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太太約定好了,等到我們五十歲的時候就要退休,然後一起在海邊開一家店,無憂無慮地過我們的下半輩子。所以我們現在都很努力,我也才會在假日來這家店打工,我太太也在當保母,順便實習一下帶小孩的方法。」
Bartender滔滔說著,眼中似乎已經反射出海面的藍光。
「約定?」
我想著Bartender五十歲的約定。我也有過約定,但約定可以那麼長久嗎?我不知道,也不是我可以控制的,我只知道,我會遵守約定。
喝下第六杯約定的kamikaze……
一本書不會有味道,二本書也不會有味道,但成千上萬本書就會有一種屬於書的味道。其實我並不喜歡圖書館,因為來這邊的人大部分都是學生,嚴格來說是準備考試的學生。這讓圖書館有一種戰場上山雨欲來的感覺、好像這片刻寧靜的整裝之後,將有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為了生存大家拚命在腦子裡塞進一些艱澀的文字當武器,以便上了戰場之後,能準確刺向敵人的心臟、所以我不喜歡的是那一份形式上的嚴肅。
但這間圖書館很特別,由於它是社區圖書館,所以人並不多,除了明亮、整潔、安靜,它還播放淡淡的Jazz樂,樂音在各個角落飄散開來,反而讓人更平靜。
我喜歡這間圖書館,不只是因為它的不同,更因為我可以在樂聲中看著你專注的神情,就像那天在唱片行中,Billie Holiday的歌聲中,我看到從天堂乘著歌聲而來的你!
自從你決定要出國之後,這兩次放假我們大部分的時光都在圖書館度過,而這是最後一次了,二個星期後熟悉的空氣中將不會再有你的氣味。
有時你的左手會過來握住我的右手,而雙眼和右手仍在書本上奮鬥著,那個時候我會有一點嫉妒,因為只能擁有你的左手,所以我會故意在握著的雙手上慢慢用力,直到你送來無辜的眼神才不甘願地放鬆,因為我不能抗拒那雙眼神,就像老鼠天生是大象的剋星一樣。
「我想出國去讀書好不好?」
「怎麼突然想出國?」
「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去英國遊學,順便看看爸爸。英國的堂哥一直在幫我安排學校。」
「去多久?」
「我算過了,你還有一年退伍,課程也剛好一年。」
「那我怎麼辦。」
「你不能這麼自私地只顧自己的感受,而不管我的想法,難道你當兵我也什麼、事都不用做了嗎?」你用從未有過的激烈語氣說著。
我突然覺得你好遙遠,那種遙遠不是因為有形的台灣海峽,而是兩個人之間無形的距離。
「你怎麼了?我沒說不讓你去啊!」
「對不起,我只是很想去。」
「能夠去做自己夢想的事很幸福啊!我恨不得給你全世界的幸福,怎麼會阻止你呢?」
你突然抱住我。
「或許待不了一年,如果我承受不了對你的思念就會回來了。」
「那我會給你勇氣,一定要完成自己的夢想才能回來。」
「你要練習沒有我的日子。」
「幹嘛!說得好像你不回來了,沒這麼嚴重吧!」
在淡水夕陽沒人我倆視線的那一天,你突然跟我說要去英國,我沒有反對的理由,也沒有反對的勇氣。沒有理由也讓你浪費兩年,也沒有勇氣阻止你追求夢想。我不清楚那種感覺,當兵時雖然見不到你、可是我知道你在做什麼,可能在我們一起買的沙發上看電視,可能正經過我們一起慢跑的公園,或者是用我送的那個杯子喝著水,還是正撫摸我們共同擁有的戒指,那都是我熟悉的場景,雖然不在你身邊但可以感覺你的感受。
但你出國之後呢?
我不能想像你經過的路上長著哪一種樹,看到什麼樣的風景而讚歎,喝著什麼樣口味的咖啡、受了什麼委屈而流淚。我不能跟你分享你所感受到的一切,我也不知道戒子上的線是不是有力量飛越過半個地球連接到你,我不知道……
突然包包響起一陣震動的聲音,你放開了左手,拿出了手機。
當兵期間手機像是在一天之內突然流行了起來,每個人都有一支,讓許多情人更能保持親密的接觸,不過也失去了等信和拆解呼叫器上密碼的樂趣,聲音的距離沒有了,但真的拉近了心的距離嗎?
「喂!」因為在圖書館中,你用帶點氣音的語調回答。
「哥?!嗯,應該沒問題,爸爸知道嗎……」
聽你的口氣像是小學生在計劃著遠足,我有一種陌生的感覺英國!
看著桌上的留學雜誌,好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從台北到曼谷、再從曼谷到倫敦,在幾萬英尺的天空中飛行十幾個小時才能到的地方,你將要實現夢想的地方,那是怎樣的地方呢?你左手上的體溫還淡淡地殘存著,但我卻不再握著它……
「謝謝你,拜拜!」
你小心翼翼地掛上電話,轉過身來,握起我的右手,你的體溫再度傳了過來,拉回我一時的恍惚。
「機票和學校都安排好了,下個月出發。」
「怎麼辦?以後見不到你了。」你嘟起嘴面帶愁苦說。
「我去用相片訂做了一個娃娃讓你帶去。」
「真的嗎?」你敞開笑容。
「但是我不要平頭的你,要長頭髮,而且要穿著睡衣,這樣才可以抱著睡覺。」
「那需不需要脫光衣服啊!」
「討厭!」
你在我手臂上輕輕地捏了一下,我看到了你手上的表,還有三小時我回營的船就要開了。
「走!我有樣東西要給你。」
你好像也注意到了,。拉起我的手離開了圖書館,長安東路上夕陽的餘暉染紅了街道,迎面刮來的風在臉上留下刺痛。
「這給你。」你從包包中拿出一個小袋子。
「是什麼?」我小心地拆開袋子上的緞帶。
「是羽毛背心。」
「你晚上要執勤,可以貼身穿著,才不會穿了一大提衣服,像企鵝一樣又不保暖。」
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太冷還是感動,我的鼻水快流了出來。
「而且口袋中還奉送一張本人加持過的照片,如果真的還會冷,就拿出來大喊三聲,給我力量,保證寒意盡退。」
鼻水大概是天氣的關係……
「這麼好用。」我把羽毛背心穿上。
「如果走到沒有燈光的樹林裡,手電筒又突然失效的時候,可不可以也拿出來壯壯膽、驅驅邪。」
「嗯!那些東西看到仙姑駕到,倒也不敢造次。」果然是練家子,連消帶打。
「就怕到時候它們不相信有這麼美的人,乾隆皇還可以派大軍到回部去抓香香公主,你在英國,叫我到哪裡去找人。」
「我不去了?」你突然沉下臉。
「我等你退伍之後一起去。」你把頭埋在我的胸前諾諾地說。
「傻瓜!等你一年後學成歸國,我也退伍了,那不是兩全其美。」
「可是我會怕。」
「怕什麼。」「見不到你……」
「你有我給你的娃娃啊!」
「先聲明;除了偶爾打打屁股外,嚴禁使用圖釘、大頭針等利器做法。」
你終於露出笑容。
「讓我們共同來醞釀思念的那種酸味,然後在見面的時候發酵,和著喜極而泣的眼淚,在擁抱中昇華成生生世世的纏綿。」
「你又在耍浪漫了。」你翻著白眼說。
「你安心去吧!想我的時候可以在晚上抬頭看看獵戶星座,我也會看著獵戶星座想你,那是我們的星座,不用放在行囊裡,只要在晚上抬起頭,星光就會讓我們相會。」
雖然心中也是百般不願,但我不能自私地阻擋你想飛的心。
「鴻,你要學會照顧自己……」
刮起的風讓我聽不清楚你說的話,在你微顫的擁抱中我輕吻著你的額頭。跨上機車,鬆開緊握的雙手,轉動油門,帶著不捨的祝福離去,路口雖然是綠燈,我停下車回過頭,你還站在圖書館前,夕陽透過你的發問散開來。
我們互相揮了揮手,但你還是站在原地,我再度用力地揮手,因為我都會在你離開我的視線之後才離開,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你像是知道我的心聲似地送來最後一個笑容,然後走進圖書館,餘暉中還留著你的翦影,但臉上的笑容似乎帶點愁苦。
我突然覺得這畫面好美,美得像是這輩子不可能再看到了。在回營的船上,從貼身的羽毛背心中,我還感覺到你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