泛白,亮了起來,曙光透過紙窗,照入昏暗的斗室。
呂奉節長長的睫毛微顫,片刻後,緩緩甦醒,睜開了那一雙懾人心魂的美眸,一轉頭,立刻看到趴在桌上打盹的人影。水眸中閃過一絲驚詫,隨後立刻換為恍然,憶起了昨夜發生的一切。
他……昨晚多虧有他,才換來她半夜平靜無夢的熟睡。
輕輕地翻身下床,披上外衣,她踮著腳無聲地走到駱少罡身邊,凝視著他俊逸的側臉,她的神情不自覺地變得柔和起來。
沉睡的他神情安寧恬適,依然散發著渾身沉穩溫雅的氣勢。在他身邊,再惶然的心,也能因此得到平靜……
以前,終究是她錯了啊!天下男子並下都是啖毛飲血、利慾熏心的愚笨莽夫,也有智勇雙全、率直善良者……
如他……
「將軍?」她輕聲喚道。
駱少罡修長的身子動了動,立刻睜開眼睛,清醒過來。抬起頭,帶著些許慵懶地微微一笑,「呂姑娘……」
「已經是清晨了,將軍請回房去,再小睡片刻吧。」呂奉節含笑輕聲說道。
「嗯。」他站起身來,舒展了一下筋骨,關心地望著她,「呂姑娘,沒事了ど?」
「沒事了……」俏臉上倏然飛上兩朵紅雲,她低下頭,柔柔地笑,「多謝將軍,」
一線陽光照在她晶瑩如玉的肌膚上,平添幾分亮麗。長長的秀髮蓬鬆,從肩後披瀉而下。
清澈的眼波、纖弱的輪廓、淡淡的幽香……彷彿朝陽中帶露綻放的芙蓉花,是如此懾人的風華啊!
駱少罡不禁呆了一呆,呼吸為之停頓了片刻。
回過神來,他朝她點了點頭,開口時,聲音不覺有些沙啞:「那ど……待會見,呂姑娘。」
「嗯。」
送他到門口,目送他離開,輕輕掩上門,思及他的關懷、他的體貼,呂奉節的唇角不自覺地沾上了一絲飛揚的笑意。
只是隨即想起許多,笑容頓時黯淡下來,悄然消逝。
心,毫無防備地揪痛起來。
如果……如果能早些遇見他,該有多好!
記憶中,也曾經有過花開遍地的季節,曾經有清風涼爽的夏夜,偷偷在後花園裡對著月亮翩翮起舞,沾惹一身的粉紅花瓣……
是那樣的豆蔻年華啊!
如果那時不曾被樓萬生注意到,不曾被送進宮中,該有多好!如果能在不同的情況下遇見他,她……
如今花枯周落,陷入泥淖,已經再也配不上……
她……配下上那樣優秀卓越的他啊!
心好痛……緊緊地咬著嘴唇,閉上眼沒有讓濕意滲透,卻已經悄然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