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爾保振作起精神,猶疑地看著那個人,那個目前他必須視為是他上司的人。布多沙-奧森是特別小組裡主要的推動者,他愛上了銀行劫案,而過去幾年中這類案件接連不斷地發生之後,他也就跟著水漲船高,不可同日而語了。只有他才有這種活力和點子,日復一日,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從不抱怨、不會沮喪,甚至從未顯露疲態。有時候他手下那些疲憊不堪的人都覺得他不像是這個瑞典犯罪公司的管理者。這是個不太吉利的單位,其中有許多的禁忌及傳說,但是對布多沙-奧森而言,警察工作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有趣、最刺激的事。
這當然是因為他本身並不是警察。
他是個地方檢查官,專門受托承辦一些棘手的持械銀行劫案的初步調查工作。有一個案子已經有了頭緒,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罪犯受到了監視,有一些則已經上法庭受理了。可是現今的情況是,每週都有好幾宗新的槍案發生。每個人都知道這些案件都多少有些關聯,但是到底有什麼關聯卻沒有人真的清楚。
更嚴重的是銀行並非惟一的目標,一般大眾被搶的例子也有大幅增加的趨勢,從早到晚,時時刻刻都有人被襲擊,在街上、在廣場上、在商店裡、在地鐵中、甚或在家裡,真的是到處都有可能。可是搶銀行被認為是其中最嚴重的,攻擊屬於社會大眾的銀行就是向公眾權力挑戰。
現存的社會體系顯然已經是不可行了,除非每個人都是非常有良心的,它才有可能正常地運作。但是即便是警察也做不到這一點。過去這兩年來單單斯德哥爾摩所積壓的調查案件就多達二十二萬件;而即使是非常重大的案件(雖然只佔一小部分),也只有四分之一被偵破。
而事到如今,那些應該為此負全責的人也無能為力了,他們只會搖頭歎息,擺出一副已盡人事的模樣。有好一陣子,大家都在相互指責,而現在已經找不到對像去責怪了。最近有一個比較有建設性的建議,就是大家應該少喝些啤酒。然而在瑞典,啤酒的消耗量已經算是非常低的了。由此也就可以知道,所謂的國家最高決策當局的思考方式是多麼的不切實際了。
有件事是很明顯的:警方要負大部分的責任。自從一九六五年實行國有化以來,所有的警力收歸一個單位指揮,而從一開始,領導者的位子就已經被一個不適合的人坐上了。
長久以來,許多分析家及研究人員不斷地想要瞭解國家警察總署主導人的基本理念。這當然是個無解的問題。其實警察署長所遵行的教條,就是絕不容許任何事情洩漏出去,因此他是絕對不會給你任何答案的;但另一方面,他又是個非常喜歡高談闊論的人——他講話的內容即使是修飾得文辭並茂,也索然無味。
幾年前曾有警方的人員發現一種篡改犯罪統計數字的方法,這個方法雖然簡單,但卻不易馬上被識破;它不是直接做假,只是誤導大眾的注意。在此之前他們只是要求更多的武裝和精良的警力,對一般案件要求更多的技術支援,對特殊案件則要求更強大的火力,且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必須誇大警方所面臨的危險。而由於這類說詞並沒有什麼政治上的說服力,所以他們才尋找另一種方式:篡改統計數字。
而在這個關鍵時刻,在六十年代後期發動的政治示威遊行中,給了他們更容易捏造數據的機會。遊行示威的群眾要求和平,卻受到暴力的反制,他們除了一些標語和本身的信念外,根本沒有帶其他的東西,但是他們所面對的是催淚瓦斯、強力水柱和橡膠警棍。這些非暴力性質的示威活動,很少不是以喧囂及混亂的場面結束的。那些只不過想要自衛的人被拉扯、被逮捕,還被控「襲警」或「拒捕」。所有這些都被記人統計數字中。這個方法完美極了,每一次他們都只派一百多個警察去「控制」遊行秩序,於是被指為反抗警方的人數快速地攀升。
他們鼓勵穿著制服的警察「不要動粗」(這是他們的用詞),而這些警察也非常樂意在所有的情況下,順從這個命令。因為用警棍追打一個酒鬼,他還手的機率是相當高的。
這是每個人都會的把戲。
這種計策很管用。現在瑞典的警察都是全副武裝的,轉眼間,以往只需要帶著鉛筆和少許常識就可以解決的情況,現在也需要一卡車配有自動步槍和防彈背心的巡警出動。
然而長久下來,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料的情況。暴力事件的叢起不但增加了民眾的反感和怨恨,也提升了人民的不安全感和恐懼。
最後,事情變得不可收拾,人與人之間相互懼怕,斯德哥爾摩變成一個擁有數萬個心懷懼意的人的城市,而在驚懼中生活的人民也是危險的人民。
六百個巡警中,大部分的人都突然失蹤了,事實上是辭職了。因為他們也會害怕,是的,即使他們全副武裝,大部分的時間只是坐在車子裡。
許多人,當然是因為其他的理由才離開斯德哥爾摩的;也許是他們不喜歡這裡的環境,也許是他們憎恨自己必須遵守的行為。
這個制度已受到反抗。至於其最基本的動機,他們仍隱藏於黑暗之中——在這種黑暗中,某些人察覺到一些納粹的風格。
還有許多類似的處理方式存在,有一些已極端地犬儒主義。一年前實行了一項政策,要對付那些使用假支票的人——很多人的戶頭都超額使用,有些錢則結入了別人的帳——只要有一丁點財務上的問題未解決,都被視為是拒絕往來戶,且要求做基本審核;國家警察局又拒絕認可本應為法定貨幣的支票。每個人都瞭解這個意思;人們必須帶著大把的鈔票出門。這無異於給街道及廣場上的搶匪以機會,而這也正是當前的狀況。當然假支票消失了,警方可以拿這個成果來炫耀,然而每天都有市民被襲擊的事實已被忽略了。
這就是暴力風氣漸盛的部分原因,而惟一的解決之道就是更多、更強而有力的武裝警察。
但是到哪兒去找那麼多警察來呢?
初期的六個月裡,官方發佈的犯罪率大幅下降,足足有兩個百分點,雖然每個人都知道事實上還是有大幅的增加。而他們的解釋很簡單:有警察才能揭發犯罪,每一個超支的銀行帳戶都算是一個犯罪案件。
在政治警察被禁止監聽人民的電話後,國家警察局中的理論家貢獻了一個點子,他們散佈恐懼並將實情誇大,以致下議會普遍傾向於通過法案,准許在抓毒品犯時監聽電話。從此以後,那些反共人士便可以高枕無憂,繼續竊聽;而毒品交易也有了空前的盛況。
不,當警察一點也不好玩,李那特-庫爾保想。一個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屬的單位沒落又能如何呢?當他聽到法西斯的鼠輩在牆後大放厥辭,他又能如何?他的後半生都忠實地奉獻給了這個單位了。
怎麼辦?把你的想法說出來,然後被踢出去?不太好。一定有一些比較有建設性的行動吧?當然一定有其他的警官和他有相同的看法,可是是誰?又有多少人呢?
布多沙-奧森就沒有這種問題。生活對他而言只是一場快樂的遊戲,每件事情都是明明白白的。
「可是有一件事我不懂。」他說。
「是嗎?」拉森說。「什麼事?」
「就是那輛車子到底到哪兒去了?那些路障應該有用啊,不是嗎?」
「顯然是的。」
「所以在五分鐘之內,每座橋上都應該已經有人了。」
斯德哥爾摩南邊是個小島,與內陸有六個連接點。特別小組早就已經規劃過詳細的步驟,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封鎖斯德哥爾摩市郊所有的區域。
「當然,」拉森說,「我和市警局核對過了,一切行動都已在進行了。」
「那是哪一種車?」庫爾保問道。
到現在他都還沒有時間去瞭解每一個細節。
「是輛雷諾十六,淺灰或是米色的,『A』開頭的,號碼裡有兩個三。」
「他們應該會用偽造的車牌。」拉森插口說。
「顯然是。可是我還聽說在瑪莉亞廣場和斯盧森附近有人可以做重新噴漆的工作;或者假設他們換車子……」
「然後呢?」
「那麼第一輛車子到哪兒去了?」
布多沙-奧森在房間裡踱步,額頭埋在巨大的手掌中。他已四十多歲了,身材微胖,比一般人矮些,膚色有些紅潤,他的行動就像他的智慧一樣有生氣。現在他自問自答他說:
「他們把車停在地鐵車站或巴士站附近的停車場裡,然後其中一個人用錢幣刮車子上的漆,另一個人裝上新的牌照,然後他也幫忙刮車子。到了星期六,那個開車的人回來,並重新噴漆,然後昨天早上那輛車就開走了。可是……」
「可是什麼?」庫爾保問他。
「可是我的手下一直到昨天晚上一點,都還在對每一部離開南區的雷諾車進行檢查。」
「那麼要不是它找到空檔溜掉了,就是它還在那兒。」庫爾保說。
拉森沒說什麼,他反而審視著布多沙-奧森的衣著,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厭惡感。一件皺巴巴的淡藍色外套,鮮粉紅色的襯衫,還有一條大花的領帶。腳上是一雙黑色的短襪和褐色有縫線的鞋——顯然是沒有擦過的。
「那你如何解釋開車那個男人?」
「他們從未親自弄過車子。通常他們都會特別找一個人,把他們載到指定的地點,事成之後再去接他們。這種人一般都是從另一個城市來的,例如馬爾摩或哥特堡。他們對逃離時所用的車都是非常小心的。」
庫爾保看起來更加疑惑了。
「他們?誰是他們?」
「當然是莫斯壯和莫倫。」
「莫斯壯和莫倫是誰?」
布多沙-奧森瞪著他,滿臉訝異的表情,不過稍後這種表情就消失了。
「啊,是的,當然,你剛到這個小組來,不是嗎?莫斯壯和莫倫是我們手上兩個聰明的銀行搶匪。他們四個月前才出來,而這是他們出來之後的第四個案子了。他們是二月底從古姆拉監獄逃脫的。」
「可是古姆拉監獄公認是看守最嚴密的啊!」庫爾保說。
「莫斯壯和莫倫不是逃出來的,他們是週末被假釋出來,然後就沒有再回去了。據我們所知,他們一直到四月底之前都沒有犯下任何案子——在這之前他們一定是到加那利群島或是甘比亞去度假了,也許去玩了十四天左右。」
「然後呢?」
「然後他們添購了些裝備、武器之類的東西,他們通常是在西班牙或意大利買這些東西的。」
「可是上星期五是個女人襲擊銀行的,不是嗎?」庫爾保強調。
「那只是一種偽裝,」布多沙-奧森一副經驗老到的樣子說。「用金色的假髮和一些東西偽裝起來。不過我可以發誓那是莫斯壯和莫倫干的。還有誰會這麼神經質,或這麼聰明,計劃了如此突然的行動呢?這是個特殊案件,你看不出來這是個極為周詳的計劃嗎?實在令人激奮,事實上這就像……」
「像和西洋棋棋王下棋一樣。」拉森說。「姑且不論他們是不是頂尖的,莫斯壯和莫倫至少都是彪形大漢,這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否認。他們兩個人都有二百零九磅,鞋子都穿十二號的,而雙手則像兩把鐵錘一樣。莫倫的胸圍有四十六英吋——比安妮塔-愛克伯格最胖的時候還要大五倍,我很難想像他擠進衣服裡面、又戴乳墊的樣子。」
「那個女人不是穿褲子嗎?」庫爾保問他。「還是他喜歡比較小的那一邊?」
「顯然他們是派另外一個人來,」布多沙-奧森平靜地說。「那是他們常玩的把戲之一。」
他走到一張書桌旁邊,抓起一堆紙。
「他們一共搶到了多少錢?」他自問自答。「在布洛斯搶了五萬,在古邦根搶了四萬,在馬斯塔搶了二萬六;加上現在的九萬,已經超過二十萬了!所以他們很快就會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庫爾保問道。「準備好什麼?」
「他們的大買賣啊!這筆交易是天文數字,他們現在犯的這些案子只不過是要弄到資本而已。現在隨時都可能有驚天動地的事發生了。」他看來內心非常激動,不斷地在房間裡走動。「可是在哪裡,各位?哪裡呢?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我們必須思考。如果我是華納-羅斯,現在我會做什麼?我要怎麼將他的軍?你又會怎麼辦?又會在什麼時候?」
「誰又是華納-羅斯?」庫爾保再次發問。
「他是個飛行事務長。」拉森說。
「要搞清楚的是,他是一個罪犯,」布多沙-奧森高聲地喊道。「就他所從事的這個勾當而言,他是個天才。就是他籌劃所有細節的,沒他,莫斯壯和莫倫可能就只是個無名小卒。他專門負責動腦筋,要不是他的話,其他的人就沒有什麼好做的了。他是個卑鄙至極的傢伙!他是那種……」
「不要喊得那麼大聲,」拉森說,「你不是在地方法庭裡。」
「我們會抓到他的。」布多沙-奧森說,那種語氣就好像他已經有了一個不錯的點子似的。「我們現在就可以逮到他,就是現在!」
「然後明天再把他給放了。」拉森說。
「沒有關係,總是個下馬威。讓他和莫倫他們離遠一點。」
「你想這樣做吧?這已經是今年的第十五次了。」
「無所謂。」布多沙-奧森說著,走向門口。
布多沙-奧森真正的名字是史坦,可是除了他的妻子之外,已經沒有人記得這個名字了;不過,她卻很可能已經忘了他的長相。
「這裡面似乎有許多我不瞭解的事。」庫爾保抱怨道。
「關於羅斯這方面,布多沙可能是對的。」拉森說。「他是個狡猾的惡魔,總是會有不在場證明,很精巧的不在場證明;只要有事情發生,他都會到新加坡、舊金山或東京去。」
「可是布多沙又怎麼知道這個特殊案件的背後是莫斯壯和莫倫在操控呢?」
「某種第六感吧?我猜,」拉森聳聳肩說。「可是這合理嗎?雖然莫斯壯和莫倫從未承認自己是盜匪,可是這兩個流氓也進出監獄好幾次了;但等到最後他們終於被關進古姆拉之後,卻又准許他們在週末假釋!」
「唉,我們也不能真的就把一個人永遠關在只有一部電視機的房間裡啊,對吧?」
「是不行,」拉森說,「那是真的不行。」
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兩個人都在想著同一件事:政府如何花了幾百萬蓋了古姆拉監獄,安置了可靠的防護措施,用來將那些與社會脫節的人隔絕開來。從各地而來,對刑事制度很有經驗的外國人士都認為,古姆拉的管理制度可能是世界上最不人道、最沒有人性的。床墊上沒有蚤子或食物裡沒有蟲,都比不上人性管理來得重要。
「就韓斯等的兇殺案來說……」庫爾保開口說,「那不是兇殺案,可能只是個意外。她不應該開槍的,也可能她根本不知道裡面有子彈。」
「確定是個女孩子嗎?」
「是的。」
「那剛才關於莫斯壯和莫倫的事又是什麼?」
「噢,可能是他們派個女孩子……」
「沒有指紋嗎?就我所知她甚至連手套都沒有戴。」
「當然有指紋,就在門把上。可是在我們採集之前,一個銀行行員把它弄模糊了,所以就不能用了。」
「彈道分析呢?」
「結果還可以。專家分析了子彈和彈殼,他們說她用的是一把點四五,可能是拉瑪自動手槍。」
「很大的槍……尤其對個女孩子來說。」
「是啊!根據布多沙的說法,這又證明案子是莫斯壯、莫倫和羅斯干的。他們都是用大而重的武器,可以嚇嚇人,可是……
「可是什麼?」
「莫斯壯和莫倫不會向人開槍的。至少他們還沒有這麼做過。如果有人找麻煩,他頂多向天花板射一槍,讓他乖一點。」
「有沒有想過把羅斯這傢伙抓起來?」
「嗯,我想布多沙打的算盤是:如果羅斯又像以前一樣有很好的不在場證明,比如說他是上星期五在橫濱,那我們就可以完全確定是他計劃的;反過來說,如果他在斯德哥爾摩,那事情就比較棘手了。」
「羅斯自己怎麼解釋?他沒有發瘋嗎?」
「從來沒有。他說莫斯壯和莫倫的確是他的老朋友,他覺得他們的生活過得那麼糟糕,實在是件令人難過的事;上一次他還問我們,是否有什麼他可以做來幫助他老朋友的。那時候督察長碰巧也在,他差一點腦溢血。」
「那奧森呢?」
「布多沙只會吼叫,他喜歡這樣。」
「那他還在等什麼?」
「下一步行動。你沒聽他說嗎?他覺得羅斯正在計劃一個大行動,莫斯壯和莫倫會去執行它。看起來莫斯壯和莫倫是在搜刮足夠的錢,以便悄悄地移民,然後大幹一票,再躲起來度過餘生。」
「那需要搶銀行嗎?」
「布多沙認為除了銀行之外,其餘的都不值得一提。」拉森說。「那是他的觀點,大家都這麼說。」
「那目擊證人呢?」
「埃那的那個?」
「是啊!」
「他早上來過了,看了一些相片,可是沒有認出他們。」
「但是,車子可以確定吧?」
「完全正確。」
拉森靜靜地坐著,輪流拉著手指,讓每一個關節都喀喀作聲。過了好一陣子,他說:
「關於那輛車子,還有些不同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