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生中的一段時間裡,布朗神父發現如果他的手止不住地微微顫抖的話,他就很難將帽子掛在帽鉤上。這種毛病的起源卻是一件複雜案子的一個細節。然而在他繁忙的一生中,或許這個細節是他唯一記憶尤新的使他想起那整個案子的事。這件小事的原因可以追溯到十二月一個特別寒冷的早晨,當時警察局的法醫博依恩博士派人來請這位神父。
博依恩博士是個身材高大,皮膚淺黑的愛爾蘭人,是那中到處都能找到的正在奮鬥的愛爾蘭人。他會面面俱到地講述科學懷疑論、唯物主義、犬儒主義。然而除去他本國的傳統宗教之外,他從未夢想過載任何方面提到宗教儀式。很難說清楚他的信仰是表面文章還是根深蒂固的信念。不過無論如何,當遇到有關這類問題時,他就會把布朗神父請來。
他的歡迎詞是:「我知道,我不敢肯定是否需要您,我什麼也不能肯定。我如果說得出這是一件醫生的、或是警察的、或是神父的案子,我就不得好死。」
布朗神父說,「噯,我想你既是醫生又是警察,我似乎是那少數派。」
醫生說:「我承認您是政客們所說的負有特殊使命的少數派,我是說,您不僅干自己的本行,也為我們這一行幹過一點事。但是很難說這件事是您的本行,或是我們的本行,或是精神病院長的本行。我們剛接到住在附近山上那所白房子裡的房主帶來的信,他因為害怕被謀殺而請求保護。也許最好把經過從頭給你講一下,因為據說這事是要發生的。」
「在英格蘭西部,有一個富有的地主名叫艾爾墨。他結婚很遲,後來生了三個兒子,他們是飛利浦,斯帝芬和阿諾德。而在他單身的日子裡,由於想到會斷子絕孫,他收了一個養子,叫約翰-斯特雷克。在他看來,這男孩聰明絕頂,前途無量。斯特雷克來歷不明,有人說他是棄嬰,有人說他是吉普塞人。後一種說法與艾爾墨晚年沉迷於各種神秘事物有關。他的三個兒子說,斯特雷克在這方面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三個兒子還說了許多別的事情。他們說斯特雷克是個令人震驚的惡棍,還是個特別喜歡撒謊的人。他是個隨時隨地都可以編造謊言的天才。他講的謊話甚至可以騙過偵探。但從所發生的事情來看,這很可能是偏見。或許你多多少少可以想像出發生的事情。老人幾乎把他的一切都留給了這個養子。他去世之後,親生兒子對遺囑提出訴訟。他們說,父親是遭到恐嚇才放棄財產的。說的隱諱一點,老人已經被恐嚇的語無倫次,像個白癡了。他們說斯特雷克有最奇特最狡猾的辦法接近老人。儘管有護士和家人守著他,但是斯特雷克還是能在病床前恐嚇他。於是法院宣佈遺囑無效,全部遺產歸親生兒子所有。因為他們好像找到了什麼證據能證明老人的精神狀態確實有問題。據說,斯特雷克以最可怕的方式破口大罵,並且發誓要把三兄弟統統殺掉,還說沒有人能逃過他的手心。現在輪到第三個了,也是最後一個。阿諾德-艾爾墨要求警察局保護他。」
神父嚴肅地看著他:「第三個?最後一個?」
博依恩說:「對,前面兩個已經死了。」
他沉默一會兒又說:「這就是令人懷疑之處,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他們是被謀殺的,可是又很有可能。老大接替了父親鄉紳的地位,據說是在自己的花園裡開槍自殺的。老二是製造商,在自己的工廠裡,頭撞在機器上死的。他可能是踩虛了腳,跌倒在機器上撞死的。如果說他們兩個是被斯特雷克殺害的,那麼斯特雷克還照常上班,真是狡猾透頂。從另一方面來看,整個情況更像是個巧合。我所需要的是,找一個有判斷力而不是法官的人,去和這位阿諾德-艾爾墨先生談談,提出對他的印象。您知道一個騙人的人是什麼樣,一個說實話的人又是什麼樣。在我們把這件事接下來之前,我需要您先去摸摸底。」
布朗神父說:「看來似乎奇怪,你直到現在竟然還沒有把這件事接下來。如果事情真的是這樣,那現在正是進行謀殺的好機會。他有什麼特殊理由在這個時候而不是其他時候來找你?」
博依恩說:「您可以想得到,這我也想過。他說出了理由。但我承認,這件事使我感到奇怪,這是不是弱智怪人的怪念頭?他聲稱他所有僕人都突然罷工離去,他不得不請求警方守衛他的房子。在詢問中,我發現山上那幢房子裡的所有僕人集體出走了。當然小鎮上流傳著許多故事,我敢說這些故事都是很片面的。根據僕人描述的情況來看,他們的主人煩躁不安,恐懼萬分,而且對他們吹毛求疵,簡直讓人受不了。他要求僕人像哨兵和醫院的值班護士一樣熬更守夜地守護這房子,陪伴著他。而僕人們異口同聲地說『他是個瘋子』。然後就走了。當然這還不足以證明他就是個瘋子。」
「目前看來,一個主人要他的男僕和客廳女侍扮演武裝警衛,這好像很離奇古怪。」
神父面帶微笑說:「因為他的客廳女侍不願扮演警衛的角色,所以他要警察來扮演客廳女侍。」
法醫說:「我也認為那很愚蠢,找不到折衷辦法之前,我不能承擔斷然拒絕的責任,而您就是我的折衷辦法。」
「好極了,如果你願意,我現在就去拜訪他。」布朗神父爽快地接收了請求。
小鎮周圍,包括連綿起伏的鄉村,都籠罩在一片白霜之中。天空象鋼鐵一樣發出寒光。山上那幢房子在陰暗不詳的色彩的襯托下,展現出一派灰色的輪廓。一條曲折蜿蜒的山路穿過山下起伏的地面,一頭扎進黑漆漆的灌木叢中,直通往山上。在要到達灌木林的時候,空氣似乎變得越來越冷,彷彿在接近北極的冰屋。神父是一個非常務實的人,對幻想從來不報什麼興趣。他只是抬抬眼,望著那房頂上飄浮的白雲,歡快地說:「要下雪了。」
他穿過一扇低矮的鐵門,鐵門是按意大利風格裝飾的。進入花園,感覺有點荒涼,這荒涼是由原本秩序井然而今變得雜亂不堪的環境造成的。深綠色的草木披著霜斑變成了灰色,大量的雜草圍著花壇,好像破爛的柵欄。房子好像聳立在一片低矮的灌木從中。說不上鬱鬱蔥蔥,倒好像北極的叢林。房子的建築結構很別緻,帶有柱廊,正面是古典式裝飾,但在北海的風雨侵蝕下變得破舊不堪。
沿著雜草叢生的階梯,布朗神父來到側面的門廊,敲了敲門。約幾分鐘後沒見動靜,他又敲了敲,然後在門邊靜靜地等著。天空漸漸變暗,一大片烏雲從北方飛馳而來,瞬間遮暗了一切。暮色中的柱子在布朗神父的頭頂上顯得又大又黑。灰暗的天幕帶著淡彩色的邊緣,好像就要下沉到花園上,越來越低,直到落日餘暉逐漸消失。布朗神父一直在等待著,周圍鴉雀無聲。
然後他邁著輕快的步子望下走,轉過房子尋找另一條入口。他終於找到了圍牆上的側門,並用力敲了幾下。見沒動靜,又試了試門把,發現門栓得牢牢的。神父只好又沿著房子往前走,仔細考慮可能發生的情況,不知是否這古怪的艾爾墨先生把自己關在了屋子裡,以免聽到別人的招呼聲。也許他無根據地認為,無論什麼人來,都是斯特雷克復仇的前奏。也可能是僕人秘密逃走時只開了一道門,然後主人就把門給鎖上了。然而無論艾爾墨對僕人作過了什麼,在當時那種情緒下,僕人不大可能仔細的替他作好防衛工作。神父繼續在附近搜尋,過了一會兒,便發現了自己正在找的東西。幾分鐘後他來到一扇落地窗前,窗戶開著一條縫,一定是誰忘記關上了。於是他來到一間中央屋子裡,屋子是用古老的方式裝飾的,看上去很舒適。廳的一側有通向上層的樓梯,另一側有門通向外邊,對面還有一扇紅玻璃門。從近代人的風尚來看,這種裝飾是華而不實的。看上去像是用廉價彩色玻璃鑲嵌的大紅袍人像。右邊圓桌上還有一個魚缸。魚在裝有碧藍色水的缸裡游來游去,像在池塘裡一樣自在。魚缸對面有棵茂盛的棕櫚樹。這一切看上去是那麼枯燥單調,具有早期維多利亞時代風格。而在帷幔的一側壁角卻安置了一部電話機,這多少讓人感到不太自然。
「誰在那裡?」從染色的玻璃門後傳來凝重的發問聲。
「我能見見艾爾墨先生嗎?」神父抱歉地問。
一位穿著孔雀綠晨衣的先生開了門,他面帶審視的神色,頭髮蓬亂,參差不齊,好像還沒睡醒。而從他的眼神來看,台不但是清醒的,而且還處於警覺的狀態。布朗神父知道,當一個人籠罩在錯覺或危險的陰影下,很可能有這種矛盾的表現。從側面上看,他有一張鷹一樣的臉。但從正面看,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拖沓懶散,就連那稀疏的棕色鬍鬚也是亂糟糟的。
他說:「我是艾爾墨,我可沒指望有客人來。」
艾爾墨先生那不寧靜的眼神促使神父開門見山的說話。如果這個人只是受到一種偏執狂的影響,那他就不會這麼憤恨。
布朗神父輕輕地說:「我還在想,您是不是真的從來不希望有人來拜訪您。」
「你說對了。」他鎮定地說,「我一直在等一位客人,他可能是最後一位客人。」
「我希望不是這樣。」布朗神父說,「但我推斷,至少我還不大象他,這使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艾爾墨先生搖搖頭,獰笑著說:「您,當然,不像。」
布朗神父直截了當地說:「艾爾墨先生,我對自己的行動感到抱歉,可我的朋友給我講述了您目前的處境,還請我來看看是否能為您做點什麼。實際上,我對處理這種事情是有經驗的。」
「根本都沒有過這類事情。」艾爾墨說。
布朗神父說:「您的意思是說,您這個不幸家族的悲劇是不正常死亡?」
「是的,這不光是不正常死亡,還是非同尋常的謀殺案。那個要把我們全部殺死的人是地獄之犬,他的能力來自地獄。」
「所有的邪惡都來自一個根源。」神父沙啞地說,「但是您怎麼知道這是非同尋常的謀殺案?」
艾爾墨先生向客人打了個手勢,示意客人坐到椅子上。然後自己慢慢坐到另一把椅子上。他皺著眉頭,雙手搭在膝蓋上。而當他抬起頭時,表情顯得比剛才要溫和些,更體貼人些。
他說:「先生,我不希望你把我想成蠻不講理的人,我是通過理智得出這個結論的。我買了大量有關這些問題的書。因為我父親具有這些晦澀難懂的書的全部知識,而我是這方面的唯一繼承人。我還繼承了他的圖書館。但是我要對您講的,不是根據我讀過的書,而是我的親眼目睹。」
布朗神父點點頭,那人又繼續講下去,好像在斟酌詞語。
「就拿我大哥那件事來說吧,最初我不能肯定,在發現我大哥被槍殺的地方沒有任何痕跡和腳印,而且手槍在他旁邊。但當時他剛剛收到一封恐嚇信,肯定是從我們的仇敵那裡來的。信上有一個記號,像是一把帶翅膀的匕首。這是兇手充滿邪惡的把戲之一。一個女僕說,在黃昏時候看到有什麼東西沿著花園的圍牆移動,那東西很大,不可能是一隻貓。事情就是這樣。我想說,如果兇手要來,他就會想方設法不留痕跡。可是,當我二哥斯帝芬死的時候,情況就不一樣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什麼都知道了。在工廠的一個塔樓下面,一台機器轉個不停,旁邊有一副腳手架,我二哥倒在撞擊他的鐵錘下面之後不久,我就爬到平台上去了,結果並沒有發現有別的東西可以打到他的頭。不過我看到了我要看的東西。」
「在我和塔樓之間,工廠的煙幕滾滾而來。我從塔樓的一條縫中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披著一件像是黑斗篷的東西。硫磺色的煙霧瀰漫在我和塔樓之間,當煙霧散開之後,我抬頭看看遠處的煙囪,那兒並沒有人。我是一個神志清醒的人,我要問你們這些神志清醒的人,在那令人頭暈目眩,無法攀登的塔樓上,怎麼會出現黑人形呢?他又是怎麼離開的呢?」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貌似獅身人面象的神父,沉默片刻後突然說:「我二哥的腦漿都被打出來了,而屍體上又沒有多少傷痕。後來我們在他的口袋裡發現了一封警告信。日期是出事的前一天,上面印有帶翅膀的匕首的標誌。」
他接著說,語氣很嚴重,「那個帶翅膀的匕首不是隨心所欲畫上的,更不是偶然留下的。對於那個令人生厭的兇手來說,沒什麼是偶然隨意的事,雖說那是陰險惡毒的圖像。他的腦筋不僅包含著精密的策劃,而且還有各種標誌和暗語,無聲的信號和沒有文字的圖像。這圖像是兇手的象徵,是世界上人們所知道的最壞的那種人。他是邪惡的超乎想像的神秘主義者。目前我並不假裝識破了這些秘密的信號與圖像,但似乎可以肯定,所有不同尋常甚至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必定與這些東西有關。這些可怕的標記和那個煙囪頂上象斗篷一樣的人難道沒有關係嗎?」
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說:「您是說他就像飄浮在空中一樣?」
艾爾墨回答說:「就像是《聖經》上那個術士西滿干的,這是黑暗時代最常聽見的預言——假基督會飛。無論如何,恐嚇信上有飛著的匕首,不管他會不會飛,反正它殺了人。」
布朗神父問:「你注意到恐嚇信用的是哪種紙,是不是一般的紙?」
艾爾墨板起面孔說:「你會看到它像什麼樣子。因為今天早上我也收到了這樣一封警告信。」他坐在椅子上,向後靠著,兩條長腿從他那有點短的綠色晨衣下面伸出來。長滿鬍鬚的下巴靠著胸部,他把手伸進口袋,用僵硬的手摸出一張紙來,並揮動了幾下。他的整個姿勢使人想到一種偏癱症。但後來,神父講的一席話對他產生了奇特的效果,使他的臉都變紅了。
布朗神父看了看艾爾墨給他的那張紙。那是一張罕見的紙,紙面相當粗糙,因為它來源於一個藝術家的速記簿,紙上用紅墨水畫了一把匕首。上面配的翅膀像是荷爾墨斯神的鞭撻一樣,上面寫著:「收到本條子的第二天,死神就會降臨到你頭上,如同降臨到你哥哥的頭上一樣。」
布朗神父將那張紙扔到地上,筆直地坐在椅子上,厲聲說:「你不能被這無聊的事嚇倒,惡魔總是設法讓我們絕望,然後找不到人幫助。」
讓神父吃驚的是,這個垂頭喪氣的人驚動一下,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像如夢初醒一樣。艾爾墨用神秘而奇怪的聲音吼道:「你是對的。你是對的。惡魔將發現我根本沒有絕望,也不是沒有幫助。也許跟你想像的相比,我更滿懷希望,也有更好的補救辦法。」
他皺起眉頭,對著神父站著,兩手伸進口袋。神父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沉默中,有一陣拿不準這位長期處於險境的人是否腦筋已受到打擊。可聽他說起話來,又是很嚴肅,很鎮靜的樣子。
艾爾墨說:「我肯定,我的兩個哥哥是因為用錯了武器而失敗的。菲利浦死後,手中還握著左輪手槍,所以人們認定他是自殺。斯帝芬有警察保護,可他的感覺使他顯得荒唐可笑:他不准警察跟在他身後,當他從樓梯爬上平台,在上面只站了一會就出事了。他們兩個都成了笑柄,他們的遭遇使圍繞我父親臨終前的那種奇怪的神秘的事物成了人們懷疑的對象。我一直知道,對於我父親,人們瞭解的遠遠不夠,他研究魔法,而最終還是倒在斯特雷克這個惡棍的黑魔法之下。這是真的,我的兩位哥哥都是對抗手段的錯誤。對抗黑魔法不需要塵世上的智慧,而要用銀白法術。」
神父說:「那要看具體情況,您的白法術指的是什麼呢?」
「我指的是銀白法術。」另一個人低聲說,好像在密謀什麼。停了一會兒,他又說:「你懂我的銀白法術嗎?請稍等一下。」
他轉過身,打開了中間嵌有紅色玻璃的門,走進那邊的走道。屋子不像布朗神父想像的那樣深,而另一間房子的門在過道的一側。神父想:無疑這是主人的臥室。主人是身著晨衣從這裡走出來的。過道的一邊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普通的衣帽架,上面掛了許多褪了色的普通舊外套和帽子,另一邊有一些有趣的東西,是一個楓木製的舊餐具櫃,裡面裝了些舊的銀餐具,以及一些用作紀念品的古代武器。艾爾墨就停在那裡,抬頭望著一把老式長柄手槍。
過道那邊的門幾乎是關著的,沒有任何裝飾。從門縫射進來一道白光。神父天生對自然界的東西反應敏捷,這道異常的白光告訴了他外面發生的事情。他從房子主人身邊跑過,主人被嚇了一跳。神父打開了門,面對白茫茫的一片。通過門縫看到的白光,不僅僅來自太陽的直射,也是白雪的反光。紛紛揚揚的雪落在鄉村的土地上,使大地雪白一片,潔白無暇。布朗神父高興地說:「無論如何,這就是銀白法術。」然後他轉過身,一邊向廳房走,一邊嘀咕道:「我想,銀白法術也是如此。」因為白光照在銀器上,黑暗的軍械庫中的古代鐵器也被映亮。面帶沉思,頭髮蓬鬆的艾爾墨頭上似乎有一個銀色光環。他在陰影中轉過臉來,手裡拿著一把奇特的手槍。
他問:「知道我為什麼選這種老式的大口徑手槍嗎?因為我可以裝上這種子彈。」
他從餐具櫃裡檢出一把銀匙,用足了勁把上面的小頭像掰了下來,又說:「咱們回到那間屋裡去。」
重新落座後,艾爾墨問:「你讀過鄧迪之死嗎?鄧迪子爵是蘇格蘭宗教反對派領袖。他起兵反對英王查裡一世和查裡二世,他有一匹黑馬可以直衝上懸崖。你知道嗎?只有用銀子彈才能打死他,因為他把自己賣給了魔鬼。你總相信有魔鬼吧?」
「對」,布朗神父說,「我是相信有魔鬼,但我不相信鄧迪和黑馬這一套。我瞭解的崇拜魔鬼的人和你說的那個不同。我只舉一人為例。他是鄧迪同時代人,蘇格蘭國務秘書斯太爾的伯爵達爾林普爾。他於1692年屠殺了大批天主教徒。他才是把自己賣給魔鬼的人。但他是一個知識淵博的律師,也是一個有理想的政治家,而不是騎著黑馬衝上懸崖的人。他的面孔非常聰明機警而美麗。」
艾爾墨叫了起來:「老天可以作證。約翰。斯特雷克的臉正是如此。」
然後他站起來,聚精會神而神色奇怪地看著這位神父,他說:「你在這裡等一會,我拿些東西給你看。」
他從中間那道門走回去,並隨手將門關上。神父想,他是向餐具室或是臥室走去了。布朗神父仍端坐在那裡,出神地盯著地毯,他在苦思冥想。一兩分鐘之後,他站起身,並悄悄走到電話旁,給警方總部的朋友博依恩打了個電話。他悄悄地說:「我本來想給你講講艾爾墨先生的事。這事很古怪離奇,我想這裡面有些名堂。假如我是你的話,我會馬上派人來這裡,並把這座房子包圍起來。要是發生什麼事,就會出現一些令人驚訝的東西。」
然後它回到原位坐下,目不轉睛地看著深色地毯,上面閃爍著血紅色的光芒。這道光是從玻璃門那邊來的。那光線裡漏出什麼東西使他的心思飄浮不定。
從關著的門那邊傳來一個人的號叫。與此同時,傳來一聲槍響。射擊的回聲還沒有消失,門猛地開了,主人搖搖晃晃地走進屋子,大衣從肩膀處撕破了一半。他手裡的長柄手槍還冒著煙。看上去他的四肢在發抖,部分原因是由於他發出一種不自然的笑聲。
「光榮歸於銀白法術。」他叫道,「光榮歸於銀彈頭。這惡魔多次倖免,這次可遭了報應,我終於為兄長報了仇。」他跌坐在椅子上,槍從手中滑落到地上。布朗神父從他身邊飛奔出去,穿過玻璃門,走向走道。他跑的時候,把手放在門栓上,好像要進去,他垂下頭站了一會,像是在檢查什麼,然後跑去打開外門。
在那片雪地上有一個黑色的東西,像個大蝙蝠,仔細看卻是個人。他面朝下躺著,頭部被一頂大黑帽完全遮著。蝙蝠的翅膀是一個很大的斗篷,兩隻寬鬆的側邊,雖然布朗神父認為看出有一隻手在那裡,可實際上兩隻手都遮住了。當他走進一看,才發現斗篷邊上有金屬武器閃爍著光芒。像雪地上的一隻黑鷹。神父在周圍踱來踱去,仔細看看遮在帽子下面的那個人,正是主人描述過的那張面孔,漂亮,充滿智慧,帶有懷疑的嚴峻神色的臉。
布朗神父嘟囔道:「我被騙了,這看起來真像個大吸血鬼,像一隻猛禽一樣猛撲下來。」
「除此以外又能怎麼進來呢?」過道那邊傳來聲音。布朗神父抬起頭來,看見艾爾墨站在那邊。
「難道他是走進來的不成?」布朗神父含糊其辭地說。
艾爾墨伸長手臂,作出掃視這片雪景的姿態。
他用有點顫抖而深沉的聲音說:「看這雪地上一片潔白,幾英里都沒有斑點,除去這具屍體的黑污漬之外,根本沒有別人的腳印。也沒有從其他地方到這所房子來的腳印。」
他表情古怪地看著眼前這個小個子神父,精神集中地說:「我要給你講講別的事情。他披著那頂斗篷,走起路來顯得太長。由於他的個子不太高,所以拖在後面像是王族的拖踞一樣。如果你要看,將它從他的身上翻開看。」
布朗神父突然問:「你們兩個到底怎麼了?」
艾爾墨說:「事情發生得太快了,簡直無法描述。我從門那裡往外看,正想轉回身子的時候,突然捲來一陣風,好像我遭到空中轉動的輪子的不斷打擊,打得我團團轉,我便盲目地開了一槍。後來,我什麼也沒看到,只看到你剛才所看見的。我敢打賭,要不是我的手槍裡裝著銀彈頭,就看不見眼前這一切啦。躺在雪地上的就會是另一具屍體了。」
布朗神父說:「順便提一下,我們是否該讓那具屍體丟在這裡,或者你願意將他帶到你的屋子裡去?我想那就是你的臥室了。」
艾爾墨趕緊說:「不,不,我們得讓他留在這裡,直到警察過來看過為止。此外,我這回可受夠了刺激,不管還將發生什麼,我都要去喝一杯。等到警察到來,如果警方願意,也可以吊死我。」
在中間那套房子裡,艾爾墨跌坐在棕櫚樹和養魚缸之間的椅子上。當他東倒西歪地走進屋子的時候,差點把養魚缸弄翻了。他把手伸到幾個壁櫥和角落裡亂摸,最後終於找到一瓶白蘭地。他任何時候看上去都不像是井然有序的人,此刻他亂糟糟的,簡直亂到了極點。他大口大口喝下白蘭地,開始有點發燒似的說些什麼,好像是為了填補這片寂靜。
他說:「雖然你親眼目睹了一切,可你仍然不相信。請相信我,斯特雷克和艾爾墨一家人人心不合的內幕還多著呢。除此以外,你應該相信眼前這一切。你應該相信那些混人稱之為迷信的所有事情。噢,老太太講的有關幸運、魔力,也包括銀子彈的故事裡是有些道理。難道你對他們還不以為然?你作為天主教徒,對他們又怎麼說呢?」
布朗神父微笑著回答:「我說,我是不可知論者。」
「廢話。」艾爾墨不耐煩地說,「相信這些事是你的本分。」
「是的,我當然相信一些事情。」布朗神父讓步說,「但有些事我就是不相信。」
艾爾墨前傾著身子,異常聚精會神地凝視著他,差不多像個催眠術家,「你相信。」他說,「你相信每一件事。甚至當我們否定時,我們還是相信一切。否定論者相信,不相信者相信。善與惡圍著一個輪子轉,神和人是可以轉化的。」
布朗神父說:「我不相信。」
外面已近黃昏,在這冰天雪地裡,大地看起來比天空還亮。布朗神父在走廊的入口處,從半開的窗子可以模糊看見,有個巨大的人站著。他偶然從落地窗子看到,兩個同樣不動的人影把窗子遮住了。帶彩色玻璃的內門半掩著,在離走廊近的那頭,兩個人影在傍晚時分的地平線上顯得又大又怪,博依恩已經執行了他的電話命令,派人將這所房子包圍起來了。
「說不信有什麼好處?」主人仍像催眠術家一樣注視著布朗神父,固執地說:「你親眼看到了這永恆戲劇的一部分。你已經看到了斯特雷克威脅要用黑魔法殺死艾爾墨。你已經看到了艾爾墨用銀白魔法殺死了斯特雷克。你現在看到艾爾墨活著和你談話,可你還是不相信。」
「是的,我不相信這個。」布朗神父說,然後從椅子上站起來,好像這次拜訪就到此為止。
「為什麼不信呢?」主人問。
雖說神父只是稍微把聲音抬高了一點,但聽起來就像鐘聲一樣洪亮,遍佈房間的各個角落。
「因為你不是艾爾墨。」他說,「我知道你是誰。你就是約翰。斯特雷克,你把三兄弟中的最後一個也殺了,他正躺在外面的雪地上。」
主人傻了眼,他眼球突出,想通過最後的催眠術來迷惑和征服他的對手,然後他猛然朝邊上動了一下。這時他身後的門開了,一個身穿便衣的彪形大漢平靜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另一隻手垂著,但手中握著一把左輪手槍。主人慌亂地往回看,看到寂靜的房子裡,各個角落都佈滿了便衣警察。
當天晚上,布朗神父和博依恩博士一道,就艾爾墨一家的慘案又作了一次長談。目前,對本案的事實已不再有疑點了。因為約翰。斯特雷克已經坦白了他的身份,甚至可以說承認了他的罪行。更確切的說,是在吹噓他的勝利。最後一個艾爾墨死去了,使他圓滿的完成了他一生的工作。與這一事實比較,別的任何事,包括他本人的生存,對他來說,都不值一提。
「那個人屬於一種偏執狂。」布朗神父說,「他對別的任何事,甚至對別的種類的謀殺都不感興趣。因此我還要感謝他,由於想到今天下午有許多次危機都平安度過,我真感到寬慰。無疑,你們會想到。他除了編造有翅膀的吸血鬼和銀子彈的故事之外,本來可以賞我一顆普通的鉛頭子彈,然後走出那房子。我老實告訴你,我多次想到這個結局的。」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動手。」博依恩說,「我不明白這件事。你到底是怎麼發現的,你又發現了什麼?」
「哦,你給我提供了很有價值的信息。」布朗神父謙虛的回答:「我是說,斯特雷克簡直是個很有想像力,很有創造力的撒謊大王,說謊時鎮定自若。今天下午他需要說謊應付緊急情況,他確實恰如其分地應付了場面。或許他唯一的錯誤就是編造了一個超自然的故事。他想,既然我是個教士,就應該相信任何事。而其他人卻沒有這種想法。」
「可是,我無法明白事情的頭尾。」醫官說:「你確實需要從頭說起。」
「開始就是一件晨衣。」布朗神父簡要地說:「那確實是我碰到過的最完美的偽裝。當你在屋子裡碰到一個穿晨衣的人,你自然會想到他是在家裡。關於這一點我也是這樣想的。可後來,奇怪的小事情開始發生,當他卡喳一聲取下手槍,伸直手臂卡噠地扳響時,就像一個人想肯定這怪武器中沒有子彈似的。我不喜歡他找白蘭地或差點撞倒魚缸的動作。因為一個人家裡有這種易碎的東西作擺設時,他應該養成避開那些東西的自然習慣。這些也可能是想像出來的。但真正的第一個疑點是這樣的。他從兩個門之間的狹窄過道出來,但這過道只有一扇門通往一個房間。所以我想,他是剛從臥室出來的。我試著拉拉門把手,但門是鎖好的。於是我從鎖眼裡窺探了一下,發現屋子裡不但沒有床,而且別的什麼都沒有,完全是一間空蕩蕩的房間。所以他根本不是從房子裡出來的,他來自房子外邊。當我發現這一切時,我認為我看到了所有的情況。」
「無疑,可憐的阿諾德。艾爾墨是睡著的,或許他睡在樓上,穿著晨衣走下來。在走廊的盡頭,他看見了他的仇家,一個身材高大,長著鬍鬚,帶著一頂寬邊黑帽子,穿著一件下擺特大的大衣的人。他從未見過這種特別的穿著。斯特雷克猛撲上來,卡住他的脖子,或是刺了他。這點要到驗屍時我們才能肯定。斯特雷克站在衣帽架和壁櫥之間的過道上,用勝利的眼光看著他最後的敵人。這時他聽見客廳那邊有腳步聲,這點他沒有想到。從落地窗那邊進來的是我。」
「他的偽裝動作之快,簡直可稱奇跡。那不是偽裝,那是一幕傳奇的演出,一個臨時拼楱出來的演出。」
「他摘下那頂又大又黑的帽子,脫掉那件黑斗篷,穿上死者的晨衣。這件晨衣比他的身材短,所以後來他坐在椅子上,長腿露在外面,這也引起了我的懷疑。然後他就作了一件令人生厭的事情。至少可以說,他的作案方式嚴重影響了我的思路。他把屍體掛在衣帽鉤上,然後用斗篷將其包上,用他的大帽子把頭部全部遮住。將屍體藏在門已鎖好的小過道裡,這是唯一的辦法。有一次我走過衣帽架,都只以為掛得是衣服,想到這裡我就不寒而慄。」
「他可能想到,我隨時會發現,衣帽架上掛著屍體是無法解釋的。於是他採取了更大膽的辦法,自己發現屍體,自己解釋屍體的由來。」
「於是這個令人驚奇又令人害怕的靈活頭腦想出了替身這個主意。交換角色。他已經承擔了阿諾德。艾爾墨的角色,那麼他死去的敵人為什麼不能承擔斯特雷克這個角色呢?這個陰險而富於幻想的人,他的想法五花八門,就像一些可怕的幻想——兩個敵對的人彼此打扮成對方,向化妝舞會走來。只不過這個幻想不是化妝舞會,是死神在跳舞。」
布朗神父那灰色的眼睛凝視著空中。他的眼睛不眨眼時是最吸引人的。他繼續簡單講下去。
「一切都來自天主,尤其是理智,想像和思想本身都是善良的,甚至當它們走上邪路時,我們也不能忘記他們的根源。現在這個人以超常的能力走上了邪路。他有講故事的能力,他簡直是個偉大的小說家,只不過他的創作能力用在了實際和邪惡的目的上了。他是用虛假的事實來騙人,而不是用真實的幻想。」
「起初他是用巧妙的借口和有細節的謊言來欺騙老艾爾墨。即使如此,開頭也只不過是誇張的故事,跟小孩說他看到英國國王一樣都是小小謊言而已。然而不斷發生的道德敗壞和驕傲自大的邪惡行為在他身上變得不可遏制。他對自己編造故事的敏捷,鋪排故事的創造力和巧妙性越來越自負。小艾爾墨們說,他總是對父親施妖術,那是真的。那是天方夜譚中小說家對暴君施行的魔法。直到最後時刻,他會帶著詩人般的驕傲和騙子那種深不可測的虛假勇氣走遍全世界。他可以永遠編造天方夜譚,即使脖子上套著絞索,他仍要講。現在絞索已經套上了他的脖子。」
「正像我說的那樣,可以肯定,他不僅將此事作為陰謀,而且也作為幻想來欣賞。他開始用錯誤的方式講述真實的故事,也就是把死人當成活人,把活人當成死人。他穿上艾爾墨的晨衣,開始進入艾爾墨的靈魂和肉體。他看著躺在冰天雪地中的屍體,好像那就是自己的屍體。他用奇怪的方式把屍體推開,使人想起黑鷹對著獵物猛撲過來的樣子。他不止是用那黑色而飄舞的大衣來掩蓋屍體,而且用神秘的故事來掩蓋它。在故事中,這只黑鷹只能被銀彈頭打下來。我不知道是壁櫥裡的銀光還是門外的白雪向這位有強烈藝術性格的小說家提供了銀白法術。用白金屬來對付魔法──這個主題思想,不論他是怎麼起的頭,他都像詩人一樣把它轉變成自己的想法,像一個重實際的人一樣迅速動手。他把那屍體當成斯特雷克的屍體一樣,胡亂踢到雪地上。這樣就完成了角色的交換與轉變。他盡量把斯特雷克說成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在空中到處飛翔,爪子可以至人死地。是個哈比式的怪物。由此來解釋為什麼雪地上沒有腳印以及其他不正常的事。作為一種厚顏無恥的藝術作品,我非常讚賞他。實際上,他是把案情中有矛盾的一點轉化為對案情的論證。」
博伊恩博士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說:「那時你發現實情了嗎?」他問,「我想知道的是,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又是什麼時候開始拿準的呢?」
他的朋友說:「我給你打電話時,實際就已經開始懷疑了。不過就是那關著的門裡發出的不斷變化的光亮,就像是濺上去的血在呼號復仇。這光為什麼有這種變化?因為太陽還沒有出來,這只能是由於後門時開時關。但如果他是出去看到了他的敵人,他就要提高警惕並進行防衛和呼救。然而他是過了一段時間才大吵大鬧的。於是我就感覺他是出去幹了什麼……,或者說是出去準備什麼了。但至於我是什麼時候弄准的,那是另一碼事了。我知道,就是在這最後關頭,他想用符咒般的眼光和聲音作為黑魔法來催眠我。當然,他以前也常用這種方式來對付老艾爾墨。這不僅是他的言語方式,而且是他的行動方式。這就是他的宗教和哲學。」
醫生聲音沙啞而幽默地說:「恐怕我是一個講實際的人,對宗教和哲學從來不過問。」
布朗神父說:「直到你動手幹的時候,你才會講實際。聽我說,醫生,你很瞭解我,我想你知道,我不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你知道,我瞭解各個宗教裡有各種人。邪教裡有好人,正派教中有壞人。但我知道,作為一個講實際的人我只懂得一個小小的事實──完全實際的觀點。這就是我從實際經驗中總結出來的。這就像是動物表演的絕技,像好酒的商標一樣。我很少見過會奢談哲理的罪犯。他滔滔不絕地大談一個教派,而他本人對這個教派其實並不信仰,所知也很少。他只是為了達到某個目的,而利用該教派作為幌子。這就是流氓哲學。」
博伊恩說:「哎呀,我本來認為,流氓很可能聲稱信仰他選擇的宗教。」
神父贊同地說:「是的,他可以聲稱他信仰一種宗教。為了某種目的,他還可以用虔誠的話語和偽善的行為,來加深人們對他宗教信仰的認知。但那不會是一個真正的宗教。因為他不可能從真正的宗教信仰中吸取任何於他有用的資料。這個罪犯把魔法和信仰結合起來,狐狸尾巴就更快的現出了原形。」
醫生笑著說:「說心裡話,我不知道您是在控告他呢,還是在為他辯護。」
布朗神父說:「我不是在為一個自封天才的人辯護,因為藝術家無論如何偽裝,總會暴露自己的天才。這個罪犯本來會作出可怕得多,奇特得多的事情的。」
神父望回走的時候,大雪紛飛,冷風刺骨;雪花很快掩蓋了他身後的腳印,也把那邊雪地上屍體的血跡從他記憶中抹去了。他那一陣混亂的思緒和隨後的憂鬱心情都被丟在腦後。
他邊走邊看著這銀裝素裹的大地,心想:那人關於白魔法的說法還是對的。只是他沒找對地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