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氣轉暖,暮春之夜寒意料峭。
紅月亮酒吧位於西銀座一條熱鬧非凡的胡同.秋崎龍雄用肩膀頂開一扇漆黑。沉重的百葉門,走了進去。
裡面煙霧騰騰,這得燈光昏暗不明。站在一旁的女招待,扭過一張白臉嗲聲嗲氣地招呼龍雄。右側是櫃檯,廂座設在盡裡頭。龍雄瞅了一眼,廂座裡坐滿了顧客和女招待。
兩個彈吉化的人,站在裡邊彈唱,顧客摟著女招待跳舞。龍雄侷促地從他們身後擠過去,坐到櫃檯跟前。酒保站在擺滿洋酒的酒櫃前兌雞尾酒。他身旁站著兩個女招待,一個穿和服,一個一身西裝。
「您要點什麼?」
眼睛大的一個問道,很漂亮、年輕,看來不像是老闆娘。
「威士忌蘇打。」
他要了一杯威士忌加蘇打。這時,三四個女招待送走客人,便踱到龍雄跟前。
「您來了,歡迎,歡迎!」
龍雄喝了幾口,這時一個女招待挨著他坐下了。龍雄打量著她的臉問道:
「你是老闆娘?」
女的笑了。
「對不起,您弄錯了。媽咪還要漂亮哩,您瞧那邊。」說罷,扭頭用眼睛示意。
廂座裡,三個女的挾著一個顧客,顧客已醉得相當可以了,一隻手摟著女人的肩膀。分不清哪個是老闆娘。他正要問,其中一個把臉轉過來,手上夾著香煙,站起身走了過來。
「瞧!媽咪過來了。」身旁的女招待說。
那女子身穿和服,細高挑兒,比想像的要年輕,一長臉,細眼睛。黑地碎白花紋的和服上繫著黃腰帶,打扮得不俗氣。她裊裊亭亭地走過來。
「晚上好,初次見面。」她端詳著龍雄。笑盈盈地說,「不知該怎麼稱呼您。」又立即對身旁的女招待說:「不僅是醉酒的緣故,也許是上了年紀?最近我常常把客人的模樣一下子給忘了。」她轉過臉,鼻子的輪廓很美。
「媽咪!」
女招待正要站起來,老闆娘使了個眼色,示意叫她坐下,手指按住龍雄的肩膀。
「是第一次來吧?」她裝模作樣地歪著頭,湊在龍雄的耳際,嬌聲嬌氣地問。
「是的,聽朋友說,這兒生意興隆。」
龍雄端著酒杯,扭過身來。湊近看,女人笑時,眼角上已有細細的皺紋,臉頰上還光艷照人。
「真的?那太高興了。請多光顧。」
這時,三個客人推門進來。女招待在後面「媽咪,媽咪!」喊個不停。於是老闆娘離開龍雄,身旁的女招待也朝新來的客人奔去。
—原來她是舟圾英明的情婦!
林子裡的冰塊磕碰著牙齒。龍雄喝著黃澄澄的飲料,出神地想著。女人的面影已留在眼簾裡了,可是他還想看她一眼。
方才一直沒有留意,坐在一旁同別的女招待說話的客人,此刻正盯住龍雄看。一會兒,他拿起自己的杯子踱過來。
「你是第一次來吧?我今晚是第三次。」
此人戴一項貝雷帽,三十二三歲。樣子像公司小職員,兩眼醉意朦朧。剛才他一直獨自喝悶酒。
龍雄不知所措。
他雖然沒有放棄追蹤上崎繪津子的念頭,可是她的背後出現了舟阪英明。事態有了新的發展。案子的範圍越來越廣了。三千萬元支票肯定落到右翼頭子手裡了。
迄今為止,龍雄總以為山杉喜太郎操縱著「倒票爺」,看來並非如此。「倒票爺」的後台是舟阪英明這個右翼頭子。正巧山杉得知昭和電器製造公司急於籌措一筆款子,便把情報出賣給舟阪英明。
因此,在這個案子中山杉也扮演了一個角色,但運籌帷幄的主謀卻是右翼頭子舟阪英明。這樣看來,在R相互銀行中自稱崛口的「倒票爺」和他的幾個同謀是怎麼一路貨色了。議員巖尾輝輔的名片不過是戲中的小道具,被他們用來做手腳的。
龍雄從關野科長的遺書中,瞭解事情的詳細經過,並把要點記在記事本上。至於巖尾輝輔議員這張名片,龍雄打算過幾天去查一下來歷。
可是,案子的關鍵人物自稱崛口的「倒票爺」,關野只寫了一行字,三十來歲,瘦長臉。沒有記下別的特徵,單說三十來歲,瘦長臉。不足為憑。不過,一般人對別人的長相只能留下模糊的印象。
龍雄之所以要來紅月亮酒吧看看,因為他有種茫然的期望,或許能在這兒找到崛口。當內野提起這兒的老闆娘是舟阪的情婦時,他腦子裡便閃過這個念頭。
龍雄本來不清楚崛口的長相,只是覺得崛口同舟阪有聯繫,他不會不到這酒吧來。崛口根本沒有必要東躲西藏。警方還沒有動手破案,他盡可以滿不在乎隨便上街閒逛,很可能在紅月亮酒吧露面。龍雄覺得,只要崛口出現在自己面前,他有把握認出他來。
這樣一想,上崎繪津子在他心目中漸漸淡漠起來。龍雄意識到,山杉商事公司已成為支流,發現崛口才是案子的主線,他直感地認為,追查這條主線才是關鍵。
然而,他又感到不安。
那就是因為有舟阪英明這個人在,或者說有右翼勢力這個特殊組織存在。他擔心崛口會藏身於這個組織之中。這樣一來,置身在這個組織之外的他,便會感到束手無策。
然而,崛口會不會是普通的「倒票爺」呢?
這是ˍ條可靠的線索。只要崛口不是那個組織裡的重要人物,只是偶然被利用一下,他準會一個人在街上閒逛。
龍雄把希望寄托在這一點上,但他擔心會出現別的情況。
他怕舟阪一夥得知崛口受到追查,會起而反撲。舟阪雖然是戰後起家,卻是右翼勢力中的新興力量。一想到右翼勢力組織這個怪物,龍雄不禁不寒而慄。
可是,山杉商事公司的上崎繪津子為什麼出入舟阪英明的公館呢?他們僅是一般來往,還是有別的關係?龍雄不得而知。
他無法撇開上崎繪津子這條線索,中間為了追查崛口,才貿然進了紅月亮酒吧。秋崎龍雄游移不定,恰好說明他這個外行偵查的局限性。
坐在龍雄身旁的那個男子,舉起酒杯,做出乾杯的姿勢。
「在這地方,你若不是常客,根本吊不到什麼女人。」
可不是,他的身邊一個女人也沒有。他的身子挺結實,一副嚴厲的面孔。鼻子挺大,一雙骨碌碌四處張望的大眼睛,脖子又短又粗,寬寬的肩膀,實在其貌不揚,衣著並不講究,只有頭上那頂貝雷帽還說得過去。像他這副尊容決計吸引不了酒吧女郎。龍雄出於無奈,隨便應付他幾句。那人已經醉了。
「老弟,老闆娘倒對你有點意思。原先準是藝妓,不知什麼人是她的老公?」
說罷,嘴裡還不住嘟嘟囔囔地念叨,專拉下腦袋,用杯子敲敲櫃檯,大聲嚷嚷要酒。
龍雄若無其事地朝老闆娘瞅了一眼。此刻她陪著剛來的三個客人坐在廂座裡,嬌聲嬌氣地說著話。另外還有四個女人擠在一起。這一夥大概是所謂「談生意的客人」。
相比之下,老闆娘確比哪個女人都灑脫。她嫣然一笑,側臉是多麼嬌媚。應付客人相當熟練。眼睛不時向其他桌子瞟掠。只有這個時候目光才變得很銳利。她隨時招呼旁邊走過的女招待。吩咐她們送酒什麼的。客人杯子裡的酒,她也端起來喝,嘻嘻哈哈,可是對生意一點也不馬虎。
一想到她是舟阪英明的情婦,龍雄不由得感到從她身上散發出一種妖氣。
龍雄不動聲色地朝店堂內的客人掃了一眼。
——三十來歲,瘦長臉。
這是他要找的人的根據。起先他認為僅憑這一條很靠不住,可是沒料到,此刻倒成了衡量人的尺度了。
四十歲以上的人可以排除在外。再說來這樣酒吧的人中,上了年紀的居多。鑒別起來比較容易。
凡是白頭髮、禿頂的人,可以不管。顯然是五十出頭的人更不考慮。他以這個標準,用眼睛來回篩選顧客。
燈光昏暗,煙霧瀰漫,看不很清楚。還有坐在廂座裡的客人,更不能走過去張望。正在困惑之際,他心中又產生新的疑慮。
三十來歲,瘦長臉。關野科長寫得實在太簡單了。這豈不說明對方沒有給他留下特殊印象嗎?就是說,自稱崛口的人,實際上沒有什麼惹人注意的特點。僅憑這些條件去識別相貌,實在無從著手。
既然印象淡薄,那麼三十來歲也罷,瘦長臉也罷,都是含糊不清、不確切的說法。年齡的印象,因人而異。目擊者的證詞,往往有很大出入。即使說長臉也是模稜兩可,實際上未必是長臉。
—
—一僅憑這兩點,難道能識別出來嗎?
龍雄又把視線落到自己的酒杯裡,手臂支在櫃檯上,茫然地陷入了沉思。坐在身旁那個戴貝雷帽的人醉意腰肌,低聲哼起小調來。
龍雄第三次老紅月亮酒吧,是在第三天晚上,九點剛過一點。
酒吧裡仍然生意興隆。龍雄剛一進門,女招待一齊朝他看。她們是現金交易,一見不是熟客,使轉過臉,扭回到自己客人一邊。
龍雄朝店堂內掃了一眼。老闆娘不在。櫃檯前坐著五六個客人。上次見過的「貝雷帽」也在其中。今晚有兩個女招待坐在他的左右。他似乎也變成熟客了,仍然是醉醺醺的,跟女人說著話。
龍雄剛坐下,一個扁平臉的女人鎮到櫃檯前,問道:
「您來了。要點什麼?」
龍雄回說要威士忌蘇打後立刻問起:
「喂,老闆娘呢?」
他馬上意識到問得太急了,但這是他最關切的事。
「媽咪嘛,」女人瞇起眼睛盯住他看,「剛出去,一會兒就回來。」說完抿著嘴笑了笑……龍雄喝著酒,還像前天晚上那樣,觀察著店裡的情況。
廂座共有五個,一桌坐著一位白髮紳士,手按著一個女招待的肩膀,勸她喝酒,另外四個女招待陪著他。大概是這裡的上客。另一桌上,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帶著三個年輕小伙子,看樣子是上司帶著部下來的。第三桌是四個中年男子在高談闊論。第四泰是三個已過中年的公司職員,一看便知為談公事而來。最裡邊一桌,因為光線暗淡,看不清楚。好像只有一個顧客,卻有三個女人陪著他,仔細一看,原來摟著一個女人。
—這樣子能找到崛口嗎?
龍雄忐忑不安,心裡覺得這樣做毫無意義,白費勁,空忙一陣。
忽然,後面有人拍他肩膀,回頭一看,原來是『貝雷帽」端著酒杯,在朝他笑。
「晚上好,您又來了!」說著,踉踉蹌蹌地在龍雄身旁坐下,咧著嘴,露出一口黃牙,寬大的鼻子上起了皺紋。
「我好歹在這兒有點吃得開了。」
他顯得很高興,「喂!」的一聲,招呼那兩個女招待。
「那不錯啊。」
龍雄舉起酒杯。
「哈哈,你也快了。瞧你相貌堂堂,比我容易上手。」他端詳龍雄的臉,嘻嘻一笑道:「不過,你好像在打老闆娘的主意。」
龍雄微微一愣。話雖單純,他會不會有更複雜的用意呢?怎樣理解他的話呢?龍雄一時難下判斷。
這時門開了,進來一個人。龍雄朝門口處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原來是上崎繪津子進來了。
2
龍雄趕忙朝櫃檯低下頭,裝作喝酒的樣子。此刻不能跟上崎繪津子照面。
上次他去山杉商事公司,要求通融一筆現款,說是經理答應的。現在山杉喜太郎大概已出差回來了,上崎繪津子准知道龍雄說的是謊話。所以,在這兒叫她看見,事情不妙。再說要冷眼觀察她的話,還是不被發現為好。幸虧上崎沒有朝龍雄這邊走來,在櫃檯最邊上坐下。中間隔著三四個人,彼此誰也看不見誰。龍雄則用心地聽上崎說話。
「媽味呢?」上崎問女招待,口氣很隨便,足見她是這裡的常客。
「剛出去,馬上就會回來的。」女招待回答。
「是嗎?來林社松子酒加檸檬水吧!」
「好的。」
頭髮梳得光溜溜的酒保,臉上堆著慇勤的微笑,向上崎繪津子微微一鞠躬。
「您來了。」說著搖搖雞尾酒攪合器。
坐在龍雄旁邊的「貝雷帽」探出身子,朝上崎望了一眼。
「喂,她是誰?」他小聲地問旁邊的女招待。
「媽咪的朋友」
「是商店的老闆娘吧?」
「哪兒啊,不是的。」
女招待只是搖搖頭,不加說明。「貝雷帽」好像被說服了,把酒杯送到嘴邊。
從女招待的話裡,龍雄猜測上崎繪津子同這裡的老闆娘有關係。那也是同舟報英明的關係。進一步說,是開場同山杉喜太郎的關係。其間騙取了三千萬元的「倒票爺」在活動。那麼,「倒票爺」潛伏在什麼地方呢?三千萬元不可能一個人獨吞的,給三成酬金的話,也有六百萬,凡是出了力的同夥,也該分到三百萬把。
龍雄很難想像,他拿了一大筆不義之財竟能按兵不動。也可以考慮,騙子窩藏在舟圾的組織裡。警方既不追查,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哪兒都敢去。說不定此時此刻帶著女人去哪個溫泉了,也可能在東京某個大飯店或什麼酒家花天酒地哩。
為了這筆錢,關野科長做下妻兒老小自殺了。一方面是善良的人付出生命,遺屬痛哭不已;另一方面則有人在暗中好笑,逍遙法外。想到這裡,龍雄渾身怒火中燒,不抓到那個傢伙,決不罷休。當然這是一件困難的差使,背後又有右翼勢力這個怪物檔住去路。他心裡雖有所不安,但決不洩勁。
不管怎樣,龍雄覺得那個自稱崛口的「倒票爺」一定會在這家酒吧露面的。紅月亮酒吧是舟阪和山杉這條紐帶上的一個點。崛口不可能不在這個點上出現。
「山本君!」這時有個客人喊道。
「是。」酒保擔過他那張慇勤待客的臉。
「今天你去過府中賽馬場了?」
客人喝著社松子酒問道。龍雄豎起耳朵聽。
酒保的臉上笑容滿面。
「嗯,去了一趟。」
「輸了吧!」
「嗯,……沒贏什麼錢。」酒保拿著威士忌酒瓶,邊往酒杯裡倒黃色的液體,邊答道。
「不行哪!你說過不去,怎麼又去了呢?」
「嘿嘿。」酒保把冰塊放進酒杯裡,用手摸摸頭。
「怎麼?你也去賽馬?」「貝雷帽」插了一句。酒保朝「貝雷帽」瞅了一眼。
「先生,您也好此道?」
「今天我也去府中了。」
「是嗎?結果怎麼樣?」酒保隔著櫃檯盯住「貝雷帽」問。
「我贏了。」
「你買的幾號?」
「第三場的六號和二號。」
「啊!那是哈曼和明道尼西基。我沒想到哈曼會出場。彩金是七百五十元吧。」
「第六場我買了三號和五號一萬元。」
「噢,你都賺了。我買的正好相反,結果輸了。彩金相當高,一張八百四十元。」
「你倒記得很清楚。」
「我賭的就是這個嘛,輸了,彩金自然是忘不了的。」
「你常去嗎?」
「哪能常去呢,一不經心,薪水輸光,還得靠預支。」
「那倒也是。難怪在馬票售票處沒見過你。」
』』嘿嘿!」
原來如此。這位酒保上了點年紀,年輕時大概是個美男子,鬍子剃得光光的臉上,似乎還殘留著早年縱情女色的倦怠。在這樣豪華的酒吧裡,看見這樣一副尊容,龍雄不由得感到一縷哀愁。
門開了。女招待一齊回過頭去看。
「您來了。」
「貝雷帽」身旁的兩個女招待也站了起來。酒保朝那邊望去,遠遠地一鞠躬。
龍雄若無其事地回過頭去看,一位白髮梳得整整齊齊、身材高大的男子帶著一位年輕的小伙子在廂座上坐下。西裝極其講究。那青年大概是跟包。
幾個女招待一下子圍攏在那客人身旁。一定是這裡的大主顧。
一個女招待朝櫃檯走來。
「山本,先生來了。」
酒保點了點頭,從櫃檯裡取出一隻黑酒瓶,動手董酒,想必連客人的口味都知道。
以「先生」稱呼,龍雄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先生是什麼人呢?在後銀座的酒吧,進出的大抵是些文化人,可是這位白髮紳士不是這種類型。一進門就稱先生,難道是舟阪英明嗎?但龍雄馬上就否定了,因為舟阪才四十多歲。
令人吃驚的是,不知什麼時候老闆娘已經回來了,坐在「先生」面前,上崎繪津子也走到他們身旁。
龍雄坐的地方離那廂座有相當距離,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好像在閒聊,談笑風生。龍雄背朝著他們,不能頻頻回頭去看。
「貝雷帽」仍舊和酒保談賽馬的事。
龍雄向酒保示意。
「是」
酒保打斷話,湊近臉來。
「喂,那位先生是誰呀?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聽得龍雄問,酒保只是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笑,扭過頭,又和「貝雷帽」聊起賽馬來了。在這種場合,看樣子不肯把熟客的名字告訴別人的。
這時,兩個彈吉他的人進來了。
「阿新!」廂座裡的女人在喊。
彈起了吉他,聽見有人在唱。龍雄借此機會回過頭去看一眼。
正對著「先生」的面,白髮紅顏。坐在身旁的青年很瘦。挨著老人坐的是上崎繪津子,和對面的老闆娘說著話。老闆娘身穿深色和服的背影對著龍雄。穿不同花色衣衫的女招待夾在中間。
正在唱歌的男子,穿一件花格子襯衫,身體很胖,手上彈著吉他,他身後的高個子拉著手風琴。
這些情景映入龍雄的眼簾後,他又回過頭去。
那位「先生」到底是誰呢?和上崎繪津子很熟,同老闆娘也很親密。可以想像得出,他是舟阪和山杉線上的人。既然稱為「先生」,必然是有來頭的,而且身上的確也有那種氣派。
歌聲不斷從龍雄背後傳來,唱了一曲又一曲,全是流行歌曲。女招待世湊熱鬧跟著唱。其他客人都目不轉睛地望著這闊氣的廂座。
一直唱了十五分鐘,最後以軍歌煞尾。
這時,隔座至一陣哄鬧,客人站起來準備走了。龍雄前那方向瞥了一眼,上崎繪津子站在「先生」旁邊也要退場了。
龍雄急忙吩咐結賬。
「怎麼?要走了?」「貝雷帽」擔過頭來問。
「晤,先走一步。」
「貝雷帽」伸過手來握手,龍雄哪顧得上,出於無奈只握了一下。對方似乎學過劍術,手很有勁。
「先生」同青年及上崎繪津子,由女招待們送到門外,老闆娘攆上去跟他們說話。
龍雄一時不知所措。他本能地想知道「先生」和上崎繪律予的去向。
老闆娘一直送出胡同口,直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龍雄跟在這群人後面。
三人叫住一輛出租汽車,坐了進去。老闆娘和女招待們在人行道上大他們揮手告別。
龍雄左右張望,找不到一輛空車,心裡十分焦急。那輛汽車已經啟動。眼睛盯住車身後面的車牌,車號是314362。直到汽車消失在雜沓紛亂中,龍雄嘴裡還念了幾遍車號。
他掏出記事本,藉著旁邊陳列著各種各樣糕點的櫥窗的燈光,記下了車號。
可是龍雄沒有注意到,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穿白襯衣、系黑蝴蝶領結的男子一直盯住他看。龍雄一邁步,那人急忙轉身,消失在小胡同裡。
龍雄漫步踱著。每當想什麼心事時,總是這樣走法。今天腦子裡一團亂麻。
該按哪條路線去追查呢?他無法判斷。在紅月亮泡下去,「倒票爺」崛口或許能在這兒出現,也可以觀察一下舟報英明的「二「號」——也就是小老婆的老闆娘的行動。但是崛口何時露面,不得而知,而且即使露面也不容易認出來。這完全成了守株待兔,至少目前還毫無動靜。
現在出來活動的只有上崎繪津子。因此她一出現,龍雄便茫無頭緒地追了上去。但仔細一想。這樣做也不是絕對可靠。崛口是否一定能出現在上崎繪津子身邊,還是極其渺茫的。
龍雄有點失去了自信。他覺得自己在為一件徒勞無益的事而苦苦掙扎。
路過另一家酒吧,他便拐了過去。一杯威士忌蘇打握在手中,依然排遣不開他心中的焦慮之情。
這家酒吧又暗又窄,沒有幾個客人。
女招待踱到他身旁,他也懶得跟她搭訕。那女的無所事事,就給他剝下酒的糖炒栗子。
門開了。來了兩個彈吉他的。
龍雄不由得一怔。方才在紅月亮賣唱的也是這兩個人。他認得那個穿花格子襯衫的胖子。
他們專在這一帶酒吧賣唱,到這裡來,也不足為怪。
客人點了曲子。
龍雄想走了,付了錢,從狹窄的通道向門口走去。那個穿花格子襯衫的胖子擋住他的去路。龍雄不小心碰了他的吉他,那傢伙叉開雙腿,站在當中,簡直是故意找碴。
彈唱聲停了。
「喂,你怎麼著?想妨礙我們做生意?」
不由龍雄分說,穿花格子襯衫的胖子使勁一把揪住龍雄的領子。
「出去!」
拉手風琴的高個子,趁勢扭住龍雄的胳膊。店裡的客人和女招待都站了起來,可是沒有人去阻攔。那胖子打開門,將龍雄推到路上。
另外三個人在門口等著。他們把龍雄團團圍住,免得惹起行人注意。這幾個年紀都很輕,根本不容龍雄認清他們的長相。
這一夥人擁著龍雄在前走。別人看來,還以為是一群安分守己的良民。
到了沒有行人的小巷深處,他們開始狂肆暴虐,拳打腳踢,把龍雄打得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告訴你,別多管閒事。」
其中一人說著還朝龍雄頭上吐了一口唾沫。龍雄心裡明白,這話顯然不是指撞了吉他說的。
「貝雷帽」離他們不遠,站在背蔭的地方瞧著這一幕。
3
龍雄去了警視廳交通科。在窗o門主管人:
「訪問,根據汽車牌號,能否查出車主是誰嗎?」
「要查一下才知道。」主管人看著龍雄說,「發生什麼交通事故了嗎?」
「沒有。我乘過一輛車,好像東西忘在車上了。」
「是出租汽車嗎?」
「是的。」
「號碼多少?」
龍雄把前天晚上記在記事本上的號碼告訴他。主管人拿出登記簿翻了起來。
「那輛車是目白XX出租汽車公司。如果東西志在車上,我們可以負責聯繫。」主管人說。
「不用了,謝謝。因為我還坐了別的車,記不清是哪一輛,還是我自己去問吧。」
也許因為從陰暗的屋子裡出來,覺得外面的陽光極其強烈,亮得耀眼。有的人脫下上衣,穿件襯衫在護城河畔行走。
昨天一天,龍雄渾身痛得起不了床。雖然沒有大的傷,但半邊臉孔腫得很大。昨天夜裡還在冷敷,今天總算退腫了。因為蹭在地上,手腳擦傷的地方很痛。腰上挨了揍,也痛得不能動彈。昨天一直趴在屋子裡轉輾反倒。西服上全是泥,襯衫也撕破了,袖子上也染上了血。今晨他強忍著痛楚,硬撐著起了床。
如果說,因為碰了一下吉他,就遭到這樣的報復,那也太過分了。僅僅是這個原因,決不會挨這樣一頓打。那人故意站在狹窄的通道上擋住去路,一開始就存心找碴的。
可是,龍雄沒有得罪人的地方,惹他們來找碴。無緣無故挨了一頓打,似乎潛伏著一種看不見的原由。過去他漠然地感到某種不安,現在終於成為現實,而且來得這麼快。
那個彈吉他的先在紅月亮酒吧賣唱,後來在黑胡同裡把龍雄揍了一頓,又在他頭上吐了一口唾沫,說什麼「別多管閒事!」從這前因後果一想,說明龍雄的直感並沒有錯。可是,在紅月亮酒吧裡,龍雄有什麼過分的地方呢?什麼也沒有。他只喝了一杯威士忌蘇打就出來了。同普通客人沒有兩樣。難道他的舉止有什麼地方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左思右想,龍雄才恍然大悟。是的。為了跟蹤「先生」和上崎繪津子,他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那樣子顯得很不自然,於是被人盯上了。後來他借商店櫥窗的燈光記下車號。這一切,完全有理由引起他們的注意.
—不過敵人也暴露一部分真相。
龍雄心裡思忖著,這紅月亮酒吧肯定是什麼人的老巢。誰是老頭子?現在還不清楚。
奇怪的是,心裡的不安沒有變成現實之前,總是讓他感到某種恐懼。前天夜裡出了事,反而迸發出一股勇氣。在這以前,看不到對手,才令人覺得可怕。
龍雄長了膽量,恢復勇氣之後,便去查找「先生」和上崎繪津子乘坐的那輛汽車,想從他們的行蹤裡探出點結果來。
他到了目白XX出租汽車公司,向辦事員說出汽車號碼,要見當晚開車的司機,借口是東西可能忘在車子裡了。
辦事員查了一下出勤表,歪著頭說:
「司機叫島田,今天他開的也是那輛車,不過,他沒有上報車上有遺失物。」
龍雄覺得對不起那位司機,說道:
「不,我還坐過別的出租汽車,現在不敢肯定,只是想去問一問。」
「那麼,請您去自白車站找他。他的車由車站管理,只要沒出車,就停在那裡。」
龍雄便向車站走去。
正是空閒的時候,有五輛車停在車站前。龍雄見過的那輛3-14362停在中間,沐浴在暗淡的陽光下:
司機躺在座位上看週刊雜誌。
「是島田司機吧?」
龍雄過去招呼,司機急忙坐了起來。
「是的」
一對不起,跟您打聽一件事,前天晚上九點鐘,在銀座XX堂而前,您拉過一趟男女客人吧?」
司機露出驚異的神色,一邊搜索著記憶。
「啊,男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紳士,女的很年輕,長得挺漂亮,對嗎?」
「對,您還記得他們在哪兒下的車嗎?我是那女的家裡人,她從前天晚上一直沒有回家,想要找她。」
在這場合龍雄只得胡編了一套。司機覺得像個理由,立刻告訴說:
「女的到了有樂呵車站就下車了,我看見她從檢票口走進去的。」
「市樂呼?」
看來上崎繪津子乘國營電車回家了。
「在車裡他們的表現如何?比方說,是不是很親密?」
「這個—…-」司機又歪起腦袋想了一會兒,「沒大注意。因為從上車到有樂叮,一共才三分鐘工夫。」
這倒是。
「那麼,那個男的,您送到什麼地方?」
「三宅板,議員宿舍面前。」
「議員宿舍?……」
龍雄腦子裡頓時閃過一個念頭。所謂「先生」,不就是指的議員嗎?對了。難怪要叫他「先生」。
龍雄臨走時,硬塞了二百元給島田司機,然後到車站售票口買了一張去有樂葉的車票。
龍雄在車上攀著拉手,眼睛眺望著車窗外飛掠過去的景色。樹木已吐出了新綠,屋頂上飄揚著鯉魚幟,白雲不時地遮住陽光。
他的眼睛茫然若失地眺望這些景物,心裡卻七上八下地想個不停。
那議員肯定是巖尾輝輔。案子一開頭,詐騙犯在R相互銀行,利用他的名片去借會客室,安排了行騙的場所。
——一看來得把事情告訴田村了。
龍雄在有樂吁車站下了車,直到站在報社門前,始終在想著這件事。
「又來麻煩你,請你找一張巖尾輝輸議員的照片給我看看。」
在報社頗為煞風景的會客室裡,龍雄一見田村滿吉就這樣說道。
「怎麼?還是為了上次那件事?」
愛出汗的田村,身上只穿一件襯衫,額角上仍是汗津津的。他兩眼炯炯有神,打量著龍雄。那眼神彷彿在說:「喂,該露點口風了吧。」
「晤。我正想同你商量呢,不過,先把巖尼議員的照片找來給我看看。」
田村一聽,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跑了出去。不到五分鐘,便急匆匆地跑了回來,將三四張照片扔在桌上。
「七里保存的只有這幾張。」
龍雄隨即拿起一張。絲毫不鋁,就是在紅月亮酒吧見到的那位「先生」。側臉,在人群中和在演說時拍攝的。這些照片,全部證明他就是巖尾輝輔議員。
「這下我明白了。謝謝。」
龍雄把照片放回桌上。自己估計沒錯。
「我可不明白哩。」田村說,「查看這位資歷淺的議員的相貌,是不是和上次舟阪的事有關?你該亮出點底來了。如果你不願意,可以不見報。要不要我幫忙?雖然我不知道你要幹什麼,不過,像你這樣一個外行東奔西撞,木會有什麼結果的。」
田村點燃一支煙,抽了起來。在裊裊的煙霧中,他那雙瞇縫著的眼睛,炯炯有光。
經他這麼一說。龍雄開始有點動搖。實際上也是如此。一開始他幹勁十足,打算自己單槍匹馬去追查案子。現在看來,這不是單純的支票詐騙案,後面還有深不可及的背景,很可能墮入五里霧中而不能自拔。這些日子來,自己不是在同一地方轉來轉去嗎?
田村育助一臂之力固然好,龍雄為難的是必須亮出公司的秘密,他不能不有所顧忌。
「你要是為難的話,可以不見報,這樣擔保還不行嗎?」
田村直盯盯地望著龍雄。他的眼神似乎得意洋洋地說:就這麼一張議員照片,你不是也得求我嗎?不在報上發表,有了這個起碼條件作擔保,龍雄終於決心妥協了。
「這是公司的秘密,……」龍雄開口道。
「我猜也是。」
「你決不能寫成文章。」
「行!」田村使勁地點了點頭。
「公司不希望公開這件事,可是我不能置之不理。為了這件事,我的恩人自殺了。」
「睛!」
田村探出身子,額角上的汗水更加油光光了。
接著龍雄將前後經過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田村叉著胳膊或托腮而坐,或咬咬手指頭,熱心地聽他講。待龍雄講完,他拿動著鼻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太有苦思了。」他興奮地說,「被『倒票爺』詐騙了支票的公司、商店,在東京有得是。其中有的公司損失達一億元。可是,都和你們公司一樣,不肯報案。所以,實情不得而知。報社的社會部長曾說,要調查一下,選擇時機,出一期專刊。」
田村看著龍雄,接著往下說:
「你不用擔心,我一定守信用。不過,像你們公司的情況,『倒票爺』背後還有右翼組織在牽線,流轉資金。這倒耐人尋味。好吧,我也來插上一手。」
報社的汽車沿著護城河向前飛馳。幾輛遊覽車在皇宮面前停下,從車門中吐出一群外地來的旅客。
「我給巖尾議員打了電話,他說馬上可以接見我。一位普通的議員,聽說報社的人要見他,自然是很高興的。他說開完議會,要在T賓館舉行座談,叫我們去那兒等他。」
上車之前,田村告訴龍雄說,在R相互銀行用的是巖尾的名片,因此見到他,首先質問這件事。
「我這麼問,是有目標的。巖尾議員值得懷疑,看看他到底有什麼反應。」
龍雄覺得田村不愧為新聞記者,這的確是個好主意。那麼,巖尾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呢?
「他是長野縣選出來的。曾經當選過一次。老頭子XX。他既然同XX老頭子有關係,可以想像,他通過舟報這個點,和右翼方面接觸。」
汽車開往T賓館路上,田村滿吉說了這一些。
在賓館總服務台,請服務小姐打了個電話去,說是叫在大廳裡等候。
沒等多久,一位身材高大,白髮梳得很光亮的男子,裝模作樣地慢吞吞地踱進了大廳。沒錯,就是龍雄在紅月亮酒吧見過的那位「先生」。
田村手持名片,迅速迎上去。
「是巖尾先生吧?」
「是我。」
因為身材高大,對矮胖的田村,採取居高臨下俯視的姿態,嘴角上故意露出一絲笑容。
「很冒昧,恕我立刻談正題。上個月月底,以R相互銀行為舞台,某公司被詐騙了一張支票,俗稱是『倒票爺』干的,損失相當大一筆款子。」
巖尾議員立刻收起了笑容。龍雄在一套唯恐漏掉他的每一個表情,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當時用的是先生的名片,不知先生是否知情?」
「我不知道。」議員不高興地回答道,態度很生硬。
「可是,他們用的是先生的名片。」
「不知道,別人幹的爭,我怎麼會知道?」
「可以認為,這是拿了先生名片的人做了壞事。根據這一點來考慮,你看有什麼線索沒有?」田村釘住不放。
「你們有事找我,就是這事嗎?」議員的臉色眼看漲紅了。
「是的。」
「你聽著,我每天見人都送幾十張名片,我可不是帝國銀行事件中的那個松井,每張名片送給誰,都記得一清二楚。」
怒火沖天的巖尾議員瞪著田村,轉過寬闊的後背,邁著大步走掉了。剛進來那神氣活現的勁兒,早已煙消雲散,踩在地毯上的腳步聲,顯得格外重。
「喂,看樣子有牽連。」田村目送他的背影,嘴角上露出微笑。龍雄也有同感,從議員剛才的感情變化,以及前晚在紅月亮酒吧的表現,都證實了他的直感。
當兩人從賓館大門走到太陽地時,龍雄猛然一驚,站住不動了。
——如果巖尾議員真有牽連,剛才的會面,豈不是給同夥通風報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