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 逃犯
    一、黑形與槍聲

    說起我的嗜好,也有不少項目:如旅行文藝美術紙煙等,近年來又加上一項,就是瞧電影。這天晚上恰是八月十三。晚餐時一陣子傾盆的雷雨把溫度降低了不少,涼風習習已含著些兒涼意。我的妻子佩芹因著那一陣大雨,伊的瞧那《金縷痕》片名的興致竟也像氣候溫度一般地降低了。我的意志比伊堅定得多,晚膳既畢,仍獨自冒著雨前去。這《金縷痕》一片在描寫和結構表演取景方面,處處都合乎藝術的原則,的確當得起「名片」的評價。所以我雖冒雨而往,還覺得非常值得。

    唯美戲院位置在公園路的北端,從戲院到我家裡不過一里多路。我出院時雨點已停,街路上經過雨水的沖洗,清潔非常。我瞧瞧手錶,恰指十一點二十分鐘。安坐了近三個鐘頭,身體上感到有活動一下的需要,我便定意步行回去。我沿著公園路向南進行,影片中的情節,兀自在腦子中一幕一幕地自動搬演。

    那是一出悲劇,描寫一個女子在少年時愛上了一個有志而清貧的男子。他們的性情面貌都相稱,盡可以成一對美滿的佳侶,可惜因著社會地位的阻限,那女子受了環境的誘惑和逼迫,終於好夢難成,另外嫁了一個富家兒。在結婚以後,伊的安富尊榮的願望固然滿足了,可是敵不住伊的精神上所受的痛苦。原來那富家地非但不知道溫存體貼,而且項指氣使,縱博視邪,無所不為,伊的生活便陷入寂寞悲慘的境界。這女子受盡痛苦,便自怨自艾起來,恨不得時光倒流,把先前的錯誤糾正過來。後來伊的丈夫因著墮落而破產,伊的痛苦又從精神的面擴充到了物質方面;進一步到達了禁饗不繼的地步,於是伊更不堪了。這時候那先前的情人已經卓然成名。他的心坎中仍不忘他的舊時的愛人。他聽得了那女子的景況,使千方百計探尋伊的蹤跡,準備盡量地助伊,使伊重事逸樂。後來他在一家小旅舍中會見了他的愛人,但伊已是愁病交迫,躺在一張破榻上,一息奄奄了。我覺得那片子的最後一幕確是最緊張動人。那男子緊緊抱著他的愛人的頭,眼淚汪汪地凝注著他的愛人的憔悴灰白的臉。

    他竭力地安慰伊道:「玉妹,你苦了!可是現在你有了新的生命,你盡安心吧。現在我的能力,盡足以使你安享了。你要什麼,愛什麼,我都辦得到。我告訴你,我的奮鬥努力和今日的成名,都是為你。所以我的一切所有,甚至我的生命,都在你的指揮之下!玉妹——玉妹——」

    話說得非常懇摯而沉痛,可是竟沒有多大效力,只使那婦人用合的雙目微微地張了一張,伊的枯萎的嘴唇上,又略略現出一絲笑容,接著伊就在這一笑之中瞑目而死了。

    緊抓心弦的劇情佔據了我的整個的意識,從公園路緩步向市對,竟像忘了我在路上走。不久我便到了和平路的叉路。我的歸途必須向東轉彎,從和平路經過。當我將到轉角的時候,才走一定神,遙遙瞧見一個警上站在路旁的電燈木背後,正和一個少年女子在談笑。在一瞥之間,我就撕知了他們談話的性質。

    我暗暗地忖度;「世界上具有最大的力量的是女子!伊能夠鼓勵一個男子,使他奮發振作,創造新的世界,但同時伊也能使他墮落毀滅,淪入無底的深淵。……這個警士若不是有這樣一個伴侶來提報他的精神,這樣夜深人靜,他也許要到牆蔭簷角下去叩睡鄉的門了吧?」

    砰!

    一聲巨響直刺我的耳鼓,我頓時停止了腳步,又收攝了我的還想。我急急辨別那聲響的來路。這分明是手槍聲音。因著雨後夜闌,街上已是車馬絕跡,所以我確信我的聽覺不會錯誤。那槍聲是從我的前面來的。那時我恰要轉彎進和平路去,但還沒旋轉身子。於是我急急放開腳步,穿過了和平路,到轉角上站住。那個談情的警士已從電桿木的背後閃出來,站在馬路的中心,向著街的四叉探頭探腦地亂望。分明他也已被槍聲所驚動,一時卻尋不出槍聲的來由。

    「誰開槍?……可是你——?」

    警士的眼光一射到我的身上,一邊高聲叱喝著,一邊迎著我奔過來。我覺得這個人太冒失了。

    「你管的什麼事?也許調情調管哩!」

    他顯然料不到我會有這樣的答話,呆住了向我發任。這時候我的眼睛角里忽又吸收一種異狀。在公園路的西首,距離轉角約有四五家門面,有一個黑形閃過,接著這黑形飛也似地向前奔去。

    「唉!有個人跑了!……快趕上去!

    我說話的時候,把手指指著那逃人的方向。警士倒也知趣,一聽得我的緊急的命令,立即表示接受。他向前面望一望,隨即舉著警棍,投步追過去。

    我的好奇心已被槍聲和黑形所激動,精神的緊張也已到了高度。那警士雖已擔當了追趕的任務,我也不敢怠慢,急急走到那黑形出發點的所在。那裡是一排兩上兩下的西式樓房,共有十多家。每家門前都有一方小院,前面圍著短牆,附聯著兩扇金花的鐵門。當我在轉角上時,瞧見那人逃出的屋子,距離街用約有四五家門面,但究竟是四家或是五家,因電燈的光力不足.我不很清楚。那些屬子又是同一式樣的,辨別更難。我看見那第四家和第五家的樓上樓下的窗上都露著燈光,前面的鐵門又同樣合著,不能不有些躊躇。第四家的門口,釘著一塊黑地白字的鉛皮牌子,是「張康明律師」。我走近鐵門,順手推一推,裡面閂著。我又走到貼隔壁的第五家的門口,門上也釘著一塊銅牌,是「西醫吳小帆」。這扇鐵門卻應掩著。我推了開來,向裡面一窺,小院中停著一輛下篷的包車,卻間價沒人。

    經過一度簡捷的考慮,我便輕輕走進去,跨上了石階。這屋子有兩室並列,南首的一室中的燈光比較亮一些,但都靜悄悄地沒有聲響。

    怎麼辦?喊一聲嗎?不。我走上了陽台,湊近那兩扇法國式的玻璃長富,因為有燈光從窗簾的隙縫中透出來。我把頭湊到窗縫,向裡面一瞧,不由得展了一震。

    二、我的經歷

    這南邊一間分明是一個醫士的診室,向外有一隻藥櫥,右手的靠壁處排著一張圓桌和兩把椅子,桌椅對面有一張書桌,桌面上有幾張雜亂的報紙。書桌後面的近外用處,有一個書架,架上排滿了許多西裝的書籍,和一疊一疊的雜誌報紙。靠著長窗的兩邊,有兩個安樂椅的客座,右傾裡就是通隔室的門口。就在這個門口,有一個穿白色長衫的男子側身橫在地上,頭部向著書桌,兩足卻橫在門口。旁邊另有一個穿西裝而卸去短褂的男子,正俯著身子,在瞧視那躺臥的人。當我的眼光瞧到這診室的時候,那西裝的男子正突的立直了身子。也許是我上階時漏出了些聲響,因此驚動了他吧?或是他自己心虛,才有這種舉動?他立直了以後,回頭來向長窗上瞧一瞧d我急急把身子蹲下了,不使他瞧見。幸虧他還沒有疑心到窗外有人偷窺,故而並不曾開窗出來。我又湊近窗簾縫,看見這穿西裝白襯衫的男子轉到書桌後面去。他站一站,像在用耳朵傾聽;接著他從灰色法蘭絨褲袋中摸出一支黑鋼的手槍,輕輕地開了抽屜,將手槍放入層中;又摸出鑰匙來鎖抽屜。我瞧他的神氣慌亂無措,行動有些詭秘,一望而知他已於下了一件恐怖的罪案。因為我的眼光再度接觸那個躺臥在地上的男子時,又發見那件白綢長衫的胸口上還留著一大堆鮮紅的血漬!

    這發見是意外的,我又不禁嫩暗起來。我能直接走進去干涉他嗎?還是再悄悄地窺探他一會?這疑問立即自然地解決。一陣急促而重濁的皮鞋聲響自遠而近,轉瞬間先前那個警士已氣息淋淋地奔進鐵門,一直走上石階。靜境既已打破。我的暗中窺察的計劃已不可能,我便索性公然地和警士招呼。

    我說:一怎麼?沒有追著那個人?」

    警士道:「我發腳時果然瞧見一個黑形,可是一直追到吉慶路,還不見那傢伙的影蹤。

    「那末我們走進去。這屋子裡面已經發生了一件殺人案哩!

    我和警士作簡短回答的時候,陡聽得屋子裡發生一種擾亂的聲響,似乎有人因急速地奔走,撞翻了一把椅子。那警士一聽得,便首先向那北首一室的門走去。門上雖裝著電鈴,他並不按鈴,直接推門進去。我急急跟在後面。這一室像是一間病人的候診室,中央有一張方桌,迎面有一部樓梯,一邊排著幾把長椅;長椅的對面就是通南首診室的門,也就是那穿血長衫的人橫躺的所在。門開著,我的腳剛跨進了一步,猛聽得玻璃窗響動的聲音。我抬起頭來,果見那兩扇長廖已開,那個穿白襯衫灰法蘭絨神的少年,正從窗裡逃出去。我贏前一步,把手臂一張,攔住了他的去路。

    「你想逃走?」

    我問一句。少年站住了,閉緊了嘴不答。那警士僂著身子,在橫倒的人的額角上摸一摸,搖搖頭。我才知道事情是件命案。警士跨過來,走到了長廖面前。那少年便被我們二人夾在中心。

    警士高聲問道:「這地上的人是你打死的嗎?」

    少年仍默然。他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滿現著驚怖之色。他的臉形是長方的,下頜闊大,鼻子隆直,顴骨略見高聳,但面頰上的血色,圍著心的變態,這時已完全退盡。若使下一句簡賅的批評,他的面容可當得「英俊不凡」的成語。

    我的觀察在時間上不過佔有了兩三秒鐘。在這兩三秒鐘中間,那少年只是呆呆地向我瞧瞧,又瞧瞧那穿黃制服的高個子的警士,好像正深思出神的樣子。我從他的呆木的狀態上推測,料想他的神經已經失了常度。

    警士又耐不住地問道:「怎麼不說話?你殺了人,還假裝癡呆?」

    少年又突的旋過頭去,在警士的臉上凶狠狠地瞅了一眼,忽而頓一頓足,又舉起右手的拳頭來揮動。

    「乓乒!」

    別慌,不是槍聲,是那少年的拳頭揮擊在玻璃上,擊碎了長窗上的一塊玻璃。他摸一摸右手的手背,第一次開口。

    「完了!……完了!」

    他說完了,從警士的身旁擦肩而過,回到書桌後面的一隻螺旋椅前,坐下來。我和那不曾請教過姓名的警士也跟到書桌近邊。

    警士指著地上的人,又問道:「這個人是死了,到底是你打死的不是?」

    少年略抬一抬頭,目光諦視在空中,點了點頭。

    警士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仍不答,好像不聽得。

    我接口道:「我想他就是這屋子的主人——吳小帆醫士。

    少年還是不接口,反應是向我瞅一眼。我走前一步,把手中的雨衣放在窗邊的安樂椅上。我俯著身子向那地板上的人瞧一瞧,先伸手撫摸他的鼻管,他的氣息果已停止。他的面穿黑蒼而瘦損,兩目仍開張一半,灰白沒光的眸子似在瞧我,看了十分可怕。他的嘴唇也沒有閉攏,潔白而排列不很整齊的牙齒鑲著失色的齦肉,更覺得丑獰怖人。我估量他的年齡在三十內外,但像是個飽經艱苦的人物。我正要察驗他的胸口的傷處,忽給警士的高喉嚨所阻住。

    「喂,你別亂動!

    這也不能怪他。他不知道我是誰,為執行他的職守,自然不容許任何人觸動屍體。我並不答辯.占佔上述。來。他走到電話機前,打了一個電話到警署會。阿什本瞧著那呆坐在書桌後面的少年,連續發問。

    「槍在哪裡呀?說啊!槍在哪裡呀?」

    他的問句仍沒有效果,因為這時候有一個打岔。我聽得外室中有足步聲響。我的目光立即移向候診室的門。

    門口站著一個年約二十四五的少婦。伊的身上穿一件淡紫色軟綢頎衫,肌肉似很白嫩豐腴。蛋圓形的臉兒,蓋著一頭烏髮,發會已經剪去,鬢邊捲成兩個小圓球。兩條淡黑的細眉,一雙敏活的俏眼,配著一張紅潤的小嘴。伊的雙耳上垂掛著一副月環形鑲細鑽石的耳環,在閃閃地發光,更足以助村伊的美容。不過這時候伊的臉上薄薄地籠罩著一層驚恐的神氣。伊的嘴唇也有些兒顫動。伊一邊把一塊白巾揉著伊的眼睛,一邊額聲發問。

    「小帆!……什麼事——什麼事呀?

    書桌後面的少年抬一抬頭,沉默還是照舊。那少婦像要走進診室裡來的樣子,忽而目光一落,看見了門口裡面橫看的那個屍體。

    「哎喲!……怎麼——?

    伊倒退一步,忙用手撐住了門框,模樣兒彷彿要暈過去。這時候若不是另有一個角色登場,我自然義不容辭地要上前去扶持伊。那另一個角色是個年齡在六十歲以上的女僕,正從樓梯後面的室中踉蹌地走出來。伊看見那少婦駭叫後地倒退,便搶前一步,從伊的背後把伊抱住。

    伊嚷著道:「少奶,少奶!什麼事?……別怕!

    我走到她們倆的近前,向著那女僕說:「你把你的女主人扶到樓上去,定定神,回頭再說。

    少婦掙扎地站直了,連連搖著頭,表示不接受我的話。

    伊說:「不,不!我要瞧一瞧。小帆,這究竟是什麼事?這個躺在地上的是——」

    吳小帆已經站起來,繞出書桌,要走向候診室的門口來。

    他高呼道「娟英,別驚慌。一件小事。我打死了一個人!

    「你——你打死了誰?」

    女人隔著門口答應著,伊的眼光又一度接觸屍體。小帆也瞥一瞥地板,仍簡單地作答。

    「你也認識他。他就是沈瑞卿。」

    沈瑞卿三個字似乎有一種力,又使那女子震了一震,顯示出這件事情的背後包含著某種複雜的因素。那高個子警士也跟過來。他的手中執著一把六七寸長的白亮的短刀。他繼續向吳小帆要求。

    「喂。你既然自己承認殺了人,為什麼不肯把凶器交出來?」他把手中的刀揚一揚。「這把刀我是從死者的身底下取得的。刀上光潔沒有血,分明不曾用過。我聽得過槍聲,知道你是用手槍打死他的。你的手槍究竟藏在什麼地方?」

    這問句是多餘的,我可以解決。剛才我明明瞧見他的手槍藏在他的書桌抽屜裡。我還沒有開口,吳小帆忽然點點頭,現出一種堅決的神氣。他從褲袋裡摸出一串鑰匙,順手給警士。

    他說:「手槍在抽屜裡。你自己去拿吧。」

    攀上接了鑰匙去開抽屜。吳小帆走到那女人的身旁,伸手撫摩伊的肩膊。形狀像是夫妻。

    他溫慰道:「娟英,你定心些。我為什麼打他,你總也明白。但這件事很簡單,你不用慌得,現在我總得到警察局去一趟,但是我相信我不久就可以回來。」

    「小帆,你——你——」女人的聲調近乎哭。

    小帆又拍拍伊的肩。「我說過了,沒有事。現在車伕楊三送藥到柳蔭路病人家去了,馬上就回來。等他回來以後,你叫他到隔壁去請張康民過來。你把這件事告訴張律師。他一定可以給我們處理。」

    女子也緊緊地握住了小帆的手,顫聲道:「好,我馬上去請張先生來。你慢些走。」伊旋轉了身子,像要走出去,又站住了。「小帆,這一點你得弄清楚。他——他當真是你打死的?」

    吳小帆忽垂著目光,緩緩地答道:「是。我已經準備了好幾天。他既然要來尋我,我自然也不能不把同樣的手段對付他。……娟美,你知道他是一個犯罪人。我為自衛打死了他,也決不致於抵他的命。

    夫婦倆的話沒有終止,外面又是一大陣腳聲,走進了三四個警士。最先走進門的一個穿著巡長制服。他先看看屍首,又向我們幾個人瞧一瞧,他的視線發現了診室中的警士。

    他問道:「王南福,你電話中說的兇手是哪一個?」

    王南福恰巧已經檢出了書桌抽屜中的手槍,很高興地走過來,向吳醫士指一指。

    他說道:「曹巡長,他就是殺人的兇手。現在我們把他帶到署裡去吧。

    「好。這是凶器?」巡長接過那支手槍去察看。

    王警士點點頭,又旋轉來瞧我。「先生,你是個重要的證人,不能不煩勞你陪我們走一趟。我還沒有請教過尊姓大名呢。

    我點點頭,隨手摸出一張名片來給他。

    三、疑點

    這件案子的發生差不多是我親眼目睹的。行兇的吳小帆又自己承認過,在勢不致於再有什麼疑問。這是一件偶然事件,不是什麼疑案,我自從和霍桑合作以來,經歷的奇案在百數以上,卻從沒有像這一案那麼迅速了結。可是事實的轉變竟出乎所料。我的最初的觀念是錯誤的。這件事還是一件疑案,它的內幕並不像我所料想的這樣簡單。

    我到了警署裡以後,署長許楚石看了我的名刺,很客氣地和我招呼。他也是素來知道我的。我把經過的情形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許署長自然絕對信任,把我的話當做一種重要的證據。他又向吳小帆問供。小帆從新緘默起來。許署長問他為什麼緣故打死沈瑞卿,他和沈瑞卿有什麼怨仇。小帆默默地不答。他的雙目仍現著果定的狀態,有時緊皺著雙眉,有時自己搖搖頭,表示出一種迷惆懊惱的模樣。

    我說;「許署長,我想他剛才幹過了那件兇案。他的神經上所受的刺激一定非常厲害。此刻他的精神上顯著異態,你要希望詳細的口供,還不如等明天再問。

    許楚石很贊成我的建議,其實除了贊成我的話以外,一時也沒有別的辦法。吳小帆是一個自由職業者,不比無產階級的民眾,一到警探先生們的手裡,不開口就可以隨隨便便用手法威逼。這時吳小帆既然閉口不說,他的精神上也明明現著異象,暫時延摘自然是沒有辦法中的一法。

    下一天八月十四日的清晨,這事情變卦了,我的老友霍桑忽然打電話給我,叫我到他的寓裡去談談。我起初還以為有什麼別的案子,約我去相助,不料上夜裡的這件血案,竟也和霍桑發生了關係。

    他走向我說:「包朗,昨夜裡你不是發見一件殺人案嗎?這案子非常奇怪,內中的情節並不像你所見到的這樣簡單」

    我反問他道:「你怎麼也知道了這件事?」

    霍桑道:「昨夜裡那被捕的吳小帆已從南署裡移解到了總廳。殷玉臣廳長因著發現了幾個疑點,不能解決,汪銀林恰巧在請假中,所以連夜來請我去商談過一次。我不但已經見過小帆,並且見過他的妻子譚娟英,他們的女僕夏媽和包車伕楊三。這三個人昨夜裡都給傳到總廳裡去過。所以我對於這案子的情形也許比你所知道的更詳細些。

    「那好極。我正要查一個明白。可是吳小帆已有了口供?」

    「是的。」霍桑應了一聲,擦火燒紙煙,一邊呼吸著,一邊把兩腿伸直,仰靠著籐椅的傳背。「不過他所供的,和你所已經知道的恰正相反。

    「哦?」

    「他說沈瑞卿不是他打死的!

    這果真出我的意外。我瞧瞧霍桑的聲音態度,絕對不像是開玩笑。

    我頓了一頓,說;「奇怪2他昨夜裡明明已經承認過,現在怎麼翻供了?

    「這就是一個待決的疑問。他不承認打死沈瑞卿的話如果實在,那末,他當時為什麼承認,勢必另有內幕。

    「你對於這個疑問有什麼見解?

    「我在搜集各方面的佐證以前,還不能下具體的答案。

    「你所希求的佐證是什麼?

    「據昨夜到場檢驗的曹伯威巡長說,槍彈從胸口打入,從背部穿出,但是四處檢尋,槍彈卻沒有著落。這是一個重大的疑點。南區署長許楚石也曾在那診室中和隔壁候診室中的地板上尋過一回,同樣沒有找到。不過許署長在診室中分隔的牆壁上,發現一個新鮮的斷痕。他還把那診室和候診室繪了一個圖。我也瞧見過。這所痕恰近通候診室的門口,在裡面的一邊,離地板約有二英尺,很像是槍彈所所傷的。

    「那槍彈會不會從這所口中陷進牆壁裡去?

    霍桑吐出了一口煙,搖搖頭。

    「不會。那顆痕還淺,牆磚有十時厚,都是實砌的。許楚石曾仔細察驗過,絕沒有陷進去或穿過的可能。據曹巡長的見解,死者進了診室以後,大概立在書桌面前。吳小帆開槍打進了沈瑞卿的胸口,穿背而出,射在壁上,就留下了一個痕跡。可是槍彈從壁上落下或反射開來,勢必仍留在室中,不料竟找不到。這一點最奇怪。

    「你想曹巡長的見解有沒有成立的可能性?

    「據我看,這理解不能成立。因為壁上的斷痕離地板只有二英尺。假使沈瑞卿果真是立著中槍的,槍彈穿背而過,著在壁上,那末壁上領痕的高度至少應有死者高度的五分之三。換一句說,那斷痕須得離地板四英尺左右,方才符合。因為槍彈的發射,在短距離間,當然是直線進行的;何況死者又沒有安坐或蹲下的可能,這推想顯然有些破綻。

    「那末你想吳小帆的翻供可會是說謊抵賴?

    「我還不能說。他的否認很堅決。

    「你已經接受他的話?

    「肯定的接受當然還談不到,但至少也不應忽視。」

    「他怎麼樣說?他既然不承認,可曾說是誰打死那沈瑞卿的?」

    「沒有。他沒有別的話,單說他不曾開槍打死沈瑞卿,對於別的問題,他還是緘口不說。」

    我尋思了一下,付度地自言自語。「這真奇怪!假使小帆的話是實在的,莫非沈瑞卿過去的時候,先已中了槍——」

    霍桑忽舉起了他的紙煙。「不。這是不可能的。許署長和曹巡長都說,那傷痕恰在左胸的近心房處,一中槍勢必立即致命。他決不會如你所料,中了槍再能從外面走進去。」

    辯證很合理,我當然不能堅持。經過了一度思索,我又記起一件事。

    我說:「霍桑,還有一件事。我記得當我和那警士王甫福聽得了槍聲,在街角會集的時候,曾瞧見一個人形從那屋子裡奔出來。當時三南福可惜沒有把他追著。現在想起來,這個人很有行兇的可能。」

    霍桑答道:「不錯,這個人的確重要,不過仍不能解釋不見槍彈的疑問。因為即使那逃走的人開槍打死了沈瑞卿以後,立即逃出,那槍彈也應當留在屋子裡。」

    是的,槍彈的不見,不但缺乏佐證上的材料,還留下一種不可思議的疑竇,因為兇手行兇以後,勢不會如此從客周密,把槍彈部檢拾了去。我想到這裡,又發現了一種補充的資料。

    我又說。「我記得我站在長窗外面偷窺的時候,看見吳小帆正俯著身子,站在屍體旁邊。在這當地,他也許偶然瞧見了那落在地板上的槍彈,為消減證據起見,他便順手將彈子拾起來納在袋裡。你想這一點有沒有可能性?」

    霍桑不即回答,注視著他手中的紙煙上縷縷的煙霧,似在澄思考慮。一會,他才點點頭。

    「哈,很可能——一這見解很重要。不過吳小帆在警局裡時,身上給搜索過,不見有什麼槍彈。」

    「他不會乘間丟掉嗎?譬如他在移解的途中,盡有把槍彈拋棄的機會的啊。

    「唔,是的。

    我很歡喜。「如此,我們的理解也許已進一步了。你可曾把搜得的手槍檢驗過?

    霍桑點點頭。「驗過了。那手槍是最新式口徑的,卡列門牌子,共有九顆子彈,放去了一顆,還剩八顆。這槍已不是新購的,但察驗那槍管,那失去的一顆子彈明明是新近放射的。

    「假使我們能夠找到那粒槍彈,跟槍比對一下,是否相配,這疑問不是立即可以解決了嗎?

    「是。這本是一條最簡捷的直線路。可惜的是這重要的槍彈偏偏不見,不由你打如意算盤!」他頓一頓,又沉吟地說:「我看這件事只能迂迴些從別方面進行。

    「膻,哪一方面?」

    「我相信吳小帆和死者之間一定有某種特殊關係。現在小機雖不肯說,他的妻子譚娟英大概總也知情。

    「對。他的妻子怎樣說?

    「伊因著刺激太深,精神上也失了常態。伊只說昨夜發案時伊已經先題,睡夢中彷彿聽得開槍聲音,但沒有完全醒。後來伊被高呼聲和破窗聲所驚覺,才起身下樓。我問起伊的丈夫和死者的關係,伊也說不知道。不過我相信伊說的不是實話。

    「那末你得想法子叫伊說實話才行。

    「是。我問過吳家裡的兩個僕人。那女僕夏媽說,小帆出診回來時,是伊開門的,開門後更媽便睡。隔了會,夏媽先聽得門鈴響,接著又聽得槍聲。伊圍著害怕,不敢出來,直到伊的女主人下了樓,伊方才走出來。還有那車伕楊三,說是送藥出去的,完全不知道這一回事。

    我又想起了另一個人,又向霍桑建議。

    我說:「我聽吳小帆囑咐過他的妻子,叫伊請隔壁的張康民律師來料理。好像這張律師服他們非常熟悉,也許也會知道這件事的內幕。

    霍桑吸了幾口煙,應道:「是,譚始英也提起過這張康民。昨夜裡我已經打電話會找他,但是他還沒有回家。剛才我又打了一次電話,約張康民到這裡來談話。我知道你是發現這案子的第——個人,一定很注意這案子的進展,所以特地請你來。」他瞧瞧壁爐簷上的瓷鐘。「八點半了。他怎麼還不來?」他忽而丟了煙尾,側著耳朵向窗外。「包朗,你不聽得門外的停車聲音嗎?大概就是他吧?」

    四、供詞

    張康民律師可算是一個俊美的少年。他的年齡不會超過二十七八,頎長的身材,白皙的臉兒,一雙敏銳的眼睛,配著兩條濃眉,說得上奕奕有神。他有一個高鼻樑的鼻子和方闊的下領,也足以表示他的多智善斷。他對於修飾上似乎也不含糊。他的濃厚的美發從左邊分開,光油油地高聳在額上,膏抹得十分光澤。他身上穿一套淡灰色薄花呢西裝,緊窄的短褂,寬闊的腳管,褲袋口還綴著一個金圓的表墜,處處都顧得合式入時。來客和我們招呼坐定以後,先向霍桑道歉,說昨夜裡他因著一個朋友的婚宴,鬧了一整夜;到天明方才回寓。

    他說:「剛才我已經見過吳夫人。伊因著昨夜裡受驚太厲害,又因小帆兄還不曾釋放回家,所以伊的精神至今還沒有恢復原狀。伊委託我辦理這一件事。伊還告訴我伊已經拍電報報告伊的父親譚澤林。霍先生,你也許也認識這位譚先生吧?」

    霍桑的眼珠轉了幾轉,搖搖頭。

    我接口道:「可是江蘇省政府的委員譚澤林?」

    張康民忙應道:「正是,包先生。你總也聽得過他老人家的政聲很好,交際也非常廣。伊的哥哥叫譚紀新,也是這裡警備司令部的——」

    霍桑忽剪住他說:「張律師,這件事情似乎和譚先生的政聲交際沒有關係,更不必勞動警備司令。我想免得破費張律師的寶貴光陰,我們的談話不如把範圍收縮些。」

    張康民的眼皮眨幾眨,似乎有些兒不好意思,他點點頭,裝出些笑容。

    「不錯,不錯。我們應得從本題上談。霍先生,你有什麼見教?」

    「你說你已經受了吳夫人的委託,請問伊所委託的關於哪一方?」

    「伊說那沈瑞卿不是小帆打死的,叫我設法給他查明白。我聽說小帆兄自己也不承認。所以我的任務就在證實吳小帆的無罪。不過我們當律師的,真像你們當偵探的一樣,著重的是物證和事實。現在我還沒有和小帆兄會過面,故而還不便發表什麼具體的意見。

    「如此,我們眼前的談話沒有延長下去的可能,是不是?

    張康民撫弄著他的金圓表墜,注視著霍桑,不即答話。

    我又從旁插口道:「我記得昨夜裡吳小帆被捕以前,就囑咐他的夫人,把這件事委託張先生。我聽他的口氣,好像說你對於這件事情事前已經有接洽。張先生,是不是?

    張康民顯然不防我有這樣的問句。他呆了一呆,側過臉來向我瞧瞧,又低下頭去。他摸出一隻銀質的紙煙匣來,抽出一支煙,慢慢地燒著,分明借此掩護他的窘態。

    霍桑也乘機說:「我覺得吳小帆夫婦和那被害的沈瑞卿之間,不但是彼此素識,勢必還有特殊的關係。張律師事前既有接洽,想必也明白這個關係。現在就請你說一說,也許可以做些參考資料。

    張康民吐出了一縷煙,抬起頭來,緩緩點了一點。

    他答道:「他們間的關係,我果然略知一二。論情,在未得到他們的許可以前,我不便擅自發表。不過現在為偵查案情起見,也不妨權宜些。霍先生,包先生,你們兩位必須應許我嚴守秘密,我才能發表。

    霍桑應道:「這個當然可以。我的職業正也和你的相同。守秘密原是我們應盡的義務。

    張康民又點點頭,表示滿意。他連續地吸了一會煙,開始我所急欲知道的故事。

    他說:「我和小帆夫婦已經做了一年多鄰居,但我明白他們和沈瑞卿間的秘史,還是一星期前的事。那天是星期一的晚上,吳夫人忽而到我的寓裡來見我。伊告訴我小帆有一件困難的事,要求我幫助。我問伊這困難事情的性質。

    「伊說:『小機有一個仇人,彼此結下了不可解釋的怨仇。這幾天小帆似乎防那仇人的暗算,特地把三個月前他所購買的一把手槍藏在身上。我有些怕,怕他會鬧出亂子來,可是又沒有勸阻的方法,所以特地來懇求你臂助他一下。」

    「我和小帆的感情平日本來很好,每逢大家空閒的時候,常常互相來往談話,彷彿是自己人一般。不過關於小機的仇人的事,他始終沒有提起過。當時我因著他的夫人的請求,便答應了伊,準備給他們盡些地力。我把小帆請過來,悄悄地問他,這裡面究竟有怎樣的糾紛。他起先還不肯說,後來他忽然奔回家去取了一張申報來,指著一節新聞給我瞧。

    「他向我說:『這一節第三監獄罪犯越獄的新聞,你可曾注意過?你瞧,這是上星期六晚間的事,一共逃出了九個犯人,內中有一個名叫沈瑞卿的就是我的仇人。』

    「我問道:『這姓沈的和你有什麼樣的怨仇?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來暗算你?』

    「小帆說:『當三個月前,有一個期滿釋放出來的犯人叫成玉棠,特地送一個口信給我。這人和沈瑞卿同獄的。他通告我的舉動完全出於好意。他說沈瑞卿曾在監中提起我們的怨嫌。他曾切齒地宣誓,他一百自由了,必要向我報仇。我得了這個消息,便買了一把手槍,隨時警戒起來。現在他果真從獄中逃出來了,我料定他一定要來尋我。』

    「我自然要問小帆,他所以和沈瑞卿結怨,究竟為的是什麼。小帆卻守秘不肯說,只說等事情過去了,再告訴我。我不便強制他宣佈,便安慰了他幾句。我料想處沈的既然是個越獄的逃犯,他的自身還沒有安全,未必就敢來報復。不料他昨夜裡果然來了;更想不到的,又造成了這樣的結果。這件事從表面上看,小帆兄固然處於嫌疑的地位,但他既然不承認行兇,吳夫人也堅決地說小帆不曾殺入,這裡面勢必另有情由。我認為我們要解決這個疑點,第一步先得和小機充仔細地談一談。

    這少年律師的一番話,雖然在案情的歷史方面,給出了一個輪廓,但在實際的疑問上仍沒有多大助益。霍桑和張康民的意見相同,打算再去見一見吳小帆,和他細細地談一回,然後再著手進行。五分鐘後,我們就同著張庚民一塊兒到警局裡去。

    吳小帆穿的還是那條灰色法蘭絨褲,上身加了一件同質料的短褂,不過並不怎樣熨貼。他的精神狀態,和我在上夜裡瞧見的情形,完全不同了。他的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已是活潑有神,顴骨上也微現血色,分明他的反常的神經已恢復了原狀。我記得上夜裡他的臉上彷彿蒙上了一層黝,兀自呆木木地不肯發話。這時候他已截然變換。當時張康民和拘留空的值班接洽了一下,把吳小帆領進了一間小室,先向他說明來愈。小帆不待我們發問,竟先自向霍桑滔滔不絕地產辯起來。

    他說:「好,好,你是大偵探霍桑先生?我聞名好久了。你是一個新時代的偵探,當然有科學頭腦。你的見解論斷也當然要有根據。我相信你決不會像其他的偵探們一般,不顧事實不重證據地強入人罪。是不是?霍先生,我沒有罪,我當真沒有打死沈瑞卿。不過沈瑞卿怎樣死的,我也不能夠證明。這一點就要費你的心。」

    說話像恭維,又像演說。霍桑不回答,但站定了向他端詳,似在觀察對方的精神狀態,他的話是否可以負責。我覺得他這幾句話,和我上夜裡所見聞的事實相反,就乘機插入一句。

    我說;「你在昨夜發案的當兒,不是向那警士承認過的嗎?

    他旋轉眼光來,很注意地向我瞧一瞧。點點頭。

    他答道:「不惜。……包先生,我認得你。昨夜裡你也在場。我告訴你。當時我所以承認行兇,實在是因為受了這兇案的刺激,腦筋昏背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開槍我本來有開槍打他的意思——嗯,霍先生,你得弄清楚。這是自衛。他要謀害我,我自然不能不反抗。當時我看見他倒地而死,室中又沒有別的人,我便誤認他是我打死的。其實不是。不,他不是我打死的。我實在沒有開過槍。

    除了語聲近乎激越以外,說話的理路很清楚,不像是一個精神反常的人所能說得出的。我不再開口。張康民向霍桑瞧著,似乎在等他的批判。霍桑微微點了點頭。

    他說:「那末現在你的腦子可是已經完全清醒了?

    吳小帆答道:「是,我已經完全清醒。因此,我才覺得昨夜的錯誤。我還有證據!

    霍桑問道:「什麼證據?

    那少年醫士的兩眼忽然間張得很大,現出一種自信的神氣。

    他答道:「就是我的那支手槍!

    「唔?

    「我聽說我的手槍已經有人檢驗過,槍膛中只少了一粒子彈。我聽得了這一個消息,方才把我的錯亂的理智喚醒過來,發覺了我的錯誤。

    話還有些費解。張康民似乎也和我有同樣的感覺。他耐不住地從旁插口。

    他說:「小帆兄,既然如此,你說得明白些。手槍中既然少了一粒子彈——」

    霍桑忽揮揮手阻止他。「張律師,等一等。我想他還沒有說完。別打岔。

    吳小帆果真繼續說:「康民兄,你還不懂?你可是疑惑我的話?那很容易證明。霍先生,你們只須把打死沈瑞卿的那粒彈子,和我的槍膛中的彈子比對一下是否相同,那末我的說話的虛實立刻可以明白了。

    我覺得這句話似乎含有某種策略。他著重在那一粒致命的槍彈,這槍彈卻正沒有著落,我們當然無法取證。這裡面的關鍵豈不有些可疑?莫非不出我的料想,那粒子彈當真是他在行兇後收拾了藏去的,事後又將它丟掉了;此刻他明知我們沒法取證,故而向我們弄狡獪嗎?我向霍桑有含意地投射一眼。霍桑微微點了點頭,似表示他已領會我的樣子。

    他婉聲說:「吳醫士,你的話確實是合倫理的。可惜的是那粒子彈竟找不著,所以你的說話也受了連帶的影響,一時還不能夠證明。

    霍桑說時,他的眼光針住在小帆的臉上,在瞧他的客色有沒有變異。我看見小帆的臉上只有詫異,並無可疑的異態。

    他反問道:「什麼?你們沒有檢得那粒槍彈?」

    霍桑搖搖頭。「沒有。曾巡長說,他在你的診室中找過,找不到。

    小帆遲疑地說:「也許還陷在瑞卿那廝的胸腔中吧?」

    霍桑說:「不會,這是不可能的。傷口已前後洞穿,槍彈決不會再留在裡面。」

    張律師插口說:「這樣說,槍彈的不見倒成了一個大疑問。不過我知道手槍中失去的一彈,一定不是為了打沈瑞卿而用掉的。」

    他顯然在提示他的朋友,找一條解脫的路。

    吳小帆迅速地應道:「當然不是。」

    「那很好。現在你只要說明白了這短少一彈的下落,你就可以把你所蒙的嫌疑洗刷掉。」律師側過臉來。「霍夫生,你說是不是?」

    霍桑點頭道:「是,不過說明還不夠,必須能夠證明才行。」

    張家民很高興。「小帆兄,你聽得嗎?這失去的一彈。你真能說明白嗎?」

    吳小帆的黑白分明的眼珠轉一轉。「那當然可以。上星期目的晚上,我把手槍取出來拂拭一下,又在槍機括上加些油;不料一不小心,觸動了機抬,便放出了一彈。

    霍桑問道:「在什麼地方?」

    「在我的診室裡。

    「沒有闖禍嗎?」

    「沒有,只射破了些牆壁。

    「射破了什麼地方的牆壁?」

    「就在我的診室門口旁邊的壁上。因為那時候我正靠在書桌上抹拭手槍,槍彈從桌面上掠過,就射在門旁邊的牆上。」

    一個疑點似乎有了著落,那起先認為不可解釋的斷痕,現在已有了解釋。霍桑糾正曹伯威巡長的理解也得了證實。不過大前提還在這供語的是否真確。霍桑分明也注重這一點,略停一停,他又冷冷地發問:

    「那末這偶然誤放的一粒彈子在哪裡呀?」

    「這個——這個——」吳小帆忽現出遲疑的樣子,他的目光也垂落了。

    霍桑又催逼著。「說啊。這個什麼?」自信的眼光又從那少年的眼睛中溜走了。他的嘴哆開了,呆木代替了數分鐘前的滔滔宏論。霍桑仍冷靜地瞧著他。那律師也鰻著眉峰在著急。小室中的空氣驟然加增了緊張。

    五、重要消息

    難堪的靜默延長到半分鐘。靜默中我的腦思又活躍。吳小帆在說謊嗎?如此,這一點自然不能回答,槍彈自然也拿不出。不過假使沈瑞卿實在是他打死的,那一粒行兇的子彈,又像我所料的他已在事後拾起了,藏在什麼地方,那末,此刻他可會李代桃僵地就把這顆子彈取出來充數嗎?

    張康民開始打破這靜境。「霍先生,請問你的意思,究竟要知道這誤射一回事的虛實,還是必要知道這一粒子彈的下落?」

    霍桑回頭去向他瞧瞧,婉聲道:「張律師,你當然也知道物證的重要。我剛才說過,單單說明還不夠,還得有實際的證明。假使我能夠瞧瞧這一粒子彈,也就可以知道誤射的事的虛實。這一點原是二而一,一而二。」

    張康民猶豫地說:「我以為分開來說也一樣。」

    「你有什麼高見?」

    「從法律的觀點說,物證固然重要,可是人證也一樣」

    「喔,有人證?」

    「是。這子彈的下落,我雖不能說明,但這誤射的一回事,我能夠證明。」

    「那末槍彈誤射的時候,一你是在診室中眼見的?」

    「不。我剛才已經告訴你,吳夫人首先來和我商量。伊就因著這一粒子彈的誤放,才覺得小帆兄正懷著心事。所以誤射的事是吳夫人告訴我的,當然不是虛構。」

    吳小帆忽也回復了他的口才,接口道:「唉,不錯!這件事娟英和夏媽都可以作證。槍聲響了以後,他們倆都趕進診室裡來。」

    霍桑又瞧著他,問道:「那末這一粒槍彈呢?」

    「槍彈我當時抬起來的,但隨手丟在廢紙簍中。」

    「丟在廢紙簍中?現在還找得到嗎?」

    「這個自然辦不到了,事情已經隔了六七天。不過你要是不相信,盡可以問娟英和夏媽。」

    證人提出了兩個,這件事好像是實在的了。不過小帆所處的地位實在太可疑,單就這一點,似乎還不足以洗刷地的嫌疑。因為他誤射手槍的事已在一星期前,他在誤射以後,重新把子彈裝滿,不是也有可能住嗎?但霍桑並不從這一點上進逼,他的問句已另換一個方向。

    他向吳小帆道:「就算如此,你對於這沈瑞卿一定有某種宿怨,並且你本來有把他打死的意念。這兩點你都承認,是不是?」

    吳小帆答道:「是,我都承認,不過說法應加修正,我只有自衛的準備,並不是預謀行兇。昨夜裡他的來勢洶洶,我當然不能不有抵抗的準備,但事實上我沒有評槍打他。」

    霍桑用手摸著下頜,連連點了幾點頭。我不知道他是否表示接受小機的說話,或是另有作用。張康民很高興,顯然相信霍桑已經接受了他的委託人的辯證。霍桑又向吳小帆點點頭,繼續他的查問。

    他說:「現在你把昨夜經過的情形詳細些說一說。」

    吳小機沉吟一會,點頭道:「那也好。昨夜裡我因著公園後面二十九號王姓家的急症,在十點半時,跟著一個來請出診的僕人一塊兒去,足足費了一個鐘頭光景,我方才回寓。那王姓的女主人患的是中風病,年紀已在六十左右,病勢相當凶。當時我雖給伊打了一針,神志略略回復,但藥包裹沒有帶內服藥,所以我回寓以後,檢出了十粒丸藥,重新叫我的包車伕楊三送去,因此之故,我的寓所的前門沒有閂,我也在診室中吸煙休息,準備等楊三回來以後,再上樓去睡。

    「那時我的娟英已經睡了。我一個人一邊吸煙,一邊拿幾張報紙細細瀏覽,有沒有捕獲逃犯的新聞。因為自從上星期日沈瑞卿越獄的新聞披露以後,我便特別注意,每天總要在各種報紙上搜尋兩三遍,希望有什麼關於逃犯的消息。我知道這個沈瑞卿陰毒異常,眼毗必報。他和人結下了怨仇,便決沒有寬恕和解的可能。他既然在監中宣誓要向我報仇,我自然不能不小心戒備。那時我在報紙上搜尋了一會,除了我早已瞧見的上海日報上的那一節逃犯沒有下落的短簡新聞以外,更沒有別的發現。於是我把報紙撇在書桌上,讓身子仰靠著椅背,吸著紙煙,正想舒舒我的腦筋。不料煙霧繚繞中陡然現出一個人面,不由不使我大吃一驚。

    「我突然坐直了身子,用足自力,向前面一瞧。唉!不是幻想,也不是我進了夢境,確確實實地有一個穿白衣的人面。並且這個人面不是別人,正是我的仇人沈瑞卿!

    故事停一停。講故事的人的黑眸子中像射出些怒火。我們三個人都靜悄悄地站著,沒有一個人打岔。一會吳醫土又說下去。

    「那時他還站在診室的門口,左手按在門框上,右手彎在他的背後,冷木木地不發一言,像是一個石像。但他的凶光逼人的眼睛緊閉的嘴唇和鐵青色的臉兒,比什麼都覺可怖!

    「我一看見他這副神氣,時間又是夜深人靜的當兒,他悄悄地掩了進來,他有什麼企圖,原已不消問得。但當時我仍竭力鎮靜,開口向他招呼。

    「我高聲問道:『瑞卿!你來幹什麼?』

    「他仍冷冰冰地不答,只把他的那副凶焰灼灼的眼睛釘在我的臉上。我像受了催眠似地精神上突然起了異感,彷彿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籠罩了我的全身,幾乎不能自持。我覺得他的腳步已在緩緩地移動,分明向書桌走近來!他的上身略略僂看,右手仍曲在他的背後,顯出一種準備突然猛撲的姿勢。惶急中,我似乎受了本能的衝動,疾忙立起身來;同時我把我的右手插入褲袋,摸出了那支戒備的手槍。

    「正在這緊急的關頭,忽似有門鈴聲響。我的仇人也有些吃驚。他旋轉了他的上身,向前門的方面瞧一瞧,接著便把身子蹲下些,突然舉起右手,要向我撲過來。我的眼角里覺得白光一閃,才知他的手中正拿著一把刀。他的確要想謀害我了!時機很急迫,我為自衛起見,當然也不能不利用我的手槍。可是我的手槍剛正舉了起來,忽然砰的一響,我怔住了。接著的是一聲慘呼,他已經跌倒在地板上了!

    靜默再度控制這小室。大家都聽得很出神。這件兇案我親身經歷了一半,此刻吳小帆所講的,就是我不曾眼見的另一半,所以它對於我特別動神。我急於要聽他的下文,以便印證我眼見的事實。小帆並不使我失望,他不需要催促,自動地接下去。

    「那時我的腦子完全昏亂了。我的眼光向地板上瞧時,鮮紅的血液已染滿了他的白綢長衫的前襟,分明他已經中了槍。但是診室中仍是靜悄悄地沒有別的人。我便自信那一聲槍響,一定是我在驚惶中扳動了槍機,無意間打中了他。我一想到這個,自知已經犯法,一時竟呆坐著沒有辦法。隔了一會,我走一定神,把手槍放進了褲袋,振作精神立起來,走到他倒地的所在。我先俯著身子,叫他一聲,他不答應;我又在他的肩上拍一下,他也不動;我索性伸手在他的鼻子上按摸一下,他已斷了鼻息。我更慌張了,越覺得沒有辦法。那時候我忽覺得玻璃長窗外面,似乎有人在窺視。我立直了身子一瞧,又不看見人,又以為是自己心虛。接著我先把手槍鎖在抽屜中,正要打算怎樣才能移屍滅跡,忽聽得陽台上有談話聲音。我才知道我的事情已經破露了,就開了長廖,想到陽台上去瞧個明白。不料我一開窗後,便看見這位包先生和一個警士已經從候診室裡走進來。以後的情形,你們都已知道,我不必多說。不過當時我的神智確已失了常態,當那警士向我問(話的時候,我還自以為確曾開槍,所以竟自認行兇。後來我被帶到了這裡,我的腦子略略安寧些。我又聽說槍膛中只缺少一粒彈子,才覺得我當時並沒有開槍,沈瑞卿不是我打死的。霍先生,你現在總已明白,我先前的承認是出於意識上的一種幻覺,實際上我並不曾犯罪。

    故事很清晰,從表面上看,也入情入理,找不出什麼破綻。那麼它究竟是實在嗎?我承認我的智力還看不透。霍桑雖始終注意地傾聽,但他的臉上並無表示。他取出記事冊來,把他談話的要點記了幾筆。

    他道:「我看你的改變供詞,實際的根據就在你的手槍中只缺少一粒子彈。你說那子彈是漏發的,但是那粒子彈又沒著落,這根據也就不能成立。退一步說,就算漏彈是實在的,可是你在事後也盡可以補充槍膛中的缺彈——」

    吳小帆搶口說:「沒有!我不曾補充,也不曾打死他。」他的語氣很堅決。

    霍桑略停一停,又問道:「那末你想沈瑞卿是什麼人打死的?」

    吳小帆遲疑著道:「我不知道。這一點就是我要請教你的。」他低了頭想一想。「我想那時候的門鈴聲響,似乎有研究的價值。

    「唔,你對於這一點有什麼見解?」

    「當時我全神注意著我的敵人,本不防還有鈴聲。但鈴聲一響,我心中也很歡迎,希望有什麼人進來可以解除我的危難。可是鈴響以後,沈瑞卿立即倒地,外面卻始終不見人進來。現在想起來,那個捺門鈴的人很像就是開槍打死沈瑞卿的兇手。從時間上推測,他按鈴以後,就推門進來,發了一槍,又急急地退出。事實上確也可能。

    這話並不是虛構。我記得發案時,我和警士倆確曾看見一個人從屋中奔逃出外。這個人也許就是按門鈴的人。

    霍桑又問道:「你可知道這個按鈴的人是誰?」

    吳小帆道:「我不知道,我沒有看見。

    「你可想像得出是個什麼人?」

    「不,我也想不出是誰。我起先還以為是我的車伕楊三。其實不是。因為從王姓家裡到我的寓所,步行至少須十分鐘。我記得楊三拿了藥丸出去,下過十多分鐘光景,就發生這幕慘劇,計算路程,楊三那時候必定才到王家,一定來不及回來。」

    霍桑搖頭道:「當然不是楊三。他知道門沒有閂,你又在等他,何必按門鈴?你再想想,可會有別的熟識的人?」

    吳小帆皺緊了雙眉,搖頭道:「熟識的朋友當然有,可是誰會在夜裡來看我,我也想不出。」

    霍桑忽自言自語道:「那人既然曾按鈴,至少總曾在門外站過,足印倒是一種要證,可惜當時沒有人注意到。」他向我瞅一眼,又回頭問吳小帆。「你自從知道了沈瑞卿越獄的消息以後,可曾僱用過什麼保鏢人?」

    吳小帆道:「沒有。這件事我連朋友面前都不曾提起過。起初我還瞞著娟英,後來因為手搶走了火,驚動了伊,才不得不和伊說明。」

    霍桑的問句又引動了旁邊的張康民。他說:「霍先生,你可是懷疑小帆兄在暗中埋伏著什麼人,才造成這件的案?」

    霍桑的嘴唇牽一牽,現出一絲微笑。「有意的埋伏雖然沒有,但朋友們偶然的幫助不是不可能的。譬如有什麼好的鄰居,發覺了他的朋友正遭著危難,便抱著任俠的意念,暗中解救。不過事後他恐怕被累,沒有勇氣自首。張律師,你想這誰想在事實上也可能嗎?」

    話中有骨子,語聲也冷峭。莫非霍桑已疑心到張康民身上去?

    張康民急急地辯道:「不會。我看你這見解太偏於幻想。」』

    「惺,何以見得?」

    「小帆兄說過,這件事他是守著嚴格秘密的。即使有什麼朋友,恰巧經過他的寓所門前,瞧見有一個人走進去,但那朋友怎麼能知道這進去的人要向小帆尋仇?或是在緊張的當兒,有一個朋友造訪,先捺一捺門鈴,走進去。他發現了小帆正和那人對峙著,他即使好意相助,至多上前去排解勸阻,也決不致於直接行動,開槍打人。再進一步,譬如我昨夜裡不曾出去應酬——我是在林蔭路胡翼九律師家裡吃喜酒,這回事當然是可以證實的——偶然瞧見了那姓沈的走進去。我是知道他們的糾葛的,明知會發生衝突,但我即使不懂法律,只須略有些理智,當然也要采合法的手段。就情勢而論,我在那時,一定是上前去排解,至多向那姓沈的警告幾句,怎麼會貿貿然實施這樣的非法舉動呢?

    霍桑又微微一笑,忽似答非答地說:「人固然是有理智的動物,不過有時候因著感情的驅使,理智也往往有屈服的可能。

    我覺得霍桑的話「言中有物」,好像他當真已懷疑這張律師。可是他的神情並不嚴重,嘴唇上的笑容也沒收斂。那末他是故意逗弄他一會嗎?

    霍桑改了口氣,又說:「張律師,我瞧你的神氣似乎你對於這一點有某種意見,你何不就發表出來?

    張康民應道:「不錯!我對於這開槍的人果真有一個見解。也許那沈瑞卿另有一個仇人,暗中跟隨著他,企圖乘機報復。昨夜裡那人跟了沈瑞卿到小帆兄的寓裡,乘此機會,就從暗中行兇,發洩他的宿仇。這不是也有可能性的嗎?

    霍桑沉吟了一下,說:「那人既要報仇,又碰見了他,機會一定不肯放過,何必等到沈瑞卿進了小帆的寓所以後,方才下手?這豈不是多擔一重風險?

    張康民道:「我說過的,那人是要乘機報仇。在人家的寓所裡下手,一方面看似乎有危險,但另一方面,他的責任可以卸卻了。這是和乘機的圖謀合符的。

    霍桑又發出一句有力的反駁。「假定你的推想是合乎事實的,那末那人盡可以悄悄地推開了門,乘沈瑞卿不防備,突然間發槍,又何必按動門鈴,引起驚擾,減少他的下手的機會?

    張康民的臉上頓時添了些色素。他期期然道:「這個——這個——也許開槍的和按鈴的並非一人——也許——也許另有緣故——」

    霍桑又笑一笑,接著道:「好,好。另有緣故的問題正多著呢!我們暫時擱一擱吧。……吳醫士,我現在希望你能夠再說一段故事。你和沈瑞卿究竟有什麼樣的怨嫌?並且這結怨的事情是不是只關係你和他兩個人,或是還關係別的人?這兩點在案情上也有參考的價值,你不能不一併說明。」

    這是個重要的要求,我的求知慾很強烈,確想聽聽這一段秘史。可是霍桑的問句剛才說完,吳小帆還來不及回答,忽而發生了一個岔子。

    一個聽差走進來,報告殷廳長已經從外面回來,在辦公室中等我們,請我們立即去談話。於是偵查不能不暫時延擱。我們離開了那張律師和吳小帆,跟著聽差到廳長的辦公室去。殷廳長很興奮,一見我們,匆匆打了一個招呼,提供一個關於這兇案的重要情報。他說:「霍先生,我帶一個說g給你!剛才法院裡已經派法醫把屍體檢驗過了。據說死者的胸背間各有一個洞,背洞較小,胸洞較大。小洞是進彈的,大洞是出彈的。可見那槍彈是從背後射進,從胸口穿出的。這一點已和我們昨夜發現的情形不同。我想你一定要感覺到重要吧!

    六、奏凱

    這消息給予霍桑的反應很重大。他向股廳長問了幾句,便走了主意,立即辭出。他起初本要叫吳小帆說明和死者結怨的歷史,此刻竟完全放棄了,顯見這消息比較重要,所以他就捨輕就重。他告訴殷玉臣要從別一方面進行,便邀我一同退出。

    我們跳上了霍桑的汽車,我忙著問霍桑對於這新消息的見解。

    他說:「這發現很重要,也許可以轉變這案子的重心。」他皺皺眉。「很可惜,昨夜裡我來不及到吳小帆家裡去看看:

    我問:「你想這一著會有怎樣的後果?

    「至少限度,這一著顯然有利於吳小帆。」

    「你可是說沈瑞卿既然是背上進槍,行兇的就不是吳小帆?

    「這是眼前應有的假定。

    「那末開槍的是誰?可是那按門鈴的人?」

    霍桑搖搖頭。「不,按鈴和開槍是衝突的。」他向我斜脫了一下。「包朗,我看這消息有些不利於你。

    我不禁笑道:「你還說笑話。

    霍桑忽顯出莊重的神氣,應道:「這何曾是笑話?假使我和你是素不相識的,我為著偵求案情,當然也不能不把你列入嫌疑人之一。」

    我本想一笑了事,可是發不出笑聲。我向霍桑瞅一眼。他還一本正經地說下去。

    霍桑說:「當發案的時候,你不是一個人在那長窗外面窺視過一會嗎?當時如果有人注意到屋中的足印,你的足印當然也在內。據你自己說,你到場的時候,案子已經發生。但若使有一個不知你底細的人,對於你的操行人格素無信任,怎能不懷疑你在事前到場而乘間行兇?」

    我勉強笑一笑。「霍桑,你這幾句笑話,說得太牽強了,我不怕人懷疑,我有反證。」

    「哦?」

    「你豈不知道我是被槍聲引得去的?聽得槍聲的不單是我,另有一個服務公役的王南福給我作證。你怎麼能憑空入人罪?」

    霍桑的莊重面具揭除了,也不禁縱聲大笑。他說:「包朗,別發急,我只是借你做一個比喻。但在你到場之前,如果另有一個像你這樣行動的人,那就很可疑了。

    「你想有這樣一個人?你有沒有具體的見解?

    「沒有。我只有一個空洞的推想。

    彼此靜一靜。汽車行進得很迅速。時間將近正午,熱度增高些。我略停一停,又提出一個問句。

    「霍桑,我們現在往哪裡去?

    「往吳小帆家去。」他頓一頓,補充一句。「我應得早一些就去。

    「你去做什麼?」

    「找一個物證。如果得手,我們就可以確定這案子不是吳小帆干的。

    「這物證是什麼?

    「就是那一粒致命的槍彈。

    「你想槍彈還是在吳小帆家裡?

    「是。我料想許楚石和曹伯威所以找不到它,原因也許是錯了方向。

    我想一想,領悟了他的見解,又繼續我的質疑。

    「霍桑,我看你這轉變,完全寄托在槍彈從背部打入的一點上。不過這一著還有研究的餘地,你不能依賴太多。」

    霍桑注意地瞧著我。「喔,你有別的新見解?」

    我說:「你須注意,據吳小帆自己供述,當門鈴響動的時候,沈瑞卿曾旋轉身去瞧過一瞧。在這當兒,吳小帆若使乘隙開槍,豈不是也有打中在他的背部的可能?

    霍桑忽而用肘骨在我的手臂上抵一下,笑著道:「包朗,你的推斷力委實有進步了。不過你對於罪犯的心理似乎還缺少深切的研究。

    「什麼意思?」

    「你總知道知識階級的犯罪,和尋常人的犯罪,程度上有顯著的不同。知識階級的犯罪,對於事前的設計規劃,和事後的掩飾閃避,一定比普通人更加周到緻密。吳小帆是個自由職業者,當然是屬於知識階級。如果他要在犯罪以後飾詞隱匿,一定也比別的人得法。譬如他對於他犯罪程序上的要點,哪一點應加證明,哪一點應得隱匿,自然會特別注意。假使像你所說,他是乘那沈瑞卿轉身的當地開槍打他的背部的,那末,即使他想不到利用了這一點卸罪,但他在供述的時候,也勢不致於如此粗忽愚拙,竟連沈瑞卿轉身的動作都不肯遺漏。說得明白些,他如果是在沈瑞卿轉身時開槍的,他還肯把沈瑞卿轉身的動作也告訴我們嗎?」

    我的隨便發表的意見,不料竟引出了霍桑的一大篇議論。他像防我不佩服似地,還特地借重了學理來證明。

    我也含笑答道:「霍桑,你的辯才也確乎有進步了。是的,我說不過你,我認輸了。但是你既然確信開槍的不是吳小帆——」

    他止住我。「不。我說過了,這僅僅是一個假定,若說確信,還得先找到物證——那粒槍彈。

    「如果槍彈找到了,你的假定確立了,那末你想開槍行兇的究竟是什麼人?

    霍桑又遲疑起來。「這個人我還不知道。不過我覺得那個捺門鈴的人——」

    我也禁不住剪住他。「什麼?你剛才不是說按鈴和開槍,行動上是衝突的嗎?

    「是的。不過我不是說按門鈴的人就是開槍的人。我只覺得這個人處於重要的地位,也許就是眼見兇案實施的人,可借你當時不曾把他捉住。並且你不知道保存門口內外的足印,也是一種失著。現在要偵查這個人,一定很費周折。

    我想一想,又說:「你想這個開槍的人可會得就是張康民?

    霍桑忽把目光橫過來注視著我。「你莫非聽了我剛才向張康民所說的話,才有這個見解?其實我不過探探他的口氣,這問題還不能隨便下什麼斷語。

    「這個人也是個知識分子,又是知道他們的秘密糾葛的。我看他很有些可疑。

    「是。不過有個前提。第一,須查明張康民和沈瑞卿以前是否相識,和他們中間有無直接糾葛。第二,須知道康民和小帆夫婦間的感情和關係究竟到了怎樣的程度。我們必須先查明這兩點,對於這個人才有推論的根據。唉,是公園路了。……這大概就是吳小帆的寓所。停車吧。

    我們下車以後,就直接進小帆家去。那時那兩扇漆著綠漆的盤花鐵門完全開著,一輛下篷的黑漆包車仍舊停在小院中,陽台上的法國式長富也依然合著,裡面談棕色的窗簾也和我昨夜裡所見情形相同,不過沈瑞卿的屍體早已移到驗屍所去。

    我們走到診室裡面,有一個穿白紗斜西裝的少年男子走出來招呼。經過了簡單的介紹,我才知道人叫譚紀新,就是小帆夫人娟英的哥哥。他的身材高碩而結實,相貌也相當威武。他是陸軍學校出身,現在警備司令部裡當一個處長。他的家屬也住在上海,並且距離小帆的寓所很近。我們坐定之後,他就開始和霍桑談論案情。

    他道:「這件事委實出於意外。舍妹受驚不小,神經上有些異樣,現在我已經將伊接到我的家裡去了。家父已經有回電來,叫我到這裡來照料。我想死者本來是個逃犯,打死了原沒有多大處分,不過論法律的手續,自然也不能不偵查明白。據舍妹說,開槍的一定不是妹夫。霍先生,你可已查明了真兇沒有?」

    霍桑答道:「還沒有。我們正在搜集證據。

    譚紀新道:「那末兩位此刻光降,有什麼見教?」

    霍桑道:「我本要來作一番更仔細的搜尋,希望能夠發現那一粒槍彈。因為這槍彈是一個要證。現在既然碰見你,我順便問一句。你可知道令妹丈和死者之間究竟有什麼怨仇?」

    譚紀新況下了頭,現出躊躇的樣子,似乎不願作答。略停一停,他才勉強說:「我也不知道底細。我只知道這沈瑞卿也是當西醫的。他和舍妹夫同是在大同醫專裡畢業的。他執行醫務以後,曾幹過給女子墮胎的勾當。這犯法行為被人家發覺了,便給捉到法院去,定了監禁的處分,刑期是五年。他進監才一年九個月。這一次第三監獄發生越獄事件,他也就乘機逃出來。他以為他的非法勾當是舍妹夫告發的,因此就結下了死仇。他在監裡時曾宣誓要報復。但據舍妹夫說,告發的並不是他。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事實。」

    秘史揭露了一頁,至少也透示了些輪廓。霍桑把這一節活約略記了下來,換一個問題。

    他說:「譚先生,你可也知道那隔壁的張康民律師和沈瑞卿之間可也有某種關係嗎?」

    譚紀新搖頭道:「我不知道。」他頓一頓,又補一句。「據我所聞,他們似乎是親不相識的。

    霍桑點了點頭,立起來謝了一句,便開始在診室中搜查。譚紀新和我都靜默地旁觀。

    霍桑的搜檢方式是很別緻的。他先瞧瞧門旁牆壁上的彈痕,又向診室的四周作一度巡視,隨即問我上夜裡沈瑞卿倒地的地位和狀態。我——一指示了他。他在通候診室的門口旁邊站住,目光順著書桌的方向瞧過去,好像一個測量員在測地時測取直線。一會他走到書桌背後的書架面前,聚精會神地向那一行一行排列的書本上察驗。那書架共有三層:上面的兩層都是緊密地排著許多西式裝訂的醫書;最下一層卻堆積了許多報紙。霍桑的眼光集中在中間一層。他仔細察視那排列的書籍。那些西式裝訂的書本,都是顏色不一的布面和皮面的,書背上都燙著金色或銀色的書名。所以假使這些書背上有什麼損傷,盡可以一望而知。霍桑找了一會,搔搔頭,似乎找不到槍彈穿進或擦傷的痕跡。他伸手到書架中層去。因為中間有一本紅漆布面子的書比較短些,上端留出些兒隙縫。他把這一本書從架上取下,仔細向書架的內部瞧了一會,也沒有結果。他就重新將那本紅皮書插在原處。撫摸著下頓,呆立著。那袖手旁觀的譚紀新仍保守靜默,他的臉上表示出關心。我也很同情我的朋友的失望,可是又無從效勞。

    接著霍桑的視線移到書架的最下一層上去。這一層上堆積著許多雜誌和報紙,已沒有上兩層那麼緊密整齊。報紙和雜誌的方位也不同。靠裡邊的一半都是成本的雜誌,外邊近長窗的一半卻堆著許多折疊寬鬆的日報。霍桑的搜尋仍先從裡邊的雜誌堆上著手。他把那雜誌一疊疊地移到書桌上面,逐本在桌面上翻動,似乎希望會有子彈從雜誌中落下來,結果依舊是失望。於是他的視線依次地轉移報紙上去。那報紙是比較凌亂些。他剛才抽取了一疊,在書桌面上翻動了幾張,忽聽得搭的一聲,頓時引出霍桑的一種情不自禁的歡呼。

    「哼!

    我忙著走近去,瞧見霍桑的神情完全變異了。他的兩目張得很大;額角上的青筋突然暴脹;他的呼吸也似乎加了些速度。當他的長而有力的手指,從書桌上抬起那粒子彈來時,也像感受了電氣似地微微顫動。他平日常以有定力自豪,可是在這當兒,他的定力竟也偶爾失勢,不能鎮撫他的受震的神經。

    他像一個苦戰的兵上奏凱回來地一般,作歡呼聲道:「包朗!這是一個何等重要的證物啊!現在竟在這報紙裡面發現!真是值得慶賀的!

    「是一粒槍彈嗎?」譚紀新走近來問一句。

    霍桑不答,但點點頭。

    我默念這一粒子彈的確是案中的要證。但子彈發現了,雖能快發一部分的疑圈,可是兇手是誰,還覺無從著手。霍桑如此快樂,不會有些過度嗎?

    我問道:「你瞧這粒子彈是多少口徑?可和那搜得的手槍合符?

    霍桑似沒有聽得我的問句,不回答。回答的是譚紀新。

    「這是一粒小號彈,大概是32口徑。

    我說:「那末這和吳小帆的手槍不相合。我記得那是一支45口徑的槍。

    譚紀新高興地說:「不相合就好。這就足以證明開槍的不是舍妹夫。

    霍桑不理會我和譚紀新的問答,自顧自地把報紙疊在原位。他隨即取了槍彈,站立在發現槍彈的那堆報紙的地位,僂著身子,側著頭,閉著一隻眼睛,又測量似地測了一會。他忽而仰起身來,向譚紀新揮揮手。

    他說:「譚先生,你說得不錯。現在一個謎團打破了,別的話回頭再談。……包朗,我們忙了一個早晨,應得休息一會哩。走吧。

    七、霍桑的閒情

    霍桑所說的休息,我聽了很覺突兀。我自從上夜裡發見這案子以後,精神上一直沒有安寧過。就我的體格方面著想,休息當然是我十二分贊成的。不過這案子剛在發展的進行程序中,而且進行到了最高的尖頂,顯然有欲罷不能的趨勢。霍桑怎麼在這當兒要休息?他每次探案,不得到最後的結果,不肯罷休。此刻他忽然有這句話,莫非這案子也已有了結果了嗎?否則案情正在急劇地進展,怎麼可以中途停止呢?可是我們到他的愛文路寓所以後,我向他一問,竟又不得要領。

    我問道:「霍桑,我們當真就休息嗎?這案子不必再進行了嗎?

    霍桑答道:「不,進行的事情正多著,不過此刻卻無從進行,所以我們不能不暫時休息。

    我疑惑地說:「怎見得無從進行?譬如你剛才發現的一粒子彈,也須加一番確切的證實。吳小帆那支手槍的口徑究竟是不是和這子彈符合——」

    他阻住我。「這個已不成問題。剛才譚紀新不是已經證實了嗎?他是軍人,對於這種東西的經驗比我還豐富,他家裡所有的手槍一定也不少。所以他只看一看,便說這粒彈子是一英吋的百分之三二口徑(.32)裡放出來的小號彈。這話當然可信。我也很同意。你也知道吳小帆的手槍是一英吋的百分之四五(.45)口徑,大小顯然不同,故而這一點無庸再行證實。

    「那麼這支.32口徑的手槍是什麼人的?你又從哪裡去取證?

    霍桑低頭沉吟了一下,緩緩地說:「這一點我現在還無從入手。

    我說:「憑空裡當然無從入手。你對於這小手槍的主人可是一些沒有頭緒?

    霍桑在手錶上瞧了一瞧,仍低著頭,不答話。

    我又道:「現在看起來,那個按門鈴的人所處的地位更加重要了。這個人至少可以做一條線路。你可有方法找到他?」

    霍桑略略抬起些頭。「是,這個人的確重要,不過眼前我實在沒有法子查明他。

    「那末你幾時才可以查明?」

    「很難說。也許今天,也許明天,也許一星期或一個月後,也許終於查不出來!

    我覺得霍桑的話帶著些啞謎性質。他當真沒有把握嗎?還是賣關子不肯告訴我?我自然耐不住。

    「霍桑,你這話很費解。照你說,假使這個人終於不能查明,那末這案子難道也就終於不能破獲了嗎?」

    「唔,你這句話確有強烈的可能性!」他的頭又低下去,眉峰間更皺緊了。

    我又說:「那末,你難道承認失敗了嗎?」

    他點點頭。「是,我怕如此。」

    我禁不住動了感情,說:「不!你決不會如此!你的話必非由衷。霍桑,你何必玩那賣關子的老把戲?」

    霍桑忽仰起身子,笑一笑。「包朗,你忘懷了。我們回來是休息的,何必動肝火?算了。午膳時分過了好久,我想你的肚子裡一定也有些飢餓哩。」

    掃興的話已種了些轉機的因子。他明知我在這種狀態之下決不能夠進食,所以在未進午餐以前,他又給我進了一眼開胃劑。

    他拍拍我的肩,附著我的耳朵,說:「包朗,別發脾氣。十多年來,我一再勸你養成些耐忍力,不料至今還毫無成效!現在請你再耐一下子。今天夜裡我準備去冒一冒險。我還需要你的臂動呢。——

    唉,有轉機了!霍桑並非失敗。他說晚上要去冒險,明明表示他對於這案子的進行,已有一定的方向,此刻大概時機未到,故而還不肯說明。我熟知道他的脾氣,案情的進展如果沒有到成熟的時期,若要勉強他發表,那是萬萬辦不到的。這時候我自然也不願作無效果的嘗試。

    進膳時他有說有笑,但所說的只是閒文,並沒有半句述及這件案子。我自然也不便開口,只索接受他的勸告,試著練習我的忍耐力。

    午膳完畢,已是兩點三刻。霍桑和我都假寐片刻,這是我們的飯後休息的老習慣。不料我醒覺的時候,霍桑已經出去了。僕人施桂告訴我,霍桑臨走時曾說,他往銀河路去投一封信,不久便可以回來。我默念銀河路就在公園的西面,不知道他往銀河路的哪一家去。我從來不曾聽見過他在銀河路有什麼朋友。並且送信的事,他為什麼不假手郵局或僕人,卻親自勞駕?因此我料想到他此次投信,也許和這案子有關,不過這裡面有什麼曲折,我無從捉摸。

    我又想起他所說的冒險的話。他要冒什麼樣的險?又怎麼確定在今夜?莫非他對於案中的真的已經有了把握,所以定意今夜裡去捕捉嗎?並且那兇手又是一個狠騖可怖的人物,不免要抵抗爭毆,故而他才有冒險的話?自然,這些問題不是憑空推想得出的,我也不願意多費腦力,只能等他回來了再說。可是我的面前的煙灰盆中形成了一個小丘,霍桑還不回來。幸虧初秋的日曼很短,好容易挨到天黑,我才接到霍桑的一個電話。他約我立刻到民權路中華茶館裡去,還叫我把他的手槍一起帶去。這消息自然夠興奮,我立即趕得去踐約。

    我到達中華茶館的二層樓時,正值食客們鼎盛的當兒,熱鬧異常。這是一家上等菜館,佈置成全歐化,價格也特別昂貴。但是每夜裡華燈初上,總有很多專在女人面前裝闊的少年男子們,挾著女友,在精緻的小室中把杯談心。我不知道霍桑怎麼違反了他的素性,競選擇這個地點。

    他看見我,先笑著說:「包朗,你詫異我選擇這個地點嗎?我就為著你啊。」

    我應道:「是的,我的確詫異。但是你怎麼說為我?」

    他仍含著微笑。「你不見那一對對的漂亮的伴侶嗎?你若使略略運用些觀察力,便可以供給你不少小說資料。」

    我忙道:「不,這是托詞。我知道你選擇這個地點一定另有作用。」

    「哈,哈!我瞞不過你了。你知道這地點距離公園很近啊。」他說到公園的字樣,語聲特別放低。

    我立即會意。「那末今夜裡我們的任務可是就在公園中實施?」

    霍桑略略點了點頭,但並不接話。

    我繼續問道:「今天下午你在外面幹些什麼?」

    這時候一個穿雪白制服的傳者送上一小瓶白蘭地來,隨即退出去。霍桑自己拔去了瓶塞,一邊斟酒,一邊又點了點頭,只是不開口。

    我又低聲問道:「你可有什麼進展?」

    霍桑也低聲答道:「進展得很多。不過你還得耐一下子。這個地方不便談這樣的話。」他把斟滿的酒杯送到我的面前。「你喝一杯,提提神。」他忽然湊近我的耳朵。「你帶來了幾支手槍?」

    我也低聲應道:「兩支。」

    霍桑又點點頭,接著便開始飲酒。

    我心中覺得牙癢癢地。從手槍和白蘭地酒這兩點看來,霍桑先前所說冒險的話似乎並非危詞聳聽。但冒險的地點怎麼竟在公園裡?

    霍桑又向我說:「包朗,我知道你最喜歡吃咖喱雞。這雞腿還算嫩吧?」

    老實說,這當兒我的心思實在不在雞上。不但雞的嫩不嫩,我沒有感覺到,連所吃的是否雞腿,我也不曾注意。我只隨便點點頭。霍桑卻似乎吃得津津有味,神態上顯得非常閒暇。過了一會,他忽又把頭湊近我的面部。

    「包朗,你瞧那剛要走進壽字座裡去的一男一女。你可知道他們有怎麼樣的關係?」

    我斜著目光瞧了一瞧。那男的穿一身筆挺的淡棕色西裝,女的穿一件茄花色薄紗的窄袖西衫,右肩上綴著一朵白綢的大花。那紗衫的質地既薄,豐腴的肌肉和曲線都豁然顯露。他們並肩地走著,且走且談。男的滿臉笑容,又低頭曲腰地顯一種假慇勤的媚態;女的卻帶一種矯飾的傲態,但眼角眉梢間,又處處流露著蕩意。這種狀態,我在平日已經看不慣,何況在這個當兒,更沒有閒心思去注意。霍桑的興致偏偏很高。他見我不回答,又繼續發表。

    「你瞧不出嗎?唔,我可瞧出來了。他們今天是第一次相識,並且相識的時間一定還不到三個鐘頭。……嗯,你疑惑我的話?老實告訴你,我知道他們是剛才從卡爾登散出來的。瞧,那男子的手中拿著的報紙外面,不是還裹著一張『蕩婦心』的說明書嗎?」

    我不理會。霍桑的話是否出於觀察,或是信口而發,我都沒有興趣。我的腦室完全被那將要發展而不知如何結局的案子所盤踞,已沒有絲毫餘地容納別的事情。

    霍桑又很高興地說:「他們的來路我已說明白了。他們的去路,你可也猜得出?……嗯,你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大概總不出三東一品——」

    我耐不住括四道:「霍桑,你何必瞎費心思?他們這種勾當,怎麼值得我們注意?我們今夜的事情既然帶著危險性質,那才得先談一談一茬桑忽揮揮手,笑著答道:「不!我看你的神經太緊張了,才想教你鬆一鬆。現在別多說,好好地喝幾口酒,吃些東西。我們餐要以後,就得動身往公園裡去。時間已經差不多哩。」

    八、公園中

    秋天晚上的公園和夏天已顯然不同。我們進園的時候,恰交八點半相近,遊人已很稀少。偶然有幾對情話嗎矚的男女,大都深藏在樹蔭底下或假山背後.這些野鴛鴦只求人家不去驚擾他們,他們卻決不會干涉人家的事情,所以對於我們的任務不會有什麼妨礙。公園中的燈光不算得怎樣明亮,那也有利於我們的工作。我常相信人們若使學歡在黑暗中行動,他們的步子顯然已距離墮落的境界不遠。現在我們雖也企圖利用黑暗來掩識我們的行動,不過目的是恰恰相反的。

    霍桑走到靠地邊的一個茅亭面前,站住了向亭的前後左右窺察。亭中空虛無人,中央有一支厚磚的棋桌,四面有四隻石凳。亭後一顆柳樹,粗大可三四人合抱,涼風殘憾地吹過,發出些細碎的聲響。事的四面有一條小小的木橋,橫跨著池面。池中留著半殘的荷葉,有幾隻還撐著作亭亭之狀——這真像一個閥閱的舊家,雖因著時勢的推移,家況已日趨式微,然而外表上還勉強地擺著空虛架子。

    霍桑低聲向我道:「包朗,我們兩個人不能在一起。你把手槍給我。我在亭子裡等候。你可伏在那柳樹後面。」

    我拿出一把手槍授給他,問道:「我們到底有怎樣的任務?我所擔任的工作是什麼性質,你總得說個明白。

    霍桑附著我的耳朵,說:「我已經約一個人到這事中來會談。我相信這個人有兇手的嫌疑,不過我所依憑的只是理想,物證方面一些沒有把握。所以跟前這個約會,只是一種虛冒,實際上是很危險的。因為這個人的背後有很大的權勢,萬一我料錯了,後果正難說。

    「囑,你想會有怎樣的局面?

    「這個人也許因畏罪的緣故,利用暴力來對付我。所以你伏在樹背後,應得隨時留意。要是那赴會的人是單身,那我盡可以對付,你用不著露面。假使來的人另有伴侶,你就不能不小心戒備,必要時你得助我一臂。

    我應道:「好,我明白。但這個約會的人究竟是誰?現在你總可以說明了啊。

    霍桑哈了一聲,似乎有宣佈的意思了。不料一個岔子又打破了我的希望。那時木橋那邊的花叢中彷彿有人行動,又有些輕微的語聲。霍桑立即在我的手臂上輕輕一拍,他的身子一閃,走進茅亭裡去。我也不敢留領,加緊一步,避到了那大柳樹的背後。

    暗淡微源的電燈和星光中,隱約透露出兩個人形,慢慢地渡木橋過來。那是一男一女。那男子的一條手臂,穿在女子的腋下,緊緊地挽著,且行且切切地談話,中間還夾著笑聲。當他們經過茅亭的時候,連頭都不回,分明不會瞧見茅亭中的霍桑。

    這兩個人不像是霍桑所期望的人物,我們只受了一次虛驚。不過我卻不便再到茅事中去,就靜悄悄地伏在樹後。這個約會的人,霍桑雖沒有說明,我猜想很像就是那個張康民律師。張康民是靠法律生活的,我們若使像霍桑所說,毫無物證,想憑空虛冒,那一定無效,而且這個人也不肯隨便罷休。那末霍桑所說的冒險,顯然並非誇張。不過轉念一想,霍桑要和張律師談話,又何必約定這個時候和這個地方?而且張康民是律師,也不致愚蠢地用暴力對付。那又不像是他。這個人是誰?或者另有什麼不相干的人嗎?霍桑又怎樣知道的呢?

    環境很幽靜。秋蟲在草叢中低吟。一陣夜風,吹得我頭上的柳葉籟族地亂飛。一水氣中挾著大理菊的幽香。這種種都足以引起人們的詩興。但我們的心思卻完全集中在亂絲般的疑問和不可思議的任務上,環境的優美竟也無暇欣賞。

    過了十五分鐘光景,我不免越發無聊。我探頭瞧瞧霍桑。他卻很靜說地靠在茅亭的木柱上吸煙。我暗忖與其這樣乾枯待無聊,還不如重新向他問幾句話。也可以解解寂寞。不料我還沒從柳樹背後走出,忽聽得霍桑咳一聲干嗽。唔,這干嗽聲一定有某種含意。果然,咳嗽聲剛終了,接著的是得得的皮鞋聲響。我的聽覺告訴我這細碎而高稅的聲響像是女子的高跟鞋。那末我們不會受第二次虛驚嗎?

    星光又照見一個女子,從一排山樊籬後轉出,直向著茅亭來。奇怪!是個單身女子!這女人會有關係嗎?

    「吳夫人,我在這裡。」

    這差霍桑的招呼的聲音。吳夫人?更使我十二分驚異。我從樹背後伸長了頭頸,仔細地向亭中瞧。那個赴約的女人已經跨進了茅亭.伊的剪影顯示出伊當真是吳小帆的夫人譚娟英。

    「譚娟英就是兇手?還是今夜伊是代表什麼人來的?」

    自然,我自己不能解答這疑問。在這驚疑不決的當兒,我並沒有忘記我的任務。我先向那山英鎊邊仔細一瞧,不見有第二個人。那山樊高才及肩,一倘使有人走過。逃不了我的視線,不過要佝僂著身子走,那就應當別論。我又瞧瞧木橋的對面,也靜悄悄地沒有人影。那末伊真是單獨來的,不會扶什麼伴侶。我的責任減輕了,急急地注意到茅事中的情況。

    霍桑和譚娟英的會面,似乎不會經過什麼寒暄的會語。當我的視線瞧著他們的時候,他們倆已經對立在茅亭的門口,開始作正式的談判。

    霍桑說:「吳夫人,你能到這裡來踐約。足見你的態度非常光明。現在我們不妨開城市公。你盡可以照實說明白,絕對不必有什麼疑遲顧忌。

    霍桑的話說完了,譚娟英默不作答。鮮境又恢復。微風送來一聲兩聲枝頭的殘釁和樹根下的卿卿颶鎮的吟聲,打破些這嚴冷而緊張的環境。這是幕什麼戲?會弄但嗎?霍桑的話很含混。我屏息凝神地等待著下文。

    一會伊冷冷地答道:「你要我說什麼?」

    霍桑應遵:「你便把你們和這姓沈的已往的關係說明白便行。至於你在昨夜裡的行動,我已經略知一二,你說不說倒沒有多大關係。」

    又是一度靜寂——是一種使人難耐的貨寂。語氣已有些頭緒。這女人上夜裡有過行動!那當然是指的案,但是我知道路桑是在採取洋攻的策略,實際上他並無把握!這策略會產生效果嗎?

    靜境繼續著,但論情勢,不能再讓它延長下去。霍桑導感覺到,使自己解圍。

    他又道:「吳夫人。有一點我可以給你保證。你當時的舉動實在是出於迫不得已,和尋常的預謀行兇,性質不同。我料想這已往的一星期中,你為著這件事,一定感到十二分的不安;而且不安的程度也許比尊夫還要重些。」

    策略轉了向,是綏靖,不是襲擊。可是它的效果還不見,對方仍不開口。兩個人仍對立在茅事中,局勢很尷尬。不過從另一方面看,不開口也就是效果,霍桑的作攻已找著了對方的弱點了。

    霍桑從容地繼續說:「吳夫人,我來說一說你昨夜裡的經歷,好不好?要是有錯誤,你儘管糾正。據我料想,昨夜裡尊夫出診回來時,你一定還沒有睡。你昨夜在警署裡告訴我,那時候你已經睡著,實際上是不確的。我知道這幾天你刻刻關心著你的丈夫,決不能一個人先自安隆。後來你聽得了你的丈夫在樓下的呼叫聲音,你便疑心到這姓沈的來尋仇;因此你就帶著手槍,悄悄地走下樓來。我知道這尋仇的事,你早有準備,所以手槍也早預備好。你走到樓梯腳下的時候,就看見那來客果真是你們的仇人,並且這夥人正和你的丈夫相持著,馬上會有仙人的爭鬥,情勢非常緊張。正在這時,外面又有人按鈴進來。這個人你也許是認識的,因而——」

    「不,你錯了!我沒有瞧見那個人。那按門鈴的人好像到底沒有進來。」

    這是譚娟英在情不自禁地插口。霍桑的策略奏效了!

    霍桑的聲浪增加了緊努,忙著應道:「唉,不錯!我錯了。不過我相信那門鈴聲音,對於你當時的動作,一定很有影響。不然,你也許還有考慮的餘地,不會立即採取急速的行動。當時你覺得情勢太緊迫,再不能容你以遲,你便向著沈某的背部發了一槍。接著,你看見你的動作已有了成效,又怕門外的人走進來,便悄悄地回到樓上去。你的初癒,本想解除你的丈夫的危難,但結果反使俄蒙了殺人的嫌疑,你因此便後侮化懼起來。可是你沒有解救的方法,雖清張律師幫忙,事實上也沒把握,你自己又不敢出面自首。所以今天上燈時你一得到我的秘密信,知道我有方法可以解決你的疑難,你就遵守了我的約言,獨個兒到這裡來踐約。吳先人,這一節我沒有說錯嗎?我想我給你的這一封信。你還沒有給個風譚紀新處長瞧過吧?」

    霍桑最後的一句分明帶著詢問口氣,但伊仍沒有回話。不過我聽了霍桑接統的語氣.可見伊那時一定在動作上有過承認的表示。

    霍桑繼續遭。「唉,如些很好!假使這件事一經令兄的干涉,也許會生出意外的枝節,那說不定會反面弄壞——」

    譚娟英忽接口道:「你既然已經完全知道了這件事,將我騙到這裡來做什麼?莫非要把我送到官廳裡去抵罪?」

    「不,吳夫人,我是不受官律的自由人。抵罪不抵罪,用不到我來執行。不過你如果要找答覆這句話,那本有兩點必須請你先說明白。」

    「哪兩點?」

    「第一,那手槍的來由,我還不曾確實知道。那是一支三十二口徑,是不是?

    靜默代替了答覆。伊顯然是默認了。霍桑又接續發問。

    「這論是你自己的嗎?——是本來有的,還是特地購買的?或者你是從令兄——」

    「是!我從我哥哥家裡拿的。」

    「你公然向令兄要的?」

    「不,我自己取的。剛才我已經把槍放在原處,他至今還沒有知道」

    「嗯,那很好。第二個問題,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要請你把你們倆和死者間的關係說一個明白。我想沈瑞卿和尊夫的仇恨,對於你大概也是有些關係的吧?」

    一度順流而下的問答,到這裡又像遇到了暗礁,一時又阻滯不通。停頓約有一兩分鐘,娟英仍沒有表示。酒桌又不得不繼續努力。

    他說;「吳夫人,你放心。我明明知道你們間的關係是有秘密性質的。我告訴你,我生平經歷的秘密事情已經不知有多少。真有關得的事情,我自然可以盡守秘的責任。所以無論你有怎樣的事,盡不妨實說。」

    又是一度靜默。我不再聽得秋蜇和哀蟬,原因是我的神經太緊張,不容我的心思再窮騖。靜寂中進出一聲歎息,接著是一段動人的故事。

    譚娟英緩緩地說:「唉!這件事我實在不願意提起,可是現在已不得不說了!是的,你說得對,這惡漢所以和小帆結姻,主因也許就為著我。四年前,小帆和他同時從大同醫學校裡畢業。那時候我和他們兩個人都已相識,不過我和小帆的感情比較密切些。小帆動身往美國去留學的時候,我們倆雖沒有正式的婚約,可是彼此早已心許。沈瑞卿畢業以後,就掛牌行醫。最初一年,他的醫務並不發達;到第二年上。他忽然忙起來。等到小帆留學了三年回來,沈瑞卿已經造了洋房,出入汽車,非常闊綽。我原以為他的業務的發達,由於他的醫術高明,所以能夠在短時間內受人們的信仰。誰知道他秘密地幹著那犯法的殺人勾當!」

    那少婦歎一口氣,頓一頓,又自動揭發死者的罪行。

    「醫士是一種神聖的職業,唯一的目標在救人。可是沈瑞卿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假醫上。他的行醫的目的是打算個人的發財。他對待病人的態度是圍著貧富階級而不同的——對付有錢的人,趨奉,獻媚,詐騙,只要可以弄錢,什麼都做得出。對於貧窮的病人,他就敷衍了事,甚至拒絕不理。他只想發財,就完全忘掉了醫士的天職,所謂醫德更談不到。所以他後來發現了一條發財的捷徑,秘密地幹著傷天害理的不人道的勾當!他在給婦女們秘密地打路!」

    空氣又靜一靜。淒涼的蟬聲又一縷縷地刺激我的耳官。像沈瑞卿這樣的醫士,我國大都市中未嘗沒有。這種敗類實在是新醫界的障礙,也是新醫界全體的恥辱。要是這少婦的話不是虛構,沈瑞卿不但死有應得,而且是死有餘辜。我的憤慨當時並不曾發表。因為震桑既保守沉默,我當然也只有讓這概念悶在肚子裡。

    譚娟英又說:「瑞卿對於我本來也是有意思的,但是我覺得他是個拜金主義者,行為卑鄙,所以慢慢地疏遠他。他知道我和小帆的感情比較密切,使捏造種種的應話向我申訴,又施用種種離間挑撥的手段,希望達到他的目的,後來他又借重了金錢的勢力來引誘我。我越覺得他的可增可厭,反而越發和他遠離。本後我又發覺了他的不合理的業務和他的墮胎生涯的秘密,便覺這個人不但卑鄙浮滑,還是法律道德上的罪人,因此就決意和他斷絕往來。他還不甘心,改變了手段,曾一再恐嚇脅迫我。我都不理睬他。有一次在一條小街上他和我狹路相逢。他竟施用暴力,攔住了我,強班我一次。我自然更加痛恨他。

    「我受了這一次恥辱,本想告訴我的父親。但是我知道我的哥哥——紀新——的性情是很急躁的,又在軍隊裡辦事,只怕因此間出禍來,並且事情宣揚開去。對於我的名譽也有損害,故而終於隱忍著不響。」我一等小帆從美國回來以後,我們便立即結婚,借此打斷這無賴的妄想。

    「瑞卿對於我們的婚事自然是十二分失望和嫉妒的。從此他便和小帆不往來,而且是勢不兩立。在局外人瞧起來,還以為是同業生妒,其實內幕中有著這樣一種隱秘。在我們婚後的半年以後,小帆的診務逐漸忙碌起來。沈瑞卿卻因著裡路的秘密終於破露了。受了法律的處分。他入獄以後,不但不悔悟。還以為他的破露是小帆告發他的。這是那報信的成玉棠告訴我們的。其實這一點實在是冤枉。因為小帆雖也知道他的非法行為,曾面斥過他的罪惡,但因著我的勸阻,怕弄出意外的事情來,所以他實在不曾告發他。現在他越獄出來,竟敢公然來尋仇。我想起了前情,覺得這個人已經喪失了人性。像是一頭害人的瘋狗,留在世界上,只有害人,所以我就決心把他打死!

    「是!這個敗類的醫士的確該死!」這是我的直覺的判斷,當然也只有銅閉在我的胸臆中。這時候霍桑仍不岔口,只有一聲同情的歎息。

    女人又說:「『霍先生,我敢說一句坦白的話。我相信我的舉動直接固然為我們間的私情,間接也可以說為社會除去了一頭害物。現在你一切都已明白了。你如果覺得我在法律上應當抵罪,我也願意更。我決不賴。」

    一故事太動人,我聽得出神,幾乎忘掉了我自己的地位,很想走近去,發洩幾句悶在胸中的感慨和向伊說幾句同情話。當然我的願望不曾完逐,可是也沒有落空。霍桑竟像代表我似地安慰伊。

    他道:「吳夫人,別發愁。我已經說過了。我是不受公家的拘束的。我的職分在平維持正義和公道,只要不越出正義和公道的範圍,我一切都是自由的。你幹這一回事,我覺得也在我所說的範圍以內,我當然不願意違反我的素志。」

    「什麼意思?」女子的聲調有些瀕,疑惑中含著驚喜。

    霍案答道:「沒有什麼。我認為像瑞卿這樣的人,在正義的立場上看,是死不足惜的。你的行動在法律上雖還有討論的餘地,可是我不是法官,用不著表示什麼意見。吳夫人,別的話再談。時候已經不早,令兄怕要找你。這裡很冷僻,可要我送你回去?」』

    譚娟英沒有接受這建議,低低地像謝了一聲,裊娜地回身走了。

    這件案子的結束,一我很覺滿意。因著槍彈的證明,吳小帆因張康民的力辯,終於恢復了自由。一他的賽於譚娟英的故事,當時不曾給宣露。案中的國爭既然沒法證實,便歸結到那個不知誰何的按門鈴的人,結果就形成一件是案。

    兩天後在丹陽截獲了兩個逃犯,供出第三監獄越獄的事,主謀的實在就是沈瑞卿,所以他的死也是罪有應得。沈瑞卿已往的唯利是圖缺乏醫德的行為和他所幹的墮胎勾當,在輿論方面,早就鄙視他,都覺得他死有餘辜,所以對於那行兇的人是誰。就也不願深究。

    我在這案子結束以後,曾問過霍桑,他憑了什麼根據,才知道開槍的是娟英。霍桑的解釋是很簡單的。他告訴我起初因著證跡的牽引,繞了一個圈子。後來因著殷廳長提供的驗屍結果的報告,槍彈是從背部打入的,這案子才有絕大的轉變。簡單說一句,案中唯一的關鍵,就在那子彈的搜獲。子彈是在書架上的報紙堆裡發現的。這報紙堆接近窗口,從那裡循一條直線,恰指著候診室中的樓梯。因此,可見那發槍的人,不是從外面進去而是屋子裡面的人。我們初步的假定,本著重在那按門鈴的人,或者另有一個從外面進去的人。因著這直線的證明,霍桑才覺得那理解的錯誤。因為外來的人若使開槍,一定在門口就近下手,決不會走到了扶梯腳邊去,方才開槍。他進一步推想屋中的人,那時候只有娟美和女僕夏媽兩個。女僕是個年老龍鍾的老婆子,又缺乏動機,論情是應當除外的,於是那娟英本身就處於可疑的地位。伊起初既然知道伊丈夫的隱事,又曾想設法解救,可知伊對於沈瑞卿復仇的事情一定也息息關心,而且必早有準備。但當時的情狀又恰正相反,伊自己說伊已經睡了。因此霍桑越覺這女人的可疑,就布下了羅網,引伊投進來。在這一點上,霍桑曾向我說過幾句話。

    他說:「包朗,你是這件案子的眼見的證人,地位非常重要。當發案時的一切景狀,你都眼見,;我卻不過聽你的轉述。你既確信娟英是發案以後才受驚下樓的,我當初竟也聽信了,險些兒被你蒙過。」

    「什麼?我蒙蔽你?」我自然有些不安。

    霍桑笑一笑,「當然,這不是故意的。你別著惱,你也同樣有功,至少可以將功抵過。」

    「什麼意思?你還打啞繼?」

    「不,我告訴你。那時候你的觀察很周密,轉述時又十分忠實。不曾遺漏什麼。這就是你的錯。」

    「喂,你還繞什麼圈子?」我感到不耐。

    霍桑仍寧靜地說。「你向許署長報告的時候曾描寫娟英當時的衣飾容態,還說起那時伊的耳朵上戴一副垂掛的月環形細鑽石的耳環。這是一種新式耳環,裡線很長。包朗,想一想,女子的耳朵上戴了這樣的環子,臨睡時大概總得卸去吧?伊既說已經歸睡,被驚擾聲所驚醒,才起身下樓那末你想伊當時的處境,在起身以後,還能夠從容整裝。戴好了耳環,方才下樓來嗎?不,一這是反常的。從這一點推想,可知伊那時候實在還不曾睡;伊所說睡夢中彷彿聽得槍聲而不曾醒覺的話也分明是虛慌的。因為伊既然關心丈夫的安危,在勢決不能先自安睡。即使先題,也斷不致如此酣熟,連槍聲都不能使伊醒覺。包朗,你說這推想可合理?

    我點點頭:「是,很合理。

    「好這樣我們便可以假定伊那時不但沒有睡,而且還戒備著。伊一聽得伊的丈夫高呼的聲音,勢必立即拿了搶趕下樓來。伊一看見他們的仇人,便直覺地發了一槍,接著仍悄悄地回上樓去,希望卸罪給那個按門鈴進來的人。你想對不對?」

    「對」

    「這個假定,我也富信很近情,不過缺乏實際的證據無從質證一我知道伊的父兄是有權位的。我貿貿然去查究,萬一他們忘了理智,妄用他們職位上的權威,那就說不定會肇出事來。所以我玩一個小把戲,寫了一封秘信,親自到銀河路伊哥哥的家裡,賄通了一個小使女,約娟英到公園裡來談判。這一回事雖也冒險.但比較地是間接的。幸虧伊很知趣,單獨地來,這件事總算得到了理想的解決。

    這案子的前因後果大體都已解釋,只存一個最後的疑點。就是那個按門鈴的人究竟是誰?這個人當時的動作和來意怎麼樣?霍桑對於這個疑點也曾費過一會工夫,可是沒有成效。在十四那天的下午。他曾到公園後面二十九號患中風病的王家裡去問過,當上夜裡吳小帆離了王家以後,曾否再差什麼人跟蹤到小帆家去。他們的答語是否定的。這不能不使霍桑感到失望。除此以外,霍桑也沒有別的路途可以進行。

    隔了三個星期,這無從索解的疑團,忽然在無意中被吳小帆自己打破。原來在公園路橫路的建設路九十四號有一個李姓的住戶,本也是吳小帆的老主顧。那晚上這李姓的主婦忽然感染癡氣,所以打發了一個男僕叫壽榮的去請小帆。那僕人在吳醫士門上捺了一會鈴,忽然聽得屋子裡槍聲一響,便嚇得喪了魂魄似地奔逃回去ˍ年一天兇案發作了,」那李姓主僕怕被拖累,便把這件事隱匿不宣。後來案事結束了,小帆回復了自由舊子又多了,外間已不注意這件事,那姓李的男主人偶然遇見小帆,私下談起這事,方才把這個悶葫蘆打破。

    關於這一著,我也曾向霍桑打趣過一句。「霍桑,你在這一點上不能不算是失敗。這個人你到底不曾查出來。此番你不能居全功哩。

    霍桑忽一本正經地答道:「包朗,你瞧我見時曾向人家討過功?我所以這樣子孜孜不息,只因顧念著那些在奸吏全棍刁紳惡霸勢力下生活的同胞們,他們受種種不平的壓迫,有些陷在黑獄中含冤受屈,沒處呼援。我既然看不過,怎能不盡一分應盡的天職?我工作的報酬就在工作的本身。功不功完全不在我的意識中。」

    一句趣語引出一番嚴重的牢騷,那也是出我的意外的。幸虧轉篷的仍舊是霍桑自己。

    他笑一笑,說:「『包朗,你說我失敗,我雖然沒法卸避,不過我也有答辯。

    「唔?」

    「我曾到公園路後面王家裡去問過,也料到那按鈴的人也許關係醫務。事實上這一點不是也在我的推想中嗎?」

    我不再答辯。陣笑聲結束了這一件曲折迷離的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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