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大阪環球影城
佔地超過數千坪的會場內人聲鼎沸,簡直快衝破屋頂,出自大阪凱悅飯店名廚之手的精緻餐點不斷流送入場,三千名去年度表現優異的裴氏企業業務員一同舉杯同歡大快朵頤,場面壯觀得嚇人。前方的舞台上有人高歌一曲、有人表演滑稽絕活,台下不時爆出轟然笑聲,氣氛炒得火熱,若不是舞台旁掛了一幅題著「歡迎台灣裴氏企業」云云的巨大布幔,這般令人瞠目的大手筆,很難想像是出自來自日本海外的一個企業體。
「爸如果還在世,一定會被這奢侈場面氣昏,你的『壯舉』真是一年比一年驚人啊。」顧忌身旁還有影城的高階主管及大阪觀光協會的董事在,裴胤心小小聲用中文咕噥。
「時代早就不一樣了,企業不能光靠一味節流,尤其是金融保險業。」裴-程啜了一口清酒,懶得跟老女人多說。「看不慣就滾回台灣把去年度的業績成長報告看清楚。根本沒人請你,你來這裡湊什麼熱鬧?」
「胤玄請我來的不行嗎,董事長開的金口,由得你有意見?」裴胤心嬌哼一聲,望了眼被大批high翻天的員工拱至舞台前的老二。雖然公司實權大半是操在裴-程手裡,但名義上的董事長仍是裴胤玄。
「明天你們要在飯店設宴招待日本三村保險的董事長一家人,對吧?」
「叩」一聲鏗響,裴-程重重放下酒杯。「你別來攪局。」
「你姐夫跟三村先生可是在美國留學時的熟識呢,這層淵源你不知道吧。」見對方狠狠瞪來,裴胤心笑得開心無比,「我已經照會過三村夫人,明天也會一同出席,你可別穿得太邋遢,丟我的臉。懂嗎?」
「媽的,又在打什麼歪主意了。」裴-程擰眉啐道,原本略帶煩躁的心情愈發惡劣。厭惡人聲吵鬧的他再也忍受不了眼前場景,隨便抬個藉口和席間一列來賓董事開脫,便起身信步走出會場。
微風習習,大阪的夏夜略帶涼爽,不若白天酷熱。
裴-程走出一段距離,耳根子才清靜了些。他抬眼一望,今晚正好是滿月,月亮很圓,圓得令人看了就不爽。
環球影城內有一座瀉湖,他走至湖邊在一棵樹旁席地坐下,後腦慵懶的枕在干身上。
右手習慣性探向胸前,忍不住脫口而出一句髒話。原本的菸盒換成老二硬塞給他的戒菸用口香糖,他老早就想丟掉的東西。這玩意兒如果真有用,世界上也不會有那麼多戒菸失敗的例子。
戒菸近一個月,其實他已經少有想碰菸的衝動。今晚大概是例外吧。
改而自褲袋拿出赴日時專用的手機,在掌心把弄一陣,才按下設定好的快速撥號鍵。不知道那傢伙今晚有沒有值班……他人若在醫院,通常都不會帶手機,就算是平時也是極少使用,手機買來彷彿只是裝飾品。
果然響了好幾聲都沒人接。他正想掛斷,突然那端就被接起了,傳來「喂」的一聲。
「是我。」
那端靜默了會。「……裴?」
「廢話,你連我的聲音都不認得了?」
「沒有,我只是……有點驚訝。」方柏樵這個月都睡在醫院宿舍裡,為避免打擾室友唸書,他起身走出室外。「你現在在大阪吧,今年的高峰會成功嗎?」
「都砸了兩億進去,還有人不滿就只好請他另謀高就了。」裴-程哼了聲。「我這週末就會回去,你什麼時候下高雄?」
「我不去了。」
「啊?」
「前幾天有個大夫說想跟我換course,我就把那個高雄的缺給了他。」
「……所以接下來你都會繼續待在台北?」
「嗯。而且我換到的那科不會太忙,一個月大概只值班五六次。」
「……」
對端突然沒了聲音,方柏樵驚訝的查看一下手機,發現通話並沒斷。「裴?你還在吧?」
「你知道我現在想幹嘛嗎?」裴-程忽道,聲音瘖啞難辨。
「我好想進去你裡面,狠狠的插……做到你一個月都下不了床。」
「……!」方柏樵手一顫,險些握不住手機。喉頭哽住,連腳的力量都喪失了,只好勉強扶著牆面蹲下,將紅透的耳根埋進手臂裡,屈起的背脊輕顫著。
「我滿腦子都在想這件事,快抓狂了。」
「……裴……」方柏樵察覺他緊繃的躁怒,心口一陣攣縮難受。
「……那你現在在幹嘛?」一陣沉默過後,裴-程再開口時,語氣已恢復正常。
「看點書,等一下就要睡了。明天還有值班。」
「快去睡吧。這幾天你最好睡飽一點,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簡短語句背後,令人戰慄的意圖昭然若揭。
「我……」方柏樵仍蜷伏在牆邊,微弱的聲音悶在手臂裡,幾乎快聽不見。「……盡量。」
不是預期中的嗔怒。沒料到會聽見這種回答,裴-程頓了頓,雙眉揚起。手機另端很快傳來一聲再見,隨即便斷了線。
頭一次被掛電話,脾氣向來暴躁的男人卻絲毫不以為忤。想像海洋彼端那張薄臉紅得可以擰出血的模樣,他嘴角輕勾,攢聚的眉心也舒展開來,收起手機復又朝喧騰不減的會場走了回去。
***
隔日-大阪某五星級飯店
「媽的……老狗變不出新把戲。」
裴-程身著深色正式西服,和同經一番盛裝打扮的大姐裴胤心並排端坐,隔著一桌京都高級茶點面對三村董事長一家三口。
好端端一個普通的酬庸飯局,在老女人攪和下果然成了相親大會,簡直爛劇一出。
「裴先生,您說什麼…?」溫婉的年輕女聲略帶困惑響起,和主人身上那件湖綠色的和服一樣柔美。拘謹優雅的標準東京腔日語,很難想像是出自大阪巨賈愛女之口。
「哎呀景子,怎麼還這麼見外呢,喊名字就好了!」裴胤心插嘴笑道,纖指在和桌底下掐了弟弟一記。可惡,硬得跟鐵一樣,痛的反倒是她手。見氣氛實在僵,男方不配合女方也矜持,她朝同樣一臉尷尬的三村夫婦使個眼色:「我看有一堆電燈泡在場,這兩個年輕人也很難放得開,不如讓他們自個兒去外頭庭園走走,培養一下感情。夫人您覺得呢?」
「嗯,說得也是……」
三村夫人話還未完,裴-程突然站起身,朝三村景子一擺手:「三村小姐,請。」
「咦?好、好的……」景子一陣錯愕,見父母露出默許眼神,她隨即斂眉垂目,姿態端整的朝雙方長輩各行了下禮,也起身隨裴-程出了包廂。
「-程,景子是千金之軀,你可別太粗魯,把人家閨秀給嚇著了。」裴胤心在背後柔聲提點,玩笑似話語中暗含的濃厚意味只有自家人明白。裴-程裝沒聽見,刷一聲拉上日式紙門,逕自轉身就走。
景子愣了愣,見他居然就這樣漸行漸遠不再回頭,急忙碎步跟上。
「裴先生,您要去哪裡?我們……」
「戲已經演完了。下出請找別人,別再來煩我。」裴-程哼道,腳下不停的出了迴廊,步伐未因身後踩著木屐辛苦追趕的女子而有稍緩。
「等、等等,裴先生,請您走慢一點……」
「幹嘛,你還搞不清狀況啊?」裴-程突然止步,冷睇差點迎面撞上他背脊一臉花容失色的女人。「我要去游泳,你穿這樣別跟在我屁股後面。」
「對不起……那我馬上去換件衣服。」她很快回道:「游泳我會一些,我也要去。」
裴-程聞言眉一皺,轉身頭一次正眼瞧她。這個日本女人一副風一吹就倒的模樣,說話舉止也溫溫吞吞,不仔細看,還真的會被她騙過去。
「裴先生,我也累了,如果可以,不希望再有下出戲。」三村景子柔柔一笑,輕聲道:「既然商業婚姻是無法避免的宿命,那我會努力找個真心喜歡又身世相稱的對象。當然,我知道這樣的男人非常非常少……一旦真的出現了,我一定會好好把握。」
「所以?」裴-程冷道:「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說這些幹嘛?」
不再搭理她,裴-程逕自走向泳池,換了衣服躍入水中。來回游了幾趟後,他在淺水區站直身子,看見那女人已出現在泳池邊,一身輕便夏裝。
他又潛下去游了數十分鐘,才攀著梯子上岸,服務人員立刻遞來毛巾。他隨意抹把臉,視而不見越過靜立在旁的三村景子,向吧檯要了瓶Volvic礦泉水,仰頭大口灌下。
流淌著水珠的背脊肌肉精實,線條渾然,收縮起伏間充滿力與美。經過吧檯的人們無不投以驚羨的注目禮,景子的目光卻被別的東西吸引。
白皙的肌膚上,淡淡的紅痕錯落分佈,已經褪得快看不見。她觀察一會兒,猜想那應該是某個人,在某種狀態下,用指甲在那其上留下來的,不由無聲的輕輕歎息。
她對眼前這男人的認識還不算深,只有脾氣極差這點大概不用懷疑。能夠被允許這樣抓他的背……可以想見「某人」絕不只是單純的床伴而已。
察覺到女人滯留的視線,裴-程抬手朝背上一探,毫不避諱道:「還沒消啊。抓得真兇……那天果然做得有點超過了。」
若非被逼到極限,那傢伙不會把他的背抓成這樣。他記得那晚強索到後來,那傢伙體力完全撐不住,在他身下情緒崩潰好幾次,幾乎被他弄壞。
但儘管如此……還是沒有減輕分毫在那之後每一夜,火焚般的痛苦。
「原來你在台灣已經有了要好的愛人?」景子搖頭,淺笑裡有些許失望。「好厲害,看來你似乎在為她守身呢。這樣很辛苦吧?」
身為商人之女,她可以不介意丈夫偶爾在外頭花天酒地一夜風流,卻無法忍受他的心一直在別人身上,兩人間的婚姻有名無實。看來這場「相親」大概又要無疾而終了……畢竟她不認為勉強摘來的果實會甜,而這男人也絕不可能乖乖任由家族指令擺佈。
「你姊姊應該也知道才對,怎麼還逼你相親呢?難道你的對象她不中意嗎?」景子純粹好奇的問。
「關你鳥事。」裴-程不悅擰眉,不愧是老女人挑中的,簡直跟她本人一樣討厭。喝掉剩餘的水,他向吧檯又要了一瓶,打算灌完走人。
吧檯裡頭架了台電視,兩三個泳池工作人員正坐在螢幕前休憩聊天。這回飯店為展現歡迎大批台灣旅客進住的誠意,所有電視都加裝了來自台灣的海外頻道,一個年輕服務生不知要看什麼節目,遙控器拿在手上漫無目標亂轉,無意間轉到了台灣的新聞台,目光登時被一群西裝筆挺、吵鬧扭打成一團的人們吸引,雖然語言不通還是津津有味的看了起來。
換到下一則新聞,他正想轉台,突然耳邊傳來一聲低咒。他一愣,遙控器已被人夾手奪去。
「喂!你幹什麼……」他的話尾在看清對方形貌後自動消失。超過一米九的魁梧銀髮男人,光瞧一眼就教他冷汗直流,那鐵青陰寒的神情尤其駭人。異色的雙眸,正目不轉睛盯著電視看。
他也跟著望去,卻看不懂字幕,只認出新聞背景似乎是在某家醫院裡,一位神情猶帶驚恐的年輕醫師正在接受記者訪問。接著畫面切換到看起來像是某個診療室的房間,只見現場被破壞得亂七八糟,地上不知為何一片濕漉,流淌著淡淡的紅色。
「碰」一聲巨響,整個吧檯被震得微微搖晃了下。服務生慢了幾秒才敢回頭,視線內早已不見方纔那兩個男女人影,只有搖控器被靜靜留置在桌上。
***
「你瘋了!?」顧不得平日優雅形象,也顧不得三村景子就在一旁,裴胤心瞪圓杏眼破口大罵:「這種時候你說你要回台灣!?高峰會接下來的活動呢?還有好幾個跟日本客戶會面的重要行程都需要你出席不可,你以為自己現在是什麼身份,還可以這樣為所欲為?」
「都沒座位了。」裴-程對大姐怒吼充耳不聞,皺眉放下手機。「老二,有沒有辦法弄到最近一班飛台北的機票?」
「這個……」裴胤玄抱臂沉吟,正為難之際,忽然有道聲音接口:「我可以想辦法。XX航空的老闆跟家父是多年好友,應該可以請他幫個忙。」
「景子?你、你怎麼……」裴胤心傻眼,想不到這女孩竟臨陣倒戈。
「不好意思,其實我聽得懂一些中文。裴先生,機票的事交給我聯絡就好,你先到機場去吧,順利的話你馬上就能搭機返國。」
「……我欠你一次。」裴-程也不遲疑,轉身欲走,卻被大姐迎面擋住。
「-程,就算你現在趕回去又能怎樣?」裴胤心放軟了口氣,試圖講理:「他現在人在加護病房,你又不是醫生,能夠做什麼?不如先忍耐一下,待在日本把正事都做完再回台……啊!」一記拳頭掠過她臉畔,將身後的紙門擊穿一個大洞。她立時噤聲,俏臉慘白。
「滾開,不然下一拳就揍在你臉上。」裴-程淡淡說道,但任何人見了他眼神,都絕不會懷疑他所言是假。
「你……」裴胤心略微定了定心神,狠狠瞪他一眼,終於側身讓出通路。
「你讓我太失望了。」她沉著臉,眼神寒冷。「自小到大,你沒這樣對過我。就為了一個男人……」
「……」裴-程走上前,推開毀損的紙門。「下回你老公再心肌梗塞發作,我就把你綁在台灣,看你還說不說得出『不是醫生回去也不能幹什麼』這種鳥話。……雖然你說的是事實。」
裴胤心微愕,咬緊了下唇,一言不發看他跨出門檻。
「我回台灣的理由很簡單。再待在日本,我會抓狂……我要到離他最近的地方去,as soon as possible。」
「抱歉,我知道這樣問很冒昧……」許久之後,三村景子溫和的聲音打破一室沉默。「我的中文能力有限,能透露一下究竟是發生什麼事了嗎?是不是裴先生的戀人出意外了?」
「唉……景子,真對你不住。」裴胤玄苦笑了下。「-程的……朋友是個實習醫師,今天值班時,據說在急診室被一個有精神病的愛滋病患給殺傷了。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醫院封鎖了大部分後續消息,只知道受傷的醫師傷勢好像不輕,情況不很樂觀……」
「天,不會吧……」景子掩住了口。
「也許情況沒這麼嚴重,畢竟在日本聽到的都是二手消息。讓-程回去弄清楚是對的,再讓他待著,不知他會做出什麼事來。一百個千億資產的大公司,在他眼中也抵不上一個……」
「第一次看到他這模樣。」裴胤心靜靜道:「那狂妄小子向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已經有人改變他七年了,你一直不想承認而已-程現在已經多了很多害怕的事……我覺得這樣的他很好。」裴胤玄歎了口氣,自從弟弟不再染髮,他的白髮就成了家族裡最多的一個。
「我只希望,『那個人』不要用如此殘忍的方式,又徹底將他改變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