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卡車是灰色的,上面除了車牌以外沒有任何的標記,那些開著卡車的男人穿的工作服顏色幾乎和卡車一模一樣。從他們的外表根本猜不出他們從事何種職業,他們可能是任何一類的工人,也可能是市政府的員工,而事實上正是這樣。
現在是傍晚接近六點鐘,再過十五分鐘如果沒有任何意外發生,他們就可以結束今天的工作,回家逗逗孩子,然後坐在電視前休息。
馬丁-貝克在圖爾街要找的人都不在家,但是他找到了這兩個人。他們正坐在他們的福斯貨車旁邊喝著瓶裝啤酒。那輛車上傳出陣陣消毒藥水刺鼻的氣味,但還是有另外一種味道是任何化學藥品也無法掩蓋的。車的後門開著,這是可以理解的,那兩個人要利用這難得的機會把車子裡的味道吹掉。
在這個美麗的城市中,這兩個男人有一種特殊的功用。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清除那些自殺者或用其他方式離開這種生活、而換到一個比較舒服的環境去的人。
有少數人,例如消防員和警察,還有某些新聞記者或其他眼尖的人,對這種灰色的卡車相當熟悉。當他們看見它在街上奔馳的時候,就知道有些不對勁了。但是對大多數人而言,它並沒有什麼奇特的,它只是一種處理特殊狀況的交通工具而已。但無論如何,實在沒有理由讓這些消沉的人們再受到更多的驚嚇了。
像許多其他從事特定工作的人一樣,這些人在工作來臨時默默地守著本分,保持泰然;他們很少或從不曾在社會福利這部機器裡過分誇大他們的角色。他們差不多只和自己人討論。他們很早以前就知道,大部分的人聽到他們的話之後的反應是非常負面的,特別是在一些愉快的場合,例如和朋友在一起時,或者和妻子在咖啡桌前聊天時。
他們雖然每天都要和警察接觸,但收到的總是一些平凡無奇的命令。因此一位刑事組長對他們的工作感興趣,甚至還約他們出來,的確讓他們感到興奮。
那兩個人當中比較多話的那個用手背抹了抹嘴,然後說:
「沒錯,我記得那件事,在保斯街不是嗎?」
「是啊。」
「那個名宇我不太記得了。你說是史多?」
「不是,是斯維瓦。」
「我沒什麼印象,我們通常是不管名字的。」
「我瞭解。」
「那也是一個星期日。星期日總是比較忙碌,你知道嗎?」
「你記得我說的那個警察嗎?肯尼思-卡斯穆?」
「不記得了,名字對我根本沒有意義,但是我記得那個直瞪著看的警察。」
「在你去抬屍體的時候?」
那個人點點頭。
「是的,我們認為他是裡面比較難纏的。」
「哦,為什麼?」
「警察有兩類,你知道嗎?一種是會吐的,另一種不會。那個傢伙甚至連鼻子都不遮一下。」
「所以他一直都在那裡?」
「當然,我剛才說過了,不是嗎?他可以他媽的確定我們沒有偷懶,就為這麼回事。」
另一個人吃吃地笑著,然後喝了一口啤酒。
「我再問一個問題。」
「你要問什麼?」
「你抬起屍體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底下有任何東西?任何物品?」
「會有什麼東西嗎?」
「像一把自動手槍,或是左輪。」
那個人突然大笑起來。
「槍或左輪,」他高聲說,「這有什麼差別?」
「左輪有一個可以轉動的槍膛,而且是用機械裝置帶動的。」
「就像牛仔帶的,哦?」
「沒錯,就像那種。這是沒有什麼差別,主要的問題是究竟有沒有武器壓在死者身體下面。」
「你聽好,組長,這個傢伙是個中年人。」
「中年人?」
「是啊,大約死了兩個月。」
馬丁-貝克點點頭。
「我們把他抬到塑膠布上面,然後我把蓋布的邊封起來,亞那就清掃地板上的那些蛆。我們通常會把它們丟進一個裝有殺蟲劑的袋子裡面,當場解決它們。」
「哦?」
「所以如果亞那用竿子清掃的時候,他一定會注意到,是嗎?」
亞那點點頭吃吃地笑著,最後一滴啤酒也流進了他的喉嚨裡。
「我當然會看到。」他咳了一下。
「所以……那裡什麼東西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何況那個巡邏警察一直站在旁邊看著。事實上我們把屍體放到鋅盒裡面離開之後,他還在那裡,對吧,亞那?」
「我跟你打包票。」亞那說。
「你似乎相當自信。」
「真的嗎?我們其實沒有發現其他的東西。在那個客戶的身子底下沒有什麼東西,嗯,除了一塊漂亮的cynomyia mortuo』rum(為拉丁文)。」
「那是什麼?」
「屍蟲。」
「你確定?」
「相當確定。」
「謝謝。」馬丁-貝克說。
然後他就離開了。
那兩個穿著灰色工作服的男人繼續聊著。
「你把他給唬倒了。」亞那說。
「怎麼說?」
「就是剛才講的希臘文啊!他們這種大人物總是認為我們這群沒有用的人,除了包一包腐爛的屍體之外什麼都不會。」
前座的行動電話響了。亞那拿起電話,抱怨了一下,然後放下來。
「真該死。」他說,「又一個混帳把自己吊死了。」
「哦,這樣。」他的同事說。
「老實說,我一直不瞭解這些傢伙為什麼要吊死自己。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你說?」
「唉,算了吧,快走啦。」
就技術上來說,馬丁-貝克至今才弄清楚有關保斯街上這個神秘死亡案件的一切細節,至少已經弄清楚警方採取了哪些調查工作。但是還有一個重點:要拿到彈道調查報告,如果有的話。
雖然他花了不少功夫調查死者,但是有關斯維瓦這個人,他知道的還是很少。
星期三攻擊莫斯壯和莫倫住所的那件事,馬丁-貝克並不關心;他也不知道有關銀行搶劫或那些特別小組有什麼困難和難言之隱。他為這一點感到慶幸。星期二下午在查訪斯維瓦的房子之後,他曾經到昆斯荷曼街的中央警察局,在那裡每個人都忙於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有空招呼他。因此他就到國家警察局去。在那裡他聽到一個謠言,剛一聽到他覺得很荒謬;但是在仔細地思考過後,他覺得很難過。
謠傳說他要高昇了。但是做什麼?督察長,委員,區長?也許只是變得比較健康、比較有錢、朋友比較多吧?
然而這不是重點,大概這些假設都只是毫無根據的閒話。
他最近一次調升是在一九六七年,擔任刑事組長;但是沒有理由被調到更高的位子上。如果是在最初幾年,毫無疑問地他可能在四或五年裡再次調升。
每個人都知道,在官僚體系下,你必須徹底熟捻關於薪水和陞官這類的事,因為每個人都抱著嫉妒的眼光盯著自己和別人的機會。
這種謠言是怎麼開始的?在背後一定有些理由。但是是什麼?就他的想法,有兩種可能的解釋。
首先可能是他們要讓他當不成國家刑事小組的頭頭;甚至他們已經準備好要把他丟進官僚體系之內,讓他坐進樓上那些位子——畢竟這是最常見的用來除掉不順眼或明顯沒有能力的官員的辦法。然而這不大可能。沒錯,在國家警察局裡他有些敵人,但是他對他們根本不會構成威脅;而且這樣一來,他們大概就勢必要讓庫爾保陞官來接他的位子,而這是他們相當不願意見到的。
所以第二種解釋似乎就比較有可能了。但是不幸地,這種想法是會使所有人顏面盡失。十五個月前他經歷了生死只在一線之間的危機,也是瑞典近代歷史中惟一一個老警官曾發生的事——被一個所謂的罪犯開槍擊中。這件事情在當時引起許多注意,而且他的所作所為讓大家視他為聖人,雖然他沒有那麼清高。然而眾所周知的,在警察圈中,英雄就如鳳毛麟角一般,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誇大了這齣戲的劇情的原因。
所以,現在有個英雄在面前,他們能拿這個英雄怎麼辦?他已經獲得了一面獎章了,所以現在能做的只有讓他陞官了。
馬丁-貝克自己曾經有充分的時間去分析一九七一年四月那個改變他命運的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老早就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他做錯了。不只是道德上,從專業的角度而言也是。他也瞭解在自己有這個想法之前,他的許多同事就已經這麼認為了。他的行動就像個白癡,所以才會被擊中;而且就因為如此,他們到現在才肯給他一個比較高、要負責任的位子。
他在星期二傍晚曾經思考過自己的處境,然而一回到維斯保加他的書桌前坐下,他立刻就不再想它了。星期三,他冷眼、無情但卻有系統地投入斯維瓦這個案子裡。他獨自坐在房間裡,以自己的方式進行調查。
有一陣子他告訴自己,這應該是他目前所能希求最好的情況了:在情況還算不錯的時候跳出工作,被分派來獨自以自己的方式處理這個案子,沒有任何外界的干擾。
但是在內心深處他還是有些留戀。為了什麼,他也說不上來,也許他所從事的正是他的興趣所在。他常常發現自己是孤獨的,而現在似乎更是變成了一個隱士,絲毫沒有找個夥伴的慾望或任何打破僵局的意思。他是不是快要變成一個工作的機器了,封閉在鍋蓋之下——還是一個看不見的玻璃圓頂中?
以他職業性眼光來看,目前這個案子會發展到什麼情況他一點也不憂心;他可能會弄清楚,也可能不會。他的部門在謀殺和一般殺人案件上的破案率算很高的,這是由於大多數的案子都不複雜,而且那些伏罪的人通常都會被關起來。
除此之外,國家刑事小組的裝備也比較齊全。整個警力中,擁有豐富的資源與直接面對罪犯的只有安全警察,而他們仍舊在搜集共產主義者的名冊,同時固執地忽視許多法西斯主義組織的興起,除此之外他們真的是一無是處。所以他們大部分的時間是在憑空想像政治犯罪並且評估潛在的安全風險,以便有些事情可以做,因此他們那些活動的結果正如預期的,可笑至極。然而安全警察可視為是策略性的政治後盾,用來對抗不聽話的思想家,而且到時候他們的行為就不再是可笑的了。
當然國家刑事小組也有失敗的時候。調查陷入膠著,最後只能歸檔。通常他們都已經知道這些案子的罪犯是誰,但是罪犯一定會堅決否認,所以也就無法被定罪。這類暴力犯罪的方式越原始,證據通常也就越少。
馬丁-貝克最近一次的失敗就是典型的例子。拉普蘭的一個老男人用斧頭殺了與他同年的妻子,動機是他與女管家有了曖昧的關係。管家的年紀較輕,而且她受不了他太太的嘮叨和妒嫉心。在殺死她之後,他將屍體藏在放木柴的小屋子裡。因為時逢冬季,氣候非常的差,所以他等了大約兩個月才拆下一扇門放在雪橇上,將她的屍體載到最近的村莊去;那裡距離他的農場有十二里,而且根本沒有路。因此到了那裡,他宣稱那個老女人是自己跌倒以後頭撞到火爐,因為天氣實在太寒冷,所以他無法早些帶她到村裡來醫治。那裡每個人都知道這是謊言,但那個男人堅持這種說法,他的管家也是。當地警察外行的調查方式又破壞了所有犯罪的痕跡,所以他們請求外來的援助。馬丁-貝克花了兩個星期呆在一間奇怪的旅館裡,但最後仍無功而返。白天,他質問那個兇手;到了晚上,他坐在旅館的交誼廳裡,聽著當地人在他的背後嘲笑他。然而這種是非顛倒的處境是非常例外的。
斯維瓦的故事比較奇特,和馬丁-貝克以往處理過的案子不太相同。這應該是很刺激的一件事,但是他不是個喜歡解謎的人,所以絲毫不覺得刺激。
他星期三做內部調查的工作沒有什麼成效,以往捉到的罪犯的檔案也沒有任何有關卡爾-愛德溫-斯維瓦的資料;這些只能斷定他從來沒有因犯罪而留下任何記錄。但是有許多違反法律的人根本沒有到過法院——這似乎已偏離制定法律的原意了。法律就是要保護社會中某些社會階層的人,維護他們被模糊化的利益,但是現在看起來怎麼會變得千瘡百孔?
國家酒類與文化局的報告中也沒有任何資料。這可以假定斯維瓦還不算是個酒鬼。以他在社會上的地位,有關當局一定會對他喝酒的習慣進行調查。如果是上流社會的人喝酒,會被視為一種「文化」;而其他階層的小市民如果有這種需求,立刻會被當作是酒鬼或是個案,需要關心和保護。但調查完之後他們既得不到關心也得不到保護。
斯維瓦成年之後就擔任倉庫管理員這個工作,而他最後是在一家快遞公司上班。他的背受過傷,這在他從事的這個職業裡是常見的事,因而在他五十六歲的時候,主管就認為他已經不適合這份工作而將他辭退。
從那時起,他只靠退休金一天拖過一天,也就是說他只靠連鎖商店賣給他的大量狗食和貓食維生。
在他的儲藏室中,那半罐貼著「喵喵牌」標籤的貓食,是惟一看起來可以吃的東西。
有一些不太重要的資料顯示,斯維瓦是在斯德哥爾摩出生的,他的父母在四十多歲時就過世;而且他沒結過婚,也沒有撫養過任何人。他的資料還沒有轉給福利局,在他最後工作的那家公司裡也沒有人記得他。
診斷出他不適合這份工作的醫生寫了一些診斷說明說,這個病人不能從事體力工作,年齡太大所以也不能再接受訓練。另外斯維瓦也說過他沒有意思繼續工作下去,「因為這份工作似乎毫無意義」。
也許想要找出是誰殺了他,而找到之後還要知道是為什麼,也是毫無意義的。因為他到底是如何被殺的實在令人不能理解,所以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先試著找到兇手,然後問他是如何做到的。
現在是星期四,太陽快下山了。他才離開那兩個人和那輛發出刺鼻藥水味的卡車不到一個小時。馬丁-貝克回到圖爾街的屋子裡做了些新的嘗試。今天的工作應該結束了,但是他不想回家。所以他又爬了兩層樓,然後休息片刻等他的呼吸恢復。這時候,他看著那個橢圓形的琺琅門牌,白色的底面上有綠色的字:李-尼爾森。
外面沒有門鈴,只有一條鈴繩。他拉了一下,然後等著。裡面傳出門鈴發出的叮噹聲,可是沒有任何回應。
這是棟老舊的房子,從門上的毛玻璃可以看見玄關的燈是亮著的,這表示有人在家,他以前來的時候裡面都是暗的。
一段恰當的時間之後,他再拉了那條鈴繩一次。那種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再次響起,裡面也傳出有人拖著腳步過來的聲音,他隔著那面不透明的玻璃隱約看見一個人影。
多年執勤的經驗讓馬丁-貝克可以很快地判斷出一個人的個性、反應,用專業的術語來說是「初步的描述」。
來開門的女人最多三十五歲,但是直覺告訴他,她實際上可能多個一兩歲。她不高,大約是五-二時,他猜想。雖然有結實的身體,但她給人的印象是柔弱、-纖合度,而不是豐滿或過於笨拙;她的體型強碩,但有些不協調。她的眼睛是藍色的,眼神銳利而且直接,她直視他的眼睛,就像是可以猜透他的心思,無論他是在想什麼。
她有一頭金色的直髮,剪得很短,它們現在還是濕的,而且有點亂;她身上散發出一股香味,很可能是植物性洗髮精的味道。她穿著短袖開襟的織線羊毛上衣和一條褪色的、應該洗過無數次的牛仔褲;羊毛上衣應該是剛穿上不久,有許多水滴濺到肩膀和胸部附近。她的肩膀比較寬,臀部較小,從脖子到手臂都讓陽光曬得很均勻;她的腳短而薄,腳趾很直——像是常常穿涼鞋或木展,更可能是經常沒有穿鞋。
他意識到自己正用職業性的眼光檢視著她的腳,就好像在檢查血跡或屍首上的痕跡一樣,所以他趕快將眼光回到她的臉上。
那雙眼睛現在正在搜索,她的眉毛微蹙。
「我正在洗頭髮。」她說。
她的聲音沙啞,也許是感冒了,或是常常抽煙;或是她的聲音原本就這樣。
他點點頭。
「我大聲地說了『進來』兩次。門沒有鎖,我在家的時候通常都不鎖門的,除非我想要一個人靜靜。你沒有聽到我在喊嗎?」
「沒有。你是李-尼爾森嗎?」
「是啊,你是警察,哦?」
馬丁-貝克的觀察力非常地好,他遇到過的人當中,只有他的上司可以和他媲美。而只不過幾秒鐘,她就可以正確地知道他的來歷,而且從她的眼神中,她好像已經把他打量清楚了。不過這還有待觀察。
她之所以能很快猜出他的身份,當然,可能是因為她預料到會有警察來找她;不過他並不這麼認為。當他取出皮夾,拿出他的證件的時候,她說:
「你只需要告訴我你的名字。該死,嘿,進來吧!我想這裡應該有你想要的東西。我們倆該不會想站在樓梯上說話吧。」
馬丁-貝克稍微感覺到他的戒心鬆懈了些,但是這種情形真的很少在他身上發生。
她突然轉身走進屋裡。剛開始,它的大小和佈置讓他不自在,但是這個房間裡零星地安置著一些令人愉悅的傢俱。一些孩子的圖畫用大頭針固定在牆上,顯示她有一個家庭;除此之外,牆壁上的裝飾很雜亂,有油畫和普通的圖畫,有放在橢圓形相框裡的舊相片,還有一些剪報和海報——其中還有列寧和毛澤東的肖像,不過這些在他看來大概並沒有政治上的涵意。房間裡還有許多書,有些在書架上,有些則隨手丟在一旁。她有許多錄音帶和一套音響,兩台看來年代久遠、且經常使用的打字機;還有一大堆的文件,大部分都裝訂好併疊成一摞,看起來像是警方的報告。他猜想這些是她的筆記之類的東西,而她可能正在進行一些研究。
他跟著她進去,穿過一個可能是嬰兒房的房間,只是床上非常的整齊,所以平常住在這個房間的人目前應該不在才對。噢,現在是夏天了。那些負擔得起的父母親都帶著孩子到鄉下去了,遠離城市污濁的空氣和荒謬的生活。
她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然後她說:
「你介意我們到廚房坐嗎?如果你介意的話只管說一聲。」
她說話的語調不算很友善,但也不懷任何敵意。
「我一點也不介意。」
「那請坐。」
他們走進廚房,然後他在一張大圓桌旁坐下。這裡有六張造型各不相同的椅子,顏色令人感到愉快;房間裡的顏色更多。
「等一下。」她說。
她似乎有些緊張不安,但力持鎮定。在壁爐前有一雙木展,她穿上後走開了。他聽到她忙活著什麼,還聽到電動馬達起動的聲音,她說: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貝克,馬丁-貝克。」
「你是警察?」
「沒錯。」
「哪一種?」
「刑警。」
「職俸等級二十五點?」
「二十七。」
「看起來還不錯嘛。」
「對,不算太差。」
「那麼我該怎麼稱呼你?」
「刑事組長。」
馬達聲音停下來,他聽過這種聲音,於是立刻明白她在做什麼:用真空吸塵器吹乾她的頭髮。
「李,」她說,「我的名字。當然不必我說,門上就寫著我的名字。」
廚房很大,就像以前的舊房子一樣,因此儘管有桌子和許多椅子,還有瓦斯爐、洗碗機、電冰箱、冰櫃等,房間裡還是留有許多空間。水槽上有一個架子擺著鍋子和茶壺,下面則用釘子吊著許多天然的物品:像艾草和麝香草之類植物的樹枝。一些野莓、幾條乾燥的蕈和三串大蒜(它可以製造一種氣氛,而且還會發出芬芳的氣味,是一個家庭中不可或缺的東西)。艾草和野莓是配白蘭地酒的絕佳點心;而麝香屬的植物可以加進豌豆湯中——雖然貝克以前還可以盡情享有瑞典佳餚的時候比較喜歡甜的墨角蘭屬植物;如果知道如何處理,蕈類也是不錯的。不過那串大蒜大概只是裝飾用的,因為那種數量足夠任何正常人吃一輩子了。
她回到廚房,梳著她的頭髮,立刻注意到他在看什麼。她說:
「防吸血鬼用的。」
「大蒜?」
「是啊!你沒看過那些電影嗎?彼得-古勳知道所有有關吸血鬼的事。」
她把濕的羊毛上衣換掉,穿上一件無袖青綠色的衣服,看起來就像個小女生。他注意到她的腋下有金色的毛,小巧的胸部似乎不需要穿胸罩,事實上她也沒有穿,她的乳頭清楚地在布料之下隱約呈現。
「警察,」她說,「刑事組長。」她用她一貫直接的眼光看著他,並皺著眉頭:「我沒有想到是一個薪水有兩萬七的警官來訪。」
「是不尋常,不尋常。」他說。
她坐到桌子上,但是立刻又站了起來,咬著指關節。
馬丁-貝克知道他可以起個頭了。他說:
「如果我預料的沒錯,你對警察的印象是不太好的。」
她很快地瞥了他一眼說:
「是,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對他們會有什麼幫助,我也不知道有誰可以。不過我知道他們會引起許多人的苦楚和不悅。」
「那樣的話我會盡可能減少我帶給你的困擾,尼爾森太太。」
「李,」她說,「每個人都叫我李。」
「如果我的資料沒錯,你是這棟大樓的所有人,是嗎?」
「是的,我幾年前繼承來的。但是這裡沒有什麼警察會感興趣的事,沒有吸毒者,沒有賭場,更沒有什麼妓女或小偷。」她喘了口氣。「也許偶爾有些顛覆性的活動,精神上的犯罪吧,可是你不管政治上的事吧?」
「你怎麼這樣肯定?」
她突然發自內心地笑了笑,很愉快、燦爛的笑容。
「我又不是聾子。」她說。
馬丁-貝克心裡想,不,當然不是。他大聲地說:
「你是對的,我只管暴力犯罪、謀殺和一般的殺人案。」
「我們這裡這兩種案子都沒有,過去三年來甚至連打鬥都沒有,雖然去年冬季曾有人強行進入頂樓,而且偷走許多沒有用的東西。要不是保險公司堅持,我甚至不想找警察來。不過也沒有警察來過,他們沒有時間管這種事,但是保險公司還是付了錢。通知警察很明顯只是一種形式而已。」她抓了抓脖子,然後說:
「好吧,你還想要知道些什麼?」
「談談你的一個房客。」
她揚起眉毛。
「我的房客?」
她特別強調「我的」那個字眼,似乎非常困惑、驚訝。
「現在已經不算是了。」他說。
「去年只有一個人搬了出去。」
「斯維瓦。」
「對,有個叫斯維瓦的住在這裡,他去年春天搬出去了。他怎麼了?」
「他死了。」
「是誰對他做了什麼嗎?」
「對他開了一槍。」
「誰?」
「他可能是自殺的,我們也不確定。」
「我們可不可以輕鬆點?」
「隨你便。不過你說輕鬆點是什麼意思?稱呼彼此的教名嗎?」
那個女人搖了搖頭說:
「我不喜歡正式的問話,我厭惡那種感覺。當然如果有必要,我也能裝出不在乎的樣子,我可以賣弄風騷,擦上眼影和口紅,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馬丁-貝克覺得有些不能自己。
突然她說:
「要不要喝杯茶?喝茶不錯耶!」
雖然他很想要杯茶,但是他說:
「不要麻煩了,我不需要什麼。」
「亂講,」她說,「天氣那麼熱。你等一會兒,我馬上幫你弄些吃的,烤三明治應該不錯。」
他立刻感覺到自己也想來一個,在他能開口說不要之前,她繼續蝶蝶不休地說著:
「要不了十分鐘的,我弄吃的手腳很快,一點也不麻煩,而且會弄得很好吃。做什麼就要像什麼,雖然生活品質是越來越差了,但是你總該煮點好吃的東西來慰勞一下自己。把茶和三明治放進烤箱裡,然後我們就可以聊天了。」
要拒絕似乎不太可能。他開始對她有了新的看法:倔強,難以抗拒的堅強意志。
「好吧,謝謝。」他順從地說。
在他還沒有說出這句話前,她已經開始忙碌了,她弄出許多聲音,但是速度和效率卻很驚人。其實他從沒遇到過像這樣的事,至少在瑞典沒有。
在那七分鐘裡她忙著弄吃的,沒有時間說話。六份夾有番茄薄片和乳酪粉的熱三明治和一大壺茶,他看著她當場做出一份點心,心想她到底是幾歲了。
就在這時,她坐到他面前說:
「三十七,雖然很多人認為我年輕些。」
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在想這個,不是嗎?吃吧!」
味道不錯。
「我總是感到飢餓,」她說,「我一天吃十到十二餐。」
每天吃十到十二餐的人通常很難維持體重。
「我吃那麼多也沒變胖,」她說,「其實根本沒有差別。多個一磅不會讓你改變太多,我還是我;不過我如果沒吃東西就會受不了。」
她一下就吞下三份三明治。馬丁-貝克吃了一塊,猶豫了幾秒鐘,又吃了一塊。
「我想你對斯維瓦有自己的看法。」他說。
「沒錯,可以這麼說。」
他們似乎是心有靈犀,而很奇怪地,他們都不會感到驚訝,這似乎是不證自明的。
「所以他是有些不對勁是嗎?」他說。
「是的,」李說,「他是個奇怪的人,沒錯,真的很奇怪。你弄不清楚他的來歷,所以老實說,當他搬出去的時候我很高興。對了,他怎麼死的?」
「他是上個月十八號在他的住處被發現的。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死亡至少六個星期了,可能更久,據推測可能有兩個月。」
她搖搖頭說:
「他媽的,我不想知道細節,我對太過於血腥的事情很敏感,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聽到後常常會夢到它們。」
他想說他不會做太多不必要的描述,但又覺得說這些是多餘的。
反而是她說:
「總之,有件事錯不了。」
「哦,什麼?」
「如果他還住在這裡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不會?為什麼?」
「因為我不容許它發生。」
她用一隻手撐住下巴,鼻子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他注意到她有相當大的鼻子和強壯的手掌,指甲也很短。她正嚴肅地看著他。
然後她又突然站起來,在架子上摸來摸去的,最後找到一盒火柴和一包香煙。她點著一枝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她捻熄那枝煙,吃掉最後一塊三明治,再把手肘放在膝蓋上,頭低低地坐在那兒。她瞄了他一眼,然後說:
「我或許也無法阻止他的死亡,但是他不會躺在那兒兩個月而沒有被人注意到,至少,有我在,甚至不會超過兩天。」
馬丁-貝克沒有說什麼。她說的當然是事實。
「在這個國家裡,房東是上帝創造的廢人,」她說,「但是這個社會鼓勵他們關心別人。」
他咬著下唇,馬丁-貝克從沒有在公開場合發表他的政治理念,也總是避免談論政治話題。
「不談政治,哦?沒有關係,我們就不談政治。」她說,「只是我不巧就是一個房東……是不小心當上的。我繼承了這個垃圾堆,剛才也說過,事實上它是棟不錯的公寓,但是我繼承下來然後搬進來的時候,它真的是像個豬窩一樣。我的父親十幾年來從來沒有換過一個燈泡,或修過一扇破掉的窗戶。他住的地方離這裡有好幾里遠,而且他只對收租金和把那些沒有準時付房租的房客趕走有興趣。然後他把那些房間分割成許多床位,用高得離譜的價錢租給外國人和一些別無選擇的人。他們不得不找個棲身之處,不是嗎?幾乎所有的舊房子都差不多是這樣。」
馬丁-貝克聽到有人打開前門進來。那個女人倒是沒有什麼反應。
一個女孩進了廚房,她穿著便服,手裡還拿著一個包包。
「嗯,」她說,「我可以用洗衣機嗎?」
「當然,請便。」
那個女孩沒有注意到馬丁-貝克,還是李開口說:
「我想你們並不認識,這是……你說你叫什麼名字,再說一次好嗎?」
馬丁-貝克站起來和她握手。
「馬丁。」他說。
「英吉拉。」女孩說。
「她剛剛搬進來,」李說:「住在斯維瓦以前住的那一間。」她轉向那個拿著包包的女孩。「住得怎麼樣?」
「一切都很好,」女孩說。「可是馬桶今天又出問題了。」
「媽的,我明天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水管工人來。」
「除了這個,一切都很好。對了……」
「什麼?」
「我沒有洗衣粉。」
「就在沐浴乳後面。」
「我真是沒腦筋。」
「別這樣,別為這種小事煩心。你改天可能還能幫我一些小忙呢,例如幫我鎖上後門。」
「你真好。」那個女孩進了浴室。
李點了另一根煙。
「就是這樣。斯維瓦住的是一間不錯的房間,我兩年前才重新整理過,租金是一個月八十元。不過雖然如此,他還是搬出去了。」
「為什麼?」
「不知道。」
「他給你找麻煩嗎?」
「沒有,我不會和房客有什麼糾紛,沒有必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很自然的,那就是生活的樂趣。」
馬丁-貝克沒有說什麼。他感覺到精神沒有那麼緊張了,也發現不再需要問她什麼問題。
「斯維瓦最奇怪的特色是他喜歡在門上裝四個鎖。你在房子裡根本不需要上鎖,除非你真的不想受到任何干擾。他搬離的時候把所有的鏈子和門閂全都拆下來帶走。他受到的保護非常周全,就像現在的小女生一樣。」
「你是說……比方?」
「當然,性方面的。我們這個社會裡的那些大人物會驚恐地大喊大叫,因為小孩子,特別是女孩,在十三歲的時候就初試雲雨了。白癡,每個人都知道從十三歲開始我們就有性經驗了。不過有避孕藥等等的東西,那些女孩就不會有什麼危險所以現在還有什麼好怕的?在我們那個年代,女孩子多怕懷孕啊!對了,我們怎麼會談到這種事情?」
馬丁-貝克笑了笑,自己都感覺驚訝,但是它真的發生了;他笑了。
「我們正在談論斯維瓦的門。」他說。
「對了,而且你笑了,我想你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或者你已經忘記那檔子事了。」
「可能只是今天碰巧心情不好。」他承認。
可是這不是他真正的想法,這和他想要說的完全相反。她的臉上露出一抹失望的表情。她是對的,而且她自己也知道。
想要欺騙對方是很愚蠢的,所以他說:
「對不起。」
「沒錯,我一直到十六歲才開始談戀愛。可是那個時候情況完全不同。」她捻熄了香煙,然後冷靜地說:「我總是話太多,那是我成堆弱點中的一個,不過這不算性格上的缺陷,對吧?」
他搖搖頭。
她抓抓脖子說:
「維斯瓦還是裝了那些小鎖?」
「是。」
她搖搖頭,踢掉腳上的鞋子,把腳跟放在地板上,腳趾頭互相摩擦。
「真是叫人不明白,他一定患有某種恐懼症。這對我來說是很困擾的。所有的門我都有備用鑰匙,這裡有些人已經老了,他們可能會生病,需要人幫助,這時就要有人進得去;但是如果門反鎖了,有備用鑰匙又有什麼用?斯維瓦實在很老了。」
浴室傳來一些噪音改變了話題。李大叫:
「需要幫忙嗎?英吉拉?」
「是的……我想……」
她起身並消失了一會兒。回來之後她說:
「搞定了。有關年齡的問題,我們一定也會碰到的。」
馬丁-貝克微笑著。他知道幾乎每個人都覺得他雖然快要五十歲了,但是看起來卻比實際上要小個五歲。
「斯維瓦其實也不算老,」她說,「但是他身體不好,看起來病得不輕。他沒有想到自己會活那麼久,他搬走的時候還到醫院去檢查過,結果怎麼樣我是不知道,但是他是到放射線部門去。這聽起來有些恐怖,至少對我而言。」
馬丁-貝克豎起他的耳朵,是另外一個人。前門再一次被打開,有人用嘹亮的聲音說:
「李?」
「這裡,我在廚房。」
一個男人走進來,他看到馬丁-貝克後猶豫了一會兒,但是她馬上用腳推了一張椅子給他,然後說:
「坐。」
這個男人很年輕,也許二十五歲,中等的高度,體格不錯。他有一張鵝蛋臉,直髮,灰色的眼睛,潔白的牙齒;穿著法蘭絨襯衫,楞條花布做的褲子,趿著拖鞋。他手裡拿著一瓶紅酒。
「我帶了這個來。」他說。
「我今天只打算喝茶。」她說。「不過沒關係,你可以自己去拿個杯子。四個好了,如果你要拿的話。英吉拉也在,她在洗衣服。」
她傾身向前,搔著左手腕,說:
「一瓶酒難不倒我們四個人的。我也有一些酒,你在餐具室裡找找,在裡面靠門的左邊,拔塞鑽在洗碗機左下方最上面的抽屜裡。」
新來的那個人遵從她的指示。他似乎很習慣於服從命令。他回來坐下後,她說:
「我想你們還沒有見過,馬丁、肯特。」
「嗨,」那個男人說。
「嗨,」馬丁-貝克說。
他們握了握手。
她倒了酒,然後用她沙啞的聲音朝裡面叫道:
「英吉拉,你洗完之後過來喝點酒。」然後,有些困惑地,她看著那個穿法蘭絨襯衫的男人說:「你看起來心情不太好。是什麼事?又有事情不對了嗎?」
肯特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把他的臉埋在手裡。
「李,」他說,「我該怎麼辦?」
「還是找不到工作?」
「連個屁也找不到,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兩袖清風。鬼知道哪兒才會有工作。」他貼了過去,並且想要握住她的手。這使她不悅,所以他縮了回去。「我今天想到一個最後的辦法,」他說,「我必須問問你的意見。」
「你在想什麼?」
「去念警察學院。誰都可以到那裡去念,即使是低能兒。他們現在非常缺人,而且以我的條件應該很容易進去,只要我先學會敲一個酒鬼的頭。」
「你是想要攻擊別人?」
「你知道我不是的,不過在裡面我也許可以做些事,總會有的。從裡面去進行改革,總要有人去改變這種腐敗的情形。」
「不過他們並不是只管酒鬼而已,」她說。「而且你要拿什麼來養史蒂娜和孩子?」
「我會去借。我今天在填申請表的時候發現這些……在這裡,我帶來了,我想你可能會想看一看……你什麼都知道。」
他從褲子口袋裡拿出一疊表格和徵募的小冊子,並推給他們。然後他說:
「如果你認為這很愚蠢,儘管說。」
「我必須說,這非常蠢。大體上我不認為警察喜歡用有頭腦的人或是想要從裡面改革的人。你的身家調查呢?政治傾向呢?沒有問題嗎?」
「哦,我曾經參加過左派的學生團體,除那之外就沒有了。而且現在他們會接受所有的人,除了左翼政黨的黨員……就是真正的共產主義者。」
她喝了一大口酒,並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聳聳肩。
「為什麼不去呢?這似乎很瘋狂的,但是我想可能會很有趣。」
「最主要的問題是……」
他喝了口酒,然後對馬丁-貝克說:
「敬你!」
馬丁-貝克也喝了一口酒。這是他們慎重的第一次接觸。
「有什麼問題?」她不悅地問道。
「唉,李,有誰能忍受這種情形那麼久的嗎?他們能嗎?」
她丟給馬丁-貝克一個狡猾的表情,她的不悅轉換成一個微笑。
「問馬丁吧!他是個專家。」
那個男人看著馬丁-貝克,露出驚訝和曖昧的表情。
「你對這類事情很瞭解?」
「一點點。其實警察需要所有好手加入。這是個變化多端的職業,你可以從那本小冊子裡看到;還有許多特別的任務,如果你對直升機、機械、組織或訓練馬匹有興趣……」
李一掌拍向桌子,力量之大連杯子都跳了起來。
「不要說些廢話,」她憤怒地說,「他媽的,你就給他一些你真正的想法!」
馬丁-貝克說了一些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話,他說:
「如果你有被視作呆頭鵝,或被利慾熏心、自視甚高但其實不過是個白癡的上司責罵的心理準備,你可能可以堅持到第一年。你自己不能夠有任何的意見。之後你很有可能變成行屍走肉。」
「明顯地你對警察有偏見,」肯特喪氣地說。「不可能像你說的那麼可怕。的確有很多人無端地憎恨警察,這是事實。你認為如何,李?」
她不尋常地發出真心的笑意,然後她說:
「你可以試試看。你會是個好警察的,我相信。其他的都不是問題,而且考試應該不會太難。」
「你能幫我填報名表嗎?」
「筆給我。」
馬丁-貝克胸前的口袋裡就有一枝,他拿給了她。
那個叫做英吉拉的女孩恰好洗完衣服走進來坐下。她談著一些瑣事,大概是食物的價格,還有在乳酪農場部門他們胡亂編一些日期的事,顯然她是在一家超級市場做事。
門鈴響了,門被打開,有個人拖著腳步進來,是一個老婦人。她說:
「我電視機的收訊狀況很差。」
「如果是天線的問題,我明天會找艾瑞克森來看看;要不然我想可能必須修理電視了,當然那台電視也舊了。我有個朋友有一台多出來的電視,如果真的不能看了,我就把他們那台舊的買回來,我明天會再看看。」
「我今天烤了一些東西,待會兒我會拿給你。」
「謝謝,你真好。我會幫你把電視修好的,伯母,你明天就可以有電視看了。」
她填完那些報名表,並且拿給那個穿法蘭絨襯衫的男人。她填表的速度快得驚人。
現在她再回頭看馬丁-貝克,眼神仍舊犀利。
「當房東就要像個萬事通,」她說。「你知道,這是必要的,但是沒有幾個人這樣認為。幾乎每個人都想當房東,然後又很小氣,他們只看到眼前的事,這實在很差勁。我總是盡力把這裡弄好,住在同一棟樓裡的人應該要有歸屬感,必須覺得他們好像是一家人一樣。現在這些房子還算可以,但是我無法負擔得起外面修理的費用;當然我並不想在今年秋天提高租金,但是我必須多少加一點。照料一棟房子要注意很多事情,畢竟我對房客還是有些責任。」
馬丁-貝克從來沒有這麼舒坦過,他根本不想離開這個廚房了。他還有點倦,也許是酒的作用吧,他已經有十五個月沒有喝酒了。
「哦,是的,繼續,」她說。「有關斯維瓦的事。」
「他家裡有什麼貴重物品嗎?」
「沒有。兩張椅子、桌子和床,還有一塊污穢的地毯,廚房裡只有一些必需品,甚至連衣服都沒有幾件。這也就是為什麼我說他可能有恐懼症的原因。他跟每個人都不來往。他是和我說過話,但是那只在必要的時候。」
「就我所知,他非常窮。」
她看起來在動著腦筋。她倒了一杯酒,並且喝了一口。
「我不太確定。」她說:「大致上來說他似乎有些精神失常。他會定時付租金,沒錯;不過有時會抱怨一下,即使一個月只有八十元。但就我所知,他除了狗食之外沒買過什麼東西,噢,還有貓食,沒有飲料。沒有花錢的習慣吧!即使他只有退休金,也應該偶爾買些香腸吧!雖然現實生活中真的有許多老人靠狗食維生,但是通常他們可能要付較高的租金,而且有較高的生活需要,例如晚餐都要有半瓶酒。可是斯維瓦連收音機都沒有。我念心理學的時候看過有人靠削馬鈴薯皮維生,而且穿著破舊的衣服出門,可是他們絨毛玩具的底墊內卻存了上千元!大家都看過這種事,一種心理上的現象,我忘記這叫什麼了。」
「但是斯維瓦沒有在墊子裡藏什麼錢。」
「不過他搬了出去,這不像他。他新搬的地方一定比較貴,而且搬那些東西也必須花一筆錢,這沒有道理。」
馬丁-貝克喝光他的葡萄酒。他很喜歡和這些人在一起,但是現在他必須走了。他還想要吃些東西。
「噢,我必須離開了。」
「我正要做些意大利面,自己做的調味醬,應該還算不錯的,無論如何請留下來。」
「不,我必須走了。」
她赤著腳跟他出去。經過嬰兒室時他向裡面瞥了一眼。
「是的,」她說,「孩子都到鄉下去了。我離婚了。」停了一會兒之後,她又說:「你也是,哦?」
「是的。」
到了門邊她說:
「那麼再見了,下次再來。白天我在夏季大學講課,但是六點以後都會在家。」停了一下,她很有興趣地看著他說:「我們可以談談斯維瓦,不是嗎?」
一個穿著拖鞋和一條皺巴巴、灰色長褲的胖男人走下樓梯來。他的襯衫上縫著紅、黃、藍三色組成的越共徽章。
「李,」他說,「閣樓裡的燈壞了。」
「你可以到碗櫥拿新的燈泡去換上,」她說,「七十五瓦的立該就可以了。」
「你想要留下來,」她對馬丁-貝克說。「那就留下吧。」
「不,我還是離開好了。謝謝你的茶、三明治和酒。」
他知道她還是想要發揮一些對他的影響力,用意大利面留住他。
但是她壓抑住了,然後說:
「好吧,那只有再說一次保重了。」
「保重。」
他們兩個人都沒說再見。
他想著斯維瓦,他想著李。他有很久一段時間不曾如此快活了,一段真的非常長的時間,雖然他還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