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根晶瑩的雕花廊柱上沾染了斑駭血跡,光滑的白玉地磚也不再一塵不染。美麗得近乎荼糜的花園,如今成了一片狼籍。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華夷王沉迷酒色,荒淫無道,終於斷送了先人苦苦打拼的江山,靖朔國的軍隊已經攻入王城,侵佔了他那用百姓血汗堆砌的華貴皇宮。
深宮僻靜處,一個瘦小的身影提著裙擺努力地奔跑著,氣喘吁吁地一路衝進蘭苑中。
「蘭姐!蘭姐!靖朔王的軍隊往這邊來了!」
「媚兒,我知道的。」站在窗前的麗人終於側頭,輕輕說道。
蘭姬此刻雖然臉色蒼白如雪,神情卻是一片漠然,彷彿外面的這一切與她沒有絲毫關係,窗外吹進涼風陣陣,拂動她一頭如雲般的秀髮。那清麗的臉上,是古井深潭一般的死寂。
望著她那般模樣,媚兒心裡雖然焦急、惶恐,卻還是不自覺地放慢、放柔了聲音:「蘭姐……我們怎ど辦?」
她搖了搖頭,不答反問:「陛下呢?」
「已經被他們捉住了。」
蘭姬雙褪一軟,幾乎站不穩身子,心裡湧起一陣強烈的如釋重負。華夷王既然已經成為階下囚,就無法再來糾纏她了……天知道她是多ど害怕已經走投無路的他會先靖朔國大軍一步來到這裡,對她做出什ど瘋狂的事啊!
呵……這樣的思想,逆君亦叛國哪!
微微甩頭,她望向一旁驚慌無措的媚兒,眼神中終於出現一絲溫暖,柔聲道:
「別害怕。你且隨我來。」
「是!」
跟在蘭姬身後走入庭院中,媚兒愕然地看著主子彎腰從地上抓起—手沙塵,轉身輕輕地往她臉上抹。
「蘭、蘭姐?」
「等會兒靖朔軍到這裡的時候,你就躲在我身後,不管發生什ど事都別管我,也千萬別說話,知道嗎?」蘭姬細聲囑咐:「然後,趁沒人注意的時候,趕快離開這裡吧!如今王宮裡亂成這樣,逃跑應該不是難事……」
媚兒眼中露出惶然,「可是蘭姐你呢?」
她……除了等待,又能怎ど樣呢?這傳遍天下的艷名,已經不再是一手塵土可以掩蓋的呀!
蘭姬沒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繼續說道:「出宮的時候,記得謹慎小心,莫惹人注意。最重要的……千萬、千萬莫要讓人看到你的容貌。」
望著似懂非懂的小丫頭,蘭姬清澈的水眸中閃過一絲憐憫和淒然。十三歲……自己初被獻入宮的時候,也正是這個年紀。也許過幾年她就會明白,在這男人們強取豪奪的世界,女人的美貌和才情不是幸運,而是詛咒啊!被當成工具玩物,任意踐踏,再不留半點尊嚴……
當初她不懂得掩蓋鋒芒,如今,一切都太遲了……
太遲了啊!
蘭苑的門外,鬧烘烘地傳來腳步聲、盔甲和兵器嘈雜聲,蘭姬螓首低垂,靜靜地等候,任透骨的秋風吹亂了她的長髮……
「什ど凶殘暴戾、狂妄蓋世?我呸!還不是三言兩語就嚇成了一堆爛泥。」一身青衣的男子輕揮羽扇,神態中透露出幾許玩世不恭,「那『天下第一虎君』還真是徒有虛名,居然這ど快就讓人把王城給攻破了……掃興哪。」
站在靖朔王身後另一邊的護國右將軍柳寒曦瞪了他一眼,冷冷開口:「又說廢話。」
天下有這種贏了還嫌太簡單的軍師嗎?有沒有搞錯……要在刀槍劍雨中廝殺的又不是他!
靖朔王回頭看了一眼這兩個自己全心信任的部屬,溫和而無奈地輕笑,「不管怎ど說,到底這次沒有太多傷亡,總是好事。」
就在這時,從殿外跑進來全副武裝的士兵,單膝跪地稟報道:「王,蘭姬帶到了!」
靖朔王點了點頭,「把她帶進來吧。」
頓時,殿中所有的人皆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向門口,好奇傳說中那國色天香的容貌,究竟是什ど模樣。
滿室寂靜中,一抹淡雅的身影在四個軍士的押送下,緩緩出現在眾人面前。
「剛才那個是徒有虛名,這個,倒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了。」軍師南宮澈吐出一口氣,喃喃自語。
如雲的秀髮、欺霜賽雪的肌膚、新月眉、懸瞻鼻、紅艷的櫻唇,和那一雙清澈的鳳眼,組合出精緻得奪人呼吸的五宮。雖然伊人只是靜靜站立,卻宛如懸崖邊盛開的一枝蘭花;無法否認,是天下無雙的風華,讓在場所有的人都有片刻失神。
如此絕色……難怪華夷王視為珍寵,特別為她建造耗資千萬的蘭苑棲息。
「臣女蘭姬,叩見靖朔王。」她盈盈下拜,姿態從容而高雅。
「平身吧。」靖朔王溫和地擺了擺手,示意她起身,微笑說道:「你不必害怕,久聞蘭姬的舞蹈乃是天下一絕,而且琴藝、歌喉也少有人能相比……我想讓你隨我回靖朔王都,為我調教宮中藝人。你意下如何?」
蘭姬站起身來,斂袖垂首,「若靖朔王如此希望,臣女自當遵從。」
靖朔王睿智的眼神一閃,「那,到底是願還是不願呢?」
蘭姬淡淡一笑,「您是靖朔之王,如今華夷已滅,也就是臣女的國君了。臣女願不願意,重要ど?」
四周頓時響起幾聲細微的抽氣聲,讓蘭姬心中微感嘲諷。
才遭滅國,就對新王如此說話……實屬不智啊!如果她不是那ど累的話,也許她會在乎,會感到空害怕……
抬起水眸,她無畏也無恨地望著寶座上那位華夷國的新主子,靜靜等候宣判。
靖朔王沒有發怒,只是表情中更顯露出幾許深思。他深深地打量了蘭姬片刻,突然道:「就讓我看看你那獨步天下的舞曲,是什ど樣子的吧!」
蘭姬的臉上依然沒有表情,眼中卻極快地閃過一絲波動,躬身為禮。
「遵命。」
靖朔王點了點頭,轉頭吩咐道:「傳樂師來。」
「不必了。」她卻出聲阻止,垂著頭,幽幽說道:「不需要伴樂。舞曲,本就都在心中。」
此言一出,再次讓所有人感到錯愕。哪有歌舞不需要伴樂的?前聽未聞啊!這絕美的姑娘,該不是存心想激怒靖朔王吧?
在所有人好奇又擔心的注視下,蘭姬淡淡一笑,從容轉身走到了大殿中央。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長袖輕曳,旋轉了起來,以那獨特、快而無比精確的舞步。雖無音樂,卻依然強烈而奔放,扣人心弦。
王位上坐著的不再是那個令她噁心,恐懼到渾身顫抖的男人,五年來的第一次,她跟隨的不是琴瑟,而是心。
不由地,想起了這些年來多少個夜晚,忍著眼淚包紮流血不止的雙腳……
多少次傷至骨髓,寸步難行,不得不浸泡藥水止痛,雖然明知那是飲鴆止渴,卻別無選擇……
多少次,胃中因為色迷貪婪的目光而泛起酸水,翻攪不已,還要強顏歡笑地陪酒,稍有不稱意處,就要忍受粗魯的拳腳……
多少個夜晚,滿身傷痕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顫抖,感覺自己連條狗部不如……
世上有誰知道華夷王的真面目啊!有誰知道,那精巧絕倫的蘭苑,是她無法掙脫的牢籠啊!有誰知道她傷痕纍纍啊!
揮袖飛旋中,腳上又傳來那熟悉的刺痛。這一次,她任憑淚水模糊了視線,將一切化為朦朧。
再也不要了……她再也不要以歌舞為生!沒有人在乎,沒有人看得見嗎?她,早就已經舞盡了一生的傷心啊!
「夠了。」
突然響起的低沉聲音穿透她有些混沌的知覺,心中猛然一驚,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她斂袖低垂下頭,不讓看見臉上的一片淚痕。
「我明白了……」耳邊傳來了靖朔王深重的歎息。停頓片刻後,他繼續說道:「蘭姬……本王賜你快馬一匹,黃金五百兩,准你自由離去。」
「呀?」她震驚了,不由自主地抬頭,卻愕然發現那個擁有精兵強將無數的王者眼中竟然有淚光浮現。
「果然是冠絕天下的技藝啊。」靖朔王深深歎息,「只是,若這非你所願,我又怎能勉強?往後……好好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吧。」
「……」她無言了。這,是所謂的以仁德治天下嗎?
「多謝陛下恩典!」蘭姬終於哽咽地擠出聲音,深深拜謝。風姿依然是那麼優雅從容,眼中,卻再次淌下了激動的淚水。
終於自由了……
騎在馬上,蘭姬隔著面紗,癡癡地回頭望著王城的朱漆大門。
華夷王朝陷落了,華夷王也死了,而那個當初將她獻入宮中換取榮華富貴的財主樓萬生,如今,是不是正匆忙地捲起他的家當逃命呢?
一切終於都結束了,可是……
那是多ど漫長的五年哪!被關在深宮之中,度日如年地數著日出日落……心已如死灰,再也受不起人間的繁華,不堪面對滿城的車水馬籠,只願從此隱居山林,安靜度過殘生。就是終日只有青山綠水相伴,也再不要面對一切的貪婪和醜惡……
蘭姬調回視線,淒冷地一笑。抿著嘴唇,她斷然一抖韁繩,催馬朝官道的方向馳去。
突然,前方一陣塵土飛揚,讓她不由地勒住馬匹,瞇起眼睛細看。只見陽光下鎧甲閃亮,一名高大的武將騎著黑色駿馬,筆直朝她的方向飛馳而來。
還來不及側馬閃避,對方那匹四蹄如飛的高頭大馬已經近在眼前。她的座騎受驚,突然長嘶一聲,人立而起!
「呀!」蘭姬驚喘,連忙緊緊拉住馬鬃,眼看就要被摔下去……
「吁……」低沉的男聲急叱,一隻大手迅捷無比地捉住她的韁繩,熟練地扯住。轉眼之間,已經安撫了她那匹白馬,讓它乖乖地站定不動。
高大的男子鬆了口氣,連忙抬頭想要道歉,然而,等他看清眼前的倩影,卻明顯地楞了一下。
一身素衣如雪,覆面的輕紗飄飄,雖然看不見容貌,但是如此清雅的風儀,已經飄逸宛若瓊台玉女,實在是他平生僅見。
世上,竟然有美得如此懾人的存在!
「將軍……」
溫斂婉轉的聲音,讓他猛然意識到自己還扯著對方的韁繩。男子連忙鬆手,抱拳施禮:「對不住,在下魯莽,驚了姑娘的座騎,還請姑娘恕罪。」
「將軍言重了。」蘭姬的心跳漸漸平緩,隔著面紗,看清了眼前男子的面容。只見他丰神俊朗,手提長劍,身跨黑馬,一身鍾甲如墨,玄色披風籠罩……
那樣一身黑色的勁裝,那樣不怒而威的氣勢,應該就是靖朔王手下軍功最為垣赫、官拜「護國左將軍」的駱少罡吧?
他……比她相像中年輕好多……
蘭姬又打量了他一眼,在馬上微微欠身,「多謝將軍相救,小女子告辭了。」
「等等!」駱少罡連忙喊住她,「恕在下冒昧,敢問姑娘是要到哪裡去?」
到哪裡去?她……也下知道啊!面紗下,嬌艷的紅唇勾起一朵自嘲的笑容,含糊地回答:「往西邊去。」
駱少罡點了點頭,「此處往西南方有座蛇山,山上匪眾糾集,姑娘若是西行,記得走官道,千萬莫抄小路而行。」
「……」聽到這關心的囑咐,蘭姬心裡不經意地被微微牽動了下。
似乎,很久了……很久不曾被素昧平生的人如此單純地關心過,久到她幾乎忘了她畢竟也只是一個「人」而已。
蘭姬的目光微微閃動,依然疏離,卻少了一份冰冷。朝他點了點頭,她的語氣不自覺地滲入感激之意:「多謝將軍指點,小女子會謹記在心。」
「那ど……姑娘保重。」
「小女子拜謝將軍。將軍請自便。」朝駱少罡再施一禮,她一抖韁繩,輕叱一聲,飛馳而去。
衣袂翩翩,輕紗飛舞,黑色的秀髮在陽光下宛如墨色珍珠閃耀。漸馳漸遠的佳人彷彿御風而行,即將回到瓊樓玉宇;風中,隱約仍有淡雅的香氣傳來……
駱少罡勒馬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久久回不過神來,直到背後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才將他飄遊的思緒拉了回來。
回過頭,只見一個苗條矯健的身形朝他這邊飛馳而來,銀色盔甲上寶石閃爍,點出了那人與眾不同的身份:靖朔國唯一的女將軍,柳寒曦。
在他面前勒住韁繩,柳寒曦看了他一眼,淡淡問道:「回來了?怎ど楞在那裡發歆?」
「沒有。」駱少罡匆匆回答,瞼上竟微微發燙,連忙扯開話題:「華夷的殘軍已經被我收降大半,其它的都逃了……華夷王如何處置?」
「陛下說讓華夷國的人自己決定,結果被他的大臣們給殺了。」柳寒曦不屑地抿了抿嘴唇,「還真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駱少罡點了點頭,掉轉馬頭,和她一起往城內騎去。
柳寒曦看著他,微微皺眉:「你今天看起來有點怪怪的。發生什ど事了嗎?」
「沒有。」他立刻否認,只是在心裡掙扎片刻後,終於忍下住問道:「對了,可知道早些時出城的,那個一身白衣、遮著面紗、騎著白馬的女子是誰?」
「騎著白馬的蒙面女子……」柳寒曦側頭想了想,「你是說蘭姬?」
駱少罡吃驚地看著她,「蘭姬?!」
「是啊。陛下本來要將她帶回靖朔,可是,她似乎不願意再當舞孃,所以就恩准她離開了。」柳寒曦回答著,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她眼中突然閃過一絲趣味,反問道:「怎ど……看上人家了?」
「胡說什ど!剛才看見她出城,隨口問問而已。」駱少罡匆匆回答,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其實,心裡翻騰不已。
原來她就是蘭姬!難怪……雖然不見容貌,卻讓人有強烈的感覺,那面紗之下的容顏,必定傾城傾國。如此的風華絕代,雖然見過的人只是少數,卻聲名遠播,十八歲之齡已經是當世傳奇……
她,是最出色的伶人,也是華夷王視若性命的愛寵啊!
想到這裡,不知道為什ど,心,競隱隱地感到失落了……
深秋的山林裡,枯葉凋零一地。夕陽中,纖瘦的女子靜靜站立,出神地凝視著眼前隆起的新墳,和那塊嶄新的墓碑。
華夷國樂府舞孃——蘭姬之墓
呵……原來埋葬一切的感覺,不過如此啊,心中麻木又冰冷……只是不知道,過去所有的一切灰暗,是否真能從此長埋地下?
「姑娘……姑娘?」跟在她身後的石匠見她一動不動地站立著,已經許久,忍不住出聲喚道,試探地問:「這碑文,刻得是否合意?」
「嗯。」她回過神來,微微點頭,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遞上,「辛苫大叔了。多謝您。」
「不、不敢當!謝謝姑娘才是……」在這邊境荒地,難得看見有人出手如此大方,石匠頓時眉開眼笑,差點忘記自己替人家刻的是墓碑祭文,實不該露出如此表情。
藏在面紗後的臉看不出表情,只是那一雙明亮的星眸中,水光幽幽,讓人感覺遙遠而冷清。面對石匠的興奮,她沒什ど反應地再次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姑娘,請留步!」見她已經快要走遠,石匠如夢初醒,連忙開口喚道。
優雅的腳步停頓了一下,她沒有回頭,只是簡單地問道:「什ど事?」
石匠看了看新墳,又看她一身布衣卻依然美得讓人心折的纖柔背影,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是否……能請教姑娘的名字?」
她沉默了片刻,隨即,柔和的聲音傳來,幽幽,輕得像是在歎息:
「呂奉節。」
不等石匠有機會再說什ど,她已經移動蓮步,翩然遠去。滿天夕陽下,柔媚的身影很快融入光中,再也看不見。
雖然賺了這許多銀子,心裡滿足歡喜下已,可是不知為什ど,石匠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回到墓碑背面,按照那美麗女子手筆所刻下的那兩行篆書。
脂脂血,殘燭淚,憶恨事,肝腸斷;屢逢劫數,情堪何處!世事如棋局,茫茫不可期,千古傷心誰人問?悲也,怨也,都化塵煙。
都化塵煙……
這黃上掩蓋的,又是怎樣的一個傷心人、怎樣的一段傷心事?
頓時,再次清晰地感受到空氣中,那一絲濃到化不開的幽幽惆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