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符 六、一個煙尾
    我們走進了汀蓀的臥室,姚國英忙著找尋那方凳的原位,我卻乘機瞧這臥室的佈置。這臥室朝東壁上有一個裝著鐵直楞的窗口,兩扇有木格的長玻璃窗,分明是由舊式的明瓦窗改造的,故而這次間中光線倒也不弱。那銅床的一端,靠著西面和中間分界的隔牆,床的正面向南,有一隻紅木的妝台,就靠隔牆排列著。妝台上放著些香煙罐,火柴,煙灰盆,茶壺,茶杯,一隻小瓷鐘,兩個玻璃花瓶,卻放得雜亂無章。妝台的南面有兩扇通中間的板門,這時用木閂閂著,靠門放著一隻新式沙發。這門似乎並不出入。靠東窗的一邊,有一隻大理石面子的麵湯台,台上有一隻搪瓷面盆,面盆邊上掛著一塊折疊的面巾。此外還有些木梳、發膏、漱口杯、牙粉瓶、肥皂缸一類的東西。麵湯台的南面,有一口新式玻璃面衣櫥,也是紅木質的。衣櫥前放著兩隻長背的籐墊椅子。

    姚國英忽指著西邊兩扇畫窗,說道:「霍先生,這就是放方凳的所在。」

    霍桑已將那雙皮拖鞋放在床前的地板上,正站在妝台面前。他回過頭來點了點頭,接著就將那妝台的靠床的一隻抽屜抽開。抽屜中有一隻黑紋皮的皮夾,一隻四號明面的金錶,還有一隻賽銀殼的紙煙盒。霍桑將皮夾打開,裡面有三四張五元的鈔票,一方圖章,和一個鑰匙。霍桑在幾張名片中間翻了一翻,忽抽出了一張細瞧。

    他驚異道:「唉,這大概是他的欠項的紀錄罷?蔣方綬,一千元;小王,三百元;盛家森,一百元。……喂,春波兄他也欠你錢嗎?

    楊春波皺緊了眉毛,用舌子舔著他的嘴唇,躊躇著不答。

    汪銀林又將懷疑的目光瞧著他,催逼道:「你為什麼不說?他究竟欠你錢嗎?

    楊春波低聲道:「欠的。

    霍染又問道。「多少?」

    楊春波道:「一共一千四百元。

    霍桑點頭道:「對的,這裡也照樣寫著。這數目分兩次借的:第一次,八百元;第二次,六百元。對不對?

    楊春波點了點頭,卻不答話,目光卻沉下了。

    霍桑又用手要抽開靠近沙發的一隻抽屜,那抽屜鎖著。他瞧了一瞧,便從那皮夾中揀出來一枚鑰匙,塞在鎖孔中旋了一旋,竟應手而開。他在抽屜中翻了一翻,忽又發出驚異的聲調。

    「唉,這抽屜很雜亂,莫非有人翻動過了嗎?……這裡有三種票子:狗票,馬票,和當票。狗票的數目最多,竟積到二寸厚了!當票也不算少。當款的數目,要算這兩張最大;一張是一千二百;一張是九百。包朗,你是讀當票的專家,請過來瞧瞧。當的是什麼東西?

    我暗忖霍桑這樣給我誇張,豈不要使我當場出醜?我本不曾當過朝奉,只曾向這班人討教過一二。當票上的字,唯一的秘訣,就是將字寫別和分割,對於幾種普通的東西,他們有呼別的專門名詞。並且他們寫得很熟,一筆連串,不熟悉的便瞧不出來。我把那兩張當票按過細細瞧,幸虧都認得出。

    我答道:「這一干二百元的,是一隻鑽戒,已當了十二個月;九百元的,是一條珠項圈,時間更久,還是去年五月裡當的,再過一月,就要滿期沒收了。

    姚國英又表示他的見解。「現在很明白了。這個人大概喜歡賭博,賭輸了錢,便將他妻子的遺物去典質。現在典質和借貸部已到了絕路,就不得不自殺。霍先生,你以為怎樣?」

    霍桑點頭道:「他的經濟狀況無疑是很壞的。

    汪銀林正解開了死者身上的那件浴衣的繩結,細細察驗他的身體。

    霍桑問道。「他身上有別的傷痕嗎?」

    汪銀林搖頭答道:「完全沒有。」他說著,重新將浴衣蓋好,立直了身子。

    霍桑忽又湊到死者的嘴唇近邊嗅了一嗅。接著他又走到麵湯台前瞧瞧面水,又翻開了面盆邊上折疊的面巾,同樣用鼻子嗅了一嗅。

    汪銀林問道:「他曾洗過臉嗎?』」

    霍桑忽抬頭答道:「你也來嗅嗅。這是什麼臭味?」

    汪銀林果真湊到面盆上嗅了一嗅,說道:「似乎有些甜味,大概是生發膏臭味罷?」

    姚國英忽搶著說道:「對了!從這種種情勢上推測,我剛才的見解似乎更近事實。

    霍桑瞧著他問道:「何以見得?」

    「他今天早晨起身以後,正在洗臉的當兒,忽而想到他自己經濟的壓迫,便發生自殺的意念。因為這種賭徒們,在賭時昏昏迷迷,往往不顧利害地一擲千金,只有在清晨神智清明的當兒,才有覺悟的機會、可惜他的覺悟已晚,一想到自身的危險,便不得不一死了之。霍先生,你認為這見解對不對?」

    霍桑沉著目光,喃喃地說:「很有哲學意味。

    汪銀林又旋轉身去問楊春波道:「你昨夜裡有沒有跟他談起過借款問題?」

    楊春波慌忙答道:「『沒有。我們只談著到吳淞去的話。」

    這時候樓下忽發生一陣喧鬧的聲音,彷彿有什麼人來了。

    姚國英說道:「這裡都已瞧過了,我們到樓下去罷。

    霍桑應道:「好,銀林兄,這條絲帶你拿著,讓他們瞧瞧是什麼人的。這些皮夾一類的東西,不妨留著,讓檢察官來收拾。最好請一個專家醫士來,並且請他們就來檢驗。,…唉,且慢,那枕頭下面是什麼東西呀?」他說著,又回到床面前去,把枕頭翻開,忽現出一個黃色的西紙信封。他驚呼道:「唉,這裡還有第四張符哩!

    姚國英也站住了腳步,回到床面前來。我見霍桑手中拿著的那個信封,正和以前的三個相同,信面上的鋼筆字,也出於一個人的手筆。

    霍桑說道。「唉!這個郵印是二十七日六時發的。今天是二十九日,昨天就應該送到。這封信是投寄在第五分局的。包朗,我記得第二封信,也有第五分局的印章。對不對?」

    我答道:「正是,你說第五分局似乎在新閘方面。

    姚國英顯著莫名其妙的神氣,要想發話,但霍桑已很小心地將信中的信箋抽出。

    「唉!果真又是一張怪符?」

    我們大家卻走過去瞧。這符又和前三張不同。我們幾個人瞧了一瞧,大家面面相覷,沒有說話。

    霍桑解釋道:「『這是很顯明的,上面三點定是個『三』字,就是『三日死』三字,下面是新標點的驚歎號「!』我們上一次假定那劍形的一豎一點是歎聲號,現在可以證明了。

    姚國英驚詫道:『這是什麼意思?奇怪!

    霍桑答道:「這裡面有一段小小的故事。春波兄,你把這回事簡單些說給姚署長聽聽。」

    當楊春波給姚署長解釋那怪符歷史的時候,霍桑將那符信小心地折好,放在他的衣袋裡。他又走到床面前去,翻開了下面的褥子搜尋,卻沒有什麼。接著,他又蹲下了向床下窺探,忽又回到床背後去。我不知他發現了什麼,便跟著他走過去瞧。他走到了床背後,又蹲下身子,從地板上抬起了一個有一寸光景長的紙煙尾。他拿了煙尾湊到鼻子上嗅嗅,又走到朝東窗口去細瞧。一會兒,他又回到妝台面前,把那罐使館牌煙罐的蓋開了,向罐內瞧了一瞧。他又開了靠床的那只抽屜,重新把那只賽銀煙盒取出,打開了盒蓋,裡面還剩兩支紙煙。

    姚國英講完了湖怪符的故事,失望道:「唉,這裡面還有這樣一幕鬼戲!這案子倒反而複雜哩!」

    霍桑不理會他,自顧自地問道:「姚署長,春波兄,剛才你們上樓以後可曾吸過煙?」

    姚國英和楊春波都旋轉頭來,回答沒有。

    霍桑把拾得的煙尾拿在手掌中,說道:「這煙尾落在床背後靠近床腳的地板上,我們進門時竟沒有注意。這煙尾很新鮮,煙絲粗黑,雖已瞧不出什麼牌子,但一定是廉價紙煙。死者的煙罐和煙盒裡面,卻都是高價的舶來品使館牌。這樣,以證明這煙尾決不是他丟在地板上的。」

    汪銀林道:「那麼,今天早晨一定有一個吸紙煙的人進來過了。」

    霍桑點頭道:「這理解很對。因為煙尾的一端,還不曾乾透,一定是今天早晨丟下的、」

    汪銀林的眼光又斜到楊春波的臉上,緊閉了嘴,似在暗暗點頭。楊春波似有些兒驚慌。

    楊春波總自動辯白這:「今天早晨我當真到這來過的,但我吸的是金星牌紙煙,煙絲細長而黃嫩。你們盡可以瞧。」他又從他的那件鼻煙色西裝的胸口袋裡,摸出那隻銀煙盒來。

    汪銀林冷冷地答道:「我並不說你啊。你為什麼自己心虛?』」

    霍桑把那煙底放在他自己的煙盒裡面,一邊解圍似地說;「我相信這種煙的確不是春波兄吸的。唉!樓下又有什麼人回來了。我們下去。」

    我們五個人由霍桑引導著,魚貫地走出死者的臥室。霍桑走到中間的門口,又站住了探頭向裡面張望。那樓梯與中間之間,隔著一層板壁,連著兩扇舊式的板門,這時那門開著。

    霍桑道:「這中間裡面也有一隻床鋪,像是一隻!臨時的客鋪,昨夜裡好像有人睡過。什麼人呢?

    他的問話並沒有人回答,接著我們一行人便走下樓去。

    客堂中有一個老者,正在和那少女麗雲談話。旁邊有一個身材高大穿短衣的男子,和一個年齡在五六十之間的老婦,都出神似地聽著。我後來知道那老者就是死者的嗣父甘東坪,短衣男子是廚子阿三,老婦是蘇州吳媽。

    甘東評生得倒也氣概不凡,寬闊的肩膊,挺直的腰背,紅潤潤的面頰,和發話時宏亮的聲音,都不見衰老之態。他的頭髮雖有些花白,但神氣至多只有五十以上的年齡。他穿著一件低領的舊式圓花黑線春的薄棉袍子,袖子很長,腰身很闊,假使罩上一件馬褂,倒很有舊官僚神氣。他的腳上穿一雙闊梁的緞鞋,一條破縐紗的綢夾褲,用帶紮著腳管。他一聽得我們的腳步聲音踏進了客堂,便旋轉身來,把兩隻長袖掩蓋的手,按在胸前連連拱著。

    他招呼道:「先生們,勞駕,勞駕——唉,姚署長,你也來了。我真想不到,這孩子竟幹出這種勾當。他已沒有希望了嗎?」

    姚國英搖頭道:「他已完全硬了,至少已死了兩三個鐘頭。

    老人皺眉頓足地說。「唉!這真是家門不幸!先生們,請坐,請坐。

    我們坐定以後,那莫大姐端著茶盤出來,向我們五個人一個個敬茶。我瞧這莫大姐的年紀約有二十四五,蛋圓形的臉兒,紅潤潤地不瘦不肥,皮色雖然黑些,五官端正,眉目清澈,倒也俊俏不俗。伊的身材比麗雲要高些,上身穿一件淡藍自由布的單衫,下面系一條黑級的大腳管褲子,一雙天然腳上穿著白色細紗襪和黑嘩嘰的鞋子,打扮也很整潔。伊送過了茶,又拿著香煙罐出來敬客,舉止上也很靈敏。

    姚國英問道:「甘先生,你對於這回事,事前是否知情?」

    老人答道:「我完全不知。我每天早晨總是風雨不更地要到城隍廟的湖心亭去的。昨夜他在什麼時候回家,我也不知道。諸位不要見笑,我們父子間會面的機會很少:我出去時他沒有起來,他回來時我卻早已睡了。今天我出去時還只七點鐘。我下樓時,吳媽正在打掃客堂,我女兒也剛才起身。直到剛才弄口煙紙店裡的桂生到茶館裡去告訴我汀蓀已吊死了,我才慌忙趕回。所以這一回事,正像晴天霹靂,我完全夢想不到。」

    汪銀林問道:「那麼,我們先問問幾個僕人。吳媽是不是起得最早的一個?」

    甘東坪應道:「正是,伊每天起身得最早。吳媽,你走出來,幾位先生要向你問幾句話。」

    一會兒,那個蘇州媽子已從白漆的屏門後面出現。伊穿一件黑布的棉襖,頭髮花白,腰背也有些彎曲,但兩隻眼睛骨溜溜地轉不定。伊的神氣非常老練,絕無恐慌的樣子。伊走到那張紅木的方桌面前站住,伊的眼睛向兩面椅子上的人瞧了一瞧,便等候問話。

    汪銀林問道:「吳媽,你今天早晨幾點鐘起身?」

    吳媽答道:「大約六點半鐘,天還沒有亮足。」

    我覺得伊的年齡雖老,聲音卻仍尖俏,說話時也不像一般年老僕婦們的沒有層次。蘇州婦女的聲音,的確有使人陶醉的音樂意味,我好久沒聽到吳音,這時倒很有興味。

    汪銀林又道:「你起身以後幹些什麼事?你應仔細些說。」

    老婦仍不慌不忙地說道:「我起身以後,先去買豆腐漿—一這是我天天的早課——一回來後就打掃客堂。那時我見老爺下樓來,喝了豆腐漿就出去,小姐也起身了。我就出去泡水,預備大家洗臉,但大少爺的和高先生的洗臉水,都是莫大姐送上去的——」

    汪銀林插口問道:「高先生?他是誰?」

    甘東坪搶著答道:「他是麗雲的舅舅,叫高駿卿,在無錫勤益麵粉廠裡辦事,前天從無錫來的,在這裡耽擱了兩夜,「就住在這客堂樓上。他定意乘今天早晨的特別快車回無錫去,因為知道我一早要出去喝茶,故而昨夜裡領先和我話別。今天早晨我出去時,他還沒有醒,我也不曾驚動他。吳媽,高先生是什麼時候出門的?」

    老婦道:「他吃過早飯才走,八點鐘已敲過了好一會。

    霍桑對於這一點似乎很注意。他下樓後始終靜默,這時才第一次開口。

    他問道:「甘先生,請問這位令親也會吸紙煙嗎?」

    甘東坪答道:「不吸的。我們家裡只有汀蓀吸紙煙。先生,你為什麼問到這個?」

    霍桑答道:「我們剛才在樓上找著了一個香煙頭,好像今天早晨有什麼人進去過。」

    老人呆了一呆,忽把眼光瞧到楊春波的臉上,卻不發話。

    汪銀林繼續問道:「吳媽,你說下去,以後你又幹些什麼事情?」

    老婦道:「我泡了水回來,就到炊間裡去燒粥,接著,我照常到樓上去收拾老爺的房間,又到樓下來打掃書房。到了八點半光景,那位高先生出去,他賞了一塊錢,給我和莫大姐平分。我吃過了粥,和莫大姐分了賞錢,又到後院裡洗了兩雙襪套,就出去買一個褲腰布,小姐也叫我順便買些零碎東西。我出後門時,瞧見這位楊少爺進來。等到我買了褲腰布回來,才知道大少爺已吊死了。」

    汪銀林道:「這樣說,你今天不曾見過大少爺?」

    那蘇州吳媽搖搖頭,說:「沒有,我不曾見他下樓。」

    霍桑忽然低聲向汪銀林建議道:「這一點你還是問問莫大姐,伊也許比較明瞭些。」

    汪銀林點點頭,又揮一揮手,說道:「你去叫莫大姐出來。」

    吳媽點點頭,便很從容地回身走到屏門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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