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道:「姚國英所報告的,今天早晨有一個西裝少年到那小弄裡去,我也已知道,但我所知道的,比他更確定和詳細。這少年就是麗雲的情人,我敢說也就是畫那幾張催命符的主角。他在今年夏天,差不多每晚上都去和麗雲廝玩的。在最近的兩三星期中,他忽絕跡不來。今天早晨七點半左右,他又來過一次。他今天穿一身藏青有白線細條紋的西裝,分明又是來瞧麗雲的。」
霍桑說到這裡,又略略停頓,重新把身子湊近陽台邊去,向街面上探望。
我乘勢道:「這消息當比較詳細了。但你從哪方面探出來的?」
霍桑把右手張開了五指,向我演了一個手勢,答道:「我化了這個代價買來的。剛才你總也瞧見那小弄裡有一個粘火柴匣子的老婆子裡?」
「伊不是戴銅邊眼鏡的嗎?」
「正是。伊姓毛,伊的兒子叫毛瑞龍,是做銅匠的。起先伊還假裝不肯多嘴—一其實伊道道地地是一個喜管閒事的太太——一後來,我借重了一張花紙才達到目的。不過這代價也很值得。」
「伊還說些什麼?」
伊在時間上不能怎樣確定。伊說今天早晨伊剛才開門,便看見那西裝少年從伊門前經過。伊見慣了他,故而並沒有特別留意。他當然是到甘家裡去的,不過什麼時候出來,伊也沒有瞧見。據伊說,當夏天夜裡的時候,伊常瞧見麗雲和這少年在後門口卿卿地密談,所以他是伊的情人,已完全沒有疑問。
「但這少年的姓名地點,這老婆子諒來不見得會知道罷?」
「這希望固然太奢,但伊已告訴我他們間通消息的方法。
「唉!這一點確有價值!他們用什麼方法通信?」
「據毛老婆子的觀察,麗雲平日的確難得出門。我又曾到這裡的第十一分局去調查過,甘麗雲的信也實在少見。但那老婆子覺得有一點非常可疑,就是在近來幾禮拜中,每天傍晚有一個賣豆腐花的人一到,麗雲總親自出來買一碗豆腐花。伊家裡有不少僕人,伊何必親自出來?這一點自然要引起人家——尤其是那毛老太——一的懷疑。並且有時候甘家後門關著,那賣豆腐花的無錫老頭兒,總要在後門高聲喊叫;假使不開門,他竟會上前去敲門。這一點,卻是經過了我的提示,那老婦才想起來的。」
「你認為這個賣豆腐花的人,還擔任了『青鳥使』的兼職嗎?」
「我料想如此,故而我定意在這裡等候這一位非法郵差。無論如何,我總要試一下子。」
這時候我忽聽得一種尖銳而延長呼「豆腐花」的城賣聲音,從街面上直送到我耳朵裡。霍桑急忙丟了煙尾,側轉了身子,把頭伸到陽台外去。一會兒,他進來向我說話。
「果真是一個老頭。」
「那聲音真是無錫口音。」
霍桑忽舉起一隻手,似禁止我說話的樣子。
「豆……腐…花」一陣悠揚而曳長的聲浪從街上傳進來。
霍桑點點頭道:「這聲調倒有音樂意味。是的——無錫口音!
我立起身來說道:「現在怎樣?」
霍桑又作一個手勢叫我坐下。「你性些,他決不會逃走、」他又到陽台邊去探望。一會,他又回頭來低聲說道:「他果真進小弄裡去了。你穿著西裝,行動上不方便,讓我一個人去瞧瞧。」他說完便立起身來,回身走下樓去。
我的紙煙也將燒完,一個人坐著,覺得躁急不安。這賣豆腐花的老人,果真是他們中間的通信人嗎?那麼,我們可能就從這老人身上查明麗雲的情人的真相?再進一步,我們會不會就可以揭破這案子的秘幕?如此,這無錫老頭兒正掌握著全案的樞紐哩!我又想到那人竟會利用這種小販來通信,也可算想入非非,因此可以想見那人的工於心計。我因著希望的急切,越覺得惴惴不安,只怕這裡面也許有什麼誤會。
我枯坐了一會,仍不見霍桑上樓。我走到陽台邊去瞧瞧,那小弄口空蕩無人,也不見霍桑,但那豆腐花擔分明還在小弄裡不曾出來。我等了十分鐘光景,我的眼光一眨不眨地瞧著那弄口,仍瞧不出什麼。忽聽得霍桑在背後叫我,他已經回到茶館來了。
他驚喜道:「包朗,我們下去吧。」
他且說且從一隻小皮夾中摸出一張角票,又向那堂官招一招手。
我問道:「怎麼樣?你的想法已證實了嗎?」
霍桑點點頭道:「是,他們已『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了。那老頭兒就要出來哩。」
我們下樓的時候,我覺得霍桑的精神上非常興奮,他的眼睛閃閃有光,下樓梯時的腳步也特別輕鬆。我們一走出樂意樓的門口,我的眼光便向南面的小弄回瞧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兒,挑著一副豆腐花擔已平穩地出了小弄回,我想急急追上前去,霍桑卻伸手拉住了我。
他低聲道:「何必如此?怕地插了翅膀飛去?」
我道:「你打算怎樣?」
「我們慢慢兒走,等他走到比較冷僻的所在,再動手。若在這裡附近鬧起來,走漏了風聲,反而不妙。」
我們已走到小弄回,弄口只有兩個孩子蹲在地上玩玻璃丸,甘家後門口卻靜寂無人。我們繼續前進,又走過甘家前門的那條花衣弄。我瞧瞧前面的那副豆腐花擔又在另一條弄回歇住,那有音樂意味的「豆——腐——花——一」的聲調,又抑揚轉折地乘風吹進我的耳朵。霍桑故意放慢腳步,但並不停止。
我低聲問道,「你想怎樣動手?」
霍桑道:「第一步,不妨『先禮後兵』,用碗和的方法和他商量。他如果不肯就範,那才不能不用些壓力。所以我們談判的地點,最好離警士的崗位近一些。」
那豆腐花招因著沒有生意,略停一停,又繼續前進。我們仍遠遠地跟著。
我又問道:「你剛才瞧見他拿信送給那女子嗎?」
霍桑道:「這個沒有清楚。但我看見麗雲果真親自出來買豆腐花的。他們的授受本是非常秘密的,我站得遠,瞧不清楚。但我想麗雲還有回信在這老頭兒身上。……唉,他轉彎了、那邊不是水閣橋街嗎?」
那豆腐花擔轉了彎,我們的腳步也就加速了些。轉角上有一個巡警,街上店舖較少,住戶居多,比花衣路靜一些。霍桑一轉了彎,忽又拉拉我的衣袖,似乎叫我加緊腳步。一會兒我們倆已超出那豆腐花擔的前面。那裡又有一條小弄,霍桑先轉彎走進弄口,我也照樣跟著。
霍桑說道:「這裡還靜。我們就等一等罷。」
這時那悠揚的聲調也跟著送到了小弄口,霍桑便提高了喉嚨喊叫。「喂,豆腐花,挑進來。」
那無錫老頭兒以為有生意來了,便挑進了弄口,把擔子停住。他一邊拿起碗來,一邊向我們倆瞧瞧,似在詫異我穿著西裝,怎麼會沿路買豆腐花吃。
霍桑很內行地說:「五個銅子一碗,兩碗——加辣!
那老頭兒的動作非常熟練,不一會,便將兩豌豆腐花盛好。我和霍桑各接了一碗,霍桑便自顧自地喝著。我因為我們的近邊有兩個中年婦人站在一個後門口閒談,倒有些不好意思。霍桑卻毫不在意,裝做很自然的樣子。他一邊吃著,一邊開始向老頭搭訕。
「你每天可以賣多少錢?」
那老人已不再疑心,操著無錫口音答話。
「三四百個銅子」
「夠得到對合錢嗎?」
「不到的。現在生意難做,醬油,麻油,都比以前加上一倍,本錢大哩。
「唉,生意的確很難做。……這醬油的滋味倒不壞。喂,再添一碗,重辣。」
那老頭兒似覺得這主顧不壞,臉上現出高興的神氣。這添的一碗,他竟特別討好,比第一碗盛得更滿。我也勉強吃了半碗。
霍桑又說:「你住在什麼地方?」
「西門方拱橋。
「晤,那邊不是有一位先生叫你帶一個信給那位甘小姐嗎?」
那無錫老頭兒萬萬想不到有這突如其來的問話,不禁震了一震。他突然抬起頭來,向霍桑目灼灼地呆瞧。
他搖頭說道:「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麼。」
霍桑仍帶著笑容,低聲說道:「老朋友,你用不著瞞我,我已完全知道。你給他送信,今天已不是第一次。我們還是老老實實地講。我並不想難為你,只要你肯告訴我那個托你寄信的人的姓名,我就謝你十塊錢。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話有時也不靈驗。那老頭兒仍咬緊了牙關,答道:「我完全不知道。我不曾給什麼人送過信。
「喂,你再想一想,他叫你送信,給你多少酬報呀?我想不見得怎樣多。現在我告訴你,你這送信的差使也不能再幹下去了。你只要說出了他的姓名,就可以平平安安地拿十塊錢,以外的事都與你不相干。」霍桑說著,便放了碗摸出皮夾來,拿出一張十元的鈔票放在他的擔上。
那老頭兒瞧瞧霍桑,又瞧瞧鈔票,意思上似有些活動,可是經過一會思忖,他仍搖著頭不肯說話。
霍桑又說道:「你須明白,我現在和你商量,完全是顧憐你這種勞苦的小販。倘使你不明白我的好意,我將你帶到警察局裡去,那就不怕你不說。那時你不但沒有錢拿,還不免要吃連帶的官司。
那老頭兒的嘴唇有些發顫,兩隻油膩的手用力交搓著,卻仍呆住了不說。我覺得在這情勢之下,似乎不能不用些壓力。不過他在這事件上,至多只貪了幾個錢,並沒有直接的關係,要是憑空連累他,委實也有些不忍。
霍桑依舊溫和地說道:「你快說罷,我不能多等。否則,你不能怪我,我只好去喊崗警了。我知道你身上還有甘小姐的一封信,你一到警察局裡去,要賴也賴不掉。
這句話又使他征了一怔,他的右手不自覺地向那件油光光的黑布襖的胸口袋上摸了一摸,忽又急忙把手縮住。他的眼光轉了一轉,經過了一度利害的考慮,便終於屈服了。
他說道:「你只要知道他的姓名嗎?
「是的。
「他叫華濟民。
「華濟民?做什麼事的?
「你說你只要知道他的姓名啊。
「姓名和職業,總是有連帶關係的。你多說一句,也沒有出進。
「他是當西醫的。
我認為這答話一定沒有疑問,因為我們早假定這人是一個懂得心理學的新人物,西醫恰合這個資格。我又記得這名字似乎很熟。
我不禁插問道:「唉,他是不是住在小北門口?
那老頭兒回瞼來瞧瞧我,哭喪著地點點頭。
霍桑道:「好,現在你可以把錢收好。我們的交易已經完啦。」他又拿起了碗吃著。
這時候小弄中那兩個閒談的婦人中的一個,忽然拿了一隻碗走過來買豆腐花。我為掩飾起見,喊了一聲「添一碗。」那老人用著敏捷的動作收好了鈔票,又忙著盛豆腐花。一會兒,那婦人拿了碗回到屋子裡去,我們更清靜了些。霍桑似覺得這交涉非常順利,便企圖再進一步。
他又說道:「老朋友,我們再談一種交易。你把胸口袋裡的那封信給我瞧一瞧,我再給你兩塊錢。」他又第二次放碗,開他的皮夾。「你放心.這封信我只要瞧一瞧,仍舊可以還你的。」
這一次雖非重賞,交易卻比前一次順利得多。他毫無疑惑地從裡面衣袋中摸出一個淡藍色的西紙信封來,不過他拿著信封並不脫手,只把信面給霍桑瞧。那信面上只寫著「濟哥收」三個字,它的內容當然瞧不出。
霍桑道:「你把信給我,我決不拆壞,瞧一瞧就可還你。」他說著不等老頭兒的同意,便伸手將那信引渡過來,隨即從袋中拿出小刀。他一邊喃喃地說:「伊封口時似乎非常急促,並沒有粘牢。」他用刀尖略一刻割,信封蓋立刻打開。裡面有一小方白紙,只寫著十九個鋼筆字,字跡很潦草,下面附加著單字的具名。
「他死了,法官已驗過,情勢嚴重。信已找著,余後詳雲。
霍桑瞧了一瞧,便照樣折好,重新將信箋納入信封裡面,交還給那賣豆腐花的老人,順手拿起那只還剩一半的豆腐花碗。
他說道:「你收好了,拿些漿糊封一封。這封信你打算什麼時候送去?
老人看見霍桑的舉動果真誠實不欺,他的眼睛中也露出了信任和感激的神氣。他將信重新放入他的胸口袋中。
他答道:「我不送去的。因為華先生說不定什麼時候在家,這信必須他親自接收,故而他總是自己到我家裡去拿的。」
「那麼,他平日在什麼時候到你家裡去?」
「總在我回擔以後,時間卻不一定——有時在七點過後吃夜飯的時候,有時卻遲到夜裡十點鐘。因為他總要等出診回去,才到我家裡向我要信。」
「他們倆天天有信的嗎?」
「是,差不多天天有信。他將信拿去以後,有時在當夜,有時到下一天早晨,再給我一封回信,等到下半天,我把那信帶給甘小姐。」
「你住在方濱橋幾號?」
「十七號,老虎灶隔壁。」
霍桑點點頭,又放下了他手中的空碗。「好,我們走啦。不過我有一句忠告,今天你幸虧遇見了我,否則,你的冤枉官司不知要吃到哪一天才會出頭。以後你應規規矩矩做生意,不可再貪這種小利。今天晚上他來拿信的時候,你可把這信交給他。他如果再有信給你,你應立即拒絕。你對他說甘家裡已出了命案,你不能再給他送信,他也決不能強迫你送的。別的話你可以一概不談,那就沒有你的事。你明白嗎?」
那老人拱著兩手,感激地說道:「多謝先生,多謝先生!我一定照辦。」
霍桑點點頭,便首先走出小弄。我跟到外面,要想問問他怎樣進行。他忽自言自語地說話。
「這個老頭兒怪可憐,我雖破費了些工夫,又化了十二大元,卻免除了一個無辜人的連累。我的良心上倒很覺安慰。」
我道:「但那封信明明是重要的筆據,你怎麼輕輕放過?」
霍桑仍向花衣路的北口行走,一邊答道:「這個沒有問題,遲早終要到我們的手裡的。我已擬定了進行的計劃。我們回寓去細細地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