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記憶
我終於來到可以遠眺「三首塔」的黃昏嶺。
這時候的心境,正如故事的開端所言那般感慨。
當我望著霧濛濛、冷淒淒的森林中聳立著象徵惡兆的塔樓時,一顆心有如在狂風暴雨中飄搖的小船。
看到「三首塔」,我仍然無法相信自己曾經被母親和一位不知名的老人帶到那座塔內……
我和堀井敬三經過一陣激烈的擁吻後,乾柴烈火般的激情終於漫慢平息。為了避人耳目,我們坐在乾枯的雜草叢中,安心地觀察著「三首塔」。
「音禰。」
過了好久,他在我耳邊溫柔細語道:
「你是不是在回想自己曾經到過那座塔?」
「嗯。」
「什麼時候?」
「大概是五、六歲的時候吧!」
「你和誰一起來的?」
「媽媽……還有一位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陌生老爺爺……」
「那位老爺爺就是佐竹玄藏。」
「也許吧!我媽媽好像很怕他。」
「那是當然的,因為他是殺人犯嘛!關於『三首塔』,你還想起哪些事情?」
「我想起一件很不尋常的事。」
「你說的『不尋常的事』是什麼?」
「我現在只要一閉上眼睛,那件事依舊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
「在塔樓裡的某個房間內,媽媽和那名老人面對面坐著,我則坐在媽媽的身旁,我們面前擺著捲起的鑲邊錦緞,攤開後的緞面是純白色的,老人要我在上面按下手掌印。」
「音禰,你在上面按押手掌印了嗎?」
不知何故,堀井敬三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顫抖。
「是的,雖然當時我覺得非常害怕,但是媽媽要我按下……我記不得媽媽是用紅色印泥還是黑色墨汁塗滿我的雙掌,但是我很清楚地記得,我除了清晰地按下掌印之外,十根手指的指印也謹慎地一一按在錦緞上。」
「音禰,除了我之外,你還對其他人提過這件事嗎?」
「沒有,我絕對沒有跟其他人講過,因為媽媽一再交代、提醒我不可以對其他人提起。長大成人之後,我總覺得這件事好像是夢境,又好像是幻覺,我不確定這件事是否真的發生過。」
「音禰,當時你和你媽媽特地從東京趕來這裡嗎?」
「應該是吧!我也不太記得了……」
「當時你父親有何表示?他是欣然答應你們母女前來找佐竹玄藏嗎?」
「當時我父親不在日本,那年恰巧發生滿州事變,父親被徵召前往中國的滿州。」
「滿州事變發生於昭和十二年(西元1937年),當時你才六歲,你是昭和七年(西元1932年)十一月八日出生的吧?」
「沒錯,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除此之外,你對其他事情都沒有印象嗎?」
「對。只有按手印這件事讓我印象非常鮮明、記憶猶新,至於前後的事情。我就什麼都不知道。」
「你母親在你十三歲的時候過世,對於這件事情,她有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沒有,她沒有留下任何有關此事的隻字片語,可能我母親當時也沒料想到自己會那麼早過世吧!」
「半年之後,你父親接著過世,他也沒交代你任何事情嗎?」
「我父親什麼都不知道,他要是知道的話,應該會告訴姨丈這件事。」
「你母親對你父親也是守口如瓶,不漏半點口風?」
「我不認為,即使玄藏老人和我母親之間有某種約定,我母親也不至於什麼都不講;再說,玄藏老人過去的種種作為也都已經過去了。主要的原因是住竹家中,『佐竹玄藏』這個名字是一項禁忌。」
「音禰!」
堀井敬三突然回過頭看著我,他的眼中閃爍著一種異樣的烈焰。
「你對這件事情有什麼看法?就是玄藏老人事前要你按押手印、指紋這件事……」
「現在我終於瞭解這件事的意義。人的指紋在一生中都不會改變它的紋路,而且,每一個人的指紋都不相同。」
「所以他要我押下指紋,日後有助於證實我的身份,這樣一來才不會出現紛爭。你認為是不是這樣?」
「那是當然的嘍!總之,玄藏老人竭盡所能地防範,絕對不讓他的宮本音禰出現冒牌貨或替身。對了,音禰。」
「什麼事?」
「你別以為玄藏老人對你如此費盡心思,而另一位他所屬意高頭俊作就沒有那麼用心喔!事實上,高頭俊作和你一樣,曾經被帶到那座塔樓裡,也在錦緞上按押掌印、指紋,而這卷錦緞目前還藏在『三首塔』內的某處,我們無論如何一定要將錦緞拿到手。」
堀井敬三語氣漸漸轉強,似乎無法壓抑高漲的情緒,說著他從枯草叢中站了起來。
「你、你打算如何處理錦緞?」
堀井敬三沒有回答我的疑問,只是一把將我抱住,低頭給我一個深深的熱吻。他瘋狂地將我緊緊抱在懷裡,熱切地擁吻著。
然後我們倆挽著手,循著剛才來的路徑回去。
蓮華供養塔
距離位於黃昏村的「三首塔」不到半里路的地方,是一處富有濃厚鄉上氣息的溫泉地,有一家名叫「鷺之湯」的溫泉旅店。
這個地方正好位在播州平原的盡頭,搭乘山陽線可以到達;若搭姬路往津山的支線則比較遠。
但是不論在哪一站下火車,仍要換搭汽車,大約一個小時以上才能抵達,因為那個地方是位在偏僻深山中的小村落。
我們在姬津線的一個車站換乘巴士,車子走了很久,沿途的景致除了山巒還是山巒,這讓在都市中成長的我,不禁開始懷疑起怎麼會有人住在這種窮鄉僻壤的深山裡,內心跟著忐忑不安起來。
我們在「鷺之湯」卸下行囊,堀井敬三佯稱自己是大孤人,在旅店的住宿登記簿寫下「古橋啟一」這個名字,帶著自己的妻子——達子前來投宿。
一路上,我們聲稱「古橋啟一」是西洋繪畫界的後起之秀,達子則是冀望自己成為一名優秀的女作家。
說到變裝,堀井敬三可是個中好手,他不但展現出繪畫界明日之星的丰采,還說著一口流利順暢的大阪腔。
我無法說出精準的大阪腔,不過拜寶塚戲劇風行之賜,大阪腔調曾在學校裡流行一時,所以我能說些簡單的大阪方言。
如此一來,旅店的工作人員並沒有對我們的身份起疑心,我和堀井敬三在他們眼中真是一對來自大阪的西洋畫家夫婦。
堀井敬三認為以「西洋畫家」作為職業非常恰當,由於是畫家,所以在「三首塔」附近徘徊流連、寫生等都是很正當的行為舉止。
在我們初次觀察「三首塔」回來後的當晚,堀井敬三向前來送晚餐的女服務生探問一些事情。
「這位小姐,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清子。」
「清子啊……現在是農閒時期,旅客卻這麼少,真是令人意外。」
「不,在這之前,住宿的人相當多,幾乎每家旅館都爆滿,那時因為春節將近,旅客們都趕著回家。而現在是過年期間,所以才會這麼冷清。」
「前一陣子的生意很好嗎?」
「說不上很好啦!你也知道最近通貨膨脹、經濟不景氣,旅客沒有往年那麼多。大阪方面怎樣?景氣還好嗎?」
「一樣不景氣啊!到處都是這家倒閉、那家破產的,紡織、金融啦!所有的產業都很差,一切都顯得十分蕭條。」
我靜靜地吃飯,並好奇地看著眼前這幅奇怪的對話場面。
堀井敬三一邊吃飯,一邊侃侃而談,怎麼看都像是既囉嗦又寡情的地道關西人。
「雖說現在經濟不景氣,但古橋先生好像沒受到影響嘛!您還能帶著美麗的太太來到溫泉鄉渡假、作畫,盡情享受悠閒的情趣。」
「啊!那是因為我手頭上多少有一些財產,但是也不能太過於奢侈、浪費,所以就到這種不用花很多錢的地方看看,我們說別的吧!清子,我這位太太很了不起喲!」
「你太太很了不起?」
「她在寫小說。」
「真的嗎?」
我不由得滿臉通紅,堀井敬三洋洋得意地笑著說:
「雖然她還在嘗試的階段,但是她非常有潛力;況且這個地方很安靜,所以她現在已經開始動筆寫作,我就像是在一旁侍候的僕人一樣。」
堀井敬三已經知道我持續不斷地記錄事情的經過。我剛開始記錄是在逃離江戶川公寓,住在鶴卷町的鶴卷食堂二樓的時候。
那時,堀井敬三由於頭部、手腕的傷勢逐漸復原,他外出的時間增多,我為了排遣寂寞、無聊的日子,於是開始整理一連串恐怖事件的經過。
現在到了這個地方,我很自然地將這些稿件帶來,盡可能地整理、彙集先前斷斷續續寫下的東西。
既然堀井敬三知道我有記錄事情的習慣,不曉得他是否偷偷讀過內容。
他若是真的看過的話,不知道會有什麼感想;因為在我的記錄中,我一直稱他是壞蛋、惡魔……
女服務生不知道這些事情的經過,她的眼中充滿崇拜的光輝。
「你太太寫哪一類的小說?」
「這個嘛……清子,我也不清楚。老婆,你一定要讓我看看喔!她大致上已經掌握大概方向,決定寫出與我有關的故事。」
「真的嗎?啊哈哈……」
「你不要笑啦!清子,我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地奉獻自己,為我太太服務,而她卻在書裡面叫我壞蛋、惡魔,真是好心沒好報。」
「哎呀!太太,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你先生呢?」
「好了、好了,不要再講寫小說的話題了,一提到小說,我太太會很不好意思。對了,清子,在這種窮鄉僻壤的深山裡,像我們這樣好奇的都市人來得多不多?」
「這個嘛!好像很少。」
「最近呢?這附近不是還有一間『鶴之湯』溫泉旅館嗎?從都市來的人會去那裡住嗎?」
堀井敬三不斷地向清子探問,想要打聽古阪史郎和他那些狐群狗黨的情況。他猜想古阪史郎一發現「三首塔」的照片不見了的時候,一定會預先來這裡「佈局」。
「最近沒聽說有從都市或城鎮來的客人。」
「哦,我想從明天開始去那一帶寫生,那個地方只要一架起畫架,說不定會有很多人圍在旁邊看。嘿!真是不好意思,我的繪畫技巧很差,竟然還敢大言不慚。」
「古橋先生,你已經知道作畫的地方了嗎?」
「剛才我和我太太去散步,看見一座奇怪的塔樓,那是什麼地方呀?」
「哦!那是蓮華供養塔。」
「蓮華供養塔!我想去那座塔後面的山丘畫畫,不知道會不會被人家罵?」
「不會被人罵的。」
「有沒有人住在那座塔裡面?」
「有一個五十五、六歲,叫做法然的和尚住在裡面,他原本還有一個年輕的弟子,但是在一年前便不知去向了。」
堀井敬三聚精會神地聽清子說話。
「那座塔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傳聞。以前那個地方是刑場,對面就是川崎的小城鎮,由於現在已經沒有鐵路經過,因此街景荒涼、人煙稀少。以前這裡是御城的工商業集中地區,據說相當繁榮呢!」
「到了明治時期,前面一點的鳥之巢山蘊含銀礦,投機客蜂擁而至,曾經風光一時。之後,『銀山夢』破滅了,鐵路也被拆掉,那裡就越來越蕭條,現在只剩下曾經是刑場的蓮華供養塔。」
「到了昭和年代,一位不名人士出錢在那裡蓋了供養培,因而分配到一塊相當廣大的田地作為塔樓的經濟來源。戰後由於農地改革,那片寬廣的田地被某位人士奪走。」
「不過,法然和尚也不是省油的燈,供養塔的一切都由法然和尚全權負責;大約一年前,年輕的弟子逃離之後,法然和尚便與世隔絕。你去那裡寫生沒有關係,但是不要惹到法然和尚,因為他是一個性情乖戾的老傢伙。」
清子不問自答地說了一大堆,堀井敬三似乎從中掌握了一些「三首塔」的近況。
法然和尚
以上是三個月來在我週遭發生各種巨變,截至「蓮華供養塔」出現的所有經過情形,我利用空檔的時間,將事件持續記錄下來,然後在「鷺之湯」旅店作總整理。
當時我就有預感「三首塔」會有事情發生,我盡可能以告自的方式,將發生在我宮本音禰身上的不幸,以及我如何艱辛地從顛沛流離的道路上重新站起來的心路歷程,真實地公諸於世。
原本我不打算再寫日後所發生的事情。如果再寫下去,對我實在是一項殘酷的考驗,而逼我步向殘酷深淵的人,正是金田一耕助先生。
金田一耕助先生告訴我:
「好不容易已經寫到這個階段,沒有理由半途而廢。而且你這樣做,對堀井先生不會感到內疚嗎?」
經他這樣一說,我也覺得不無道理。
為了對我原先的不明事理表示歉意,我決定將這篇紀錄寫到最後的篇章——「尾聲」為止,因此我強打起精神,繼續寫下後來的經過。
我們到達「鷺之湯」的隔天,很幸運地,天氣非常晴朗,堀井敬三一大早就帶著畫架、畫布外出。
「老婆,對不起。你可不可以幫我送個便當來呀?今天的天氣非常暖和,我們在草原上一起吃便當好嗎?」
「好啊!我要把便當送去哪裡給你呢?」
因為清子在我旁邊,我也用不流利的大阪腔調回問他。
「啊!我會在蓮華供養塔的附近寫生。清子,不好意思,到時候可不可以麻煩你帶我太太來找我?」
「好啊!沒問題。中午我會陪你太太去找你。」
「那就拜託你了。」
堀井敬三出去之後,我關在房間裡繼續寫「小說」,為了避開充滿好奇心且敏銳的清子,我同時開始著手「遺書」的整理工作。
十一點多的時候,清子帶著便當來邀我,我匆匆將稿紙塞進皮箱內,鎖上房門一起和她外出。
一路上,清子不厭其煩地詢問我們夫妻之間的感情,新生代畫家與女性作家的結合,大大地撩起清子的好奇心。
對於她的各種問題,我必須盡量動不動就表現出害羞的神情,除了回答「是」或「不是」之外,我很少說其他的話,因為我擔心自己的大阪腔會露出破綻。
一到達昨天和堀井敬三兩人來過的黃昏嶺,清子告訴我:
「啊!古橋先生果然在那裡。」
堀井敬三在距離「三首塔」大約一百公尺的地方架起畫架,神態悠閒地揮灑著手中的彩筆。
他的旁邊站著一位身穿黑衣、頭上綁著頭巾、手裡拿著枴杖的和尚。
「那個人是誰?是法然師父嗎?」
「沒錯,他就是法然師父。既然他也在場,那麼我要先回去了。」
「嘿!怎麼回事?」
「我曾經惹毛過他。太太,便當就交給你了。」
清子把便當塞給我便匆忙離開,留下我一個人獨自往堀井敬三的方向走去。
當我愈來愈靠近時,他們聽到腳步聲,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
「是達子呀!辛苦你了,清子為什麼沒有跟你一塊兒來?」
「哈哈,那女人大概是被我嚇到了吧!」
「對了,達子,這位是法然師父。師父,這是我剛剛跟你提到的內人——達子。」
「幸會。」
法然和尚這個「老不休」目不轉睛地看著低頭的我。
「古橋夫人長得非常漂亮呢!難怪你先生一直對你讚不絕口。哎呀!我真是太失禮了,我是法然……」
法然和尚光滑細嫩的皮膚與他的年齡不成正比,一綹白髯長至胸前,頭巾包裹著剃得光亮的頭。
「啊!對不起、對不起。古橋太太,你丈夫很會畫畫,他的畫應該很賣錢吧!」
法然和尚的話使站在堀井敬三身後出神望著畫布的我,不禁深深地呼了口氣。
只見畫布上「三首塔」的草圖已經快要完成了。
(我從不知道他除了會講流利的大阪方言之外,居然還會畫畫!)
恐怖的頭顱
我越來越不瞭解堀井敬三這個人了。
自從那天以後,他幾乎每天都前往「三首塔」附近作畫。隨著日落西山,眼看著畫布上尤多利羅(1883—1955,MauriceUtrillo法國的畫家)風格的沉靜風景完成時,我總是難以遏止內心的騷動、澎湃。
「親愛的,你學過繪畫嗎?」
來到此地約莫過了兩個禮拜,在某一夜的枕邊私語時刻,我忍不住探問道。
「沒有,也不能說是學過啦!小時候我就喜歡畫畫,曾經有一陣子很想去學繪畫而已。」
「你喜歡尤多利羅的畫作嗎?」
「啊哈哈!你看出來了嗎?我並非特別喜歡尤多利羅的作品,不過只要我一畫寒冬蕭瑟的風景,就成了尤多利羅;一畫夏天的焰紅景致,卻又變成梵谷。哈哈哈!就是這樣嘍!音禰,你的小說進行得怎樣了?」
「我的小說暫時告一段落,不曉得將來會有什麼發展?」
「嗯,依我看來,接下來將會有重大的發展。」
堀井敬三一臉正經、嚴肅地說完後,忽然想起一件事,接著又說:
「對了、對了!音禰,法然師父說要讓我看看『三首塔』,還要我帶你一起去,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聽了,不由得心驚膽跳。
「終於到了進入三首塔的時刻……」
「唉!那個老傢伙真難搞定,我花了兩星期的時間討好他。」
「親愛的,你知道錦緞的模樣嗎?」
「我不知道,所以你要盡量討好法然師父,讓我可以自由進出『三首塔』好嗎?」
「好。」
「實在是太妙了!我試探過法然師父的口風,古阪史郎似乎沒有採取任何行動,那張照片明明已經不見了,難道古阪史郎那傢伙還沒有發現嗎?」
「你認為古阪史郎一發現照片不見了,一定會來這裡佈局,並且採取行動嗎?」
「那還用說!我們對古阪史郎那小子千萬不能等閒視之,他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那傢伙到底是什麼來歷呢?應該不是佐竹家的一員吧!他為什麼會有『三首塔』的照片呢?」
「別想那麼多了,進去塔內看看不就可以明白了,現在暫時保留答案吧!」
隔天中午過後,我隨著堀井敬三來到「三首塔」,在塔外等候的法然和尚和平常一樣包裹著頭巾。
連續幾日晴朗的天氣,這一天驟然急轉直下,陰霾的天空中,透著寒冷徹骨的蕭條氣息。
「法然師父,你不冷嗎?」
「真的已經好久沒有人來這裡了。夫人,歡迎光臨,我來帶路。」
自二次大戰結束後,塔內就年久失修,到處飄散著陳舊破敗的古味。由於塔內采光不佳,加上陰鬱的天空,更顯得恐怖、陰森。
「是不是看不見?請等一下,我去提燈來。」
法然和尚住在塔裡內側的房間。不一會兒,他拿著一盞古式的燭台走過來。
「啊哈哈!我們好像是來參觀古塔的觀光客一般,有一股探險的氣氛喔!」
「先生、夫人,請往這邊走。我先從主殿開始介紹。」
我和堀井敬三脫掉鞋子、步上殿堂,一股刺痛的冰冷瞬間穿過腳底,擴散至全身。
我們走過台階式的走廊,來到一間大約十二疊、鋪著榻榻米的房間,房內有一面細格子窗,燭光正一閃一閃地亮著。
「裡面就是主殿了,兩位施主知不知道主殿內供奉著三顆頭顱?」
「三顆頭顱?」
堀井敬三故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露出驚訝的樣子。
「師父,請不要嚇我們,這裡有一位膽小的婦人。」
「啊哈哈!真是抱歉,我說的頭顱不是真正的人頭,而是用木頭雕刻成的。」
「那就沒關係了。你突然說到人頭,連身為男人的我都受到驚嚇。為什麼這座塔會供奉著三顆頭顱?」
「詳情我們稍後再說。就是有因為有這三顆頭顱的存在,這座塔才被人叫做『三首塔』。現在,我們進去看看吧!」
室內響起「喀噤喀噤」的開鎖聲,法然和尚打開大鎖後,率先進入主殿。堀井敬三催促著猶豫不決的我,自己也跟著走進去,我無可奈何地尾隨在後。
主殿有三面牆,殿內比外面更加漆黑,我們只能朦朧地看見彼此的臉。三座燭台上的燈水「唧唧」地燃燒著,燭頭彷彿會攝人魂魄一樣,我不禁覺得毛骨悚然。
「請看,這就是那三顆頭顱。」
法然和尚將手上的燭台高高地舉起,照在黑亮的三顆木雕頭顱上,它們擺放的順序和我在古阪史郎手提箱中發現的照片一模一樣,由右至左分別是佐竹玄藏、武內大貳和高頭省三。
實物遠比照片來得逼真,我看了不由得打起哆嗦。
這時,堀井敬三靠在我耳邊竊竊私語道:
「走近一點看,你不覺得中間的頭顱和某人很像嗎?」
被他這麼一提醒,我仔細地俯視武內大貳的臉部,突然間,我感到全身好像被電擊到一般。
光看照片還不那麼明顯,靠近實物一看,武內大貳的臉部與古阪史郎幾乎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蛇形手環
「古橋先生,你在說什麼?」
法然和尚高舉燭台,看著堀井敬三的臉問道。
「沒有,沒講什麼。」
法然和尚沒再追究下去,他開始講述這三顆頭顱的由來:
「你們看看右邊的佐竹玄藏,這名男子殺死中間這位武內大貳,傳說是因為銀山才起殺機的。」
法然和尚將燭台放在神壇上,低聲含糊地說著:
「聽說佐竹玄藏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和好朋友共同出資開採銀礦,然而銀礦開採之後始終一無所獲,賠光了佐竹玄藏的財產,最後佐竹玄藏發覺是武內大貳欺騙他,而且從中作怪。」
「佐竹玄藏在怒不可遏之下,拿起武士刀砍下武內大貳的首級。雖然當時佐竹玄藏的年紀還很輕,但是他的手段卻也太過殘酷。」
法然和尚接著又說:
「佐竹玄藏因此而被人通緝,至今仍然下落不明,聽說可能已經逃往國外。而他殺死武內大貳的罪行,不知怎麼搞的竟落在共同投資人高頭省三的身上;高頭省三同樣是詐欺事件的受害者,所以,他也格外地憎恨武內大貳。」
「就因為他也有充分的殺人動機,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即使真兇不是高頭省三,所有的矛頭仍都指向他。加上兇殺案已經呈現膠著狀態,到了不破案不行的窘境,最後高頭省三莫名其妙地被捕。」
「幾經嚴刑拷打之後,他坦承別人硬扣在他頭上的莫須有罪名,終於被斬首,而執行斬首的的刑場就是這裡。」
「古橋先生所站的地方,正好是清洗首級的井口。」
「啊!」
堀井敬三大叫出聲,神情驚慌地正要跳開時——
「嘿嘿!已經太晚了!」
站在神壇下方的法然和尚發出冷笑,緊接著我聽到一陣喀嚓喀嚓的聲音。
「啊!啊……」
隨著尖叫聲的遠去,堀井敬三已經從我眼前消逝。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我一時之間還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只是茫然地凝視著腳下這個四方形的洞穴。
我聽見遙遠而黑暗的洞穴底部傳來東西裂開的聲響,緊接著是重物的碰撞聲,然後一切回歸寂靜。
我感覺一陣刺骨寒風吹掠過心頭,彷彿利刀般地劃過我的胸口。
「親愛的……敬三!敬三……」
我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失去堀井敬三的絕望與悲傷使我忘卻所有的恐懼和不安。
「敬三!敬三!」
法然和尚從我身後緊緊地抱住狂叫的我。
「好了,夫人,你不可以跳下去。」
「敬三!敬三!你沒事吧……」
我趴在洞穴邊緣,悲慼地嘶吼著。
「不要讓那個女人跳下去。」
這時,後方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我驚愕地轉頭一看,竟看見令人絕望的一幕。
(在格子窗外冷笑的人不正是古阪史郎和佐竹由香利嗎?佐竹由香利的後面是鬼頭莊七……
啊!古阪史郎的陰狠,果然連男人都懼怕三分。)
「小郎,你還對這種女人戀戀不捨嗎?法然和尚,沒有關係,趕快把她推下去。」
這句話竟然出自楚楚可憐的佐竹由香利的口中。
「不行、不行!不可以……不能把她推下去,法然和尚,不可以殺那個女人!」
佐竹由香利緊緊拉住神情驚慌、急於進入室內的古阪史郎。
「哇哈哈……史郎,你對這個女人的感情用得那麼深嗎?我不會讓你得逞的!老和尚,你到底在磨菇些什麼?難道你對那女人也有『性趣』嗎?趕快把她推下去!」
佐竹由香利後面說的這句話很奇怪,我不懂她的意思。
但是,原本緊拖住我的法然和尚在聽到她這句話的瞬間,將我抱得死緊的雙手頓時力量全失,我趁這個機會甩開他。
「親愛的……」
我大叫一聲後,往黑暗的洞穴縱身一跳……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一陣陣激烈的熱吻中悠悠醒來。
「音禰,音禰……」
一陣輕喚聲使我慢慢恢復意識,我發現自己正被一個健壯的男人抱在懷裡。
「啊!是親愛的……你真的是敬三嗎?」
我轉頭找尋他的臉,但四周儘是一片嚇人的黑暗。
「音禰,是我!我是敬三!」
在一片黑暗中,我們倆瘋狂地相擁,緊緊抱住對方不放。
此刻,我深深地體會到即使在這種絕望的情況之下,能跟堀井敬三在一起是件多麼幸福、美好的事。
堀井敬三心疼無比地撫摸著我的臉龐說:
「音禰,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我不覺得有哪裡會痛。」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我很有技巧地把你接住哦!音禰,你也是被那個老和尚推下來的嗎?」
「不!是我自己跳下來的,如果被他那些狐群狗黨逮住的話,我寧願和你死在一起。」
「你說的狐群狗黨是指誰?」
「就是古阪史郎、佐竹由香利,還有鬼頭莊七。親愛的,你有沒有受傷呢?」
我的手摸到黏黏滑滑的液體。
「嗯,掉下來的時候我曾抓住一個東西,後來斷裂了,所以才掉到這裡,當時左肩被勾破受了傷,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如果傷口一直流血不止,會有生命危險的!我用領巾先將傷口綁住,你有沒有帶火柴?」
「啊!我想起來了!我外套的口袋裡有手電筒。」
我在堀井敬三衣服的口袋裡摸索了一下,終於找到手電筒。我試著按下開關,漆黑的井底登時明亮許多。
「親愛的,把上衣脫掉。」
「好。」
堀井敬三脫去上衣,襯衫已被汩汩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好大一片。他露出健壯結實的左手臂,臂上戴著一個大型、青銅製的蛇形手環。
無論任何時刻,堀井敬三都不會取下這個手環,也不讓我觸碰它。
「親愛的,不行耶!一定要將這個手環取下來。」
「沒關係,音禰,你把它拿下來,但是你可不可以先親我一下?」
堀井敬三眼角帶著笑意,我在他的雙眼和嘴唇留下親吻之後,輕輕地取下手環,從肩膀流下的鮮血已經染遍他整隻手臂。
我用領巾為他擦拭血水時,竟看見如下的刺青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