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新法院大樓前注視著那幾棵老榆樹。樹枝上的褐色老樹枝新生出好多小綠芽;新芽的長相顯示它們已受天氣影響,分佈像靜脈曲張的血管。埃勒裡-奎因先生心想,即使是春天也含著悲傷。他踏進法院大廳清涼的陰影中,四周張望。
「今天沒有安排會客時間,」沃利-普萊尼茨基嚴肅地說完,卻又恍然大悟接著說:「啊,你是帕特麗夏-萊特的朋友嘛。曖,像這樣子過復活節實在不幸,奎因先生。」
「你說得是,」奎因先生說。守衛打開一扇鐵門的鎖,兩人腳步沉重地一同走進監獄。「他好嗎?」
「沒見過一個人像他那樣把嘴巴封起來,簡直像發過誓似的。」
「說不定他真發過誓呢,」奎因先生歎氣,「他……今天有沒有人來看過他?」
「只有那位女記者,羅伯茨小姐。」
普萊尼茨基再打開一扇門的鎖,隨後又小心鎖好。
「這裡有醫生嗎?」埃勒裡出人意料地問。
普萊尼茨基搔搔耳朵,以為奎因先生身體不舒服。
「有沒有?」奎因再問。
「晤,當然有。我們這兒有個醫務室,年輕的埃德-克洛斯比——就是農夫艾弗-克羅斯比的兒子——今天值班。」
「你告訴克羅斯比醫生,我待會兒可能需要他。」
守衛疑慮地把埃勒裡從頭看到腳,聳聳肩打開牢房的鎖,隨後鎖上,拖著腳步離去。
吉姆躺在床上,兩手枕在腦後,凝視鐵窗外藍色的天空。埃勒裡注意到他今天刮了鬍子;身上穿件乾淨的襯衫,領口敞開,看起來相當安詳。
「吉姆?」
吉姆轉頭。
「啊,嗨,」他說,「復活節快樂。」
「吉姆——」埃勒裡皺眉,欲言又止。
吉姆一躍而起,跳到水泥地板上,然後坐下,兩手抓著床邊。現在他的神情沒有安詳了,倒是有些恐懼。真奇怪……不,在你知道真相之後,在你想通之後,這樣是合邏輯的!
「出什麼事了,」吉姆說著,跳起來。「出什麼事了?」
埃勒裡愁眉苦臉。這是對罪的懲罰,把痛苦留給肇事者。
「我是專門來看你的,吉姆——」
「有什麼事嗎?」
吉姆一隻手捏成一個拳頭。
「你實在勇氣不凡,吉姆——」
吉姆瞪視著他:
「她……一定是諾拉。」
「吉姆,諾拉死了。」
吉姆呆視,嘴巴張開。
「我剛從醫院來。孩子平安,是女孩,早產,動了手術。諾拉太虛弱了,撐不過來,沒有經歷痛苦,只是死了,吉姆。」
吉姆的嘴合上了。他緩步轉身走回床邊,再轉過身,坐下——是用兩手撐著坐下的。
「當然,你家人……約翰-F.要我來告訴你,吉姆。他們現在都回家了,回去照顧荷米歐妮。約翰-F.說,他很難過,吉姆。」
埃勒裡心想,真笨,一場笨演說。到底他一向是個觀察者,而不是參與者。要去除一顆心靈的刺痛該怎麼做?殺死一個人,而不使那個人感覺傷痛——即使只是一秒鐘也好,要怎麼做?那是暴力藝術的一個分支,奎因先生不熟悉。所以,他只好無助地坐在萊特鎮為囚犯身體健康設想所做的奇妙設計上,心中想著一些象徵。
「假如我能做什麼的話——」
埃勒裡生氣地想,這樣說還不只是笨而已,簡直是惡毒。他能做什麼的話!明明知道吉姆現在心中想著什麼!埃勒裡站起來說:
「吉姆,你等一下,吉姆——」
吉姆像只大猴子靠在鐵窗前,兩手抓住兩根鐵柵,瘦削的臉龐拚命往那兩根緊臨的鐵欄杆中間擠,好像想要把頭從當中擠出去,接著再把身體也拖出去似的。
「讓我出去!」他一直喊叫:「讓我出去!你們全是混蛋!我一定要去看諾拉!讓我出去!」
他又喘氣又使力,牙齒緊咬著下嘴唇,兩眼火紅,兩邊太陽穴青筋暴露。
「讓我出去!」
他尖叫著,嘴角湧出白色泡沫。
克羅斯比醫生提著黑色皮包前來,身子不住發抖的守衛普萊尼茨基也緊跟來為他開門,吉姆-海特仰躺在地上,奎因先生跪在吉姆胸口旁,雖然用力但卻和善地壓住吉姆手臂。吉姆還在尖叫,但語焉不詳。克羅斯比醫生看了一眼,從皮包裡拿出皮下注射器。
春天的雙子山是恰人的地方。北方遠處的鮑爾德山、綠色的肩膀上幾乎一年四季都戴著白帽子,看上去很像遠處蹲著一個托缽會修土。雙子山中間的谷底有樹林,男孩子都喜歡在那裡追獵土撥鼠和傑克兔,有時候或者嚇嚇野熊。雙子山本身是兩座一模一樣的山丘,全密密麻麻住著死人。
東山的墓地比較新——濟貧農場的墓地在很下面的叢林帶,另外還有猶太人墓地、天主教墓地。說這些墓地比較新,是因為這一帶基石的日期沒有一塊早於1805年。
但西山就真的是新教教派的老墓地,而且在這個西山無草木的地方,你可以看到萊特家族的墓地。第一個菜特家的墓——傑茲裡爾-萊特——位於它的正中央。儘管遠處鮑爾德山吹來的風會影響草木和表層土壤,但這位開拓者的墳墓不受風雨侵襲,因為約翰-F.的祖父在這個墳墓上頭蓋了一座大陵墓,用最上等的花崗石蓋的,白得像帕特麗夏-萊特的牙齒,非常漂亮。裡面的原始墳墓,墓碑很小,但你如果仔細看,仍能辨識碑石上的刻痕——包括開拓者姓名、節錄自《聖經-啟示錄》的一段希望經文、以及年代1723年。
萊特家族墓區差不多佔據了西山整個山頂,當年那位開拓者似乎在各種商業事務上具有絕佳的判斷力,早就為他的子孫、他子孫的子孫以及直到萬年後代的子孫相中這塊夠大的墓區,彷彿他相信萊特家族會在萊特鎮生生死死直到審判日那天到來。墓地其餘地方以及其他的喪葬地,好像有墓就好,大家都無所謂,畢竟——開拓者不就是最初建墓的人嗎?再者,這樣一個墓區變成展示地,鎮民永遠有興致把外地來的人拉到雙子山——往斯洛克姆鎮區的中途——讓他們瞧瞧開拓者的墳墓和萊特家族墓區,它是本地一個「風景點」。
汽車通道開設到墓園門外,離萊特家族墓區界限不遠。從墓園大門起你得徒步——那是一段沿著老樹蜿蜒而行的寧靜人行道,人行道兩旁那些樹木之老,你忍不住會想,它們為什麼沒有跪下來,請求把它們埋了,因為它們實在很疲倦了。但它們依舊一直生長,長到老得垂頭喪氣,只有春天例外。春天時,它們的綠枝開始淘氣豐饒地從又硬又黑的老皮冒出新芽,彷彿死亡是個大玩笑。也許,整個山坡佈滿墳墓與這個有關係吧。
諾拉的葬禮——四月十五日星期二——並非很正式。在上村惠斯林林蔭道,威利斯-期通先生經營的永息威利斯-殯葬社的小教堂,由牧師杜立特爾博士講了一小段話。在場的只有家人和幾個朋友——奎因先生、馬丁法官夫婦、威洛比醫生及約翰-F.銀行幾個同事。有人見到弗蘭克-勞埃德在這群人外圍探頭探腦,希望能夠看一眼銅棺中那個純然靜息的臉蛋側面。他的樣子好像一整星期沒換衣服,或是一整星期沒睡覺了。荷米歐妮瞥見他時,他縮縮身子跑開了……全部的哀悼者大約不出二十人。
荷米歐妮還可以,她身著黑色新裝,目光沉穩,坐得筆直,靜聽杜利特爾博士講話;大家排隊走過棺柩看諾拉最後一眼時,她只是蒼白了一點,而且不停眨眼睛,但沒有哭。
帕特麗夏說,那是因為她早就哭完了。約翰-F.好像是個遭人遺棄的矮子,鼻子通紅、一臉干皺,洛拉得上前去拉他的手,引他離開棺柩,才能讓斯通先生蓋上棺蓋。諾拉遺容平靜年輕,穿著結婚禮服。
一行人離開小教堂去搭乘葬禮車前,帕特麗夏溜到斯通先生辦公室。再回來時,她說:
「我剛打電話去醫院,嬰兒很好,她好像一棵小蔬菜在保溫箱裡成長。」
帕特麗夏的嘴唇抖動著,奎因先生伸出手臂攬住她。
現在回想起這件事,埃勒裡已能看出吉姆心理上的優點,但這是在那件事之後看起來才如此;在那之前,根本不可能知道這些,因為吉姆扮演得太好,把所有人都愚弄了——包括埃勒裡。
吉姆在兩名警探護持下,像夾心三明治來到墓地。他看起來「不錯」,和坐在法庭中的吉姆沒有什麼不同——但和埃勒裡去牢房探視時的吉姆卻完全兩樣。他全身密罩著全然的絕望,所以得刻意裝出自制,甚至是尊貴的樣子來。夾在兩名護衛中間,他沒理會他們,也沒有左顧右盼,自個地腳步從容地走在通往山頂老樹成蔭的小路上;山頂有一窪新翻的泥土張開大口,像一個傷口等著接納諾拉。大家的車都停在靠近大門的空地上。
大部分萊特鎮民都在相當遠的地方旁觀——由他們去吧,他們安靜而好奇地站在那裡,只偶爾有人竊竊私語,或指手畫腳講著故事。
萊特一家人在墓穴旁站成面色淒惻的組群——洛拉和帕特麗夏緊挨荷米歐妮和她們的父親。他們雖然通知了約翰-F.的姐姐特碧莎,但她拍來一封電報說,因「有病在身不能由加州飛來參加葬禮,但智慧的主既然帶走了諾拉,也許這正是令她平靜安息的最好方式——你的愛姐特碧莎電哀」。約翰-r.把那張電報揉成一團,無心地扔掉了,最後掉在露迪為抵抗大房子寒氣而一早升起的爐火中。所以,現在在墓穴旁的,就是剩下來的家人、埃勒裡-奎因、埃力-馬丁法官和克萊莉絲、威洛比醫生和其他幾個人,當然還有牧師杜利特爾博士。吉姆被警探帶上來時,遠處旁觀的人起了一陣私語,個個眼睛頓時銳利起來,注意看著這段相會——因為這段相會差不多是故事「最精彩的部分」。結果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發生。也或許有吧,因為他們看到荷米歐妮的嘴唇動了,吉姆走上前去吻她,但他對其餘人卻沒有任何表示;親吻完荷米歐妮之後,他便在墓穴旁站立——一個孤獨的瘦削身影。
在下葬儀式過程中,微風有如手指般拂動樹葉;杜利特爾博士的聲音變得輕快如音樂,墓穴邊緣的冬青和百合也微微顫動著。不一會兒,儀式不可置信地結束了。大夥兒沉重地走下人行道;荷米歐妮回頭,想再望一眼棺柩,但棺柩已放人墓穴中看不見了,可是翻起的泥土尚未覆蓋棺柩——那一幕太殘酷,需等到沒人目睹,只有掘穴人看見的時候才做。荷米歐妮心頭一緊,想到那些冬青和百合真美麗,又想到諾拉生前多麼討厭葬禮。
人們在大門邊默默分手。這時,吉姆行動了。
他本來夾在兩名警探中間拖著腳步前進,像個死人立在地面上;但下一分鐘卻活了過來。他絆倒其中一個警衛,那個人撲通一聲向後翻倒,他的嘴巴在吃驚倒地之際還維持著○形。然後吉姆再朝第二名警衛的下巴揮拳,這個人應拳倒在他同伴身上,兩個警衛像摔跤手繼在一起,努力想爬起來。在那幾秒鐘內,吉姆跑走了,像只公羊衝過人群,撞翻、旋轉、閃避、扭打……
埃勒裡對他大叫,但他仍是跑掉了。這時,警探已經站起來,快跑追趕。手槍雖然掏出來,卻無用武之地,因為開槍可能會傷及無辜的人們,他們一邊跑一邊羞愧地咒罵著。
然後,埃勒裡看出來,吉姆的瘋狂之舉其實根本不瘋狂——因為,幾百米外的山丘下,所有停放車輛的最外緣,有輛大轎車,車頭背對墓園,車內無人,但引擎一直在轉動。
埃勒裡知道車子引擎在轉,是因為吉姆一跳進車內,汽車立刻就衝出去了。兩名警探跑到一處空地,並朝山下開槍時,那輛大轎車已然成為遠處一輛小玩具車。它發瘋似地快速向前疾駛。幾分鐘後,兩名警探也跳上他們的汽車,開始追逐。他們一個開車,一個仍拚命開槍,但吉姆這時早已不在射程內,每個人因此都明白,他得到了一個絕好的逃脫機會。後來,兩輛車都看不見了。
有幾分鐘時間,山坡上除了微風拂樹的聲音以外,什麼聲音也沒有。過了一會兒,人群才開始叫嚷,丟下萊特一家人和他們的朋友,快步鑽進個人的車子,在歡快的滾滾塵土中飛也似地下山,彷彿這是一場花錢的娛樂,他們一點也不想錯過最刺激的高潮。
荷米歐妮躺在起居室長靠椅上,帕特麗夏和洛拉正把冰醋冷敷布枕覆在她額頭上;約翰-F.坐在靠窗一角,就著午後陽光,很慎重地翻著一本集郵冊,好像現在翻閱集郵冊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克萊莉絲-馬丁哀傷至極地緊握荷米歐妮一隻手,為她在審判期間的背棄、為諾拉、為最後一個令人震驚的巨大打擊而痛哭不已。可是荷米歐妮——偉大的荷米歐妮!——她反倒在安慰她的朋友呢!
洛拉把一塊新涼布用力放在她媽媽額上,荷米歐妮責備地對女兒微笑。帕特麗夏接替生氣的姐姐,重新把涼布放好。
威洛比醫生和奎因先生在壁爐前小聲談話,馬丁法官從外面進來——卡特-佈雷德福和他一道。
一時,屋裡所有事情都停止了,好像敵人走進了他們的營地。但卡特-佈雷德福不顧這些,儘管臉色蒼白,但還是打起精神,一直注視帕特麗夏——她的臉色這時變得比他的更蒼白。克萊莉絲-馬丁露出明顯的驚恐,她迅速瞥了一眼丈夫,但埃力法官搖搖頭之後,便走到窗邊坐在約翰-F.身旁,看他翻動色彩絢麗歡悅的集郵冊。
「萊特夫人,我不想打擾各位,」卡特僵硬地說。「但我必須向各位表示,我對——這一切深感遺憾。」
「卡特,謝謝你,」荷米歐妮說。「洛拉,別再照顧我了!卡特,吉姆他——」荷米歐妮嚥了嚥口水——「他怎麼樣了?」
「吉姆逃走了,萊特夫人。」
「我很高興,」帕特麗夏大叫。「噢,我真是太高興了!」
卡特看看她:
「別這樣說,帕特麗夏,做這種事從來沒有好下場的,沒有人『逃』得掉。吉姆實在……應該堅持聽從勸告、堅持到底比較好。」
「我猜,那樣你才好把他追逼至死對不對?現在得重新開始了!」
「帕特麗夏!」約翰-F.放下集郵冊,伸手握住卡特手臂。「卡特,多謝你今天好意來看我們。假如我以前曾對你嚴厲過,我道歉。現在情況究竟怎麼樣?」
「萊特先生,情況不好。」卡特嘴唇一緊。「當然,警報都發出去了,所有公路都在監視中。他雖然跑了,但抓到他只是早晚的事——」
「佈雷德福,」奎因先生從壁爐前問,「你有沒有去追那輛逃走的車?」
「是的。」
「我覺得這是預先計劃好的。」威洛比醫生喃喃道,「那輛大轎車停放的位置非常方便,而且引擎一直在轉動!」
「那是誰的車?」洛拉問。
「是今天早上從下村的霍默-芬德利經營的汽車修理廠租來的。」
「租來的!」克萊莉絲驚呼。「誰租的?」
「羅貝塔-羅伯茨。」
埃勒裡帶著神秘的滿足說了聲「啊」,並點頭,好像這是他所想知道的全部細節。但其他人的反應卻都是驚訝無比。
洛拉甩甩頭。
「她倒好心!」
「卡特剛讓我和那個女人談了一下,」埃力-馬丁法官疲倦地說,「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堅持說,她是為了開車去墓地才去租那輛車的。」
「而且是不小心才讓引擎一直轉動著,」卡特-佈雷德福淡淡地說。
「而車頭停放的方向剛好面對山下,也是她碰巧弄的?」
奎因先生喃喃道。
「我也問過她這一點,」卡特說。「晤,毫無疑問她是同謀,所以現在達金拘留她了,但是這不能使吉姆-海特回來,也不能讓我們因而掌握不利於羅伯茨這女人的證據。很可能最後還是得放了她。」他生氣地說:「我從來就沒相信過那個女人!」
「她星期天去看過吉姆。」埃勒裡沉思著說。
「還有昨天也去了!我相信她是昨天去和吉姆安排了逃走的事。」
「逃走、沒逃走,有什麼不同?」荷米歐妮歎氣,「吉姆不會永遠逃走的。」荷米歐妮想到她曾經怎麼宣稱她對她女婿及其罪行的感覺。「可憐的吉姆,」說完便閉上眼睛。
當晚十點鐘,消息傳來。卡特-佈雷德福再次造訪,這次他直接走向帕特麗夏,並拉起她的手。帕特麗夏吃驚得忘了把他甩開。卡特溫和地說:
「帕特麗夏,這件事就看你和洛拉了。」
「你……在說什麼呀?」帕特麗夏聲音尖銳緊張。
「達金的人發現了吉姆開走的那輛車。」
「發現了?」
埃勒裡-奎因從黑暗角落站起來走到亮處。
「如果是壞消息,請小聲點。萊特夫人剛上床,看起來約翰-F.今天也不能再多承受什麼事了。他們在哪兒發現汽車的?」
「在478A公路附近一個山巒中間的山谷裡,離這裡大約五十英里。」
「主啊,」帕特麗夏吸口氣,瞪大眼睛。
「車子撞上公路欄杆,」卡特悲歎,「剛過一個急轉彎。那段山路不好走,結果車子掉進兩百英尺深的山谷——」
「那吉姆呢?」埃勒裡問。
帕特麗夏在壁爐前的雙人椅坐下,抬頭望著卡特,彷彿他是要宣佈最後審判的法官卡特。
「在車裡。」卡特把頭轉開:「死了。」他回頭,謙恭地注視帕特麗夏,「所以這個案子現在結束了。結束了,帕特麗夏……」
「可憐的吉姆。」帕特麗夏小聲說。
「我想和你們兩個人談談。」奎因先生說。
雖然已經很晚,但沒時間了,時間已經在噩夢中流逝。
荷米歐妮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垮了。奇怪,參加女兒葬禮時她倒還堅強,女婿的死訊卻使她虛弱如死。也許這是身體遭受嚴重的連續打擊後,毀滅性的一擊吧。總之荷米歐妮崩潰了,威洛比醫生陪了她幾小時,設法使她入睡。約翰.F.的情形也不見得好一點,醫生注意到他全身顫抖,立刻將他安頓到一間客房中去,由洛拉陪荷米歇妮,而帕特麗夏扶爸爸上樓……
現在好了,兩位老人都已入睡,洛拉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威洛比醫生已經疲倦虛弱地回家了。
「我想和你們兩個人談談。」奎因先生說。
卡特還在。今天晚上,他是荷米歐妮依靠的基石。荷米歐妮剛才痛哭時真的靠在卡特身上,奎因先生覺得這也很奇怪;但他繼而想,不,他是基石,最後的基石,所以荷米歐妮依靠在上面。假如她鬆手了就會淹死,然後一家人也跟著淹死。她一定是這樣感覺的。所以他重複說:
「我想和你們兩個人談談。」
帕特麗夏懸在兩個世界中間。本來她靠著埃勒裡坐在門廊上,相距甚遠、沒精打采地等候卡特-佈雷德福回家。現在卡特走到屋外來,撫弄著他那頂舊了的帽子,努力想找個優雅的步態,走過門廊上的幾步路,隱入屋外草地上夜影的蔭蔽之中。
「我不認為你能說出什麼我想聽的話。」
卡特沙啞地說,但他沒有再移動腳步。
「埃勒裡,別——」
帕特麗夏說著,在黑暗中拉起他的手。埃勒裡捏捏那冰涼的年青的肌膚。
「我必須說。這個男人以為他是受難者,你則認為你是拜倫式悲劇的女主角。事實上,你們兩個人都是傻瓜。」
「晚安!」卡特-佈雷德福說。
「等等,佈雷德福。這些日子以來大家都不好受,今天尤其是。而我在萊特鎮的時間不多了。」
「埃勒裡!」帕特麗夏痛叫。
「我待在這裡實在太久了,帕特麗夏。現在已經沒什麼牽掛了——完全沒有了。」
「完全……沒有?」
「別對我做這種溫柔的告別,」卡特突然說,而後靦腆地笑起來,在不遠處坐下。「奎因,別在意我,我這幾天如墜迷霧,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凡夫俗子。」
帕特麗夏目瞪口呆望著他。
「卡特——你?謙虛起來了?」
「這幾個月讓我成熟了一點。」卡特低聲說。
「這幾個月以來,這裡許多人都成熟起來,」埃勒裡溫和地說。「你們兩位理性地證明一下如何?」
帕特麗夏把手縮回去。
「埃勒裡,拜託你——」
「我知道我在多管閒事,而大多數的閒事都是很難管的,」奎因先生歎氣。「不過沒關係。你們兩個認為我說的事怎麼樣?」
「我以前以為你愛她。」卡特莽撞地說。
「我現在還是愛她。」
「埃勒裡!」帕特麗夏叫道。「你從來沒有一次——」
「我有生之年都會愛這張奇特的臉龐,」奎因先生若有所思地說:「這是一張可愛的奇特的臉。但問題是,帕特麗夏,你不愛我。」
帕特麗夏本來結結巴巴地要說什麼,但後來決定什麼也不說。
「你愛的是卡特。」
帕特麗夏從門廊椅子中跳起來。
「我以為我過去愛他又怎麼樣!或者現在愛他又怎麼樣!人們不會忘記受過的傷害和灼痛的!」
「噢,但人們實在是會忘記的,」奎因先生說。「人們比你所想的容易遺忘。而且,他們有時候比我們以為的更有理性一些。學學他們吧!
「不可能,」帕特麗夏堅定地說。「無論如何,現在沒有時候做傻事了。你好像不明白我們在鎮上的轉變——我們已經變成被拋棄的人了,正面臨一場重建自我的新鬥爭。而且現在只剩洛拉和我可以幫爸爸媽媽抬起頭來。在他們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不準備離開他們。」
「我會幫你的,帕特麗夏,」卡特說,聲音小得幾乎讓人聽不見。
「謝謝!我們會自己來。奎因先生,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嗎?」
「別著急嘛!」奎因先生嘟囔道。
帕特麗夏在原地站了一下,便生氣地道過晚安,進屋去了。大門「砰」地靠上。
埃勒裡和卡特在沉默中靜坐了一會兒。
「奎因——」卡特終於說話。
「什麼事,佈雷德福?」
「事情還沒完,不是嗎?」
「你指什麼事?」
「我有個奇怪的感覺,好像你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哦,」奎因先生說。接著又說:「真的?」
卡特把帽子朝大腿上一摔。
「我不否認我一直很愚蠢。但吉姆的死引起我一些想法,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他的死一點也沒有改變事實。他仍然是唯—一個可能在諾拉雞尾酒裡下毒的人,他也仍然是唯—一個有動機盼望她死的人,但現在……我已經不那麼確定了。」
「從什麼開始的?」埃勒裡聲音奇怪地問。
「從聽到報告說他死了的時候開始。」
「為什麼他死了會讓你有不同想法?」
卡特兩手扶著頭。
「因為所有原因都讓人相信,他駕駛的那輛車不是意外撞上公路欄杆的。」
「原來如此。」埃勒裡說。
「我剛才不想把這件事告訴萊特家的人。但達金和我都認為,吉姆是故意把車子開出公路的。」
奎因先生沒說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我於是開始覺得事有蹊蹺——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卡特跳起來。「奎因!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如果知道的話,快告訴我!不到我確定,我是不會睡覺的。你說,吉姆-海特是兇手嗎?」
「不是。」
卡特瞪著他:
「那究竟是誰幹的?」他啞聲問。
奎因先生也站了起來:
「我不會告訴你。」
「這麼看來,你是知道的!」
「沒錯,」埃勒裡歎氣。
「但是,奎因,你不能——」
「噢,我能的。別以為這對我很容易。我過去所受的訓練都叫我反對這種——晤,叫縱容吧。但我喜歡這群人,他們一家都是好人,而且他們已經承受太多了。我不應該再傷害他們。忘掉它吧,隨它去。」
「但你可以告訴我呀,奎因!」卡特懇求道。
「不行。你現在對自己也不確定——還不確定,佈雷德福。你是個不錯的小伙子,但成長過程——一直受阻礙。」埃勒裡搖搖頭。「你現在能做的最好事情是,忘掉它,然後設法讓帕特麗夏嫁給你。她非常愛你。」
卡特用力抓住埃勒裡的手臂,用力得連埃勒裡都畏縮了。
「但你必須告訴我!」他大叫,「我怎麼能夠……知道有人……知道他們之中有人……可能……」
奎因先生在黑暗中皺著眉。
「卡特,告訴你我要怎麼做,」他終於說,「你幫這家人在萊特鎮恢復往日正常生活;使勁追帕特麗夏-萊特,直到她投降。假如你沒辦法成功,假如你覺得一無進展,那時候再打電報給我,我就會回來。拍電報到紐約給我,我立刻就回來。到時候,我不得不向你和帕特麗夏說的事情,或許可以解決你們的問題。」
「多謝。」卡特-佈雷德福沙啞地說。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奎因先生歎氣道,「但誰知道呢?這是我碰到過的最奇特的案子,混合各種人、各種感情、各種事件。再見,佈雷德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