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奇的情殺 正文 離奇的情殺
    哲學家從浪漫的劍鞘裡拔出羅密歐之劍

    把故人殺死在日暴儀上……

    卡爾霍恩-基德先生是位年輕的紳士,但在他那藍黑色頭髮和黑色領結襯托下的,卻是一張蒼老的、毫無生氣的臉。他是美國一家規模巨大的日報社派駐在英格蘭的間諜。那家報刊名為《西方太陽日報》,也被人們戲稱為「升起的落日」——這暗指新聞界的一個偉大宣言(當然是歸功於基德先生的宣言嘍)。「根據他的猜測,如果美國公民確實還有一點對事業的追求,太陽還是會從西方升起的。」而有著更加圓熟的傳統觀點的英國人,則對美國人寫的那些缺乏美感的報刊文章表示不齒,但他們卻忘了這樣一件事。在某種程度上,他們自己也在幹著同樣的事。這豈不是自相矛盾?雖然美國新聞界早就允許啞劇式的粗俗存在,使其氾濫而把原汁原味的英語搞得面目全非了,但它同時也對誠摯的精神問題表現出了真正的興奮與激情,而這類問題英國報刊卻充耳不聞,或者說是無力應付的。由此看來,《西方太陽日報》用鬧劇式的方法解決十分嚴肅的事情就不足為奇了。威廉-詹姆斯(美國心理學家、哲學家。最有影響的著作是《宗數博覽》(1902)他以推廣美國「實用主義哲學」而出名。實用主義的創始人是查爾斯-桑德斯-皮爾斯(1839∼l9l4),當時鮮為人知,但在威廉-詹姆斯的努力下,查爾斯如今戚了人們公認的「美國迄今為止最偉大的哲學家」(皮爾斯自己稱自己的皙學是「實用哲學,」從而與詹姆斯的「實用主義哲學」區別)。詹姆斯是亨利-詹姆斯的兒子。大亨利是個傅立葉主義者,詹姆斯的兄弟小亨利,著名的小說家。兩兄弟與切斯特頓的關係都很好。文中提到威廉-詹姆斯的名字。是為了增加作品的美國哲學味。)與「疲乏的威利」一樣,都是在這個陣地嶄露頭角的。在報社,有代表性的人物的長長行列中,他倆以實用家的形象和拳擊家的形象交替出現。

    在一本毫無趣味的評論雜誌《自然原理季刊》上,一個普普通通的牛津人——約翰-博爾諾斯發表了一系列文章,評論說達爾文主義的展開只有一點眾目共睹的微弱的效果。

    約翰-博爾諾斯的理論只是相對穩定的大框框,偶爾也有一些令人捧腹的變動,在牛津還曾一度有了一點點流行的趨勢,而且被人冠以「災難主義」的盛名。然而整個英國報界對此無動於衷。倒是美國報界注意到了它的挑釁性,並且煞有介事地對待它。《西方太陽日報》寫了大量文章,對博爾諾斯理論帶來的陰影作出回擊。到這件怪事受到注意時,那些充滿熱忱、具有較高信息價值的文章,都以通欄標題大書特書,儘管這些標題讓人明顯地感到是出自於毫無修養的瘋子之手。譬如什麼「達爾文看色情文章——評論家博爾諾斯對此大為震驚」、什麼「思想家博爾諾斯提醒:保持我們的災難意識」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面對這樣的沸沸揚揚,《西方太陽日報》的卡爾霍恩-基德先生只好結上領帶,堆出滿臉做作的愁容,去牛津郊外的一所小屋尋找「思想家博爾諾斯」。在那裡,博爾諾斯先生日子過得無憂無慮,對外界給他的稱謂充耳不聞。

    讓人感到眩惑的是,那個命運已定的哲人竟然同意接受基德的採訪,並指定時間為當晚九點正。夏日,夕陽的最後一絲餘輝還照在卡姆諾和矮矮的長滿樹木的山頭上。那浪漫的美國佬開始懷疑他是否走錯了路,並想問一下他此刻所在的是什麼地方。當看見一間名副其實的封建舊式的鄉村小客棧還開著門時,他走進去找人問路。客棧門前掛著「一流設施」的招貼。

    在酒吧客廳裡,他按了按鈴,但不得不等了一小會兒才得到答覆。酒吧間裡還有另外一個惟一的顧客,是個長著濃密的紅頭髮的年輕人,精瘦精瘦,穿著不合身的、看似獵裝的衣服。他正喝著十分低劣的威士忌,但卻抽著上好的雪茄。威士忌自然是「一流設施」當中的「上等」牌子了,雪茄也許是他從倫敦帶來的。那人與整潔乾爽的美國青年之間的最大區別,就在於他那身不合時宜的便服。但是從他的鉛筆、打開的筆記本、以及藍眼睛裡的警覺眼神中,基德可以八九不離十地猜出他是自己的同行。也是個記者。

    「請您幫個忙,告訴我怎樣去格雷農舍嗎?」基德以那民族的特有禮貌問道,「據我所知,博爾諾斯先生就住那兒。」

    紅頭髮人抽了一口雪茄,回答道。「沿著這條路下去,幾十碼就到了,一會兒我也要經過那兒,不過我是去彭德拉根邸園的,想去找點樂趣。」

    「彭德拉根邸園是……?」卡爾霍恩-基德不解地問。

    「克勞德-錢皮恩爵士的地方——您來這兒不也是為了這個嗎?」那個同行抬起頭來,「你是個記者,對嗎?」

    「我來這兒是採訪博爾諾斯先生的。」基德說。

    「我來這兒是採訪博爾諾斯夫人的。」另一個回答道,「但是我不應該在她家裡與她會面。」

    他悶悶不樂地笑了下。

    「你對災難主義沒興趣嗎?」那美國佬感到很奇怪。

    「我對災難有興趣。災難很快就要來了。」那人含糊不清地回答道,「我的災難是一筆骯髒的交易,我永不會去掩飾它。」

    說著說著,他向地板上狠狠地啐了一口。但即使這樣,他的言行還是在各方面都讓人一下子就意識到他是個受過良好教養的人。

    美國記者更仔細地打量了那人一番。常沉迷於酒色的蒼白的臉,預示著怒氣爆發的表情已慢慢鬆弛;同樣地,那也是一張機智敏感的臉。他的衣料粗糙,衣著隨便,細長的手指上卻戴著一隻挺不錯的標誌戒指。從剛才的談話中,基德得知他的名字叫詹姆斯-達爾諾,是愛爾蘭一個破產地主的兒子。他在一家名為《時髦社會》的報社工作,一名採訪記者,同時痛苦地擔任相當於間諜的角色。他對報社滿心不屑。

    遺憾的是,《時髦社會》對博爾諾斯關於達爾文的文章絲毫不感興趣,恰好相反,對於《西方太陽日報》的頭腦人物來說,這正是他們興趣所在的獨家採訪的權利。達爾諾到這兒來以後似乎嗅到了一股氣息,一股互相誹謗的氣息,正瀰漫在格雷農舍和彭德拉根邸園之間,看來這事只有在離婚法庭上才能很好地解決。

    《西方太陽日報》的讀者對克勞德-錢皮恩爵士是很熟悉的,就如同熟悉博爾諾斯先生一樣。這同人們以前熟悉蒲柏和德比-溫納差不多。當基德得知錢皮恩和博爾諾斯之間親密的私人關係時,心中感覺十分煩惱。他己聽說(也曾寫過,不懂裝懂地寫過)克勞德-錢皮恩爵士是「英國上流社會十大最有前途最富有的人物之一」,是個偉大的運動家,曾乘著遊艇環遊世界,是個傑出的旅遊家,還寫了本關於喜馬拉雅山脈的書;他是個政治家,提出過令人吃驚的合併保守黨和民主黨的方法,並因此而嚇走了選民,在美術、音樂、文學方面,他也有一手。總而言之,這些身份都是體體面面的。除了在芙國人眼裡之外,克勞德爵士在人們眼裡是很不錯的人。這位文藝復興風格的王子在多元化的修養和無休止的宣傳方面還確實有點厲害,他不僅有著很好的業餘愛好,還愛好得挺狂熱。但,即使在他身上沒有一點古物研究家的輕率,我們還是只能用「半瓶醋的業餘者」來形容他。

    對於那幅畫著同意大利人一樣的黑紫色眼睛的獵鷹的畫,有些記者趕快為《時髦社會》和《西方太陽日報》兩份報紙拍了快照。那幅畫給人留下的印象是一個人被自己的野心吞沒了,猶如被吞沒在一場大火中,甚至是一場災難中。雖然基德對克勞德爵士知道得很多——事實上,比人們所知道的多得多——但是他做夢也不會把這麼引人注目的一個貴族和一個剛被挖掘出來的「災難主義」創始人聯繫在一塊兒,更不用說會猜到他們倆是對親密的朋友了。但在達爾諾看來,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他們倆在中學、大學就常在一塊兒研究學習。即使兩人在社會上的命運截然不同(因為,錢皮恩是個大地主,差不多是個百萬富翁,而博爾諾斯則一直是個貧窮的、默默無聞的學者,直到最近才有所改變),他們還一直保持密切的往來。其實,博爾諾斯的農舍就挨著彭德拉根邸園。

    現在兩人的友情卻變得十分曖昧起來了,而且大有「風雨欲來」的前兆,這樣的友情是否能夠繼續,已成了個問題。一兩年前,博爾諾斯娶了個漂亮的、但並不成功的演員,對於她,博爾諾斯是用自己那種害羞而又沉悶的方式一心一意愛著的,博爾諾斯一家對錢皮恩的親近卻讓那個輕浮的名人有了機會去幹些討厭的事,那些只能引起可伶而又卑賤的刺激。克勞德已經把宣傳的藝術發揮到了極點。他似乎高興得發狂,因為擁有這份十分招搖的姦情,雖然那事並沒帶給他任何名譽。從彭德拉根派去的傭人,不停地把一束束鮮花送到農舍,去取悅博爾諾斯夫人;彭德拉根的馬車和汽車頻頻不斷出現在農舍,只是為了博爾諾斯夫人歡心;宴會、舞會充斥著彭德拉根的每個角落,從男爵可以盡情地向旁人炫耀博爾諾斯夫人,場面如同愛神同美神在比賽一般。就在這個晚上,因為基德先生要闡述「災難主義」,一切都將變得不一樣。也就在這個晚上,因為克勞德-錢皮恩爵士要演出露天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一切都將變得不一樣。劇中,克勞德將扮演羅密歐,演他的拿手戲,朱麗葉的扮演者就沒必要多說了。

    「我想,這事要不鬧出一場大砸鍋的話,是不會就這麼順順暢暢下去的,」紅頭髮人站起來,抖抖身子道,「別人會找博爾諾斯清算,耍不就是博爾諾斯找別人清算。但如果他找別人的話,他就是個笨蛋——你會叫他方腦袋,但我想這種事不大可能發生。」

    「他是個有巨大智慧力量的人。」卡爾霍恩-基德以低沉的語調說道。

    「是,他是,但即使是有巨大智慧力量的人,也不能當這麼傻的傻瓜吧。」達爾諾回答道,「你得上路了吧?我隨後就跟上來。」

    卡爾霍恩-基德沒理他,直等到喝完牛奶和蘇打水後,才匆匆上路往格雷農舍走去,把那憤世嫉俗的信息提供者,隨同他的威士忌和雪茄煙都一古腦兒地拋在了後面。最後一點日光都已黯淡,天空是深深的灰綠色,像塊石板瓦,這兒、那兒地閃著點點星光。天空的左邊部分更亮一些,是月亮快要升起了。格雷農舍四周圍繞著一圈嚎溝,就如同一塊場地給圈在又長又硬的籬笆中一樣。農舍是這麼靠近邸園外圍的松樹和柵欄,使基德乍看起來還以為那是邸園的門房。

    在狹窄的木門上找到主人的名字後,基德抬腕看了一下表,正好是「思想家」約定的時間。他穿過院子,敲了敲前門。

    等站到籬笆欄圍起的院子裡時,他才發現這房子雖然相當的樸素,但卻比最初的感覺要大些、豪華些,當然也決不同於看門人住的門房。狗屋和蜂房被安置在外面,就如英國鄉村舊式生活的標誌一樣;在那片茂密的梨樹園後面掛著一輪剛升起的月亮;一隻老狗鑽出了狗窩,不情願地叫了幾聲;出來開門的老僕人,衣著樸素,神情冷漠而又威嚴。

    「博爾諾斯先生要我向你表示歉意,先生,」他說,「因為他事前沒料到會突然有事,只得出去一下。」

    「晤?不過我們是有約在先的啊,」採訪者不自覺地抬高了聲音,「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彭德拉根邸園,先生。」僕人陰沉地回答道,並開始關門。

    基德才轉身走了幾步,又突然問道:

    「他是和夫人——有人陪他去嗎?」來訪者隨口拋出一個不經意的問題。

    「沒有,先生,」僕人簡短地回答道,「他一直待在後房,

    然後就獨自出去了。」說完粗魯地關上門,但臉上一副無能為力的表情。

    美國小伙子身上奇妙地綜合著傲慢與敏感。對於這樣的接待,他感到十分惱怒。他有種強烈的慾望想把這房院中的人趕在一塊兒,好好地教教他們待人接物的禮節。那灰白的老狗,那頭髮斑白、一臉蠢相還穿著舊式襯衫的老傭人,掛在天上那輪昏昏欲睡的老月亮,當然,首先還是那個輕率的不守諾言的老皙人,統統都是被教訓的對象。

    「如果這就是他平時做事的作風,他妻子對他不忠就簡直是活該,」卡爾霍恩。基德自言自語,「不過,也許他是去那兒吵架去了。假使是這樣的話,我作為一名《西方太陽日報》的記者,就不該錯過這樣的場面。」

    拐過敞開著門的門房,記者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上了一條長長的、兩邊栽滿黑松木的大道。其實一走上這條道路,邸園的內院就呈現在眼前了。那些樹像靈車上的羽飾一樣黑而整齊;天上還掛著幾顆星星。基德是個文學聯想多於自然聯想的人,因為「黑林」那詞不斷出現在他腦海裡。另一部分原因是出於某種不可描述的氣氛,幾乎就是司各特在其大悲劇中描寫的那種氣氛;一種十八世紀就已經死亡並腐爛的東西所發出的氣昧,一種潮濕院子裡掘開墳墓的味道;一種冤屈永遠得不到洗雪的氣氛;一種因為極不現實而無論如何也沒法醫治的哀傷。

    當基德走上那整潔、黑暗而陰森的鬼魅之路時,不只一次因為突然驚嚇而停了下來。有時他聽到有腳步就在他前面,但走過去時,除了兩面陰暗的松木牆和牆院上方鑲著小星星的天空外,什麼也沒有。開初,他還以為是自己空想出來的,或是被自己的腳步聲欺騙了。但是,當他繼續往前走時,他越來越肯定那兒確實還有另一個人的腳步聲。他馬上想到了鬼魂。他很驚訝這麼快就能看到一個鄉間鬼魂的樣子:臉白得如同搽白臉的走江湖小丑,但有幾塊兒黑斑。藍色天空的三角形頂端正變得更亮更藍,他卻沒有注意到那是因為更靠近有燈光的庭院和房子的緣故。他只感到那種氣氛越來越濃了,那種悲傷的氣氛更激烈、更神秘,更……他猶豫著,不知該選哪個詞,然後駭人地笑著,說出了一個詞:災難主義。

    更多的松樹和小路閃過他身旁,然後,他彷彿給施了魔法一樣,在那兒站定了。這時候,要說他感覺進了夢裡是沒意義的,但他確確實實感覺進了書中幻景。我們人類已習慣於不適當的事物,習慣於不協調的碰碰撞撞,但那種調子已老掉牙,會讓我們昏昏欲睡。如果一件恰如其分的事發生了,我們會馬上驚醒,猶如胸口上一陣劇痛。在這樣一個地方發生的某些事,就如被遺忘了的故事。

    越過黑色的松木,一把出鞘的劍飛了出來,在月光下閃閃發亮,——這麼一把細長、發亮的劍,似乎在這個古老的邸園裡參與了許多不公正的鬥爭。它掉在前面離他一大截的地方,躺在那兒像枚大型的針一樣發光。記者像兔子般竄過去,彎腰去看。隔近了才發現那是一把十分華麗的劍。把柄上的顆顆紅寶石與護手圈是真是假還多少有點令人懷疑,但不容置疑的是,劍上還有紅色的血滴。

    他忿怒地朝飛出劍的方向望去,那個位置上正好能看見一條岔開的小路,與主路戚直角,小路把昏暗的冷杉和松樹分開。他走上那條小路,只見長長的、亮著燈光的房子就完全展現在眼前了,屋前有湖有噴泉。但是,他沒看這些,因為有讓他更感興趣的事。

    在他上方,在那梯田式的花園裡,綠色覆蓋的陡直的土堤的一角,一派繪畫般的景色,讓人歎為觀止。這樣的景色在這舊式風景的庭院裡,也是隨處可見的。融鼠窩般的圓圓的土丘上,或者說是圓凸的草地上,三排密集的玫瑰環繞著,猶如給土丘戴上了皇冠。在那圓頂的最高處有一架日暑儀。基德可以看出,夜色中挺立的日暑儀如同鯊魚背上的蜻一般,無聊的月亮粘著悠閒的記時針。但他彷彿看見上面還有其他東西,只一瞬間,他就意識到那是個人。

    雖然他只盯著看了一會兒,雖然那人穿著奇異的、令人不敢相信的戲服,從脖子到腳套著緊緊的深紅色,身上還有金色的閃亮,但在朦朧的月光底下,基德還是一看就知道那人是誰。仰面對著天空的臉,刮得乾乾淨淨,化妝過後勉強顯得年輕些;拜倫式的鷹鉤鼻;已漸漸斑白的黑色卷髮,——這些他都見過無數次,是在克勞德-錢皮恩爵士的公眾畫像上。只見那古怪的紅色人影在日暑儀上蹣跚地走了一步,就從陡直的土堤上滾了下來,摔在了美國小伙子的腳邊,胳膊還微微地動了動。那胳膊上俗麗、奇異的黃金首飾讓基德一下子想起了《羅密歐與朱麗葉》。那麼,深紅色的緊身衣褲一定是戲劇中的演出服了。然而,從堤上徑直滾下來而留下的道道血跡,可就不是劇情所需要的了。他已經被刺穿身體。

    卡爾霍恩先生大聲地喊人。又一次,他像是聽到了那幽靈般的腳步聲,接下來,就發現另一個身影已經靠近了他。他知道那是誰,但還是被嚇了一跳。那自稱達爾諾、閒遊浪蕩的傢伙有著可怕的沉著;如果說博爾諾斯沒有遵守說好的約定的話,達爾諾卻信守了一個沒有說好的約定,臉上還是一副陰險的樣子。月光讓萬物變色:襯著達爾諾紅色的頭髮,他愁苦的面容也不是那麼蒼白地泛青了。

    這一切恐怖的情景刺激了基德,他粗魯地、又毫無道理地大喊:「是你幹的?你這魔鬼!」

    詹姆斯苦笑了一下,他還來不及開口,那摔倒在地的人又動了動胳膊,隱約地指向劍掉下的地方;伴著一聲呻吟,他努力地想開口說話:

    「博爾諾斯……博爾諾斯,我說……是博爾諾斯干的……妒嫉我……他妒嫉,他是、他是……」

    基德彎下腰,想聽清楚些,他勉強抓住了幾個詞,「博爾諾斯……用我的劍……他扔的……」

    他漸漸癱軟的胳膊又指了指劍,然後僵直地砰然落下了。這時,基德的內心深處出現了一個尖刻的古怪念頭,那是他種族特有的認真辦事的奇怪態度。

    「喂,」他尖銳地命令道,「你必須帶個醫生回來。這人死了。」

    「我想,還應該有個神父,」達爾諾以一種無法解釋的風度說道,「錢皮恩一家都是天主教徒。」

    基德跪在僵直的身體旁,探了探心跳,然後支撐起他的腦袋,想最後努力一下,維待住那逐漸微弱的生命。當另一個記者帶著醫生和神父出現的時候,他有些埋怨他們來得遲了些。

    「你不也遲了嗎?」那留著撬和腮須、結實富態的醫生邊問邊用靈活的眼睛懷疑地打量著基德。

    《西方太陽日報》的記者故意拖長了語凋:「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太遲了,沒來得及救這個人。但是,我想,我還是及時地聽到了一些重耍的事情。我聽到了這人指責兇手。」

    醫生皺起了眉頭:「他說兇手是誰?」

    基德輕輕地吐出了一個名字:「博爾諾斯。」

    醫生的臉漲紅了,他幽暗地瞪著基德,卻沒有反駁。比醫生還矮的神父站在一個偏僻處,他溫和地說:「我知道博爾諾斯今晚沒有到邸園來。」

    美國佬冷冷地開腔了:「看來,我又耍提供一些真相了。閣下,約翰-博爾諾斯是要在邸園呆上一晚上的。他本來與我有個約會,卻又改變了主意。他家的傭人告訴我,一兩個小時前,他突然一個人離開了家,到這個該死的邸園來了。我想,我們抓住了線索,正是那些智慧十足的警察所需的線索——你們還沒通知他們嗎?」

    「通知了,但沒驚動其他人。」醫生說。

    「博爾諾斯夫人知道了嗎?」詹姆斯-達爾諾問。基德心中又升起了那種不理智的慾望,想一拳打在他扭曲的嘴上。

    醫生粗聲粗氣地說:「還沒有。警察到了。」

    矮個神父已走到主道上去了,他撿起劍又走回來。劍佩在他矮胖的身上顯得那麼可笑、那麼戲劇化。只見神父很快在備忘錄上記了些什麼。「得在警察趕到之前,」他解釋道,「有人帶火了嗎?」

    美國記者掏出口袋裡的手電筒,神父把它舉到劍刃的中間部分照著,他眨著眼仔仔細細地審視了一番,然後看都沒看劍尖和劍柄,就把它遞給了醫生。

    神父短促地歎了口氣:「恐怕我在這兒是派不上用場了。各位,再見了。」他轉身走上了那條黑洞洞的林蔭道,手緊握著背在身後,大腦袋垂著,顯然在想一些事情。

    其他幾個人疾步走向了門房,那裡一個檢查員和兩個警官正詢問看門人。而神父在那陰暗的松林道上越走越慢,最後在房子的台階上索性停了下來。這是他向那悄悄靠近的人打招呼的方式,這時出現的正是基德不斷尋找的、美麗而高貴的「鬼魂」。那年輕女人穿著文藝復興時期的銀緞衣服,她的金色發亮的頭髮分成兩股,頭髮下的臉蒼白得令人吃驚。她整個人如同是用象牙和金子做出來的一樣,就像古希臘的雕像,但她的眼睛明亮照人。她說話時嗓音雖低,卻很沉著:

    「是布朗神父?」

    「是博爾諾斯夫人?」他面有憂色,看著她直率地說,

    「我想你已經知道克勞德爵士的事了。」

    「你怎麼知道我知道了?」她的聲音很穩定。

    布朗神父沒有回答,卻問了另一個問題:「你看見你丈夫了嗎?」

    「我丈夫在家裡,他跟這事沒有關係。」

    布朗神父還是沒有回應,那女的走近些,臉上帶有奇特的緊張表情。

    「我應該多告訴你一些,是嗎?」她臉上的笑容有點駭人,「我認為他不會這麼幹的,你也是這麼認為的,是嗎?」

    布朗神父迎著她的注視,嚴肅地凝視了她很長一段時間,然後,點了點頭,但臉色更凝重了。

    「布朗神父,我準備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但我先請求你幫個忙。你能告訴我,為何你沒有如同其他人那樣,匆匆得出結論,說是可憐的博爾諾斯犯的罪呢?請不要顧忌你所說的話,我知道外面的流言螢語和形勢對他都很不利。」

    布朗神父看上去真的很為難,他把手舉過前額,說道:

    「兩件很小的事情。起碼,一件是很微小平常的事,一件是很模糊的事。但,儘管如此,它們已足以證明博爾諾斯先生不是兇手。」

    他抬起茫然的圓臉,面對星空,繼續漫不經心地說:

    「先說那個模糊的想法吧。我捕捉到了許多重要的事來證實這個想法,而這些事都是那些不是。證據,的事情,讓我確信博爾諾斯先生是無辜的。我想,良心上的不可能犯罪才是最不可能犯罪的。我對你丈夫瞭解甚少,但我敢肯定他是屬於那種良心上不可能犯罪的類型。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不是說博爾諾斯先生不會這麼壞。每個人都可以變壞——可以壞到他自己願意的程度。我們可以支配自己的良心意願,卻一般不可能改變自己本能的愛好和做事的方法。博爾諾斯也許會殺人,卻不會是錢皮恩。他不會從浪漫的劍鞘裡拔出羅密歐之劍;不會像在祭壇上一樣把敵人殺死在日暑儀上;不會把屍體留在攻瑰花叢中;更不會把劍從樹林中扔出來。如果博爾諾斯殺人的話,他會悄悄地、沉悶地幹,就像他干其他事一樣——喝第十杯葡萄酒,或讀一本未裝訂的希臘詩人的詩集。不,出事地點的浪漫的佈景不像是博爾諾斯的作風,卻像是錢皮恩的。」

    「啊!」她盯著他的眼睛,那眼睛如寶石般熠熠生輝。「那件小事是這樣的。在那把劍上有手指印。如果在光滑的表面,比如說,玻璃或是鋼的表面留了手指印,很長一段時間後還是能看出來。那把劍上的手指印在劍刃的中段靠下面點,我無法說出那到底是誰的,但誰會握劍握在中下部分呢?那是把長劍,但以它的剩下的長度來說,刺死仇人己綽綽有佘。起碼,可以刺死大多數的仇人。所有的人除了一個。」

    「除了一個!」她重複了一遍。

    「只殺一個人用短劍比用長劍容易得多。」

    「我知道了,是他自己。」

    長時間沉默。接下來神父平靜而突然地說。「我說的對嗎?克勞德爵士殺了他自己?」

    「沒錯,我看見他幹的。」她的臉皎浩光滑如大理石一般。

    一個異常的表情閃過她的臉,那不是遺憾、害羞、後悔,抑或是神父以為會有的那種表情。她的嗓音也突然變得強有力而且飽滿:「他對我是毫不在乎的,他只是恨我的丈夫。」

    「為什麼?」他的圓臉從星空轉向了那女人。

    「他恨我丈夫是因為……那很奇怪我不知道該如何說……因為……」

    「嗯?」神父耐心地等待。

    「因為我丈夫不會恨他。」

    布朗神父只是點了點頭,像是等待下文。事實上,在一個很小的方面,他和大部分的偵探以及小說中人物不一樣,他對已經知道得很清楚的事不會裝作不知道。

    博爾諾斯夫人又靠近了一些,臉上閃著泰然自若的光輝:「我的丈夫是個卓越的人。克勞德-錢皮恩爵士雖有名氣、成功,但卻不是一個優秀的人。我丈夫從來沒有出名沒有成功過,但他也從沒想過要那樣。他不想因為有理性而出名就像不想因為抽煙而出名一樣,在那個方面,他有種了不起的傻勁。他從來沒有長大,我丈夫還如以前在學校裡那樣喜歡錢皮恩;他喜歡他就像喜愛飯桌上玩的一個魔術。他從沒有過妒忌錢皮恩的念頭;但錢皮恩卻希望被妒忌,他想讓我丈夫嫉妒都想到了發狂的程度,最終殺了自己。」

    布朗神父說:「我想我開始有點瞭解了。」

    「哦,你能瞭解了?」她喊著說,「整個情景都是為此而計劃好的一地點也是選好的。錢皮恩把約翰的房子就安置在他邸園的大門旁;弄得就像他的僕人一樣——這是為了讓約翰感覺一種失敗。但我丈夫從沒這種感覺,就像從不想到一隻漫遊的獅子,他也不會考慮到這種事情。錢皮恩會帶著令人炫目的贈物,在約翰最括據的時候出現。有時會有人先通報一聲,有時就乾脆突然出現,簡直就像是哈龍-阿拉斯契德(《一干零一夜》中的許多故事中出現的人物,對英文讀者來說:最為熟悉的是他的驚人的外表(見在詩人丁尼生的《阿拉伯故事重編》)。)的來訪一樣。約翰則會敦厚地接受或是拒絕,可以說,就像一個懶惰的學生,同意或是不同意別人的意見對自己都無關緊要。這樣,過了五年,約翰還是絲毫未變,克勞德-錢皮恩爵士卻成了一個偏執狂。」

    「哈曼告訴他們所有國王承諾的事,他說:『當我看見莫迪凱(見(舊約全書。以斯拉記)。書中的莫迪凱像本文的約翰-博爾諾斯一樣被人陷害,差點走上絞刑架。《以斯拉記》常在猶太教集會的早晚禮拜上誦讀,作為對猶太人忠貞的象徵,人們把猶太教的普洱節,也就是閏月l4日(猶太人曆法)那天,作為紀念他和他的敵人哈曼(也是最終被絞死的人)的節日。),一個猶太人坐在門口時,所有的事對我都不會有利。』」布朗神父說道。

    博爾諾斯夫人繼續說;「當我說服博爾諾斯,讓我把他的理論寫一些下來,並寄給哪份雜誌的時候,事情的轉折點到來了。這些文章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尤其是在美國。一家報紙還想採訪他。當錢皮恩(他幾乎天天接受採訪)聽說那一向默默無聞的對手最近有了點小小的成功時,他們之間的最後那點聯繫——原本還抑制著餞皮恩對約翰的強烈恨意——也就蕩然無存了。隨後,他把不健康的糾纏強加在我的愛好和名譽上,弄得這地方,飛短流長。你肯定會問我為什麼容許發生這些只會引起物議的事,是因為我除了向我丈夫解釋清楚外,就簡宜無法拒絕。有些事情靈魂不允許干,就像屍體不會飛一樣。以前沒人能向我丈夫解釋清楚,現在也一樣。如果你對他說:『錢皮恩在偷你老婆。』他會想這個玩笑有點粗俗。這樣一個玩笑的想法在他腦海裡絕對找不到容身之處。晤,今晚他是打算過來看我們表演的。但就在開幕前一會兒,他說他不來了,因為他有了一本有趣的書和一支雪茄。我把這告訴了克勞德爵士,那對他是個致命的打擊。偏執狂一下子使他絕望了。他刺傷了自己,還像魔鬼一般地叫著,說是博爾諾斯殺害了他。他躺在院子裡,滿心妒忌。後來,就在妒忌中死去了。而約翰還坐在進餐間裡看書,毫不知曉而安之若素。」

    又是一段沉默,神父開口道:「博爾諾斯夫人,你的生動的描述中只有一個漏洞。你的丈夫並沒有坐在進餐間裡讀書。那美國佬已去過你家,而且是你家的傭人頭告訴他先生去了彭德拉根邸園。」

    她的明亮眼睛幾乎瞪成了電燈泡,但是她的表情還是慌張多於迷惑或是害怕。「你想說什麼?」她叫喊著,「所有的傭人都過來看戲了,而且我們沒有傭人頭。上帝啊!」

    神父驚訝了,他像個四方陀螺一樣原地轉了半圈,「什麼?什麼?」他像是給電擊中了一般,「喂,我說,你丈夫能聽見我敲門嗎,如果我去你家的話?」

    「哦,傭人到現在都該回去了。」她覺得很奇怪。

    「好!」馬上又回復到了精力充沛的神父的樣子了,布朗匆匆地走上了通往大門的路,又回過頭來說了一句話,「最好逮住那個美國佬,是他為了轟動效應有意或無意地編造了克勞德爵士的遺言。否則,明天的美國報紙上就會用大號字刊登《博爾諾斯的罪行》。」

    「你不瞭解的,」博爾諾斯夫人說,「他不會介意。我想他想像不到美國其實是個地方。」

    當布朗神父到達那個有蜂房和狗屋的房子時,一個個子矮小、衣著整潔的女傭把他帶到了進餐間。在那兒,博爾諾斯正就著朦朧的燈光,安靜地坐著讀書,完全如他妻子描述的那樣,手邊放著一瓶餐桌上用的葡萄酒,還有一隻酒杯。

    神父一進門,注意到的就是博爾諾斯雪茄上一段長長的未掉的煙灰。

    布朗神父心裡想,他在這兒起碼有半小時了。其實,他的樣子像是晚餐過後就一直坐在那兒了。

    「不用站起來,博爾諾斯先生。」神父以平常的、略帶高興的語調說道,「我不應該打擾你。恐怕,我打斷了你的研究了吧?」

    「沒有。我在讀《沾滿血腥的手指》。」博爾諾斯在說話的時候,既沒皺眉又沒微笑,毫無表情。布朗神父感覺到了他身上那種深深的、強烈的冷漠,這就是他妻子形容的所謂的「卓越」。他放下血污的、聳人聽聞的「粗俗小說」,卻沒發現它的不協調是需要幾句幽默的評語來掩蓋一下的。博爾諾斯先生是個身材肥胖、行動緩慢的人,碩大的腦袋,一部分頭髮已經灰白,一部分則已脫落,粗大的面容卻有一股率直。他穿著一件很舊的老式晚禮服,胸前還有個插花的三角形小洞——他原打算是去看他妻子演朱麗葉來的。

    「我不會打擾你很長時間,也不會讓你看不了《沾滿血腥的手指》,或諸如此類的災難事件的書的。」布朗神父微笑著說,「我過來只是問一下今晚上你幹了什麼壞事。」

    博爾諾斯平靜地看著神父,但他寬闊的額頭已慢慢漲紅了。他看上去就像第一次碰上這種尷尬事。

    他聲調低低地開腔了:「我知道那是件古怪的壞事,也許比謀殺還古怪——對你來說。有時,小的過失比大的錯誤更難承認。時髦的女主人一星期有六次干與你一樣的壞事,而你發現那是一直被你視為令人不齒的壞事。」

    他又慢慢地說:「那讓人感覺到自己是個蠢到家的笨蛋。」

    「我知道,」神父表示同意,「但一個人常常得在兩者間作出選擇:是感覺到自己是傻瓜,還是本來就是個傻瓜?」

    「我無法分析清楚自己,」博爾諾斯繼續道,「但當我坐在那張椅子裡,看那本書的時候,我是那麼愉快,就像學生得了個半天假。那兒是安全的、永恆的——我無法自拔。……雪茄隨手可得……火柴隨手可得……《沾滿血腥的手指》還有四個場景……那不僅是個安寧的世界,還是豐富的世界。而後門鈴響了,我想了足足有一分鐘,我不願意離開那張椅子——無論是從實際,從身體,從肌肉,一點都不願意。但我知道所有的傭人都出去了,只好做一回管事的人。我打開了前門,一個年輕人站在那兒開口說話,打開筆記本寫著東西。我這才想起被遺忘的美國記者。他的頭髮從中央往兩邊分。我得告訴您,那起謀殺——」

    「我知道,我已見過他了。」神父說。

    「我沒殺人,」災難主義者繼續溫和地說,「我只是違背了諾言。我說博爾諾斯先生去了彭德拉根邸園,然後當著他的面關了門。這就是我幹的壞事。布朗神父,我想知道為了這事你會怎樣懲罰我。」

    「我不會對您施加任何懲罰。」神父很紳士,一副悠閒的樣子,不慌不忙地理了理頭髮和傘,「相反,我來這兒是要證實你沒必要受這個小小的懲罰——那是犯罪的人必受的。」

    博爾諾斯笑了笑:「請問我幸運躲過的那個小小懲罰是什麼呢?」

    「絞刑。」布朗神父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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