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特公館
4月10日,星期日,下午2時30分
瘋狂的黑特家族……多年前,在一段不尋常的黑特一家新聞滿天飛的時期,一名想象力豐富的記者因《愛麗絲夢游仙境》的聯想,給黑特一家取了一個這樣的稱號。不幸的是,這可能大過於誇張,其實他們不及書中永恆的黑特角色的一半瘋狂,也不及他們億萬分之一有趣。他們其實——依風光漸失的廣場鄰居們私下評語——是“一群討厭難纏的家伙”。而且,雖然身為廣場一帶最老的家族之一,但他們從來沒有社區的團隊感,永遠和格林威治村的名望家族保持著距離。
這個稱號就這樣根深蒂固下來。他們老是有新聞見報,要不是金發的康拉德酗酒差點砸爛一家地下酒吧;就是聰慧的芭芭拉領導一場新詩舞會,或主持一個文評家大力捧場的招待會;要不然就是姬兒,三名黑特子女中最年輕的一個,她美貌、乖張、饑渴的鼻子專門嗅尋聲色享受,有一陣子好像有她染上鴉片癮的謠傳,偶爾也有周末在阿迪隆達克山野狂歡宴飲的故事,而且,每隔一個月總要很無聊地來一次和某某有錢子弟“訂婚”的聲明……引人側目的是,對象從來不是什麼正派人家的子弟。
他們不單是一個模子出來的,而且全出自一個怪異不羈的模子。雖然每個人都如此古怪、放蕩、不依常軌、又難以預測,但是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他們惡名昭彰的母親。埃米莉在少女時代甚至比小女姬兒過得更瘋狂,中年以後,她變得跋扈、剛愎、又專橫,沒有什麼社交勢力她“運作”不起來,沒有一種市場鑽營對她機巧、血熱、好賭的本性來說是太復雜或太冒險的。有幾次,坊間謠傳她在華爾街的買賣受到重創,使她繼承自數代富裕、精明的德裔祖先的大筆私人財產,有如奶油在她火熱的視線下日漸消融。甚至包括她的律師,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所有產業的正確數字。值此戰後的紐約,閒言報章雜志蓬勃的時代,她經常被稱為“美國最富有的女人”——顯然是不可信的說法;還有人指陳她面臨破產邊緣,這純然也是道聽途說。
基於這一切——她的家族,她個人的功過,她的背景和她熱鬧的歷史——老埃米莉-黑特是新聞界的最恨,同時也是最愛。他們恨她,因為她是個極端難纏的老巫婆;他們愛她,因為正如一家大報社的總編輯說的,“只要有黑特太太,就有新聞。”
早在約克-黑特跳進下灣冰寒的海水之前,許多人就預測,他遲早有一天會自尋短見。血肉之軀,他們說——像衣冠楚楚的約克-黑特這種誠心見性的血肉之軀——只能忍受到此極限,再多,就無法負荷了。這個男人在幾近四十年的歲月裡,像條狗一般被鞭笪,像匹馬一般被使喚。在他妻子的銳齒利舌下,他早已自我萎縮,失去個性,變成一個終日被追剿的幽魂,先被禁錮在一個放蕩、無理、刻薄、又瘋狂的環境裡。
他的身份從來說是“埃米莉-黑持的丈夫”——至少自從他們在五光十色的紐約舉行婚禮以來,便是如此。那是三十七年前,當時半獅半鶩像是裝飾品上最流行的圖案,椅罩還是客廳裡不可或缺的行頭。從他們回到華盛頓廣場住宅的第一天——不用說,她的房子——約克-黑特就了然自己的命運。當時他還年輕,也許他曾試圖抵抗她的剛愎,她的火爆脾氣和她的專制。也許他曾提醒她,她是在某些外人不明的事由下,和她正經穩重的第一任丈夫湯姆-卡比安離婚的;因此,老實說,她欠她的第二任丈夫約克-黑特些微體貼的舉止,而且,她也應該收斂自少女時代即震撼紐約的不當言行。即便他試過,他的命運也就此注定了他的命運,也毀滅了他的一片大好前程。
約克-黑特曾經是一名化學家——雖是年輕、貧窮、初出茅廬的科學新手——而且也是一名曾經發表撼世新發現的研究工作者。結婚的時候,也正在做一些化學膠的實驗,這是當時後維多利亞時代化學界連做夢都想不到的。然而在他妻子的氣焰下,化學膠、事業和聲響,全告消弭。年復一年,他變得愈來愈愁眉不展,最後,只有在埃米莉准許他於自己房間設立的實驗室裡,混混日子自求安慰。他漸漸變成一副空殼子,可憐兮兮地依賴他妻子的財富過日子(而且無時不被提醒這點),成為她一群不循正軌的子女的父親,但是他對這群搗蛋鬼的牽制力,比家裡的僕傭還不如。
芭芭拉是黑特子女中最年長的,也是埃米莉放蕩不羈的血統當中最有人樣的。她是個三十六歲的老處女,高挑修長,發色淡金,她是這群後輩裡唯一基因沒有被腐蝕的;她熱愛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尤其對大自然情有獨鍾,這使她和其他手足更顯不同。三個黑特子女當中,只有她繼承了父親的資質,同時,她也免不了有一些自她母親那邊傳承的不正常元素,只是在她身上,不正常才變成天才的點綴,而且被發揮在詩文上面。她已經被公認為是當代首席女詩人——文學界毫無異議地稱呼她為詩歌的無政府主義者,具有獨創性精神的波希米亞浪人和具備無盡詩歌天分的知識分子。她是無數深奧難解、才氣煥發的詩集作者,加上哀愁、聰慧的綠眸子,她已經成為紐約知識界的阿波羅神殿的祭司。
芭芭拉的弟弟康拉德,就沒有這種藝術天分來平衡他的不正常。他是他母親的男性版本,典型的黑特家瘋狂分子。他曾經上過三家大學的劣等生名單,三次都因為惡毒又瘋癲的惡作劇被趕出校門。有過兩次毀婚上法庭的記錄。有一次開快車撞死行人,最後靠他母親的律師七手八腳、大筆賄賂,才免了一罪。還有無數次因不正常的血液受酒精加熱沸騰起來,把他的黑特家獨門脾氣發作在無辜的吧台侍者身上。到目前為止,他已經斷過一次鼻梁(已由整形醫生整過形),弄折過一次鎖骨,還有算不清的針縫和淤傷。
但是他也照樣沖不破他母親的鋼鐵意志。老太太抓起他的頸背,一把將他從一團混沌中給拎出來,安排他和一個名叫約翰-格利的穩當、可靠、的確值得人贊賞的年輕人一起做生意。但這並沒有使康拉德和他的酒肉朋友斷絕,他還是常常回去和他們鬼混,全靠格利一手穩住他們的中介事業。
他在某個神智比較清醒的時刻,邂逅並娶了一名倒霉的年輕女子。當然,婚姻並沒有改正他的瘋狂生涯。他的妻子瑪莎,一個與他同齡的柔弱小女子,不久便明了她所面臨的不幸。被迫住在由老太太一手獨斷的黑特屋簷下,受丈夫欺凌忽視,她原本活潑的臉龐,很快就長出一副無時不在害怕的表情。和她公公約克-黑特一樣,她是這座煉獄裡一名失落的幽魂。
可憐的瑪莎與善變的康拉德結合,簡直就別想期望得到快樂;她僅有的一點點欣慰,來自他們的兩個孩子,十三歲的傑奇和四歲的比利……然而這也不由得人不憂喜參半。傑奇是一個狂野、任性、又早熟的少年,也是個充滿鬼點子的粗暴小子,對發明殘酷把戲別有天分,不只對他母親,也是對他姑姑們和祖父母的搗蛋分子,比利免不了有樣學樣。精疲力竭的瑪莎,每天活著就是一場在為他們收拾殘局的無盡搏斗。
至於姬兒.黑特……正如芭芭拉所言:“她是永遠的社交新人。她只為感官而活。姬兒是我所知最邪惡的女人——她雙倍的邪惡、因為她從來不兌現她美麗的嘴唇和挑逗的動作所許下的諾言。”姬兒二十五歲。“她是一朵欠缺氣質的蘭花,一個徹底卑鄙的人物。”她濫交男人。一天到晚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活就要活得轟轟烈烈。”總而言之,姬兒是她母親的年輕版本。
一般人會說,光就這樣講起來,這個家已經瘋狂得不能再瘋狂了——有冰冷堅硬的老巫婆做家長,有枯槁弱小被迫自殺的約克,天才分子芭芭拉,花花公子康拉德,邪惡異端的姬兒,懦弱無助的瑪莎和兩個不快樂的孩子。而事實還不僅止於此,因為這個家裡還有一個人,一個如此不尋常,如此悲劇,如此無量淒慘的人,比起她來,其他人的怪端異行,都只能算是正常。
那就是露易莎。
她稱自己露易莎-卡比安,因為雖然她是埃米莉的女兒,但她的父親不是約克-黑特,而是埃米莉的第一任丈夫湯姆-卡比安。她四十歲,個子小巧,有點胖,對她處身的這座精神病院有點無動於衷。她的心智清明,個性溫順,有耐心,從不抱怨,是個可人的好女子。然而,由於被環繞在惡名昭彰黑特家族當中,她不但沒有被推回後台,反而變成黑特家族最眾所周知的人物。甚至從她出生那一刻開始,她就被當做制造丑聞的工具,其惡劣聲名與種種傳聞臆測,從一開始就形影不離地伴隨她走過這悲慘、離奇的一生。
原來,由埃米莉和湯姆-卡比安所生的露易莎,一來到人世就毫無指望的又盲又啞,並且帶有初期耳聾症狀,醫生說那會隨年紀增長愈加嚴重,最後會變成完全聽不見。
醫生的殘酷預測一語成。就在她十八歲生日那天——仿佛從主宰她命運的黑暗之神送來的生日禮物——露易莎-卡比安面臨全然耳聾的最後折磨。
對任何一個意志不夠堅強的人來說,這個不幸很可能致命。因為就在含苞初放的年齡,其他女孩子正要開始發掘七情六欲的世界,露易莎卻被困在只有她一個人的孤零零的星球——一個沒有聲音、影像和顏色的世界;一個沒有表白、也無以表白的世界。她與世界連接的最後一座有力的橋梁,聽覺,也落在她身後,黑暗之神竟毫無余地地將它一燃淨盡。沒有回頭路,她面對的是否定,是空乏,是枯槁的生命。就感官世界的層面看來,她倒不如死掉。
雖然搖搖欲墜,膽怯,而且大受驚嚇,但是她沒有就此惶然無助,她的天性裡有某種鋼鐵般的東西——也許這是從她惡性重大的母親那裡傳承的一個優點——使她堅強起來,使她以超乎尋常的勇氣,鎮定地面對她那無望的世界。就算她了解自己為什麼會如此不幸,她也從來沒有表露出來;而她與她的造孽者的關系,竟不亞於正常母女。
殘酷的事實告訴我們,這個女兒的不幸是她母親造成的。在她降生時,曾經有人懷疑她的父親湯姆-卡比安是造孽者,有人說他的血統不良,報應在小孩子身上。但是等到卡比安和驚世駭俗的埃米莉離婚,之後埃米莉再婚,生出了一群魔鬼垃圾的瘋狂黑特族以後,世人終於確定錯在女方。在這時也才回想起來,而且這點更加強了錯在女方的看法,卡比安以前曾經結過一次婚,那次生的一個兒子一切正常。新聞界很快就忘了卡比安,他與埃米莉離婚後沒幾年就神秘死亡,那個兒子也不知去向,而正把不幸的約克-黑特鉗制得緊緊的埃米莉,把她第一次婚姻所結的病果,接進她位於華盛頓廣場的祖厝……歷經一個世代的狼藉聲名,這座房子注定要落入一場十分痛苦刻毒的悲劇中;比較起來,過去所發生的一切,大概只能算是這出戲乏力的序幕。
這出苦劇,在約克-黑特的屍體從海灣裡撈起來以後兩個多月後開場。
開始的時候,看不出什麼征兆。黑特太太的管家兼廚娘阿布寇太太,慣例在每天下午飯後,替露易莎-卡比安准備一杯蛋酒奶。蛋酒奶這檔事純粹是老太太虛張聲勢,露易莎除了心髒稍弱以外,身體健康得很,而且年四十免不了虛胖一些,其實並不欠缺蛋白質。但是黑特太太的旨意不可違抗,阿布寇太太只是個下人,哪裡敢吭一聲;露易莎在她母親的鐵腕控制下也溫馴得可以,每天午飯後,就盡責地到一樓餐廳飲用這杯母賜甘露。這項長期習慣所具有的重要性,我們會在以後的事件看出端倪。連做夢也絲毫不敢違背老太太命令的阿布寇太太,總是把盛蛋酒奶的高玻璃杯擺在餐桌的西南角,離桌沿兩英寸遠——露易莎每天下午總能恍如可見地找到,毫不遲疑地舉起杯子一飲而盡。
悲劇,或者應該說幾近悲劇,發生的那一天,是四月一個氣候溫和的周日,一切如常……直至事件爆發。下午2時20分——薩姆巡官在事後小心查證了確切的時間——阿布寇太太在屋後廚房調好蛋酒奶(在警方詢查時,她怒氣沖沖地透露了作料內容),親自以慣用的托盤把飲料送到餐廳,擺在餐桌西南角,離桌沿兩英寸,然後,職責已畢——離開餐廳返回廚房。她作證指出,她進餐廳時,裡面空無一人,她在擺放蛋酒奶的時候,也不見任何人進來。到此為止一切明晰。
其後發生的事就有點難以重建,警方所得的證詞並非完全精准。其中有一段人仰馬翻的混亂時間,沒有一個人能客觀冷靜地觀察並指陳確切的位置、言語和次序。薩姆巡官只能勉為其難地推斷,大約是2時30分的時候,露易莎在鐵腕老夫人的陪同下,從臥房出來,下樓到餐廳喝蛋酒奶。她們在走廊停下腳步,女詩人芭芭拉-黑特隨她們下樓,也在她們身後止步觀看,事後她說不上來為何如此,僅能說她模糊地意識到事情不對勁。在此同時,康拉德懦弱的小妻子瑪莎,也滿面憂色地從屋後某處走下走廊。瑪莎嘴裡正無力地叨念:“傑奇跑到哪裡去了?他剛剛又到花園踐踏花草了。”她也在那一秒間,在走廊停下腳探頭張望。
恰巧還有第五號目擊者,他也探首餐廳看見事件的經過。這位就是獨腳老海員,崔維特船長,黑特家的鄰居,曾經陪伴老太太和康拉德於兩個月前到陳屍所去悼亡認屍。崔維特船長在通餐廳的兩道走廊中的第二道出現——不是可以看見主要穿堂的那一道,而是看見緊接餐廳的圖書室的那一道。
他們最初目擊的景象並無任何出奇。瑪莎的大兒子,十三歲的小個子傑奇,獨自在餐廳裡面,他手上正握著那杯蛋酒奶,兩眼盯著杯子。老太太怒眼圓睜,開口斥喝一聲,傑奇畏罪地轉頭,立即察覺眼前的觀眾,他鬼靈精的臉孔突然扭曲,一股決心惡作劇的神情躍上狂野的雙眸,他把玻璃杯舉到唇邊,迅速吞下一大口奶漿。
接下來的是一片混亂。瞬息之間——就在他祖母趕上前去,惡狠狠地一巴掌打了小男孩的手,尖聲怪叫:“你明知道那是露易莎姑姑的,你這臭無賴!我告訴你多少次不要偷她的東西!”同時——傑奇摔掉杯子,精明的小浪子臉大驚失色。玻璃杯跌破在地板上,蛋酒奶灑得餐廳的排磚上到處都是。然後,那兩只在花園搞得滿是污泥的手往嘴上一捂,開始號叫起來。所有人都驚慌失措,他們頓時領悟,那不是耍賴的哭叫,而是道地的、炙痛的哀號。
傑奇單薄倔強的身體開始抽搐,兩手痙攣,他痛楚加劇,喘息粗重,臉色出奇地灰黯。他尖叫著,整個人跌落到地板上。
走廊上一聲呼應的尖鳴,瑪莎飛奔而入,她面無血色,兩膝落地,才恐慌地看到小男孩扭曲的五官一眼,隨即昏厥過去。
叫聲驚動整座屋宅。阿布寇太太跑來了,還有她丈夫喬治-阿布寇——傭人兼司機;以及又高又瘦的老女僕維琴妮亞;和周日一早就縱酒作樂,搞得蓬頭亂發、滿臉通紅的康拉德。一臉苦惱的露易莎被忘在一邊,她無助地站在走廊上,不知所措。她似乎從第六感意識到事有差錯,便蹣跚向前,鼻翼翕動,搜尋她母親的位置,然後惶恐地一把握住老太太的手臂。
不出所料,黑特太太是第一個從小孩抽筋和瑪莎昏厥的驚嚇中恢復神智的人。她跳到傑奇身邊,把失魂的瑪莎拖開,托起傑奇的頸子——此時他已經臉色烏紫——用力扳開他僵硬的下顎,把她一根瘦骨嶙峋的老指頭探進傑奇的喉嚨。他噎了一聲,隨即嘔吐。
她瑪瑙色的眼睛一亮。“阿布寇!趕快打電話叫米裡安醫生!”她嚷道。喬治-阿布寇快步跑出餐廳。黑特太太的眼睛又趨黯淡,她毫不遲疑地重復急救措施,小男孩再度嘔吐。
除了崔維特船長,其他人似乎都動彈不得,他們只是瞪著老太太和扭動不安的小男孩。崔維持船長對黑特太太的強悍應對贊許地點頭後,便走開去尋找那個又聾又瞎的女子。露易莎感覺他碰觸她柔軟的肩膀,似乎認出來是誰,便把手探進他的掌心和他相握。
但是這場戲最重要的段落卻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進行。一只耳朵帶斑點的小狗——小比利的寵物——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搖頭擺尾地溜進餐廳。一看到灑得滿地的蛋酒奶,就興高采烈地跑上前,小鼻子一頭湊過奶漿裡。
女僕維琴妮亞突然尖叫起來,她指著小狗。
小狗在地上微弱地抽搐。他發著抖,痙攣了幾下。然後四條腿僵直起來,他的肚皮只驟然鼓脹一下,就倒地不動了。很顯然,這只小狗再也無福享受蛋酒奶了。
住在附近的米裡安醫生不到五分鍾就趕到了,他沒有浪費時間在那些目瞪口呆的黑特家人身上,幾乎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老醫生顯然熟識他的病人。
他僅瞧一眼僵死的小狗和痙攣發抖的男孩,便板起臉孔。“立刻送上樓。你,康拉德,幫我把他抬上。”此時眼光已然清醒的金發康拉德,露出一眼驚怖的神色,抱起兒子走出餐廳,米裡安醫生緊隨於後,手上的醫藥箱已經打開。
芭芭拉機械式地跪下,開始揉搓瑪莎麻木的雙手;黑特太太沉默不語,臉上的皺紋像巖石一樣堅硬。
裹著和服睡袍睡眼煌松的姬兒一頭撞進餐廳。“到底在鬧什麼?”她打了個呵欠,“看到老醫生和康拉德還有小煞星上樓……”她杏眼圓睜,馬上住口,她已經看到僵死在地上的小狗,四濺的蛋酒奶,昏迷的瑪莎。“怎麼……”沒有人留意她,也沒有人回答。她跌坐在一把椅子上,瞪著她嫂嫂毫無血色的臉孔。
一位穿著潔白衣服,高大、肥胖的中年女人走進來——這是露易莎的護士,史密斯小姐,事後她告訴薩姆巡官,她這段時間都在樓上的臥房裡看書。她一眼覽盡全局,忠厚的臉龐立刻罩上驚恐的神情。她看著黑特太太,老太太像一座花崗巖兀立不動;看看露易莎,小姐站在崔維特船長身畔不住顫抖;然後她歎了一口氣,噓一聲示意芭芭拉走開,便跪下來以專業的姿態動手照料昏迷的女子。
沒有人啟口。他們仿佛被同一根神經所觸動,全部一起轉頭不知所措地看著老太太,但是黑特太太一臉莫測高深的樣子。此時她一手環抱著露易莎顫抖的肩膀,面無表情地觀望史密斯小姐著手照料瑪莎的敏捷動作。
仿佛過了一世紀,眾人才稍有動靜。他們聽見米裡安醫生下樓的沉重腳步。他慢慢走進來,放下醫藥箱,瞥一眼瑪莎,後者在史密斯小姐的照料下已逐漸蘇醒,他點點頭,轉向黑特太太。
“傑奇已經脫離危險了,黑特太太,”他平靜地說:“謝謝你,反應機敏。他吞下的量不足以致命,而且立即嘔吐無疑也使他免於重病,他不會有事的。”
黑特太太高傲地點點頭,然後又昂起下巴,以似有興趣卻又冷又談的態度盯著老醫生,她從他口氣裡聽出某種嚴重的意涵。但是米裡安醫生走開去,先檢查死掉的小狗,又嗅嗅地上的液體,最後用從他箱子裡取出的一個小藥水瓶盛起一點漿液,旋緊蓋子,然後收起來。他站起身在史密斯小姐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護士點點頭便走出餐廳。他們聽見她上樓向幼兒房走去,傑奇正躺在裡面的床上呻吟。
然後米裡安醫生向瑪莎彎下身,扶她站起來,用鎮定的口氣叮囑她放心——四周沉寂一如墓園——懦弱的小女子臉上閃過一瞥奇異、但絕對不是懦弱的表情,她搖搖晃晃地離開餐廳,跟在史密斯小姐之後也上樓到幼兒房去。她上樓時與她丈夫擦身而過,兩人都不置一言,康拉德踉蹌著走進餐廳坐下。
仿佛她一直在等這一刻,也仿佛康拉德進門是一種信號,老黑特太太用力一掌打在餐桌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除了露易莎,她只更往裡躲進老太太的臂彎。
“好!”黑特太太叫著:“老天在上,現在大家把事情搞清楚。米裡安醫生,蛋酒奶裡到底有什麼東西把小鬼搞成那樣?”
米裡安醫生低聲說:“番木鱉鹼。”
“毒藥,呃?我就曉得,看那只狗就知道了。”黑特太太恍如長高了好幾英寸,她掃視全場,“我一定要追根究底,你們這些不知感恩的混蛋!”芭芭拉歎一口氣,把她的纖纖玉指放在一把椅背上,整個人就著椅背靠著。她母親用令人發寒的語氣尖刻地繼續說:“那杯蛋酒奶是露易莎的。露易莎每天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喝一杯,你們所有人都知道。有人在阿布寇太太把蛋酒奶放在餐廳桌上,到那個小流氓進來抓起杯子這段時間內,在那飲料裡下毒的,很明顯知道露易莎會來喝!”
“媽,”芭芭拉說:“好了吧。”
“閉嘴!傑奇貪嘴救了露易莎一命,幾乎把自己的命弄丟了。我可憐的露易莎安全無事,但是有人想毒死她的事實仍然存在。”黑特太太把又聾又啞又瞎的女子緊抱胸前,露易莎發出抽噎般不知所雲的聲音。“沒事,沒事,親愛的,”老太太安慰她,仿佛露易莎聽得見似的,她撫了撫女兒的頭發,然後聲音又尖酸刺耳起來,“是誰給蛋酒奶下毒的?”
姬兒嗤之以鼻,“別這麼戲劇化,媽。”
康拉德軟弱地說:“你在胡說什麼,媽,我們誰會——”
“是誰?你們所有的人!你們都討厭看到她!我可憐不幸的露……”她環抱露易莎的手握得更緊了,“怎麼?”她怒氣沖沖,老骨頭因激動而顫抖不已,“說啊!是誰做的?”
米裡安醫生開口:“黑特太太。”
她的怒火立即消弭,雙眸轉而露出狐疑的神色,“我要你的意見時,米裡安,我會問你,不要插嘴!”
“這,”米裡安醫生冷冷地回答:“恐怕辦不到。”
她瞇起眼睛,“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米裡安醫生回道:“我有職責在身,這是件刑事案,黑特太太,我別無選擇。”
他緩緩走向房間一角,那邊的櫃子上有一支分機電話。
老太太張口結舌,她的臉色變得和傑奇原先一樣烏紫,一把推開露易莎,她大步向前,抓住米裡安醫生的肩膀猛力搖撼。“不,你不可以!”她大叫,“噢,不,你不可以,可惡,好管閒事!把這公開,是嗎?越公開,越——不准碰電話,米裡安!看我——”
無視於老女人狂亂地扯他的臂膀,惡言詛咒頻頻落在他的白頭上,米裡安醫生仍鎮靜地舉起電話筒。
米裡安撥號給警察總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