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馬麓峻陪著寶貝,來到鄭州市政拘留所接刀回家,隨著莊重肅穆的黑色鐵門光噹的一聲巨響,刀出現在憔悴的寶貝面前。寶貝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刀,看著刀走到她的面前,刀一把就抱住了寶貝,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寶貝淚水的閘門,這時候再也無法關閉,一陣泉湧,打濕了刀的肩膀,他們兩個在這個短暫的小別重逢的過程中,誰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默契的擁抱,默契的流淚。這三天裡,刀如入空門,靜坐三天,他想了許多許多。他首先想到了寶貝此刻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他的小屋裡在想什麼,有沒有在傷心的流眼淚;他想到了現實的殘酷無情和俗不可耐,寶貝才來鄭州一個多月,就發生了這樣和他們的憧憬大相逕庭的事端,怎麼能不讓人沮喪?他想到了他和寶貝畢竟不是世俗觀念中,走到一起的,這樣的沮喪應該才是個開頭,以後可能會有更多異樣的眼光,更多的蜚語流言傷害到他們的愛情,傷害他的寶貝;他想到了剛才牛仔的衝動,也許牛仔是一片好心,但是他的好心,不也正說明了他的敏感,他的警覺,和他對寶貝不同於常人的看待?牛仔是一個e時代的e男孩,他尚且對他們有這樣的敏感和特殊顧及,其他人呢?他想到了自己現在已經不是一個獨來獨往的刀,他現在是寶貝的丈夫,他就應該盡到一個丈夫的責任,讓她聖潔的心靈不能再受到一點點傷害;他想到了自己多少年來雖然置身在繁華的大都市,但是始終不能和這種繁榮這種喧囂相融,到底是為什麼?他想到了自己為什麼內心如此崇尚美好純潔,為何卻又屢屢出現暴力事件,大打出手?這種暴力,似乎從他的文化素養和道德修養裡面,找不到任何相關的根源,那麼到底這種路見不平的勃然大怒來自哪裡呢?骨子裡大山的奔放?還是血液裡草原的粗獷?他想到了他的家鄉,那偏遠、美麗、安靜、神秘的四面環山的瑪曲山窩,想起那養育強壯了自己的翅膀,自己又無情地拋棄了的潺潺洮河源頭,他想,他永遠都將是一個牧民的孩子,永遠都將與這繁華的都市有著不可消失的距離,雖然闊別那黃河第一彎20年了,但是20年來他刀依然保持著那種遊牧部落的粗獷、豪放、爽朗的本真和野性,依然做著在高原的黃河灘上滋生的那個作家夢,依然學不會念那斤斤計較又充滿狼子野心的生意經,他想,他也許只能融入那廣闊無垠的瑪曲大草原上藍天白雲、綠草茵茵、花開遍地、牛羊成群、星星點點的包房氈房之間,把自己散落在高山和草甸之上,散落在天高地闊、白水綠地的壯美景色裡,他才會具有真正的底氣和生命,也許只有那畫卷中的瑪曲大草原,才是他和寶貝要去的地方,才是適合他們的愛情,放飛的天國。
他去了,他真的去了,他在夢裡拉著寶貝的手,向西,向生他養他的瑪曲走去,路上有神秘空靈、風光秀美的高山湖泊尕海,有黃河之水從天而來,他在問,哦,寶貝,你知道瑪曲是什麼意思嗎?它就是「黃河」的意思,瑪曲在他們美麗的瑪曲草原上,不經意地拐了一道彎,這道彎,就是那遐邇聞名的黃河首曲。他們翻過陽光柔美的噶瑪嶺,他們前往人間最美麗的小山村,郎木寺。他在問,哦,寶貝,你知道郎木是什麼意思嗎?郎木就是「仙女」的意思,就是你,我的寶貝。他們與身披絳紅袍子的喇嘛,在幽靜的巷道上擦肩而過,他們圍繞著寺院,虔誠地跪拜、祈禱,他們在那梵音渺渺、如夢如幻的誦經聲中,感受著他們真切的愛情,繁華嘈雜的都市,世俗煙塵的煩惱,似乎已經被他們拋在了萬里之外,在這人間仙境之中,刀和寶貝深深地、長久地陶醉著……
哦,我痛恨的男人們,我敬愛的女人們,你們還要我繼續講敘下去嗎?我告訴你,這是刀的夢,也許不是刀的夢,也許他真的和他的寶貝,乘坐著鄭州到蘭州的班機,向西,飛向了他們愛情的極樂世界。從蘭州到瑪曲那個理想的愛情天國,還需要在連綿不絕的大山脈裡穿行兩天的時光,那一天,在將要駛進合作的盤山公路上,一輛豪華大巴和一輛貨車發生了一點小碰撞,車主和貨車司機開始了糾纏不休的賠償爭吵,最後不得不交給趕了幾十里山路過來的交警處理,在這個漫長等待開車的過程中,旅客們一個個走下車來,有的進食,有的方便,有的踢腿晃腰活動筋骨,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一場空前的災難突然從天而將了,一個剛翻過山頂,拉著幾十噸礦砂嚴重超載的貨車小司機,一看到下面有警察,就慌了神兒,連車帶人從山頂滾落下來,那滿滿一車礦砂大貨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黑壓壓地向毫無防備的人群傾瀉滾落下來……
我,牛仔,是在15天後得知這一消息的。當時,我已經在刀和寶貝鄭州的房子裡,等了他們15天,我為我衝動的那一酒瓶,一直懊悔不已,我想,如果我們在海底撈吃完了飯就走,對那些野調無腔的對話,像刀和寶貝一樣充耳不聞,我也不會挨一耳光,我也不會砸那廝一酒瓶,聯防隊的也不會來,寶貝姐姐也不會受醉酒那廝的侮辱,刀也不會在行政拘留所呆上三天,他們也就不會不辭而別,讓我一個人在想念他們的時候,登上刀的QQ,流著眼淚看他們的聊天記錄,記錄他們這個淒美的愛情故事。我一直在等他們回來,等他們回來向他們說聲對不起,我祈禱他們是出遠門旅遊了,不久就會回來;我也堅信他們是出去散心了,很快就會回來,但是在我的祈禱和堅信中,卻等來了一封合作民政局給刀家屬的掛號信!當我打開這封信的時候,我當時就靠在樓下的門洞上,再也抬不起腳邁動一步,哪怕是一小步!我的淚水,我的淚水,我的淚水啊……第二天,我,牛仔,沿著刀和寶貝尋找愛情天國的道路,去尋找他們,去合作民政局領取他們的骨灰和保險賠償。從蘭州到甘南的路真長啊,那山,是我只有在畫卷裡才見到過的,這時候我才相信,國畫大師們運用的,那眾多的荷葉皴、披麻皴、解索皴、亂柴皴、牛毛皴、大小斧劈皴、折帶皴、卷雲皴、雨點皴、豆瓣皴等等的技法,確確實實是存在的,沒有一種技法不可以在這群山裡找到,但是如今,我沒有一點心思去為這些延綿的畫卷裡的人間仙景,拍手叫那與我此時的心情毫不相干的絕妙,我只想見到刀和寶貝,我只想抱著他們兩個,把我悔恨的淚水,灑在他們身上,哪怕一滴!現在,我克制著自己,我怕我的淚水在還沒有見到刀和寶貝之前,就流乾了,所以我盡量轉移我的思想,讓自己去恨這個世界上,千方百計地把老婆搞到手,等老婆老了,沒有姿色了,不會打扮了,跟不上時代了,沒有那些新時代的年輕漂亮有氣質有情趣有品味了,就冷落,就拋棄,就忽視老婆的男人,就把老婆當生產勞動工具的男人,就把老婆困在牢籠裡監視猜疑的男人。我更恨寶貝的老公,他如果能對寶貝姐姐好一點,那麼,寶貝姐姐就不會上網來打發孤寂,就不會和刀相識;我恨刀的老婆,恨這個世道還真有她這樣的女人,恨她讓刀對生活絕望,如果這個世界上少了她這麼一個少有的壞女人,刀也不會寫那本破小說,也不會和寶貝相逢。但是正像刀說的那樣,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只有結果,只有結果!我罪孽深重的兄弟們,你們還不醒來嗎?你們還想讓多少個刀和寶貝的悲劇發生?我情願他們從來都不相識,我情願從來就沒有認識寶貝姐姐,那樣的話,我的寶貝姐姐現在還在領著她的小女兒,為猴子為什麼變成人的問題發愁;我還可以領著我的女朋友到刀的面前,給他們介紹:「喏,我哥哥,著名詩人、作家,刀,傳說中的刀。」但是現在,這一切都不可能重現了,也許只有在夢裡在夢裡,才能看到刀那矯健的身影,那敏捷的身手,那憂鬱的神采,那凜然的正義,那遊牧人一樣的粗獷、豪放、爽朗、和野性;也許只有在夢才能看到,才能看到寶貝姐姐神仙般的音容笑貌,陽光般的性格,婀娜的體態,高貴的氣質,典雅的形象……
合作民政局,設在政府辦公樓裡一間非常樸素的房子裡,那裡雖然已經有了濃厚的開放意識,但是局長大人仍然淳樸得讓人敬重,互相介紹以後,才知道他也是漢族人,姓趙。趙局長說當時現場非常混亂,在場的人包括2位交警同志、2名司機、2名車主以及所有的旅客全部遇難,情景之慘烈真是慘不忍睹,礦砂和人體摻雜在一起,血肉模糊,他們只能盡量通知家屬前來認領遺體一個一個火化,盡量地讓遺體與遇難者的身份吻合,實在不能吻合,也只能表示遺憾了。趙局長說完就開始讓我辦理刀的相關手續,我說不對啊,應該是兩個人,還有他的妻子呢?趙局長說不會吧,別人的遺體和保險賠償都已經被家屬認領走了,只剩下他這一個人的遺體,身份肯定錯不了,他們才進行火化處理的。說著就讓我看這次重大交通事故聯合處理遺體及賠償領取的名單登記簿,我查看了不下十遍,也沒有發現寶貝的名字,這就奇怪了,難道說寶貝沒有和刀一起來?這怎麼可能呢?我抱著刀的骨灰一邊納悶一邊往外走,趙局長叫住了我,說還有刀的遺物呢,當我接過來清點他的遺物時,我傻眼了,除了這個錢包是刀的以外,其他的衣服物品沒有一樣是刀的,刀的上衣褲子內衣內褲包括襪子褲頭,哪一樣我牛仔沒有見過?就這個破錢包還是他生日的時候,我送給他的金利來冒牌貨,後來我生日他送給我一個正宗的金利來錢包的時候,我曾經不好意思地告訴他是假的,要和他換過來,他不肯,他說他知道,錢包是假的,弟弟的心意是真的。你說這個錢包我怎麼能不認識?現在裡面還裝著他的身份證呢,趙局長就是根據這個,才把剩下的這最後一個遇難者,確認為是刀,才通知家屬的。但是,我,牛仔,刀的弟弟,現在可以鄭重地確認,這個人不是刀,傳說中的刀的!
我拿著刀的錢包,這個我送給他的、現在又歸還給我的假貨,興奮地和趙局長握手告別,亢奮地衝出了政府大院,我在這茫茫無邊的崇山峻嶺之間高呼著:刀,你在哪裡?寶貝姐姐,你們在哪裡?你們是否乘著仙鶴,已經到達了你們愛的國度,愛的仙境——
哦,美麗的甘南,美麗的群山,你是那樣充滿神奇、充滿誘惑!哦,親愛的刀,傳說中的刀,哦,敬愛的寶貝姐姐,神仙姐姐,祝願他們和他們的愛情,在這個沒有任何污染的原始而神奇的高原聖地,在這個充滿濃厚宗教氛圍的佛陀淨界,在這個可以聆聽天籟的聖潔而空靈的仙境,永生。
(2006年3月8日牛仔於鄭州大學路刀和寶貝的小屋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