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到了!
有人在高聲吶喊。
濤濤江面蕩漾著越來越濃重的讓人欲嘔的腥臭油煙氣,刺激著船上被塞得如鹹魚乾似的人們的神經,讓他們從數日困苦煎熬中得到了些許的解脫。
隨著船隻靠岸的汽笛聲,一切都騷動了起來。
離岸還有數里,很多人擠到船欄邊興奮地用自己粗糙的目光膜拜瀰漫著繁華和冷峻氣息的都市,碼頭邊停靠數以百計忙碌的船隻,聳立在岸邊巍峨的建築群,隨處懸掛印著奇怪文字和坦胸露體美女的廣告牌,甚至灰濛濛如蟻般攢動著的人群都使她如盛裝的神秘貴婦,讓人浮想聯翩。
他們大多是懷著絢麗夢想的初訪者,打算在貴婦的美麗裙擺下找到自己得以容身的折縐。當然,他們其中也有不少的野心家,面無表情下藏匿著湧動的感情,用自己深邃的目光穿透著這座都市表面的高貴,企圖有朝一日讓她壓在自己身下狠狠地加以褻瀆。
這是個痛苦卻散發著墮落快感的年代。
這是個有機會讓這種快感昇華到極限的地方。
很多人都相信被無數傳奇所印證的不成文的道理。
很多想在這塊土地上得以生存或獵金的冒險家都隨這條江上遠道而至的船湧入這片給他們希冀的土地,如江水入海,從擁擠而骯髒的碼頭開始奔向他們的未來。
普通的鐵殼汽船載著一船普通的客人,就像碼頭每天吞吐的上萬計的人一樣,有幾多人知道在這個沒有規則的年代裡,自己的明天會是個怎樣的狀況?
船分上中下三等,最後湧出的大多是面呈菜色、衣衫破舊、行李單薄,表情各異的持三等船票的貧民,他們從一些鮮為人知的角落裡帶著僅有的財產,憑著道聽途說的燦爛泡沫踏上了迷茫的征途。他們不是城市所歡迎的客人,他們像跳蚤一樣爬上了貴婦的袍子,讓她無法過於體面地展開自己迷人的笑容。
碼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人,如緩慢淌動的泥漿向各處分散著。貴人們的黑色洋車,小貴們的人力包車,你吼我叫地輾轉在擁擠的空間內,提行李的夥計打洋傘的女傭,拿著絲絹掩鼻的旗袍夫人和竹青長衫的老派紳士,碧眼金髮的洋妞和西裝筆挺的鬼子在這個空間內扮演著體面的角色,更多的是在狹縫裡如小魚般穿梭自如的小販、乞丐,順手牽羊者等不夠體面的角色,在這些角色大雜燴中,包括由孩子扮演的。
讓我們在這些名目眾多的角色中搜索兩個孩子吧。他們大約十歲左右的光景,帶著樸素稚氣的木訥從靠岸的船上由一個四十多歲矮胖且半禿的男人一手拽著一個地領下了船。
年幼的男孩們驚訝地看著眼前陌生的世界,澄淨的目光中沒有興奮卻帶著一些恐懼,想來可知繁華都市離他們原來的世界曾是多麼的遙遠。
他們緊跟男人的腳步,踉蹌地移動著矮小的雙腿,寬大不合體的短襖和棉褲限制著他們的行動——冬天的衣裝不知為何初夏的季節裡依舊在身?
男人拉著孩子,身上還背著一個縫補過的包裹,看起來頗沉的。他用短衫的袖管往臉上狠狠地擦了一把油汗,努力睜開浮腫的眼皮,邊走邊打量著來往人群。
「哥,我餓了。」
一個男孩輕輕地對另一個男孩說,嬌嫩的唇瓣發白,兩條小腿力不從心地在地上拖沓著。
兩個男孩面目極其相似,乍一看如同一人,無疑是雙生兄弟,一雙面目雖是塗滿灰垢卻依稀能看得出五官端正清秀非常,尤其眼眸轉動之間更如同十五明月襯著十六的光輝,如水般地清亮耀目。
被稱呼為哥的男孩伸出小手在自己的口袋裡掏弄了一番,拿出丁點灰色的疑是饃塊的東西塞給他的弟弟。弟弟接過只有小半個手掌的食物沒有馬上吃下去,只是放在嘴邊一點點地咬著,並朝哥哥擠擠眼,咧開小嘴笑著,天真而開懷,掃去了適才眉目間對陌生的陰霾。
男人沒有理會兄弟倆的小舉動,他走到馬路邊攔下一輛人力車,用古怪的當地話和拉車人討價還價。
「哥,我們要去哪兒?」弟弟悄聲問身邊的哥哥。
「不知道。」哥哥搖頭。雖說兩人其實是一般大的年紀,但被叫為哥的總覺老成了些,固然他對未來的命運也是一無所知。
「哥,我想娘。」弟弟又說,他沒有哭泣,口氣裡卻有著讓人掉淚的心酸。
哥哥什麼也沒有說。娘已經死了,在一個月前。
「哥,我們還回去嗎?」弟弟用不停地問話來沖淡心中對未知的不安,對他來說,身邊的這個相同年紀的哥此時已成了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依靠。
哥哥無法回答,他也是個孩子,如何能得知自己離開了家鄉之後難以回歸的宿命。
男人總算講妥價錢,把兩個孩子和自己肥胖的身軀擠進了狹小的車篷裡。兄弟倆被推搡在一塊兒,得以繼續小聲地交談。男人顯然沒有心思注意兩個小傢伙的言論,他歪著腦袋半闔著眼似睡非睡。車走動了,人力車伕佝僂著背,精瘦的雙腿一前一後地邁著小步跑在熱塵滾滾的馬路上,在汽車行人大街小巷中緩慢地穿梭著。
車一顛一顛,搖搖晃晃,奇特的建築在身邊慢慢地退後,風景越來越陌生,街上的行人商店擺設等等皆有著讓兄弟倆心慌的異樣,他們的眼都倦了,思想也倦了,不想去猜自己會去哪兒會遇到什麼樣的人會走什麼樣的路。
五個銅板的車錢決定什麼樣的人生,他們怎麼能搞清到底有多重要。這個年代的貧苦孤兒太多了,他們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捏弄著,沒有辦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然而,誰又能在這樣的時代裡完全主宰自己的命運呢?
車漸行漸遠,碼頭不見了,江面也不見了,帶他們來的船也不見了,只有前方彎轉變換的狹小路面。
恍若驀然失去了什麼,回頭伸頸觀望的弟弟終於哭了出來,小小的牙齒緊咬住自己的嘴唇,克制會引來麻煩的哭聲,大把的淚水沖下臉蛋迷糊了眼前的風景,他彷彿看見娘美麗的身影停滯在不遠處的路上,四周飄飛起黃黃的紙錢逐漸淹沒了她的身影。
「娘——」
男孩大聲地叫,小手徒勞地向逝去的景物伸去……
車終於行遠,什麼也看不見了。
這幕和碼頭離別的情景並不特別,卻在多年後依舊縈繞於兩兄弟的夢裡。江水的腥臭,擁擠的船隻,五光十色的人流,人力車「吱吱」的吟唱,還有那默默隱去娘親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