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是不會犯錯誤的,在某種意義上確實是這樣。但是另一種機器卻是會犯錯誤的,那就是人這種機器。
夕陽西垂時,弗蘭博和他的教士朋友正坐在神殿園裡。他們閒聊著鄰居們的事情,以及諸如此類的偶然觸及的話題,然後他們的談話就轉到有關訴訟程序的事情上來了:從濫用盤間職權,到古羅馬和中世紀的酷刑,法蘭西地方法官的苛刻審查,及至美國警察的刑訊逼供。
「我近來經常讀到有關心理測試的文章。」弗蘭博說道,「這種新的測試方法已被人們談得沸沸揚揚了,尤其是在美國。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他們把脈搏計縛在某人的手腕處,然後觀察他聽到某些詞語時的心跳情況,並根據這一情況進行判斷。你覺得這種測試方法如何?」
「我想非常有趣,」布朗神父答道,「這教我想起歐洲中世紀時一個有趣的說法,說是如果兇手觸及到他所殺害的人的屍體,那麼死者的血液就會即刻流出來。
「你是說,」弗蘭博說道,「這兩種方法都很管用?」
「我認為它們都沒有什麼價值」,布朗說道,「血液在死者或者活人身上流淌,有時快有時慢,那有很多原因,遠遠超出我們所能想到的範圍。因為血液的流淌實在變化無常,血液……」
「但是這個方法,」弗蘭博說道,「卻是得到了美國一些最著名的科學家的認可的。」
「科學家們是多麼感情用事啊!」布朗神父叫起來,「而這些美國科學家又是多麼感情用事啊!除了可笑的美國佬,誰會想到用心跳之類的東西來證明問題?唉,他們準是意氣用事,自作多情,就如像一個自作多情的男人,哪個女人衝他笑笑,他就以為她是愛上他了一樣。那個方法是一個所謂不朽的哈維發現的,通過血液循環來進行測試,但這確實是一個異常糟糕的測試方法。」
「但是毋庸質疑,」弗蘭博說道,「這種方法可能立竿見影的。」
「立竿雖見影,但是也有不足之處。」神父說道,「但那是什麼呢?你看,『立竿』有兩端,而另一端則直指相反的方向。所以說,關鍵是你抓住的是不是應該抓住的那端,而不是另一端。自從我親眼看見那事發生之後,我便再也不相信這種所謂的心理測試了。」於是,他便開始講述起那個很久以前的故事來……
那是將近二十年前,當時他是芝加哥一所監獄裡的教士,專門為那些信奉天主教的囚犯們布道,接受他們的懺悔。那時的芝加哥,愛爾蘭裔人顯示出其獨特的犯罪和悔過的才能;犯罪和悔過的愛爾蘭人很多,這使得他整天忙得不亦樂乎。那時的副獄長叫格雷伍德。亞西爾,以前做過偵探,是個臉色灰白,措辭嚴謹的愛賣弄點大道理的美國佬。偶爾他也改變一下他那十分嚴峻的臉,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充滿歉意的怪臉。他喜歡布朗神父,不過帶著傲慢的,以恩人自居的那種神情,布朗神父也喜歡他,儘管他真心實意地厭惡他的那些理論。說起他的那些理論,極其的深奧難懂,然而又是極其的簡單而質樸。
一天晚上,亞西爾派人請來了神父。像往常一樣,神父習慣性地在那張堆滿各種報紙的雜亂的桌子邊坐了下來,沉默著,等待亞西爾的發言。這位副典獄長從那些報紙堆裡抽出一張剪報來,遞給了神父。神父接過報紙,神情嚴肅地讀了起來。這是一張從當時非常通俗的《美國社會報》中剪下來的,剪報的內容是:
「美國最引人注目的鰥夫再次舉行『頹廢者之宴』。我們的孤傲市民將不會忘記前不久那次『閒蕩者之宴』;主人拉斯特-特裡克-托德在鵝塘附近的豪宅裡,曾使參加宴會的眾多交際花們意氣風發,樂而忘返。一樣文雅、然而更為豐富多彩和大膽的則是拉斯特-特裡克去年的那次『食人者之宴』,在那次宴會上,人們四處傳遞的糖果蜜餞競被諷刺性地做成了臂膀和大腿的形狀,而且,人們至少聽見有一位玩得最為開心的舞者提出吃其舞伴的請求。至於今晚將會有什麼刺激的新花樣,托德先生很保留,他沒有說,所以我們至今無法得知;而那些胸飾珠寶的闊綽的城裡人也沒有講。不過有傳聞說,他們這次玩的將是模仿社會天平另一端——那些窮人們——的簡陋習慣和風俗。或許這種說法更能說明問題,因為慇勤好客的托德先生正在款待費爾肯洛伊勳爵,他是有名的旅行家,正統的貴族,剛從英格蘭的橡樹林裡來。費爾肯洛伊勳爵在他的古老的封建爵位得以恢復之前就開始了他的旅行生涯;他早年曾在美國呆過一陣時期;上流社會裡現在流言四起,說是勳爵這次回來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們的艾達-托德小姐,我們的深不可測的紐約人中的一位,現在有將近12億美元的收入。」
「怎麼樣?」亞西爾問道,「感興趣嗎?」
「別提了,那些丈字讓我感到失望」,布朗神父答道,「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這更沒趣的東西了。如果美國不一氣之下把寫這類文章的記者們處於電刑的話,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它會讓我感興趣了。」
「哦!」亞西爾先生冷冷地說道,遞過去另外一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文章。「那——,這張你該感興趣了吧?」
只見文章的標題霍然寫著:獄卒被殺,兇犯在逃。文章寫道。「今日凌晨,我州塞瓜某勞改營傳來一陣呼救聲。獄方聞聲出動,及至呼聲處,只見一獄卒的屍首。該獄卒生前負責巡查監獄北部的城牆頂部,而那裡是最為險峻和困難的監獄的出口,平時一個看守便已足夠。不曾想,這位獄卒今晚橫遭不測,而其屍首也已被拖離那堵高高的城牆,腦漿四濺,似曾受到棍棒的重擊,他的那支手槍亦不翼而飛。進一步調查發現,其中一間獄室早已人去褸空,而此前這裡曾關著一位自稱奧斯卡-萊恩的囚犯,該犯整天繃著臉,作鬱悶狀。他的被囚於此只因一點輕微的違法,然而他給人的印象則是:過去罪惡而將來危險。天亮以後,謀殺現場清晰可辨。人們便發現了獄卒身後牆上幾行歪歪斜斜的字,顯然,那是兇手蘸著獄卒的血用手指頭寫的:『我只是自衛;他有槍。我無意傷害他,而且除了某個人外我也無意傷害任何人。這最後一顆子彈我要留著到鵝塘去。——奧斯卡-萊恩』要襲擊這樣一堵武裝守衛的城牆,一個人必須得有孤注一擲的叛逆心理,或者驚人地野蠻的肉體的勇氣。
「啊,文體風格有所改觀。」神父高興地說道。「不過,我仍不明白你叫我來幹什麼。我該裝扮成窮漢模樣,用我這兩條短腿,滿洲跑遍,追尋像他那樣的作案潛逃的刺客?但我想,沒有人能找到他的。塞瓜勞改營距此三十英里;此間那片鄉村荒涼,遍地荊棘,而再遠處的那片荒野,幾乎沒有人煙,莽莽蒼蒼,一直延伸到寬闊的大草原。說不定他此刻正藏在某個洞裡或者某棵樹上呢。」
「他沒有藏在洞裡,」副獄長說道,「他也沒藏在樹上。」
「呵,你怎會知道?」布朗神父眨巴著眼睛,問道。
「你想和他說兩句嗎?」亞西爾問道。
布朗神父那雙好奇的天真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在這兒?」他大聲問道,「天哪,你們怎麼捉住他的?」
「我親自把他捉住的,」亞西爾站起來,在壁爐旁懶懶的伸著那雙瘦長得難看的腿,拉長了聲音慢慢地說道,「我是用枴杖的彎柄將他捉住的。瞧你那吃驚的樣子!我真是這樣把他捉住的。你知道我有時候喜歡到監獄外面那些鄉村小路上去轉轉的。今天晚上早些時候,我正在一條 崎嶇的村路上散步,路的兩側是黑漆漆的灌木叢林,以及新犁的土地。一彎新月升上來了,在路上灑下一片銀光。藉著依稀的月光,我看見一個人正跑過田野,朝這條路上過來了;他弓著背一路小跑著,就像在進行一英里慢跑的樣子。他看起來很疲乏了,然而當他穿過漆黑的灌木密林時,卻好像是穿越蜘蛛網一般不費吹灰之力,或者毋寧說是(因為我聽見樹枝劈啪折斷的如刺刀拚殺時的聲音)他自己是由石頭做成的一樣。趁著他還末跑上公路的一剎那,我迅即衝了過去,用帶鉤的枴杖柄朝他的大腿揮了過去,就把他絆倒在地。然後我吹響警笛,笛聲長而響亮,於是我的人便跑了過來,把他擒獲了。」
「可是,如果碰巧他只是某個進行一英里慢跑訓練的受人喜歡的運動員的話,」布朗說道,「那可就相當尷尬了。」
「他可不是什麼運動員,」亞西爾冷冷地說道,「我們很快就發現了他是誰,其實當初一看到他那月光下的影子時我就已經猜到。」
「你認為他就是那個潛逃的囚犯,」神父淡淡地說道,「因為那天早上的剪報正好說有個囚犯逃跑了。」
「我當然還有更好的理由了,」副獄長冷冷地說道。第一條理由太簡單,我就不贅述——我是說一般的運動員不會選擇新的田邊或者荊棘叢生的灌木林來進行訓練吧?他們也不會像縮頭夾尾的狗一般倉皇亂竄的。對於像我這樣的經過很好訓練的人來說,還有更多能說明問題的理由。那人穿著粗劣、破爛的衣服,然而遠不止這樣,它們穿起來太不合身,看起來相當古怪而離奇,即使當他的黑色輪廓映襯在月光下時,他那掩蓋著頭部的上衣領使得他看起來活像個駝背似的,而他那長而鬆軟的衣袖飄動著,就好像他沒有兩隻手。我當時便立刻認識到,他是企圖把他那囚服弄成南部邦聯者的衣服。其次,他當時奔跑時正迎著刺骨的寒風,我準是看見了他那長髮飄飄——如果說那頭髮不是特別短的話——的面容,然後我突然記起他孬跑的地方的不遠處,就是鵝塘之所在了,正是為了它(你應該還記得的),那個囚犯留著他的最後一顆子彈,於是我就這樣把我那根枴杖揮了過去。」
「你的推理真是既快又精彩,」布朗神父說道,「但是他身上有槍嗎?」
亞西爾突然停了下來。神父抱歉地補充道,「人們告訴我,光是有子彈而沒有槍那可是跟有槍而沒有子彈一樣毫無用處的。」
「他沒有槍,」亞西爾語氣嚴肅地說道,「毫無疑問,那是因為某種意外或是他改變了計劃。很可能那促使他改變衣服的計劃同樣促使他扔掉了他的槍,他開始為那件扔在身後的沾滿獄卒鮮血的上衣感到後侮了。」
「是啊,那很有可能。」神父答道。
「而且這也沒什麼值得去仔細推敲的,」亞西爾說道,拿起其它一些報紙,「因為我們知道這次捉住的正是他。」
他的神父朋友語氣微弱地說道,「但是怎麼知道的呢?」
格雷伍德-亞西爾放下那些報紙,重新拿起那兩張剪報來。「既然你如此固執己見,」亞西爾說道,「那我們就從頭說起吧。你會注意到這兩張剪報只有一點相似之處,那就是皆有提及百萬富翁艾爾頓-托德的那塊地產——鵝塘,這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他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人物,靠著某種手段暴發起來的——」
「靠著某種腐爛後形成的東西,」神父說道,「是的,我知道,就是汽油,我想。」
「不論怎麼說,」亞西爾說道,「拉斯特-特裡克-托德在這樁離奇的事情裡肯定是個很關鍵的人物。」
他再次在壁爐前伸展著四肢,然後繼續他那漫無邊際的興奮的講解了。
「首先,從表面看來,這毫無神秘可言。某個囚犯會帶著槍到鵝塘去,這根本就不神秘,甚至也不離奇。我們的人民可不像英國人,會因為某個人的施捨而原諒他的富裕。拉斯特一特裡克-托德相當有本事,並且靠著這種本事使自己成了大人物。毫無疑問,很多人曾吃過他的苦頭,這些人肯定不會就此罷休,他難免會以牙還牙而報之以槍子的。所以托德很可能被某個連他自己都沒有聽說過的人幹掉:或者是某個曾被他拒之門外的苦力,或者是某個破他逼得破產的職員。拉斯特——特裡克是個生性聰明的人,而且處事圓滑,但是在這個國家裡,僱主與雇工之間的關係卻是相當緊張的。整個情況看起來就是這樣,即,那個叫萊恩的到鵝塘的真正目的就是去殺托德。我一直也是這麼寫的,但是後來我發現了另一情況,我才漸漸的有所醒悟。當時我們捉住他以後,我把枴杖撿了起來,繼續沿著那條鄉村小路溜躂著。約莫過丁兩三個彎子,就來到了托德院子的一個側門處,那是離鵝塘最近的人口。而這地方就是以它一那個泡塘或小湖——命名的。那是大約兩小時以前的事情,現在算來約是七點鐘的光景。月光更顯明亮了,從那兒我能看見神秘鵝塘上那月光照耀下的長長的銀白色漣漪。以及那鵝塘邊那灰色的、陰濕而迷濛的沙灘。有傳聞說。苦幹年前,我們的祖先曾多次強迫那些邪惡的女巫們涉水而行,直到完全沉沒到水底。至於那些故事的具體內容,我是早已忘卻了,但是你知道我說的那個地方,它位於托德住所的北面,再過去就是荒野了。那地方有、兩棵奇特的老樹,如此的陰沉以致於看起來像是兩棵碩大的真菌而非優稚的冠葉樹了。正當我站在那兒,凝視夜霧依稀的池塘時,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個淡淡的人影正朝著池塘走來,但是光線太暗,距離又遠,所以我不能確信是否真有其事,因為除掉模糊的輪廓而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這時,離我近得多的什麼東西把我深深吸引住了。我趕緊蹲下身子,藏在了籬牆的背後。那籬笆從那房屋大廈的一側延伸出來,長度不過兩百碼的樣子,籬笆的幾個地方剛好留著缺口,就像專門為警惕的眼睛留著的。這時,大廈左邊黑洞洞的一大塊地方打開了一扇門,一個人的黑影出現了,映著身後屋內的明亮的光——那是一個包裹著頭部的人影,身子向前彎著,顯然是在向外張望,人影把身後的門關上了,然而我就看見它提著一個燈寵,燈籠在它的衣服及它的身上投下點點微光。那個人影看起來像是個女人,裹著一塊破爛的什麼東西,顯然是想偽裝以避免人們的注意;然而她破爛衣服和他那鬼鬼祟祟的樣子叫人覺得奇怪,要知道她是從那些鑲金鍍銀的屋子裡走出來的。她選擇了那條彎彎曲曲的花園小路,小心翼翼地走著,就在離我五十碼以內的地方,她站了一會兒,就走在那塊長滿野草的台地上,從那裡可以望見陰暗野色中的鵝塘。她提起燈籠來,提到她的頭上,來回地揮舞了三次,就像是在做什麼暗號。正當她第二次揮動燈籠時,搖曳的燈光一度映到了她的臉上,那臉我是認識的。她的臉色極不自然的蒼白,她的腦袋裹在粗劣的圍巾裡,儘管如此,但我敢肯定,她就是艾塔-托德,那個百萬富翁的女兒。
「她後來同樣詭秘地照原路返回,進屋後再次關上了身後的房門。我正準備爬上籬笆,跟過去觀察時,我突然意識到這引我冒險的偵探的狂熱是很不得體的。況且,說得誇張一點,我已掌握了所有的底牌。我正要轉身離開時,一陣喧鬧聲劃破夜空傳來。只聽見樓上一間屋子的窗戶被猛地推開了,但由於那窗戶正好在大褸的角的另一側,所以我無法看見;但我異常清楚地聽見某個人叫喊聲正衝著那片黑漆漆的花園,根據我的判斷,費爾肯洛伊正在花園裡,因為他此時已從大樓所有的屋子裡消失了。那個人的聲音,沒錯,就是他。我曾在許多政治性的講台上或者董事會議上聽到過那個聲音;那就是艾爾頓-托德。其餘一些人似乎已跑到樓下的窗戶邊或者底褸的台階上,他們衝著樓上的托德說了些什麼,大意是說一小時前費爾肯洛伊勳爵到鵝塘去溜躂,從此便不見蹤影。然後托德叫了聲『天哪,肯定被殺了!』就猛地關上了窗戶,我能聽見他急匆匆跑下樓梯的聲響。但是想到我先前決定的明智的目的,我急忙抽身離開我的有待繼續跟蹤的偵查,大約在八點以前回到了這裡。
「我現在請你回想一下《美國社會報》上那篇在你看來如此乏味的文章,如果那個囚犯留著那顆子彈不是給托德的,那他最有可能是留著給費爾肯洛伊勳爵的;而且看起來他似乎已履行了他的諾言了。沒有比在那個池塘的神秘的地理環境裡射殺一個人更為方便的地方了,在那裡,屍體可以扔進水裡,然後穿過厚厚的軟泥,沉到無人知曉的深處。那麼,就讓我們假設。我們那位剪著短頭髮的朋友是來殺費爾肯洛伊而非托德的。但是,正如我所說的那樣,在美國,有很多人因為很多不同的原因想要殺死托德。不過,美國人沒有理由要殺死一位新來的英國勳爵的,除了那份激進的報紙有所提及的原因——勳爵現在對這位百萬富翁的女兒頻頻示意。我們的這位短頭髮的朋友,儘管衣冠不整,但肯定是個狂熱的她的追求者了。
「我知道這種看法在你看來肯定會覺得刺耳,甚至覺得滑稽可笑,但那只是因為你是英國人而已。在你聽來,這就像跟說坎特伯雷的大主教的女兒嫁給聖喬治大教堂的一位獲得假釋在外的街道清潔工沒有什麼兩樣。你無法公正地對待我們的更為特別的市民的爬升和迫求的能力。你看見英俊的灰色頭髮的人穿著晚禮服,渾身透著某種權勢,你就認為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並且想像著他有個了不起的父親。那你就錯了。你沒有意識到,幾年前他或許住的地方也是別人暫時授予的地產,或者是(很有可能)監獄。你沒有估計到我們民族的彈性和進步。我們有很多最具影響力的市民,他們不僅是最近才突現了出來,而且有很多都是年紀較大時才取得驕人的成績的。當托德發財的時候,他的女兒己整整十八歲,所以說,他完全可能有地位卑賤的愛慕者的,或者,她也完全有可能愛上這樣一個卑微的人。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提燈籠的那隻手和握槍的手不見得就沒有聯繫。」
「是啊,」神父耐心地說道,「那你隨後又怎樣了呢?」
「我想你會大吃一驚的,」格雷伍德-亞西爾回答道,「據我所知,你對科學在這些方面所取得的進步是不感興趣的。在這裡,我有充分自作主張的權力,或許我所採用的權限比起我所應該享有的要多些;我認為這是一個測試那種心理測試機器——我已跟你說過——的絕好機會。對了,依我的看法,那機器不會撒謊的。」
「沒有什麼機器會撒謊的,」布朗神父說道,「也沒有什麼機器會說真話的。」
「不過在這件事情裡它可是說了真話的。這一點我會演示給你看的。」亞西爾帶著讚許的口吻繼續說道,「我把那個衣冠不整的傢伙放到一張舒適的椅子上,然後就在一塊黑板上寫起來。那機器呢,就只是記錄他的脈搏的變化,我呢,就觀察他的舉動就行了。這種遊戲的目的旨在引出某個預想的與犯罪有關的詞彙,這些詞彙是被放在一連串無關聯的單詞裡,然而在這連串的單詞中,某個旨在給出的詞彙又是自然而然的出現的。因此我寫了『蒼鷺』、『鷹』、『貓頭鷹』,但是當我寫下『費爾肯』(英語中『獵鷹』一詞的英譯——譯者)時,他極為不安起來;當我在它的後面加上一個『洛』音時,那機器的指針便跳了起來。除了那個殺害的人,誰還會像他那樣一聽到費爾肯洛伊的名字就心跳驟然加速呢?比起那些目擊證人的喋喋不休的證詞來,這難道不是更好的證據——機器提供的證據?」
「你總是忘記,」布朗神父說道,「那架可靠的機器總得由一架不可靠的機器來操縱的。」
「什麼,你那話是什麼意思?」亞西爾問道。
「我是說人,」布朗神父答道,「人是我所知道的最不可靠的機器。我不想顯得無禮,但是我想,你不會把人看戚你是對你的粗魯的或是不甚準確的描述的。你說你觀察了他的舉動,但你怎知道你觀察正確了?你說那些詞彙必須來得順其自然,但你怎知道你把它作得自然而然,毫不造作?誰來證明你不是很急躁不安的呢?你的脈搏可沒有連在什麼機器上啊。」
「我告訴你,」美國人極為興奮地叫了起來,「我非常冷靜,冷靜得像一隻黃瓜一樣。」
「犯人也可能冷靜得如黃瓜一樣啊,」布朗神父笑著說道,「就和你一樣冷靜。」
「但是,這人可不是這樣。」亞西爾說道,隨手將那些報紙撂開,「哦,你可把我累慘!」
「對不起,」神父說道,「我只是指出看來合理的可能性。如果你能根據那可能引他作出反應的詞彙被提出時他的舉動來判斷,那為什麼他不能根據你的舉動判斷出你正提出可能引他上鉤的詞彙?要是我,在引別人上鉤之前,我需要的將不僅僅是幾個詞彙。」
亞西爾捶著桌子,站了起來,像是一個憤怒的勝利者似的。「那,」他吼道,「正是我想要給你的。我之所以先試試那架機器,只是為了後來從其它方面來證實它。而後來的測試表明,先生,機器是正確的。」
他停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道,不過已沒有先前那般激動。「但我寧願認為,到目前為止,除了那科學實驗而外,我幾乎沒有什麼另外的依據。那傢伙真的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的衣服很不整潔,正如我已說過的那樣,但卻比他那些地位卑賤的階級同類要好得多。而且,儘管他跑過田野,鑽進樹林子時衣服沾滿了污漬,然而這傢伙看來還比較於淨。當然,這或許意昧著,他只是剛越獄出來所以還沒有弄得很髒;但這更讓我想到較為可敬的窮人急切地想要保持體面一樣。我得承認,他的舉止和他們相當一致。他和他們一樣沉默寡言,有自尊;而且看起來他和他們有著深藏的大悲傷。他聲稱完全不懂得什麼犯罪,完全不知道整個是怎麼回事。除了沉默和急躁而外,他沒有其他的衷現。他只是極不耐煩地等著某種或許會將他帶出困境的理智的東西。他曾不止一次地問我,能否讓他給那位曾在很久以前幫助他打贏某個貿易官司的律師打個電話;而且無論怎麼看起來,他都顯得,並且指望你認為他很清白的樣子。真的看不出他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除了那機器刻度盤上的指針顯示出他脈搏在變化而外。
「然後,先生,那機器便又繼續實驗了;而且機器是正確的。當我們走出密室時,前廳裡已經坐著很多各種各樣的人,正等待著警察對他們的盤問。這時,我想,他多少已經下定決心以某種坦白的方式澄清整個事情吧。他轉過身來,低聲地說道,『哦,我再也頂不住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有關我的一切——』
「這時坐在長凳上的一個窮女人站了起來,大聲地叫著,用手指著他。我一生中還沒有聽過比那更兇惡而清晰的話了。她那精瘦的手指頭像機關鎗一樣指著他,數落著。儘管每個字都只是號叫,然而每個音節都和鐘聲一樣清楚。
「她嚷道:『他們捉住了德魯斯-大衛斯!』
「在那些可憐的女人——大多數都是竊賊或者妓女——中,有二十張臉都轉了過來,目瞪口呆地看著德魯斯-大衛斯,又是歡喜,又是憎恨。要是我從來沒聽到她的話的話,我就應該從她臉上的驚訝神情知道這個自稱為奧斯卡-萊恩的人聽到了他的真實名字。但是我還不至於如此無知,你聽了以後或許會感到驚訝的。德魯斯-大衛斯是曾讓警方大傷腦筋的最恐怖、最墮落的罪犯中的一個。可以肯定的是,這在他對獄卒下手之前,他已不止一次殺過人。但是他從來都不是純粹由於殺人而受到懲罰,奇怪的是由於他總是以同樣的方式殺人,就像那些他經常為之受到懲罰的輕微的犯罪一樣。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是一個英俊的,看起來很有教養的禽獸,正如他現在仍然是一樣,他以前經常和酒吧女郎或者女店員出去玩,騙取她們的錢財。但是他做得更為過分;她們經常被人發現用香煙或者巧克力給暈倒,而她們的所有財產都已不見蹤影。後來發生了一件事:一個姑娘被人發現死亡,但是人們的揣測得不到有力的證實,而且,更為實際的是,兇手無從找到。我後來聽說他在某個地方又出現了,不過這次是完全變了一個模樣,現在是借錢給人而不是向別人惜了,但他仍然受到這些不幸女人的喜愛,而她們也仍然遭受到同樣不幸的結果。好了,那就是你認為的無辜的人,那就是他的所謂清白的記錄。甚至從那以來,已有四位囚犯和三個獄卒已確認了他的身份並證實了那些傳聞。那你還能有什麼好說的呢,對我的可憐的小機器?那機器難道不也已說出了他的情況嗎?還是你寧肯說,那個女人和我確認了他的情況?」
「至於說到你為他做了點什麼,」布朗神父站起身來,懶洋洋地搖晃著身子,說道,「你們挽救了他,使他免於受電椅之刑。我認為他們不可能憑那個古老而含混的下毒的故事就殺死德魯斯-大衛斯,至於那個殺死獄卒的囚犯,我想,很顯然你們還沒有逮到他。不管怎麼說,大衛斯先生是無罪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亞西爾問道,「他為什麼是清白的?」
「為什麼?天哪!」個子矮小的神父少有地興奮起來,「為什麼?因為他犯了其他各項罪!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人是什麼作戚的。你們似乎認為所有的罪過都裝在一個袋子裡。你們談起話來,就好像星期一還是一個吝嗇鬼,而星期二總是已經變成揮霍者了。你告訴我你們現在關押著的這個人曾幾周、幾月騙取拮据的女人們那可憐的一點點錢財。他至少用麻醉劑,最壞的用毒藥作案;他後來成了那位地位最低賤的放債者,而以同樣的耐心和平靜騙取窮人的錢。假設果真如此——讓我們承認,為了論證的需要,即他干了所有的這一切。如果真是那樣,我會告訴你他沒有做的事情。他沒有襲擊那堵尖頂的域牆以及那荷槍實彈的獄卒。他沒有用自己的手在牆上寫字,說,是他幹的這一切。他沒有停下來試圖說明自己殺人的理由只是自衛。」布朗神父靜靜地說道,「你說過那機器不會犯錯誤的,在某種意義上確實是這樣。但是另一個機器卻是會犯錯誤的,那就是人這個機器。他沒有解釋說他和那可憐的獄卒沒有發生過爭吵。他沒有蘸著死者的血留下自己的名字。天哪!你難道看不出來,這整個人的本質是不同的,有好有壞?唉,你看來和我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人們會說,你從來不曾有過什麼缺點的。」
驚訝的亞西爾已經張開了嘴巴,正准各抗議,這時,他的私人辦公的房門咚咚地響起來,有人在粗魯地敲打著房門,亞西爾對此很氣惱和不自在。
門被推開了。片刻之前,格雷壓德-亞西爾便已得出了結論;布朗神父很可能瘋了,然而片刻之後,他開始覺得他自己瘋了。一個衣衫污穢的人衝了進來,他那頂油膩的軟氈帽斜蓋在腦袋上,一隻眼睛裡湧起鄙薄的綠色陰影,兩隻眼睛虎視眈眈。他臉上的其佘部分被胡亂纏結的鬍鬚所遮蓋,所以幾乎看不清楚,那鼻子也幾乎被雜亂而多的鬍鬚所掩沒,而這一切都裹上了一塊骯髒的紅色圍巾或手帕。亞西爾先生引以為豪的是,他那個州的最為暴烈的怪人他大都見識過,但像他這種狒狒長相的怪人他還從來沒有看見過。然而最為惱火的是他還從來沒有看見有哪個像他那樣的人在他末開口以前就先對他說話了。
「嘿,亞西爾老頭兒,」圍著紅手帕的那人嚷道,「我累了,你不要再跟我捉迷藏了。我可沒有那麼傻,輕而易舉就被蒙騙的。把我的客人放了,我就不計較。否則會有你好受的。要知道我可不是個庸人。」
亞西爾驚訝地注視著這位咆哮的怪人,除了驚訝而外就沒有其他什麼感覺了。他看著這位怪人,驚訝之至,似乎耳朵已失去了聽覺。最後他用力敲了一下鐘,鐘聲恢弘。鐘聲還末消失,布朗神父的柔和的聲音清晰地響起。
「我有個建議,」他說,「但是這建議看來有點讓人迷惑。我不認識這位紳士……但是……但是我想我認識他。是啊,你認識他的……你知道他的……但你不瞭解他……當然不瞭解。聽起來有點自相矛盾的,我想。」
「我想整個世界都崩潰了。」亞西爾說道,癱軟在他那圓形辦公椅上,伸展著四肢。
「行了,聽著,」那位陌生人大聲說道,捶著桌子。然後以一種更加神秘的語氣說道,因為他的語氣相對比較柔和而且有理智,儘管仍然很響亮。「我會連累你的,我想——」
「你到底是誰?」亞西爾吼道,突然站了起來。
「我想這位紳士就是托德,」神父說道。
然後,他撿起那份激進的報紙。
「恐怕你沒有正確理解那些剪報的意思,」他說道,並單調地大聲讀了起來,「……我們城裡那些最為開心的胸飾珠寶的大人物們也緘默不談,但有傳聞說,他們這次玩的將是模仿社會天平另一端——那些窮人們的簡單的習慣和風俗。今晚在鵝塘那裡舉行了一個大型的『貧賤者之宴』,其中的一位賓客消失了。托德先生是個好主人,就追到這兒來了,還沒來得及卸下他的那些奇異裝束。」
「你是說誰?」
「我是說那個你看見跑過田埂的穿著滑稽而寒酸的人。你最好還是再去問問他吧。他會迫不及待地要回到他如此匆忙離開的宴會上去的。不曾想又遇到監獄發生了謀殺案。」
「你真的是說……」亞西爾問道。
「是啊,瞧這兒,亞西爾先生,你認為那穿著破爛的人看到費爾肯洛伊的名字時脈搏便異常跳動了起來,於是就假定了他就是殺害費爾肯洛伊勳爵的兇手。然而事實是,他之所以看到那名字就心跳加速,乃是因為他自己就是費爾肯洛伊勳爵。」
「那為什麼他不那樣說呢?」亞西爾睜大了眼睛,說道。
「他感到一個貫族處於這樣狼狽的困境又這樣地驚慌是不體面的,」神父答道,「於是他先沒有急於告訴你他的名字,但是正當他準備告訴你時——」布朗神父低下頭,看了看他的長筒靴,「一個女人又給他取了另一個名字。」
「但是你總不至於說,」格雷伍德-亞西爾說道,臉色蒼白,「說費爾肯洛伊勳爵就是德魯格-大衛斯吧?」
神父一本正經地看著他,然而帶著一臉的困惑和神秘。
「當然不是,」他說道,「剩下的就由你自己來想了。你的那張激進的報紙說,費爾肯洛伊先生的爵位是最近才恢復的,然而那些報紙極不可靠。那份報紙說,他年輕時在美國呆過,但是整個故事看來極為離奇。大衛斯和費爾肯洛伊都是相當膽小的人,但其他很多人也一樣膽小。我不會強迫別人贊同我的看法的,但是我想——」他語氣輕鬆地沉思著繼續說道。「我想你們美國人太謙虛了。我想你們把美國貴族想得太好了——甚至假定他們如此具有貴族風度。你看見穿著晚禮服的英俊的美國人,你就認為他是上議院議員;你並且會想像著他一定有一個貴族的父親。你們沒有想到我們的民族的伸展力和道德的進步。我們那些最有影響力的貫族中有很多都是最近才出名的,而且——」
「哦,行了!」格雷伍德-亞西爾叫了起來,他看著神父眼裡那諷刺的陰影,不耐煩地扭動著瘦手。
「不要呆在這裡和這個傻瓜費什麼口舌!」托德粗魯地叫起來,然後對著神父說道,「請帶我去見見我的朋友。」
第二天早上,布朗神父拿著一張報紙又來了,還是那副嚴肅的神情。
「恐怕你忽略了時髦的新聞了吧」,他說道,「但是這張剪報你或許會感興趣的。」
亞西爾讀著剪報的標題,「拉斯特-特裡克的歡宴者走失:鵝塘附近的鬧劇」。正文是這麼寫的:「昨晚,在威爾金森的汽車庫外發生了一件可笑的事情。一位值班的警察注意到一位穿著囚服的人神情冷酷地走進一輛相當漂亮的潘納德汽車的駕駛室,和他一起的是一位裹著破爛圍巾的姑娘。看到警察來干涉,那位年輕的姑娘往後撩起圍巾,大家都認出來了,她就是百萬富翁托德的女兒,剛從鵝塘的『貧賤者之宴』上出來,在那裡,所有貴賓都穿著類似的襤褸衣裳。他和那位著囚服的紳士正準備去兜風,如同他們平時愛做的那樣。」
在那張剪報的下面,亞西爾先生看到一張稍晚些時候的剪報,標題是:「百萬富翁的女兒與囚犯私奔。此前她剛剛安排了宴會。現在她在——」
格雷伍德.亞西爾先生抬起頭來。布朗神父早已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