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的焦點 北方的疑惑
    來到大河邊,禎子和本多良雄走在沿河岸的大道上,從河上刮來的風很冷。本多良雄放慢了腳步,拿出記事本攤開來看。

    「鵜原先生從前租的房子,是從辦事處的人那裡打聽來的,大概是在這一帶。」

    本多朝四周掃了一眼,拐進一條胡同。兩旁人家的門大多是很矮的格子門。

    「就這家。」本多站住,回過頭來看禎子。門上掛著古舊的「加籐」的名牌。

    土間很狹窄,很深。從裡首的陰暗處,一個矮個子的老姐邁著碎步走了出來。

    「您有什麼事?」白髮的老姐坐在榻榻米上,窪陷的眼睛望著站在門框前的兩人。

    本多怕老姐耳聾,大聲地說:

    「我是A廣告公司的。以前我們公司的鵜原是不是住在您這兒?」

    「嗯,鵜原先生一年半以前就搬走了。」老姐不像本多擔心的那樣,立刻聽明白了。

    「是啊!那時候給您添麻煩了。」

    本多道過謝,發現老太婆的目光轉向禎子,便介紹給她,禎子向她行禮。

    「呵,是鵜原太太。鵜原先生在我們家住時還是獨身。真好,娶了這樣一位好太太。」

    老姐的目光又移到本多身上。本多問:

    「我想請問您,鵜原先生搬走時,您有沒有聽說他搬到哪兒去了?」

    「沒聽說,鵜原先生說是因為工作需要而搬走的,搬走後連一張明信片也沒寄來。」老姐翕動著下唇不滿地說。

    「是嗎,那也太過分了。」

    「你們不知道鵜原先生的住處嗎?」老姐的目光轉動了一下,饒有興味地問。本多有點著慌了。

    「不,隨便問問。鵜原先生搬家時,他的行李,比如被褥之類,是搬家公司來搬走的吧。」

    禎子在一旁聽,她理解本多為什麼這樣問。他想從搬家公司打聽到鵜原搬到哪裡。

    「我不記得是不是搬家公司。行李是鵜原自己收拾的,好像是叫了一輛出租汽車一起運走的。」

    「是出租汽車嗎?」本多嘟味道。

    臨走,老姐和藹可親地說:

    「鵜原先生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他常出差,一個月裡,只在家裡呆半個月。也沒見過他去玩女人,也不喝酒,真是個好人。快搬走時,他出差越來越多了。」

    兩人又回到河岸路上,這條河叫犀川,河水少,兩岸乾燥的地方積起很厚的雪。

    「鵜原搬家時不用搬家公司,而用出租汽車,看來他新搬的地方是在金澤市內吧?」禎子問本多。

    「這個……」本多一邊走,一邊歪起了頭說:

    「那也不一定。出租汽車送到火車站,然後把行李托運。看來不在市內,如果是在市內,辦事處的人一定會知道的。」

    聽了本多的話,禎子覺得鵜原好像有什麼秘密。是的,丈夫一定有意識隱瞞的事,新婚的妻子未必知道。它隱藏在更深層。

    遠處有一座條橋。它的上方白山的雪原向前延伸著,灰色的雲覆蓋在上空。在禎子的眼裡,那是在取訪湖看到的北山。那時,丈夫不讓她去山的那一邊,如今她自己卻來到了這兒。

    「要是出租汽車的話,那就找不到線索了。行李送到車站,那只有到車站去查。可是一年半以前,是小包托運呢,還是隨客車走的,一件小小的行李是無法查到的。」

    然而,他仍然決定去車站看看,禎子表示同意,但這事兒像騰雲駕霧一樣,沒有把握。

    在電車裡,三個和尚在閒聊,禎於忽然想到這城市和尚多。電車在大寺院眼前停下,他們下了車。

    「這是本願寺。這一帶是佛教的真宗。」本多在一旁說。今天早晨火車到站時見到的大寺院的屋頂就是這本願寺。

    進了車站,兩人朝行李托運處走去。兩個站務員正忙著工作,等待他們騰出手來。

    「有什麼事?」一位矮胖的站務員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問。

    「一年半以前托運的行李,現在能查到嗎?」本多問。

    「一年半前?」站務員一愣,「行李還沒有到嗎?」

    「不,不是,想查一查運到什麼地方。」

    「是誰送的,送到哪兒?」

    「這些都不知道。托運人是鵜原憲一。」

    「是手提行李,還是小包?」

    「這也不清楚。」

    「看來,你們也沒有收條。一年半的話,那是很早以前了。知道發送的日期嗎?」

    「準確的日期不知道,只知道發送人的名字。」

    站務員有點火了。

    「簡直是胡扯。發送的地點不知道,行李的類別不知道,日子也不知道,又是一年半以前的事。這沒法查。」

    他的話有道理,本多只有退下,點燃了一支煙,開始踱步,說道:

    「這不能怪站務員發火。毫無頭緒怎麼能查呢?從車站查搬家新址已經不可能了,怎麼辦7』本多看了一下手錶道:

    「已經四點,去警察署看看吧,或許能聽到什麼消息。」

    這是指照會本縣和鄰縣警察署,有沒有發現身份不明的屍體。禎子感到胸頭堵得慌。

    「這麼快就能知道嗎?」

    「也許會知道。警方是用電話聯絡的。」

    本多想盡快知道結果,朝公共汽車站走去。

    早晨見過的警司得知本多和禎子來了,自己來到傳達室。警司是高個子,四十多歲。

    「查問結果大體上已知道了。」警司說。

    「哪麼謝謝了。」本多和禎子低頭行禮。

    「從十二月十一日,也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斷絕消息那天起,直到現在,本縣及鄰近的富山縣、福井縣沒有發現身份不明的屍體。當然是到現在為止。」

    到現在為止沒有發現,禎子的痛苦情緒減輕了些。

    「是嗎?」本多想了一下,「那麼其他各縣的結果,還要等些時候,是不?」

    「發出的搜索請求書向全國頒發,需要兩星期以上。」

    「那就是說,以上三個縣,從那以來,沒有發現過屍體,對不?」

    「沒有發現身份不明的屍體。其餘的由家屬認領,或採取明確法律手續的另當別論。本縣發現自殺三件,傷害致死一件;福井縣燒死一件,自殺一件;富山縣,自殺兩件。這樣看來,在短短幾天內,有許多不幸而死的人。」

    警司看到記事本,感歎地說:

    「男的四人,女的四人,各佔一半,真奇妙。」

    警官的意思是,目前要搜尋的當事人尚未死亡。本多說:

    「好吧,今後如有線索或發現屍體,請跟我們聯絡。」

    「那麼跟請求書的人聯絡。」警司看了一下請求書,那上面寫的是東京的住址和禎子的名字。禎子瞅了一下本多的臉,本多馬上明白了。

    「是這樣,如果在近處發現,就請您跟在金澤的我聯絡。夫人不久就要回東京。我的名片上回已經給過了。」

    「是的,那就這樣辦吧。」警司點了點頭。

    出了警察署大門,本多站住了。

    「現在看來,還沒有發現我們所擔心的事實,因此可以放心了。這種事絕對不會有的……鵜原先生一定在什麼地方活著。是不是?」本多為了安慰禎子,斷言道。

    「因為不存在死亡的原因,也許是我們過分慌張,說不定,過一兩天鵜原先生會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

    話雖這麼說,可是丈夫為什麼失蹤的原因還不知道。本多也不提及。禎子躊躇不決,也不想說出來。一般情況下,人們涉及到根本問題時總是往後拖延。

    「我們光想陰暗的一面,是不是?比方說,鵜原先生拿著公司的錢出走,可以考慮到各種情況。但沒有事實,一切都被打消。再說,夫人也不知道他失蹤的情況。當然不可能自殺或他殺。總而言之,不存在擔心的原因。」

    本多說這些話是為了使禎子放心,同時也在說服他自己。然而,禎子不會得出這樣的邏輯。她的心不能接受,但又不會歸納起來說出自己的看法。

    陽光從雲層中鑽出來。本多見到夕陽西下說道:

    「今天您累了吧,回旅館去吧,怎麼樣?盡可能給您找一家僻靜的旅館,不知是否合您的意。我領您去。」

    禎子道了謝,和他一起走。他說,放在辦事處的行李,回頭送過去。

    旅館離電車道不遠。後邊可以看到城牆和山崗。

    「城牆那邊一帶的地方是兼六園。」

    本多為了負責,一起上了二樓禎子的房間,指了指窗外的景色說。沒過五分鐘,他說:

    「我還有些工作沒做完,這就告辭了。」

    「多謝了,百忙中給您添了麻煩。」禎子把手支在榻榻米上說。

    「不用客氣。在東京時,我和鵜原先生崗位不同,並不特別親密,但他是我的前任,再說尋找鵜原先生的下落是公司的命令,請您不要介意,我始終把它當作公司裡的工作。」

    本多自己也覺得侷促不安,說罷就走了。

    屋子裡點著暖爐,但禎子並不想馬上鑽進去。窗子還打開著,她向外面眺望。天漸漸黑下來,只有城樓的白牆在暮色中透著光亮。背後的山崗覆蓋著一片松林,煞是美麗。

    那是兼六園吧?禎子在小學時代學過,也多次見過照片。可是禎子不喜歡旅行,此刻也引不起興致。

    女招待端著菜進來。

    「您從東京來,這兒真是鄉下了。」女招待把茶放到暖爐的板上,和顏悅色地說。

    「不,這兒也挺熱鬧的。」禎子關上窗戶坐下。

    「怎麼說好呢?總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城市,當地人也像大城市人一樣盛氣凌人,擺臭架子。可這兒唱歌跳舞倒是很時興的。」

    「你也是東京人吧?」

    「提的,我原住澀谷,戰時疏散到這兒,便在這兒落戶了。」

    女招待問是不是馬上開晚飯。禎子回答再待一會兒,她絲毫食慾也沒有。

    女招待走後,只剩下她自己,在電燈光下,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榻榻米上。禎子這才感到寂寞。

    到此刻為止,她身邊總有人陪伴,在火車裡有青木,以後本多。此刻只剩下她自己。她突然覺得自已被撇在一邊。在這陌生的土地,她一半感到膽怯。

    陌生的土地,——實際上就是如此。這兒留下過丈夫的足跡,但空漠、寂寞,沒有絲毫親密感。新婚旅行時,在路上望見過的北方的天空,憧憬變成了虛妄。她甚至覺得和鵜原憲一結婚都沒有現實感,好像是一種錯覺。

    禎子忽然想到:丈夫的失蹤是不是因為有了自己這個新婚的妻子?

    女招待在隔扇外喊道:

    「有人送東西來。」女招待拿著禎子的手提箱進來了。

    「啊——已經送來了嗎?那個送東西的人還在嗎?」

    在的話,禎子要向他道謝。女招待說:

    「就是剛才領您來的那一位,還在門樓裡呢。」

    本多自己把行李送來,使禎子感到意外,禎子急忙下樓去。本多站在門樓的石板上。

    「哎呀,實在不好意思,我總以為您派人送來,還讓您特意跑一趟!,真對不起。」

    「不。工作幹完了,我順便送來的。有什麼不便之處,請不用客氣,跟旅館方面說。」

    本多客氣地站著,禎子聽懂他的意思,今夜的旅館費由公司負責。

    「謝謝。不進來坐一會兒嗎?」禎子抬起眼來說。

    「不,我這就告辭了。」本多答。他考慮到夜間訪問不方便。

    「那怎麼可以呢?」

    連杯茶也沒喝就回去,禎子也不能和他一起外出。門樓旁邊事間會客室,不管怎麼樣,她要請本多坐一坐。

    六鋪席大的西式會客室裡,放著一排軟椅。禎子讓女招待端杯咖啡來。

    「請不要張羅。」本多坐到椅子上,低著頭掏出了香煙。

    「您累了吧,我馬上就要告辭。青木君向您問好。」

    禎子低頭行禮,想起青木那張冷冰冰的臉。

    「青木君明天一早回去。不過在中途還要轉兩三個地方。』」禎子知道,這也是為了尋找丈夫的下落。兩三個地方或許是公司客戶的所在地。

    「真是的,這回給各位派了麻煩了。真對不起。」禎子再一次表示歉意。

    「不,到了這樣時刻,彼此彼此。還是夫人最最擔憂,沒過幾天就跑出來了。」

    本多指的是新婚。禎子不禁臉紅了。禎子說:

    「本多先生,正如您所說的,我和鵜原在一起的日子很短,不知該說不該說,我對結婚前的鵜原一無所知。結了婚,到現在也不十分瞭解。這一次出了事,我一點也摸不著頭緒。本多先生,您也沒有線索嗎?如果鵜原真的失蹤了,您能不能找出原因來?」禎子提到了白天不便說的問題的中心。本多耷拉下眼皮說:

    「這事兒,我也曾考慮過,我也想不出什麼線索,問公司的同事,誰也說不出鵜原先生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他工作認真,沒有歪門斜道,不喝酒,對賽馬、打麻將也沒有興趣。在夫人面前說,很失禮。也沒有聽說他有男女關係。怎麼說好呢?他是一位一心一意工作,而沒有嗜好的人。真弄不懂。」

    禎子子聽著本多說話,卻聽不進去。像耳邊風一樣從身邊滑過。這種不滿情緒從何而來?一時也說不清楚。

    「鵜原是自己隱藏起來的嗎?還是……」

    還是外界的暴力?這句話到嘴邊,沒說出來。

    「說鵜原先生讓自己失蹤,還為時過早。至今還沒有找到原因。十一日分手時,他還說要回辦事處來,桌子裡的東西還沒有整理。」

    是啊!禎子想起來了,鵜原從金澤寄來一張明信片,說十二日回東京。因此,他應該在十一日從金澤出發。可是,這一天他有事去了高岡,說十二日再回金澤,然後回東京。高岡在去東京途中,有事要辦,為什麼不中途下車?那比折返金澤,再乘火車去東京方便得多。

    禎子說了這個疑問,本多點了點頭。

    「您說得對。鵜原先生十一日去了高岡,打算第二天返回金澤。這事至為重大。說不定,那是問題的關鍵。」

    「你說鵜原現在住的地方是否在高岡?」禎子心中一陣子騷動,說道。

    「我也不清楚。不過,我想不至於吧。不瞞您說,在夫人到來之前,我去高岡調查過。到現在還找不到鵜原先生住在高岡的痕跡。而且,正如夫人剛才所說的那樣,如果去高岡,那麼去東京正好順路,沒有必要再折返金澤,我總覺得在別的地方。為什麼非折返金澤再去東京不可呢?」

    聽到這裡,禎子想起今天早晨本多曾說過鵜原說去高岡是撒謊。

    那麼,鵜原為什麼要撒謊呢?為什麼不把自己的住處告訴辦事處的人呢?禎子這才找到為什麼對本多的話不滿的原因。

    「本多先生,我這才知道,您在我到達以前,早早就去尋找鵜原的屍體了。」禎子說。本多眼睛裡顯出尷尬的神情。

    「是不是因為鵜原的住所不明,換句話說,鵜原身邊有秘密,在下落不明的同時,就和屍體聯繫起來了?」

    本多端起茶碗,放在嘴邊,他在考慮如何回答。他喝了一口咖啡答道:

    「已經報了警,總會有眉目的。夫人,您過慮了。我已經說過多次,您不必擔心。我相信鵜原先生會平安無事的。」

    禎子掉過臉不去看他。本多的安慰反而使她覺得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丈夫的秘密究竟是什麼呢?

    她把目光移向奶油色的牆壁。牆上掛著金澤的晚景照片。禎子想起自己手提箱裡有丈夫的照片。

    禎子請本多稍等片刻,上樓從手提箱裡拿出兩張照片,放在本多的面前。

    「這是夾在鵜原書中的兩張相片,是不是有關連,還不知道。本多先生,您能從這兩張照片上的房屋找出什麼線索來嗎?」

    本多把照片拿在手裡看了一會兒。一張是類似文化住宅的高級的房屋,一張好像是農家似的簡陋的平房,背景是山脈。本多歪起了腦袋。

    「不知道。我沒見過。這是鵜原先生自己照的吧?」

    』『大概是的,他有照相機。」

    「那個漂亮的房子,在東京是常見的,但沒有背景,不知是在什麼地方,或許是在外地也未可知。」本多想的和禎子一樣。

    「這個農家,很明顯是本地的鄉下,門小,廂房在裡首,格子窗,是它的特徵。可是,在哪兒呢?」本多把照片翻過來看。

    「是沖洗房沖的,你瞧,35和21是沖洗房做記號。從紙張陳舊的程度來看,不是最近照的。不知鵜原先生是托哪家照相館沖洗的。」

    「我結婚以後沒見過,所以也不知道。」

    「是嗎?或許公司裡人知道,我去問一問。」

    「本多先生,您順便問一下,要是有人知道這兩處房屋,那麼都在哪裡。」

    「明白了。」本多把照片放進口袋裡。禎子雖不說,他也猜得出這兩張照片上的房屋和鵜原的住處有關。

    天色晚了,本多站起來告辭。

    「多謝了。」禎子將本多送出門口,心想今後還要給他添不少麻煩。

    回到房間裡,演於茫然若失,不知所措。從今早晨起一直處於緊張狀態,此刻突然弛緩了。一幕一幕往事像遠方的景致似地惆然地回轉。

    丈夫為什麼十一回去高岡,離開了辦事處,為什麼第二天還要回金澤來?本多說,這也許是問題的關鍵。她想起本多說過的話:『我總覺得在別的地方,為什麼非折返金澤再去東京不可呢?

    禎子給賬房打了個電話。

    「有沒有石川地圖?我想看一看。」

    女招待把地圖拿來了。

    「想去參觀嗎?旅行該是很有樂趣的。不過,現在天氣不好,要是在春天,可以到能登半島轉轉。」

    禎子只是微微一笑。

    她攤開地圖看。從金澤開出的支線很少。有去能登半島北端的七尾線。這條線在離金澤不遠的津幡分開。津幡站只有快車才停。因為它離金澤最近,應該考慮在內,此外從西金澤站開出,沿犀川,南下到白山溪谷,也有一條支線。還有一條支線從金澤去河北高,終點站為粟峽。另有兩條私營鐵路,沿海岸朝大野湊方向行駛。一共有四條支線。

    然而,除了支線以外,還有與東京相反方向,開往福非方面的幹線。那個車站,非快車不停,因為它離金澤很近,可以乘普通列車去。

    除列車以外,還有公共汽車,四通八達。在交通發達的今天如果單純地考慮以金澤站為中心,十一日丈夫的目的地在何處?禎子無法給他限定。

    禎子合攏地圖,閉上了眼睛。

    十一日,鵜原憲一還打算回金澤,去了哪兒,從此沒有消息。事實就這些。

    禎子想到過去在報上經常讀到的奇怪的失蹤事件。有一位年輕的學者在去上班的途中,突然消失了。有一位公司職員出去散步,從此一去不回。另一位少年在外面遊玩,在回家途中失蹤了。失蹤原因,家人都沒有線索。全國這樣的事例不少,她在一本週刊雜誌上讀到過。

    鵜原憲一的失蹤,恐怕也是其中的一例。沒有任何原因。他沒有自行消失或自殺的意志,還說第二天回金澤辦事處來,抽屜裡的東西還沒有整理哩。

    然而沒有任何原因,禎子總無法相信。至少有肉眼看不見的巨大的暗流。從空間上來說,這次事件源於鵜原的住處不明,從時間上來說,發生在和自己結婚後不久。

    禎子想到這裡,給東京要了兩個長途電話。

    首先接通是鵜原的哥哥家。是嫂子接的電話。

    「嫂子嗎?我是份子。」

    「哎呀,」嫂子高聲答應道,「怎麼樣啦?」

    「還沒有搞明白,這幾公司裡的人正在幫助找。」

    「真傷腦筋,難道∼點也沒線索嗎?」嫂子擔憂地說。

    「已經報警了。請警方幫助查尋。您那兒有什麼消息嗎?」

    「不,沒有。你哥哥正擔心著呢。現在他不在家。他說,必要時,也去金澤。」

    「嗯,要是哥哥的工作允許的話,那就拜託了。」

    「好,明白了,我會對他說的。不過,禎子你也不用過分擔憂。反正以後總會有眉目的。真傷腦筋。」

    嫂子說話顛三倒四,掛斷了電話。

    她給大伯子夫婦打電話,匯報一下情況是自己的義務。至於讓大伯子來金澤,也是心理上的負擔。

    其次,她給娘家打了個電話。

    母親也許也在擔憂,然而禎子認為有必要讓母親瞭解鵜原憲一,不是作為親屬,而是作為第三者。她想問一問:「娶了新娘,是不是成為失蹤的原因?」

    禎子預感的正是這一點。這事兒難以理解,但必須理解。

    電話鈴響了,接線員說,東京接通了。禎子喊:

    「喂,喂,我是板根禎子…」回答的正是母親的聲音。就像在東京市內一樣,聽得很清楚。

    「媽媽,我是禎子。」

    「哎,」母親說,「你在金澤?接線員是這麼說的。」

    「是的,我在金澤,臨行前沒對您說。」

    母親聽到從意外地方打來的電話,斷斷續續地問道:

    「那好。和憲一在一起嗎?」

    「不,就我自己。」

    「哎呀,他出去了。」

    「不是外出,他一開始就不在。」

    母親弄不懂是什麼意思,沉默了。在沉默之間使禎子感到金澤和東京的距離之遠,她接著喊道:

    喂!喂!

    「喂,究竟怎麼回事?」

    「憲一十一日離開這裡,從此就沒有消息。我放心不下才來到這裡,向公司方面打聽了,現在還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兒。我也給青山大伯子家打了電話。」

    「嘔?——

    母親在電話裡不吱聲了。禎子的眼睛裡浮現出母親愁苦的表情。

    「不過,不用擔心,媽媽,您也不必介意。」

    「可是,這可是件大事啊,該怎麼辦?」母親的聲音在顫抖。

    「詳細情況待我回東京後再跟您說。還有一件事拜託您。」

    「什麼事?」

    「盡可能瞭解一下憲一的事。」這個——」

    「現在和過去的事。比如說,我們只知道憲一的學校;現在在A公司工作,除此以外,以前的事情什麼也不知道。』」

    「可是,這又。」母親差點沒說出來,這又有什麼用?

    是啊!一般提親時,主要瞭解出身地,學校,現在的工作環境,親戚關係,朋友關係。特別是與女人交往關係,以及品性等等。至於離開學校後幹過什麼,並不會嚴格探究。重點放在現在,而不去過問過去的履歷。結婚是為了今後的新生活,提親時,對過去敬而遠之。

    「這事對憲一這次失蹤有無關係,現在還不知道,不過瞭解一下總有好處。」

    「瞭解?向誰瞭解?」

    「我以為青山的大伯子最瞭解他。我不便直接去問他。也許他隱瞞著什麼。因此最好去問媒人佐伯先生。」

    「佐伯先生只跟A公司有關係,詳細情況他不會知道的。」母親說。

    母親皺著眉頭的臉似乎就在眼前。是的,那麼知道多少,就瞭解多少。公司裡該保存著憲一的履歷書,讓他去看一看,事到如今,我都六神無主了。」

    禎子不假思索地說。

    這該是結婚前辦完的事。可是結婚前和結婚後,媒人的話不同。有的事,在婚事成立之前,媒人是不會說的,也許放到結婚後說。這倒不是說日本的謀人狡猾,而是為了促成婚事做些手腳。

    母親好像說通了。

    「那好,我去問問佐伯先生。可是,真煩人啊,憲一弄到這個地步,你也不能馬上回東京來。」

    是啊!目前這樣狀態,回東京的日子還難估計。

    「不,我不會呆長的。公司方面正在千方百計尋找,總之在我回去以前,向佐伯先生問清楚,寄一封快信來。」

    說完,禎子忽然想到,似乎丈夫從此不會再有消息了。這好像是用道理難以言喻的預感。

    「青山方面的情況怎樣?」母親問。

    「剛才我已去了電話。哥哥不在家,嫂子說哥哥可能到這裡來。」

    「那敢情好,哥哥能去的話,也可以給你壯壯膽。」

    母親又對憲一的事說了三言兩語,問清電話號碼後,掛斷了電話。母親抽抽煙咽的聲音老是在禎子耳邊迴響。

    禎子一時茫然若失,不知所措。在母親的聲音消失的同時,她想到,東京那麼遠,自己一個人置身在幾百公里遠的他鄉,周圍的一切在向自己逼近。她身子一動不動,似乎在體會此時的心情。

    遠處傳來謠曲聲和鼓鳴。禎子好不容易站了起來.打開窗子。黑漆漆的群山就在正面,山頂上的城牆也同樣黑漆漆的,都一樣黑,卻分得清楚。稀疏的燈火爬上坡來。謠曲聲在黑夜裡迴盪。

    「借光!女招待拉開隔扇走了進來,跪在門檻前說:

    「我來給您鋪被褥。」

    禎子關上窗戶,下意識地走到牆跟,看著女招待的動作。

    女招待跪在榻榻米上,用熟練的動作伸開被子。女招待穿著一件華麗的和服,大花的衣帶,從後面看,那繡著花卉的銀線在電燈光下閃閃發光。

    禎子看著看著,好似視線穿透自己心理的深處。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總之,從鋪床疊被的女招待的姿影,聞到另一個女人的體臭。

    「請休息吧。」

    女招待在枕邊放上水壺、茶杯和煙灰缸,走出隔扇。這時,禎子才明確地意識到。

    ——丈夫身邊有一個女人,是自己所不認識的女人,而且很早以前就在他身邊。

    人在意識深處模糊的東西,一時不會明瞭,只有受到外界的刺激,才會變成具體的思考,然後再進行思索和分析。禎子意識中的「分析」就是這樣開始的。

    新婚旅行之夜,丈夫對新婚妻子表示愛撫。這是令人窒息的困惑的時間,丈夫對妻子吐露了熱烈的話語。此刻這一切仍留在禎子的記憶裡。丈夫向妻子起誓,要對她忠誠,他要使她幸福。自己也認為這門婚事是幸福的,那時的話語她不認為是虛偽的。

    然而,禎子自己缺乏一種親密感。不管對方的話語如何熱烈,而自己卻沒有接受他的親密。

    在取訪的旅館裡,在浴室中,丈夫用貪婪的眼神觀察妻子的身子說:

    「你那年輕的身子多美啊!」

    丈夫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不,真的,他真是這樣說的。

    這時,禎子覺得他在跟誰作比較。丈夫的眼睛裡確有這樣的神色。這使禎子感到不安。以後,他不止一次地說,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你的嘴唇真軟,像marsh mallow!」

    那時,禎子心中一怔,丈夫拿自己和另外的一個女人作比較。丈夫的熱烈呼吸吹到自己的面頰上,但她卻沒有親密感。

    和誰作比較呢?禎子覺得丈夫在和過去的女人比較。都三十六歲了,即使有過這樣的「過去」也不奇怪。可是,拿過去的人和自己作比較,那是不能容忍的,然而,這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因此禎子對丈夫的全部情況處於未知狀態。

    然而,現在不是這樣。他所比較的女人不是過去的女人。這個女人現在不知在什麼地方活著,她和丈夫的生活有關係。這個關係在禎子和鵜原憲一結婚之前早就存在的。這些印象是斷斷續續的,有時從丈夫的眼神中表現出來。在新婚旅行的火車裡,禎子從車窗中看富士見高原的景色,小聲喊道:「真美!」鵜原打開週刊雜誌,卻不在讀它,好像在想另外的心事。眼神是心不在焉的。

    以後,禎子曾不止一次遇到這樣的狀態。當禎子離開丈夫身旁,又重新回到他身邊時,常常是這樣的眼神。臉上很不開心,好像沉溺在某種難以告人的思索中,神情恍惚。難道男人經常有這樣的表情嗎?禎子以為他在考慮工作,可是,現在想來,不是這樣,丈夫的眼神總好像有什麼心事,非常陰沉。他不是考慮工作。他在思念某個女人。禎子此刻又想起丈夫夾在手指中的香煙拖著長長的煙灰。

    這個女人在哪裡呢?這是很難想像的。丈夫過去兩年間,作為A公司北陸地方主任住在金澤。一個月裡,在金澤二十天,在東京十天。兩年中,在金澤生活占三分之二。一個男人和女人有關係,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這種想法是很自然的。

    禎子自己也得到印證,當決定結婚時,她提出去鵜原的住地金澤看看,她想去從未去過的北陸地方,那兒是丈夫生活的地方。可是鵜原拒絕了。他提出新婚旅行去中央線沿線。在火車裡,丈夫問禎子:

    「這次旅行,你想去北陸方面,是不是?可是那邊可沒有這樣美。」他吸著香煙,把窗戶弄得雲山霧罩。

    「你生活在城市,憧憬著北陸的陰鬱的幻象。可是,從詩情來說,這信濃、木曾的山間多得多了。北陸隨時都可以去,下一回吧。」鵜原安撫禎子的心說。

    鵜原為什麼不帶妻子去金澤,現在才明白了。因為那兒有他的另一個女人,過著瞞著禎子的生活。

    當然,單單一趟旅行,不至於會暴露的。然而,從心理上說鵜原不願意帶禎子去那地方。丈夫另外有女人,丈夫和這個女人生活在什麼地方?

    在哪兒呢?在丈夫不願意說出的地方,或許犀川河岸邊的一家人家。究竟在哪裡?誰也不知道。丈夫從來也沒有告訴過他的同事。但是,丈夫一定有不讓禎子知道的生活。

    十二月十一日下午,丈夫和本多分手後,不知到哪兒去了。他說明天回金澤再去東京。究竟去了哪裡?本多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去了女人那兒?一定去了。這個想像幾乎是真實的。蓋著被子,禎子的眼睛在陰鬱的北陸的景色中行進。她見到了那女人的姿影。兩個小小的人影在寬闊的天空下,在兩旁一排排低矮的平房的道路上行走。

    丈夫不知在什麼地方失蹤了。禎子不能想像丈夫消失在秘密的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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