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飲者 正文 快飲者
    警察局和郵局徹夜地工作,交通被中斷、通訊被竊聽檢查,務必要追查出那個飄忽不定、既無特徵、又無姓名,僅只穿了件披風,持有張愛丁堡車票的蘇格蘭人……

    在英國東南沿海一帶,人民至今仍記得那對與當地風情格格不入的陌生人以及圍繞他們所發生的離奇故事。在那裡,高大寧靜的麥波爾卡蘭德旅館俯視著下面的庭院和整個海岸線。事情發生在一個陽光和煦的下午,兩個衣飾般配怪異的人物步入了這家寧靜的旅店。一個是褐色臉,絡腮鬍,頭部用條亮閃閃的綠色頭巾裹住,陽光中顯得特別惹眼,讓整個海岸都能看見;另一個蓄著獅子毛一般的長髮和黃色的鬍子。要不是因為戴了頂教士的帽子,定會顯得更加古怪野蠻。他的身影至少在海灘祈禱會和基督青年戒酒團裡見過,不過任何旅館酒吧裡卻鮮見他的足跡。這兩人的到來雖然是故事的最高潮,卻不是故事的開始。為了使一個極神秘的故事盡可能地講得清楚明瞭,我們最好從頭說起。

    在這兩個惹人眼目的人物進入旅館前的半小時,另外兩個極不打眼的人物也進了這家旅館,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其中一個是大個子,強壯英俊,卻有一番不佔空間的技巧,與旅館的陳設背景溶為一體。惟有對他靴子進行特別細緻的審視才有可能辨認出他是一個便衣警督,一個穿著極其尋常的警督;另一位是個乏味不起眼的小人物,便裝,碰巧的是他穿的也是一身教士服裝,只是沒人見過他在海灘上做過祈禱。

    遊客們呆在一間帶有酒吧檯的大型吸煙室裡。由於某種原因,這就決定了那天下午將發生的悲劇。事實上,麥波爾卡蘭德旅館正在進行裝修更新。那些喜歡旅館過去的人們感慨旅館氣數已盡,正在下賤墮落,本地的老紳士拉格列先生就是他們典型的代表。他性格古怪,愛發牢騷,常坐在一個沙龍的角落裡,一邊咒罵,一邊喝櫻桃白蘭地。不管怎樣,旅館正在小心翼翼地除去那些稀疏零落、能使人回憶起它曾是一家英國酒吧的裝飾陳設;正在一尺一碼、一房一屋地把它改成有點像美國電影中地中海地區放高利貸者居住的假宮殿。不過唯一裝飾完畢、尚能使顧客感到舒適的部分就是這間連著大廳的大型吸煙室了。它曾經榮幸地被稱為酒吧休息室。而現在卻神秘地被稱為沙龍,而且新近又按亞洲吸煙室風格加以了裝飾,整個設計充滿了東方韻味。過去曾掛著槍的彎鉤,放置運動錦旗和剝制魚標本的玻璃匣現在成了展示東方帷幕花垂、波斯短劍、印度長劍、土耳其匕首等戰利品的地方,好像有意無意地在準備接待那位裹著綠頭巾的東方紳士似的。然而實際的問題是,僅有的幾個來客都被趕進了這間唯一完工的休息間,因為旅館其它普通或高級房間還處於過渡期之中。這也許解釋了對僅有的客人也照顧不同的原因吧,經理和他的下屬正忙著對施工的督促和指點。不管怎樣,先到的兩個客人在受到接待前不得不久久地等待。

    此刻的酒吧檯後空無一人,警督按著鈴,不耐煩地敲打著檯面。穿教士服的小個子卻已經在沙龍裡坐了下來,看來並不急於要喝點什麼。他的警督朋友一回頭,看見小個子那張圓圓的臉茫然若失,這種情況時有發生。他的雙眼好像正透過滿月形的眼鏡片注視著新近裝修過的牆壁。

    「既然我這幾便士看來買不到東西,不妨付給你,告訴我你在呆想些什麼?」警督格林伍德從吧檯轉過身,歎息著對他的朋友說道,「旅館裡唯一沒有塞滿梯子和塗料的地方就只有這間屋了。空蕩蕩的,竟然沒有招待員送罐啤酒。」

    「哦,我這些想法連一便士也不值,更談不上換罐啤酒了,」身著牧師裝的人一邊揩擦著鏡片,一邊回答說,「不知怎的……可我在想,要在這裡殺個把人真是太容易不過了。」

    「你真是一切順利,布朗神父,」警督善意地挖苦道,「你偵破的謀殺案已大大超過了落到你名下的份額,我們這些警察這輩子只好乾坐著餓死,連個小案子你都不打讓手。可你為什麼說……哦,我明白了,你是在看牆上那些土耳其匕首。不過謀殺可用的凶器多得很,如果你是在想匕首的話,那還不如一間普通廚房,刀刀叉叉的無所不有,殺個把人易如反掌。」

    布朗神父似乎在迷茫中收回了散亂的思路,說他也是這麼想的。

    「殺人總是容易的,」格林伍德說道,「可能再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了。此刻我就可以殺你——比我想在這該死的酒吧間要杯飲料容易多了。唯一的困難是如何才能殺了人後又順利地脫身。兇手在策劃殺人時何等的精明,事成後卻羞於爽快承認。這種愚昧的謙虛引出了多少麻煩。他們還會繼續地恪守這條殺人而不暴露自身的特殊觀念,因此會克制一些犯罪衝動。即便是在一間放滿匕首的屋子裡也是這樣,否則,每間餐具間裡都會堆滿屍體。當然,這也闡明了有一種謀殺是無法防止的原因,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這些可憐的警察才總是因為沒有能防止住謀殺而備受指責。例如,瘋子刺殺國王或總統時就無法防止。你不可能讓國王住在煤窖裡,也不可能將總統裝在鐵箱裡。任何不怕做殺人犯的人都能夠殺害他,那就是瘋子與殉難者相同的地方,算是超越了凡塵吧。一個真正的狂人無論想殺誰都能獲得成功。」

    布朗神父還未來得及回答,一群歡樂的推銷員就擁入了沙龍,像一群活潑的海豚。一個紅光滿面、領帶上別著一顆閃亮大號胸針的大個男子高聲地吆喝著,急得諂媚成性的經理跑得像條聽見主人哨聲的狗一樣,其動作之快,警督覺得自己怎麼鼓勁也攆不上。

    「我完全明白該向您道歉,朱克先生,」經理的臉上帶著極為焦慮的微笑,一撮油亮的頭髮撇在前額上。「我們目前相當地缺人手,朱克先生,我得照料旅館裡的其它事情。」

    朱克先生以喧嘩的方式欣然接受了道歉,為在座的都叫了一杯酒,甚至還包括了那位近乎卑躬屈膝的經理。朱克是一個旅行推銷員,為一家非常時髦有名的酒業公司工作,也許他自認為在酒吧裡他是理所當然的領袖。反正接下來他開始了喧囂似的獨白,像是在教導經理怎樣管理好旅店,其他人好像也接受他的權威。警督和神父此時已返回陰暗處,坐在一張小桌旁的矮凳上。他倆就在這裡一動不動地觀察著事態的發展,直到後來警督不得不出面干涉的那個非常時刻為止。

    接下來發生的事是另外兩個人的出現,也就是前面交代的、裹著綠頭巾的東方褐臉幽靈和那個陪伴他的英國非國教派牧師,後者的形象更令人膽戰心驚。幽靈的出現往往是毀滅前的不祥之兆。一個沉默寡言、但善於觀風的清潔小工正在階梯上做著打烊前的最後清掃;面色黝黑、體態臃腫的吧檯招待心不在焉,但辭令圓滑,他們都可以為後面發生的奇跡作證。

    正如無神論者所言,幽靈鬼怪都產生於自然。那個身著半教士服,長著黃棕毛的人不僅作為海灘布道者為人們所熟悉,而且作為當今世界的宣傳鼓動家為人們所欽佩。他不是別人,正是大衛-布萊斯瓊牧師。他提出的最廣泛的一個口號就是『為了我們的祖國和海外的領地而禁酒和淨化』。他是位優秀的組織者和公眾講演者,他想到的早就應該為禁酒主義者們所採納。他的想法很簡單,即如果禁酒是正確的,那麼其中一部分光榮應歸功於可能是第一位禁酒主義者的預言家——穆罕默德。牧師的這種想法使他與穆斯林宗教領袖們通信,終於說動了一位高貴的穆斯林來英國講演,談關於古代穆斯林是怎麼禁酒的。請來的這位穆斯林領袖有許多名字,其中一個叫阿克巴,其餘的都是可蘭經裡的那些詰屈聱牙的東西,完全不可翻譯。阿克巴和布萊斯瓊從未進過酒店,只是因為上述的裝修工程,才從溫馨的茶水間被逐到剛裝修過的沙龍。如果不是那位偉大的禁酒主義者天真無邪地走向吧檯,要了杯牛奶的話,也許本來會相安無事的。

    那群推銷員雖屬善良之輩,在如此的氣氛下也不自覺地發出了噪音,房間裡一時充滿了竊竊笑語,「別瘋酒」、「最好牽條牛」等酒語直刺耳膜。然而那位自命不凡的朱克先生卻感到他理應比別人更逗趣,比別人更幽默,因為他比別人有錢,有一顆別人沒有的大號胸針。激動得快失控的他裝得可憐巴巴:「他們知道一根羽毛就可以把我擊倒,一口氣就能把我吹走;他們知道醫生說我受不了這樣的震驚,然而他們竟冷酷地當著我的面喝杯冷牛奶。」

    慣於在公開辯論會上對付詰問者的大衛-布萊斯瓊今天極不明智,選擇了在自己不熟悉、但在當地又十分流行的場合貿然進行反擊,而那位徹底的東方禁酒主義者既不沾酒,也下開口,為自己贏得了尊嚴。事實上,他為穆斯林文化贏得了無聲的勝利。和那幫不列顛推銷員相比,他顯然是個真正的紳士,致使在場的英國人對他的自潔和清高開始產生了反感。當布萊斯瓊在爭吵中提及到國家的尊嚴和民族的面子時,屋裡的氣氛變得確實緊張起來。

    「朋友們,讓我來問問你們,」布萊斯瓊拿出公開辯論時的姿勢,「為什麼我們的穆斯林朋友在這裡以真正的基督教自控能力和友愛精神,為我們基督徒樹立了一個榜樣?為什麼在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他卻體現了一個基督徒的品行,溫文爾雅,君子言行?這是因為,無論我們的教義之間有多大的差別,至少在他們的國土裡,邪惡的根源、那種四處蔓延的禍根還從未——」

    就在這場爭吵的關鍵時刻,經歷過上百次暴風驟雨式辯論而威風不倒的約翰-拉格列雄赳赳地邁進了沙龍,白髮襯托著紅潤的臉,一頂過時的大禮帽耷拉在腦後,手上的枴杖舞得像根大棒。

    約翰-拉格列是眾人眼中的怪紳。他常寫信給報紙雜誌,遭到拒登後,又自己出資印成(或錯印成)小冊子,發行到上百個廢紙簍中。這就是他的個性,無論與保守托利黨的鄉紳們,還是激進的郡議會,他都爭吵不休。他仇恨猶太人,幾乎懷疑任何商店、甚至旅館裡出售的任何東西。不過他並不是沒有事實根據,他瞭解這個國家的每一角落和卑鄙的細節,是一個敏銳的觀察者。

    那位叫威爾斯的旅館經理善於觀風察色,瞭解鄉紳圈子中的怪痺。就連他也暗中佩服拉格列先生,可這和他對朱克先生的敬仰不一樣;朱克性格快樂、善做買賣、地位不錯,對他威爾斯可以說是五體投地。而他對老拉格列的佩服多半是想避免與他爭吵,部分原因是怕他的那條舌頭。

    「要平時常喝的嗎,先生?」倚靠在吧檯上的威爾斯眼睛一掃,問道。

    「那是你唯一的真東西,」拉格列先生哼哼道,一邊「啪」的摔下那頂古董似的怪禮帽。「該死!有時候我認為在英國,唯一剩下的國貨就只有櫻桃白蘭地了。櫻桃白蘭地確實還有櫻桃味。現在誰能找到帶有蛇麻草味的啤酒?帶有蘋果味的蘋果汁?或者任何帶點葡萄味的甜酒嗎?在我們這個國度裡,家家酒店都在詐騙,真是窮凶極惡。要是在其它國家,早就引發了一場革命。我又發現了一兩件醜聞,我可以講給你們聽;等我印出來後,人們就會警覺起來。如果我能阻止人們因喝了劣質酒而中毒——」

    布萊斯瓊牧師又一次表現得欠老練,雖說老練是他畢生追求的一種美德。由於他忽略了『飲劣質酒有害』和『飲酒害人』這兩句話之間的細微差別,他竟極不明智地試圖與拉格列先生建立起同盟關係。在此過程中,他竭力把他呆板高貴的東方朋友捧起,再次以一位超越了粗俗英國佬的外國貴賓身份把他拖入這場爭紛。他甚至愚蠢得廣泛涉及起神學領域來,最後公然還提到了穆罕默德的名字。這一下可捅翻了馬蜂窩。

    「願上帝詛咒你的靈魂!」對神學知之不多的拉格列先生咆哮起來,「你說英國人不該喝英國啤酒,就因為那個下流老騙子穆罕默德在那片該死的沙漠中禁酒?」

    格林伍德警督此時大步流星地來到了屋中央,因為就在瞬間之前,那位東方君子的舉止突然有了明顯的變化。先前他一直靜靜而立,目光穩重而炯炯有神,但是此時的他就像一隻老虎一樣地撲到了牆邊,猛的一下拉下了掛在彎鉤上的重劍,像甩石頭一樣地擲了出去,重劍顫悠悠地插進了離拉格列先生耳朵僅半英吋的牆上。要不是格林伍德及時地拖了一下他的肘臂,改變了劍的方向,拉格列先生已必死無疑。正如布萊斯瓊所言,這位東方的君子以真正的基督自控力和友愛精神,為英國佬樹立了榜樣。布朗神父此時仍留在他的座位上,半蹙著眉眼,嘴角略往上翹,好像掛了一絲微笑,似乎從剛才的暴力中看見了些什麼。

    然而,出乎在場大多數人的預料,事端出現了戲劇性的轉變,當然除非你真正地瞭解拉格列先生的個性,否則不可能理解眼前的變化。那個紅臉怪紳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站起身來,好像剛才發生的事僅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精彩的玩笑。他似乎已經忘了那些尖刻和激烈的謾罵;對那個想壞他性命的東方怪客採取了仁慈之舉,哈哈地一笑了之。

    「不中用的眼力,」他輕鬆地說道,「二十年才遇到一個你這種人!」

    「不起訴他嗎,先生?」格林伍德警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起訴他?當然不。如果他能喝酒的話,我情願請他喝上杯啤酒。我沒有權利侮辱他的宗教。倒是但願上帝能賜予你們這幫卑鄙小人以殺人的膽子。我也不會開口辱罵你們的宗教,因為你們根本就沒有宗教,不過我倒會開口詛咒你們的其他一切——甚至你們的啤酒。」

    「現在他稱我們大家為卑鄙小人了,」布朗神父對格林伍德警督說道,「看來,寧靜與和諧又恢復了。但願那位戒酒主義牧師死在他朋友的刀下,這場麻煩全是由他而起的。」

    神父說話之間,屋裡的那夥人開始離散。旅店努力清理出了一間商務室,於是那群旅行推銷員一哄而去。吧檯招待員用托盤新裝了一輪酒,尾隨他們去了。布朗神父站起來,雙眼凝視著留在吧檯上的玻璃杯。他馬上就認出了那個惹出麻煩的牛奶杯子和一個剛裝過威士忌的玻璃杯。神父一回頭,正好看見東西方的兩個古怪人物正在相互告別。拉格列先生仍然非常的寬宏,而東方怪人卻具有某種陰沉和邪乎,也許穆斯林都看上去如此。無論怎樣,他離開時還是儀態莊重地向拉格列先生鞠了一躬,算是和解的表示吧。總之,一切都暗示麻煩確已結束。

    然而,至少對於布朗神父親說,怎樣回憶和理解兩個爭鬥者之間彬彬有禮的最後和解是至關重要的,因為第二天就發生了一件怪事。一大清早,布朗神父下樓去街區主持早彌撒時,發現具有東方裝飾韻味的長吧檯被晨曦的白色死光所籠罩。死光中一切細節都清晰可辨。其中之一就是蜷曲在角落裡的拉格列先生的屍體,一把笨重的帶彎柄的匕首插進了他的心臟。

    布朗神父輕手輕腳地又回到樓上,喚來了他的警督朋友。兩人站在屍體旁,屋裡沒有任何其他人。

    「我們既不能憑空設想,也不能迴避明顯的事實。」沉默了一會後格林伍德說道,「我想你還記得昨天下午我跟你說的事。太奇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昨天下午就對你說了。」

    「我知道,」神父邊說邊點頭,瞪著像貓頭鷹一樣的眼睛。

    「我當時就說過,」格林伍德警督評論道,「一種我們無法阻止的謀殺就是宗教瘋子干的。也許那個棕臉的傢伙以為如果他因此被吊死,就會因捍衛了穆罕默德的榮譽而直接升入天堂。」

    「當然有這種可能,」神父表示同意,「所以說我們的穆斯林朋友殺了他是有道理的。可以說目前我們還不知道有任何其他人有要殺他的動機。可是……可是我在想……」神父的圓臉突然變得茫然所失,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

    「怎麼了?」警督問道。

    「呃……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荒唐,」神父的聲音顯得十分沒有把握,「可我在想……我在想,從某種程度上講,誰插了這一刀並不重要。」

    「你這是新的道德觀,還是詭辯術?」他的朋友問道,「用模稜兩可的觀點來解釋謀殺?」

    「我並不是說誰殺害了他不重要,」神父解釋道,「當然,刺他的人可能是殺害他的人,但是,也可能是個截然不同的人幹的。無論怎樣,下手的時間完全不同。我猜你想驗證刀柄上的指紋,不過,別對指紋太在意。我的判斷是其他人因其它的願因把刀插在了這老傢伙的身上,沒有什麼發人深省的原因。當然這與謀殺大有區別,在找出原因之前,你還得對他多插幾刀。」

    「你的意思——」警督認真地打量起神父來。

    「我的意思是解剖,找出真正的死因。」

    「我相信你是對的,」警督說道,「關於插進這把刀的問題,不管怎樣,我們必須等法醫來判斷。不過我十分清楚他會贊成你的看法。傷口沒有足夠的血,屍體都冷了幾個小時後刀才插進去的。可是為了什麼呢?」

    「可能是想嫁禍於那個穆斯林,」布朗神父回答說。「非常卑鄙,我承認,但是不一定就是謀殺。我猜想這兒有人試圖想掩蓋什麼,雖然他們不一定就是兇手。」

    「我還沒跟上你的思路,」格林伍德警督承認道,「你為什麼這樣想呢?」

    「昨天我說過,就在我首次進入這間可怕的沙龍時,我說在這裡要殺個把人很容易。雖然你以為我考慮的是所有的那些愚蠢的武器,其實並不是這樣,我想的完全不同。」

    在隨後的幾個小時裡,警督和他的朋友對過去二十四小時裡來來往往的每一個人都進行了徹底地研究,包括那些分配飲料的方式、洗過和沒洗過的杯子、每一個參與者和那些明顯的未參與者等等細節。可以猜想他們的設想是如果一個人中了毒,那麼從其餘的三十個人身上會查到證據或線索。似乎可以肯定,任何人要想進入旅店都得通過連接酒吧的大門,其它入口都因工程需要被堵死了。大門外有一個打掃台階的小工,可他什麼也講不清。當裹綠頭巾的土耳其人和禁酒主義牧師在眾目睽睽之下進來之前,除了旅行推銷員們為了他們所謂的『快飲一杯』進來過外,似乎一直就沒有什麼顧客。而這伙推銷員似乎像大詩人華茲華斯詩中的雲一樣,總是一起出現,一起消失。在談到他們中是否有一人拖拉在了大伙的後面,最後被看見從門前的台階上出來,門外的清潔小工與裡面的店員的說法總不一致。不過經理和吧檯招待都不記得有這麼一個人。他們聲稱很瞭解這些旅行推銷員,對他們的集體行動毫不懷疑。衝突發生的當時他們都站在沙龍裡,只是他們那自命不凡的領袖朱克先生和布萊斯瓊牧師之間有點小小的不快。後來他們也目睹了阿克巴先生和拉格列先生之間突發的爭執。隨後當聽說商務室被騰空了,他們便轉移了過去。飲料也像戰利品似的隨他們一起送進了商務室。

    「哎,能提供線索的東西的確太少,」格林伍德警督說道,「那些盡職盡責的招待員們像平時一樣清洗了所有的杯子,包括老拉格列的杯子。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卓有成效的工作,我們偵探的破案效率就可以大大提高了。」

    「我知道,」布朗神父的嘴角又一次露出了曲扭的微笑,「我有時在想是罪犯們發明了衛生學,還是衛生學的改革派發明了犯罪?哼,他們中的一些人看起來的確像這麼一回事。大家都在談論那些污穢的地下室和罪犯猖獗的平民區。然而事實恰恰相反,稱那些地方犯罪猖獗並不僅僅因為有人犯了罪,而是因為犯罪事實被大量地發現了。而在那些整整潔潔、一塵不染的地方,地上沒有腳印,杯中沒有含毒的殘酒,善良的招待員洗去了所有可能留下的兇殺痕跡,在這裡,罪惡才能真正的無法無天。這才會有殺害六個妻子並焚屍滅跡的滔天罪行。歸結到底,都是因為沒有留下一點發人深省的污跡。對不起,我是否有一點過於衝動?不過請注意,我記得有一個杯子,毫無疑問它已經被揩擦乾淨了,可我想對它多做一點瞭解。」

    「你是指拉格列的杯子?」

    「不,我是指那個沒有人的杯子,」布朗神父回答說,「它放在牛奶杯的旁邊,裡面還剩有一兩英吋的威士忌。哦,你我都不喝威士忌。我碰巧記得旅店經理在受到朱克先生款待時喝了幾滴杜松子酒。但願你不會認為我們那位裹綠頭巾的穆斯林是個威士忌的酗酒者,也不會認為布萊斯瓊牧師在無意中把威士忌和牛奶混在了一起。」

    「推銷員中的大多數都喝威士忌,」警督說道,「他們通常如此。」

    「是的,」神父同意道,「但是他們會看著自己的杯子被斟滿。叫人小心翼翼地送進他們的房間,可這一杯卻留下了。」

    「我想是因為偶然被忘了,」警督顯然懷疑神父的判斷,「可能到房間裡後又讓人送了一杯。」

    布朗神父搖了搖頭說道:「那你得瞭解他們屬於哪一類人。像他們這樣的人,有人稱他們為俗人,有人把他們當下人,不過這些都具有感情色彩。我倒樂意說他們主要是些頭腦簡單的人。他們中有許多好人,願意回到妻兒身邊;但他們中間可能也不乏惡棍,也許有的曾有過幾房妻妾,甚至還謀殺了幾個,可他們中的大多數頭腦很簡單。注意了,牛津大學的教授講師喝酒比這種人放得開得多。而這類人喝得不多,飲酒行樂之時仍然保持清醒,什麼事情也別想逃過他們的眼睛。你沒注意到一點小事也會讓他們喋喋不休。斟啤酒時泡沫溢了出來,他們的廢話也就滔滔不絕,必定要說,『噯,住手,小姐!』或者『為我斟得更滿些,行嗎?』我現在要說的是:如果他們中有五個愉快地聚在商務室裡,而面前只擺了四杯酒,第五個人竟會悄悄地不提出抗議?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發生。這個人會大聲嚷嚷,其他人會大聲嚷嚷,才不會像其他階層的英國人,靜靜地等到酒被端上為止。酒吧裡會充滿雜聲,如:『怎麼,看不起我?』『你瞧,喬治,難道我加入了戒酒團?』『喬治,他們沒把我當成滴酒不沾的穆斯林吧?』等等。但是昨天吧檯招待沒聽到任何這樣的抱怨。我敢肯定,那杯留下的威士忌是被另一個人喝過的,一個我們還沒想到的人。」

    「可是你能記得有這樣一個人嗎?」警督問道。

    「不能只是因為經理和酒吧侍者不願意說有過這樣一個人,你就排除了那確實獨立存在的證據,那個在外面打掃台階的清潔小工所提供的證據。他說有一個人很快進來又出去了,很可能是推銷員,一個實際上並沒有隨其他推銷員一起的人。旅店經理和那個酒吧侍者沒有看見他,或者說大家都沒看見他。但是不知怎麼的他居然從吧檯要了杯威士忌。為了方便起見,我們不妨暫時稱他為『快飲者』。你知道我並不常常干預你的工作,因為我知道你比我做得更好,或者說比我想做的幹得更好。我可是從未幹過組織警力破案、追捕罪犯或其它諸如此類的工作,但是現在,我平生首次想這樣去試試。我要他們找到那個『快飲者』,讓整個國內的警察力量布下天羅地網,找到那個『快飲者』,因為他是我們需要的人。」

    格林伍德警督沮喪地攤開了雙手,問道:「除了動作快以外,有相貌、體形或者任何肉眼可見的特徵嗎?」

    「他穿著蘇格蘭式的披風,」神父說道,「而且他告訴門口那個清潔工他必須在第二天早上趕到愛丁堡。這就是那小工記得的一切。可我知道,你局子裡的人也破過比這線索更少的案子。」

    「你好像對於這件案子特別的敏感。」警督的表情十分的迷茫。

    布朗神父看上去也很茫然,擰緊了眉頭坐在那裡,好像在深思,之後他突然開口道:

    「你知道,這事很容易被誤解。所有的人都很重要,你重要,我也重要。這就是神學中最難說服人的地方。」

    警督不解地瞪眼望著他。神父接著又解釋道:

    「我們的存在對上帝來講是重要的,可這是為什麼只有上帝才清楚。也許這解釋了該有警察存在的唯一原因。」布朗神父的話看來並沒有啟迪警督對於自己存在的重要性。「你難道不明白,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法律確實是正確的。如果所有的生命都重要,那麼所有的謀殺案也都同樣的重要。既然上帝如此神秘地創造了生命,我們的生命當然就不能不明不白地消失。然而——」

    他最後一句話講得很乾脆,如同一個腦袋中有了新決定的人。

    「你總是告訴我局子裡這件或那件案子很重要,然而,一旦走出了那神秘的平等水準,我就看不出那些案子中的大多數有什麼重要。作為一個普通實際的凡人,怎樣理解你所說的重要性?我必須先意識到被殺害的是總理大臣。作為一個普通實際的凡人,我壓根兒就不認為總理大臣重要。從人類生存的重要性這點而言,我應該說他幾乎壓根兒就很渺小。如果明天他或者其他的官方重要人物被殺死,你以為就不會有另外的人取而代之?警察照樣會搜查每條大街小巷,政府照樣會許諾說事件會受到嚴肅的處理。我甚至說現代社會的主宰者也並不重要,報張雜誌上經常讀到的所謂社會名流就更算不上什麼了。」

    講到這裡,布朗神父站起身來,輕輕地敲擊了一下桌子,這可是他少有的幾個動作之一。他的聲音變激昂了。

    「但是拉格列先生確實重要。他是咱們英國能構成拯救不列顛偉大陣線不多的幾個人之一。英國正在墮落,朝著商業化的沼澤直線滑去。而拉格列這些人像是路旁被人忽略、嘲弄的路標,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之中,但他們指出了解脫的方向。這些人當中有《格利弗遊記》的作者斯威夫特、撰寫英國第一部詞典的約翰遜博士和社會現象抨擊書籍《鄉下行》的作者威廉-科伯特,一位老道的記者。除了粗暴無禮的名聲外,他們具有一切美德,受到朋友們的愛戴,他們的確值得被愛。你沒看見那具有獅子般勇氣的老拉格列站起身來,像鬥士一般原諒了他的敵人?他確實恰到好處地體現了那位戒酒主義牧師所說的,為我們基督徒樹立了榜樣,是基督教品行的典範。當有人秘密無恥地殺害了這樣一個人,那麼我認為此案很重要,重要到了任何可尊敬的公民都可以利用一下現代警察機構……哦,別提了。僅此一次,我真的需要你們的幫助。」

    從那時刻開始算起的好長一段時間裡,那個小個子的布朗神父親自督戰,指揮著整個皇家警察機構和人員進行偵破工作,就像當年的拿破侖指揮著整個歐洲戰爭機器在各條戰線上決戰一樣。警察局和郵局徹夜地工作,交通被中斷、通訊被竊聽檢查、到處有詢問調查,務必要追查出那個飄忽不定、既無特徵、又無姓名,僅只穿了件披風,持有張愛丁堡車票的鬼影。

    當然,與此同時,其它的調查線索也不應被忽略。正式的屍解報告還未出來,可大家似乎都肯定這是一樁投毒殺人案。這樣,最初的懷疑自然就落在了櫻桃白蘭地上,從而自然又懷疑到那家旅館。

    「最可能就是旅館經理,」格林伍德警督粗聲嘎氣地說。「我看他就像條討厭的小毛蟲,當然也可能和那個整天繃著臉的吧檯招待有關。拉格列先生可能因脾氣火暴和他有過口角,雖然事後拉格列總是寬宏大量,但是畢竟正如我剛才所說的,主要責任應該落在經理身上,因此他是主要的嫌疑對象。」

    「哦,我知道主要嫌疑在他身上,」布朗神父說道,「可那就是我不懷疑他的原因。你瞧,我寧願設想已有人知道旅館經理會成為首要的嫌疑犯。這就是當初我為什麼告訴你說在這家旅館裡殺人很容易的原因……不過,我建議你最好去查查他的問題。」

    警督去了一會就回來了,時間快得驚人。他看見他的神父朋友正在翻閱一些文件檔案,好像是關於老拉格列先生疾惡如仇的一生的材料。

    「這真是一件怪事,」警督說道,「我原想我得花上幾個小時來盤問那個滑溜溜的小癩蛤蟆,因為咱們至今尚未掌握一件不利於他的證據。然而盤問才開始,那小子已經完全嚇癱了。我相信他已嚇得吐了實情。」

    「哦,我知道了,他嚇得跟剛發現屍體躺在他旅館裡時一樣,於是就下手幹了那件事:把土耳其匕首偽裝性地插在了屍體上,以嫁禍於那個東方的棕色臉。我就知道他會這麼說。除了嚇壞了,這事可與他沒有一絲一毫的聯繫。他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用刀謀殺的人,我敢打賭殺個把死人都已嚇得他靈魂出竅了。既然這些事與他無關,他幹嗎心虛得這麼厲害,去幹那樣一件蠢事?」

    「我想我必須和那個酒吧招待也談談。」格林伍德建議道。

    「我也這麼想,」布朗神父表示同意。「我不相信是旅館裡的人幹的,因為這事做得太像是旅館裡的人幹的了……哦,老兄,讀過他們收集送來的有關拉格列的材料嗎?他的一生非常有趣,我想知道是否會有人為他寫傳記。」

    「我曾把所有可能影響類似此案的事做過記載,」警督回答說,「拉格列先生是一個鰥夫,可他的確因為妻子和一個蘇格蘭的地產商之間的曖昧關係發生過鬥毆,當時拉格列顯得非常的狂暴。他們說他恨蘇格蘭人,也許這就是其原因……哦,我知道你為什麼又在擠眉弄眼,可能不是蘇格蘭人……是愛丁堡人吧?」

    「也許吧,」布朗神父不置可否,「不過除了你剛講過的原因外,他很可能的確不喜歡蘇格蘭人。這是件怪事,不過,所有托利黨的激進分子,我不知道你怎麼稱呼他們,就是那些抵制輝格黨重商主義運動的人的確都不喜歡蘇格蘭人。科伯特不喜歡,約翰遜不喜歡,斯威夫特在一篇描述蘇格蘭人口音的文章中,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甚至有人說莎士比亞對蘇格蘭人也有偏見。但是偉人們的偏見都具有一定的原則性,我想有他們的原因吧。蘇格蘭人出生在一塊曾經是貧瘠的農村、後來變成了富有工業區的土地上。他們能幹活躍,認為自己正在把優越的北方工業文化帶往南方,殊不知南方多少世紀以來就已存在有農業化文明,而他們祖先居住的土地上卻沒有文明,盡顯鄉巴佬氣。好了好了,我想我們只能等待更多的這方面的信息。」

    「很難想像你能從莎士比亞大師和約翰遜博士那裡得到最新的信息,」警督咧嘴笑了,「說莎士比亞對蘇格蘭人有看法並非有確鑿的證據。」

    布朗神父揚起眉毛,好像一種新的想法讓他吃了一驚:「噯,怎麼沒有,現在我就要想起來了。從莎士比亞身上甚至可以找到更為確切的證據。他很少提到蘇格蘭人,但他相當喜歡嘲弄威爾士人。」

    警督的眼睛搜索著朋友的臉,他覺得從那安靜的表情下面捕捉到了某種警示。

    「啊,除你之外,還沒有人把懷疑點轉移到蘇格蘭人身上。」

    「是嗎?」布朗神父帶著一種寬有沉著的態度,「你昨天談到瘋子,並說只有瘋子狂人能殺人得手。昨天就在這間酒吧沙龍裡,我倆有幸見識了一次當今世界最大、最喧囂、而且是最愚蠢的瘋子狂人大聚會。如果說執迷於某種信念的狂人就能殺人得手,那麼要在昨天包括那個穆斯林在內的那群瘋子狂人中找一個兇手,我首推我的同事,戒酒主義者、尊敬的布萊斯瓊牧師。正如我告訴你的,他那個可怕的牛奶杯就和那個神秘的威士忌一同放在了吧檯上。」

    「所以你認為和這件命案有關,」格林伍德警督迷惑地瞪大了眼睛,「我真不知道你說這話是不是當真?」

    就在警督審視著神父臉上那不可捉摸的表情時,叮叮叮……吧檯裡面的電話刺耳地響起來。警督揭起吧檯擋板,快步來到裡間,拿起話筒。他聽了一會,「啊」地叫了一聲,這不是在呵斥對方,而是失去自控的驚喜;接著他更專心地聽著,間或突然插上幾句:「好,是的,……趕快來,如果可能把他帶來,幹得好!……祝賀你們。」

    格林伍德警督容光煥發地回到外面休息間,端端正正地坐下,雙手整齊地放在雙膝上,看著他的朋友說道:

    「布朗神父,你真神了,好像在其他人知道他是人之前你就知道他是兇手了。在一大堆線索當中,他既不能歸為人證,也不能歸為物證,只是一個混亂不解的謎;旅館中沒有人見過他,清潔小工也不敢肯定有這麼一個人,他僅僅是一個影子,還是用一個多餘的髒酒杯推論出來的。可我們找到了他,他就是我們想要的人。」

    布朗神父忽地站立起來,像一個面臨危險的人神經質地抓起了有關拉格列的文件,就是那些對於傳記作家來講至關重要的材料。他的雙眼直直射向他的朋友,這讓格林伍德想起他應該趕緊進一步有所說明。

    「是的,我們抓到了那個快飲者。他確實很快,逃起來像水銀一般。我們的人恰好在他去奧克勒釣魚的路上堵住了他。就是他,完全正確。就是那個和拉格列妻子通姦的蘇格蘭土地商,也就是那個在這間酒吧裡喝了威士忌,隨後又乘火車去了愛丁堡的那個傢伙。然而,除了你誰也沒察覺到這件事。」

    「呃……我的意思是……」神父語調顯得有些茫然。他的話被旅館外面傳來的嘎嘎大車軋轆聲所打斷。兩三個警察和警士進屋來,把個吧檯一時擠得滿滿的。其中一個受到警督的邀請後坐下,一下就撲拉懶散一大堆,看上去又高興,又疲憊。他用敬佩的眼光注視著布朗神父。

    「兇手抓住了,先生,是的,抓住了。我知道他是個兇手,因為我差點沒被他幹掉。我以前也抓過不少兇徒,可沒有一個能趕上他。他踢在我的小肚子上,腿像馬蹄一樣狠,還幾乎從我們五個人的手中跑掉。警督先生,這次這個可真是一個殺人犯。」

    「他人在哪兒?」布朗神父盯著他問道。

    「銬在外面的大車裡。如果你們明智的話,現在就讓他呆在那裡。」

    布朗神父軟軟地癱在了一張椅子裡,手裡那些被搞得皺巴巴的紙片像雪花一樣散落下來,或飛或滑地鋪了一地板。他的臉部,他的身體一下子軟得像一個洩了氣的氣球。

    「噢,噢……」他不斷地重複道,看來言語不足以表達他的激動,「噢,噢,我再次成功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你再次抓到了罪犯……」警督才剛開口就被神父打斷了,後者的聲音就像汽水瓶被打開時那樣清脆。

    「我的意思是這種事總是要發生。我總是竭力表達我的本意,可大家的理解總要超過我的本意。」

    「究竟又怎麼了?」格林伍德警督沮喪得突然大叫起來。

    「哎,我說的話,」神父的聲音有氣無力,話本身也是無可奈何,「我說的話,大家總是超越我本身的含義去加以理解。一次我看見一面破鏡子,就說道,『出事了。』有人立即就回答了,『是的,出事了。兩個人鬥毆,一個跑進了花園。』還有諸如此類的事。我所不明白的是我所說的『出事了』和他們所說的『兩個人鬥毆』並非指的是同一件事呀。我敢說我懂得古老邏輯學,哦,就和這兒發生的情況一樣。你們全都那麼肯定抓到的這個人就是殺人犯,可我並沒有說他是兇手,我只是說他是我們要的人。的確如此,我非常地需要他!我急迫地需要他!作為整個可怕謀殺案中我們尚未獲得的證人。」

    警察們擰緊了眉頭,呆呆地望著布朗神父,像是一群聽眾,在辯論中跟不上突然轉變了的話題。神父繼續把他的分析演繹下去。

    「當我首次進入那空無一人的酒吧間,或者說是沙龍的時候,我就知道太僻靜是這家旅店的毛病,給人單獨呆的機會太多。換句話說,就是缺乏證人。我們只知道我們進來時經理和酒吧招待都不在,可是他們什麼時候又在呢?有多大的可能能制定出一張誰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的時間表呢?不行,因為整個事情由於缺乏證人而無法著手。我寧願設想在我們進入之前,有酒吧招待或是任何其他人在吧檯後,否則那個蘇格蘭人怎麼能叫上一杯威士忌呢?這人當然不是在我們之後到的。在弄確實究竟是誰、在什麼具體的時間曾呆在酒吧裡之前,我們不可能詢問是否有人在拉格列先生的櫻桃白蘭地中投了毒。現在我請你們別計較剛才我跟你們打的啞謎,再去幫我一個忙。我希望你們把昨天當時在酒吧裡的人都集中起來,除非那個穆斯林已經回去,否則我想全都能找到。然後去把那可憐的蘇格蘭人的手銬打開,把他帶到這裡來,讓他告訴我們究竟是誰給他斟上的威士忌?當時誰在吧檯後?誰又在沙龍裡?等等其它的情況。他是唯一可提供整個作案時間證據的人。我完全沒有理由懷疑他的證詞。」

    「可是請注意了,老兄,」格林伍德警督試圖提醒道,「這樣做又會把旅店的老闆牽纏進來。我想你是同意經理不是兇手的。那你是指酒吧招待,還是其他什麼呢?」

    「我可不敢保證,」神父面部毫無表情,「我可不敢保證經理就沒有問題,我也不敢保證酒吧招待沒有問題。我想經理即使不是直接的謀殺者,也可能是一個陰謀的策劃者之一。但有一件事我敢肯定,確實有一個獨立的證人,而且他可能知道點什麼。這就是我為什麼讓你的人盡一切的努力,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帶回來的原因。」

    昨天酒吧裡的當事人被全部召集到了一起,神秘的蘇格蘭人被帶到了大家的面前。確實是一個可怕的人物:高個子、紅頭髮、一張刀斧劈成、輪廓分明的長臉;頭上戴著高地人的厚呢帽,身上披著蘇格蘭式披風,腳下跨著沉重的大步。他態度憎惡倒是情有可原,可是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屬於那種不惜使用武力來拒捕的人物。說他與脾氣暴烈的拉格列動過老拳一點不會讓你感到意外,逮捕他的警察說他是一個典型的暴力殺人犯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阿貝爾郡一位受尊敬的農民,名叫詹姆斯-格蘭特。然而不知怎麼的,不僅布朗神父,就連格林伍德警督這樣一個經驗豐富的精明人很快就相信格蘭特的暴力更多是出自於無辜者的憤怒,而不是惡性的拒捕。

    「格蘭特先生,」格林伍德警督摒棄了多餘的解釋,直截了當地問道,態度彬彬有禮,「我們想從你那裡得到的僅僅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證據而已。我為你所遭受的誤解深表歉意,可我相信你樂意為正義效勞。我相信你是在約五時三十分,酒吧開門後進來的,而且要了一杯威士忌。我們想知道那時在酒吧裡的是什麼人,是酒吧招待、經理、還是其他人?你看看屋裡的這些人,告訴我那個曾經為你服過務的招待是否在場?」

    「當然在場,」格蘭特狡黠的眼光掃視一遍後,露出一臉獰笑,「到哪裡我都能認出他,他高大得太招人眼。這樣的個子在服務員裡能有多少?」

    警督的眼光犀利堅定、問聲不斷、語氣單調;神父的臉毫無表情;其他人的臉上陰雲密佈。酒吧招待的個子並不高,談不上招人眼;而旅店經理毫無疑問只有一個不及格的個頭。

    「我們僅想讓你認出那個給你敬酒的招待,」警督語氣非常地平靜,「我們當然知道他,只是我們想讓你獨立地證實一下。你是說……」他的聲音突然中斷了。

    「噢,他在那裡,不會有錯,」蘇格蘭人有點厭倦地說道,並用手指一指。這一指,旅行推銷員中的佼佼者,高大的朱克先生蹦了起來,像頭揚鼻長鳴的公象。三個警察像撲向獵物的獵狗一樣,閃電般地抓住了他。

    「哦,這一切都很簡單,」布朗神父事後對他的警督朋友說道,「正如我告訴你的,一踏進這空曠的酒吧間,我首先想到的是:如果吧檯沒人留神照料,你、我、任何人都可暢通無阻地掀開擋板,進入吧檯,然後從容地在任何一瓶顧客將飲用的瓶中投毒。當然,真正的投毒者也許會像朱克那樣,僅用下了毒的瓶子換回一個普通的瓶子,一眨眼的工夫就成。由於朱克本來就是酒的推銷員,因此,隨身帶瓶型號相同、又做了手腳的櫻桃白蘭地真是太容易了。當然,這得具備一個條件,其實是一個相當普通的條件。在酒吧裡,要想在眾多人喝的啤酒和威士忌中投毒幾乎是很難下手的,這樣會死很多人,麻煩就惹大了。但是,當某一個人因為只喝某種特殊的酒而聞名時,比如說櫻桃白蘭地,一種少有人喝的酒,要毒死他就像在他家裡下毒一樣。不同之處只是更安全一些,因為事實上所有的懷疑都會指向旅館,或者某個和旅館有瓜葛的人身上;即使有人意識到顧客也可能作案,但從上百個可能出入酒吧的顧客中找到兇手的確切罪證又是件談何容易的事啊。這真是人類有史以來的最隱秘、最容易脫身的謀殺方法。」

    「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兇手對拉格列先生下手呢?」他的朋友問道。

    布朗神父站起身,表情嚴肅地收集起剛才因一時激動而散落在地上的紙片。

    「可以提醒你注意即將發表的拉格列先生的傳記嗎?」神父半開玩笑地說道,「或者注意他昨天下午在這裡講的話,就在這個酒吧間裡。他說他要揭露一樁有關這個旅館經營方式的醜聞。這是校普通的旅店老闆和推銷員之間達成的腐敗協議,老闆秘密地收取好處費,推銷員就可以在這一地區進行壟斷的酒類銷售。這家旅店酒吧連酒類公司的專賣商店也不是,卻與推銷員勾結,盡幹著損害顧客利益的事情。如被拉格列先生揭露出來,這可是件違法的事情。於是,當酒吧和往常一樣空曠時,足智多謀的朱克就抓緊時間進來換了瓶子。不巧那位穿披風的蘇格蘭人匆匆闖進來要喝威士忌。朱克知道他唯一的機會就是裝成酒吧招待,為顧客斟酒。幸好格蘭特先生僅僅是進來『快飲一杯』。」

    「如果從一開始你就從這空酒吧裡嗅出點什麼異味,我以為你有十分敏銳的嗅覺,」格林伍德警督評論道,「一開始你就懷疑到朱克嗎?」

    「哦,他聽起來很闊氣,」布朗神父含糊其詞地說道,「你知道那種聲音。當時我就問自己那人幹嗎這麼闊氣,而其他誠實的君子們都還很寒酸。後來看見他胸前那個亮閃閃的大號胸針時,我想我就知道這人是一個騙子。」

    「你說那胸針是個假貨?」格林伍德警督懷疑地問道。

    「哦,不,正因為它是個地道的真東西。」布朗神父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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