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餐館中飽餐既畢,已經是兩點半鐘。我因著案子的將近解決,精神既有所集中,胃納因此大打折扣。霍桑的食量,也似比往日減少了些,只有汪銀林一人,大吞大嚼,胃口特別健旺。他挨餓了兩個鐘頭,胃中的需要既急,這時自然不得不加倍補充了。
那時餐館中已經落市,食客很少。我們所坐的一間小室,靠近窗口,壁角里又放著一隻電扇,安靜涼爽,很便於我們的談話、我們談話的題目,當然仍不出兇案的範圍。汪銀林堅持者梁壽康犯罪的成見,霍桑雖不反對,但也沒有贊同的表示。他的意見,以為行兇的動機尚須偵查,而事實方面,還有那根火柴,也還不能關合。汪銀林卻認為都可解答,對於動機方面,以為專家也許出於謀財,支票的冒領,就是一個明證。至於那根火柴,他認為也許人家的偶然遺留,在兇案上並無關係。霍桑也不深辯,只承認這少年是這案子的中心人物,握著全案的秘鍵,如果他能吐實,這案子立刻可以破獲。接著,我們就離了餐館,一同往南區警署裡去。
我們到署裡的時候,許墨傭不在署裡。據那個值日的葉警佐告訴我們z他因著西區裡的報告,關於那個提款予的黑膚圓臉的矮胖子已有下落,所以親自趕去調查,不久就可回署、我們如果不能等待,盡可先向架壽康究問。霍桑問起這梁壽康到署以後,曾否有過別的供詞。葉警佐回答沒有,並說他的態度非常強硬,彷彿有恃無恐。霍桑和汪銀林談了幾句,便定意把梁壽康先傳進來問話。
那梁壽康的態度果然非常強硬。他走進署長的辦公室時,兩手插在柳條白法蘭線的褲袋中,斜側著頭,挺著胸膛,又沉著臉兒,顯一種凜凜可畏的神氣。我暗忖在這種情形之下,若希望他能吐露真相,那未免吃力。所以霍桑這一次談話,有無結果,委實難言。他在霍桑對面的椅子上坐定,一雙凶狂的目光,直射在霍桑的臉上,彷彿要將霍桑一口吞下肚子的樣子。我暗想這少年剛才不知利害,曾想用武,看他此刻的態度,卻仍有用武的可能,我倒不能不防。霍桑仍顯得鎮靜如常。他的眼光中似乎絕不覺得壽康的凶狠神氣,更不顧慮他再會動武。
霍桑摸出一支白金龍來,自顧自地緩緩吸著。汪銀林也從一隻皮匣中抽出了一支粗黑的雪茄,陪著霍桑吸煙。我受了這種誘惑,自然也不能例外。因著我們三個人的聯合著進行著吸煙工作,反把那少年冷待下來。他的凶狠狠的神氣,既不能得到我們的理會,失卻它的作用,反有些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傾向。
濃密的煙霧,在辦公室中瀰漫著,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我見梁壽康摸了摸他的光亮而向後梳的頭髮,又捻了捻鼻子,表示他心中正覺著抓摸不著的痛苦。再過一會,他當真耐不住了。
「霍先生,你叫我送來做什麼?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霍桑慢慢地彈去了些紙煙上的灰,略略抬了抬頭,斜著眼角瞧他。
「我本是準備來聽你的話的,不是來說話的。」他說完了又垂下了眼光吸煙。
梁壽康婉和了些語聲,答道:「你要我說什麼?我已和許署長說過了。昨夜裡我只在舅舅家的後門口站過一站,別的都不知道。假使你一定要誣陷我的話,那也只能聽你的便。」
霍桑又緩聲說道:「這究竟是我誣陷你嗎?還是你喜歡說假話呢?」
「不錯,我起充當真說過幾句不實在的話。但我所以說謊,就因昨夜裡恰巧發生了舅父的兇案,我怕自己牽連進去的緣故。」
霍桑冷笑了一聲,又演著目光瞧在他臉上。
「你這句話非常玄妙。你自己說,你的說謊要想避免牽連,但實際上你明明在招致牽連。」』
「正是,我也明白了這個錯誤。所以我現在說的,完全是實話了。」
這少年當真是狡猾異常。他的話仍明明完全虛假,他卻說完全實在。我瞧他說話時的面色態度,絲毫沒有不自在的表示,可見他說說的資格,確已到了火候純青的程度。
霍桑仍冷冷地說道:「你的話完全實在嗎?還是完全不實在呢?」
那少年道:「我說是實在的。信不信由你。」
「你除了這句話以外,能不能再換幾句說說?」』
「我沒有別的話可說。」
「沒有別的話?還是你不願意說?」
「你說我不願,就算不願好啦。」
「譬如有人把殺人罪對你提起控訴,你也不願把真相說明而給你自己辯白嗎?」
梁壽康生辣的口才,這時忽頓挫了一下,他低了低頭,似在思索什麼有效的答辯。
他反問道:「你打算控訴我嗎?我也早準備好律師了。」』他停了一停,繼續道:「不過你要把殺人罪加在人家身上,你也須注意者證據、否則,你單憑著一句話,一般人也許會震著大名而屈服盲從,但法庭上的法官,諒來不致於因著大偵探的口諭,而隨便改變法律的條文吧?」
霍桑點了點頭,唇角上露出一絲笑容。
「多謝你的指示。不過我對於法律條文,也曾約略研究過一下。譬如有了物證和人證,那麼,即使你有著三個五個律師,在提出控訴的時候,法官也不致於完全不理睬D巴?
梁壽康突的抬起目光,在霍桑的臉上閃了一閃,似要從霍桑臉上辨別這句話的虛實。霍桑仍安靜如常,除了一圈圈的煙霧緩緩從嘴裡吐出以外,面色上並無表示。
梁壽康帶著有詫異意味的聲浪,問道:「什麼?你難道有了物證人證?
霍桑仍淡淡地說道:「小朋友,你還算聰明!
「奇怪!你有什麼物證?什麼人證呀?
霍桑把半截煙尾從口中取下,夾在他右手的指縫之中。他一邊皺眉,一邊仍緩緩答話。
「天氣悶熱得如此,你的律師又不在旁邊,我覺得我的根據此刻還沒說明的必要。
霍桑又回復了靜默的態度。那少年卻似乎靜默不住,他的傲慢和冷淡的態度,此刻也已起了變動。他的身子在牽動,眼睛中漏出異光,神氣上也有一種驚詫的表示。我知道這種表示,就是霍桑所說的人證和物證的反應。
他勉強帶著笑容,說道:「你的話怪有趣。我倒很願意聽聽。你說的人證物證,究竟是指什麼人和指什麼東西呀?
霍桑仍瞧著地板,答道:「我想還是不說的好。你既然抱定主意,又準備著律師,我們還是到了法庭上再說不遲。
霍桑的一再不說,越增加這少年的內心的不安。他的情虛的表示,更覺不能掩飾。
他催促道:「你不妨隨便說說。我們如果沒有必要,又何必一定要法庭相見呢?」他的話聲不但已沒有強硬意味,卻已帶著些懇求的因素。
霍桑把煙尾丟了,曲起右腿,兩隻手抱住了他的右膝。
他點頭道:「那也好,我不妨隨便說說,你也不妨隨便聽聽。我也不希望你會承認。譬如我說你昨夜到了裘家,在後門的門鈴上按了一下。不多一會,你舅舅便下樓來開門。你跟著他到了樓上,耽擱了半個鐘頭。那時你坐在你舅舅書桌旁邊的沙發上,還吸過兩支紙煙。這些事實,在你看來,不是要說絕對沒有的嗎?」
霍桑說時,眼光凝注在壽康的臉上。壽康的眼瞼忽很急速地眨動了幾下。
他強笑道:「這些話非常有趣,比小說還有興味。」
霍桑又不經意地繼續說道:「正是。你就當小說所好了,那煙灰也曾經驗過,是一種舶來品的公使牌。這種煙代價很貴,在現在的潮流之下,除廠一般奴性深入骨髓的所謂時髦人以外,吸這煙的人,已經不多;所以偵查起來,也比較容易。不過你一定又是不承認的。即使我立刻在你身上的煙區中搜出了同樣牌子的紙煙,你也一定還要說仍然相同。對不對?」
壽康一聽這話,他的右手忽機械似地舉了起來,在他的外褂袋的外面摸了一摸。接著,他又急急放下了手,又把目光低垂下來,卻不答話。
我暗忖這少年的狡猾資格,究竟還不能算已到極峰。他明明已陷進了霍桑的機檻。因為我知道霍桑的話,又完全是一種虛冒。他何曾把那紙煙灰驗過?當時我也不知他怎樣會瞧到這少年衣袋中藏著公使牌紙煙,事後他曾和我說明,卻又不值一笑——原來他在壽康臥室中搜索農鞋的當兒,曾瞧見有半罐餘存的紙煙。
霍桑又自顧自地說道:「後來,當你從你舅父家中出來時,你的舉動更有趣了。你走到樓梯的轉折之處,停頓了一下。你出後門時,雖然非常慌張,卻絕不曾發生什麼聲響。我又不能不佩服你舉動的敏捷。
霍桑說話的時候,外貌上雖是非常經意隨便,其實地的眼光不時在那少年臉上輸窺,可以證明他的精神上正十二分緊張。
梁壽康控制著他的聲浪,答道:「霍先生,佩服的話,我應當向你說的。你能構造出這樣一段故事,不能不說你的腦力的高明。」
霍桑忙接嘴道:「對不起。我卻不能掠人之美。這故事並不是我構造的,卻是另一個人說出來的。你總記得我曾說過還有人證啊。,』
「那麼,什麼人說的?」
「有一個眼見的證人說的。」
梁壽康的臉色變異了,兩隻手好像沒處安放,拘攣似地牽了一革,忽緊緊地握攏。
「眼見的——?」
「正是。那人還有別的話,說到你在樓上怎樣動作,和怎樣行兇——」
「什麼?說我行兇?」
「是啊。你不是也不承認嗎?……我想我說的都是些空話。你如果知趣,倒不如自己說說,免得有許多隔膜。不過我並不是強迫你。說不說你盡不妨自己考慮。」
梁壽康的頭又低了下去。他的手仍緊握著拳頭,不過不是想用武,卻表示他心中的焦急和躊躇不決。汪銀林也像我一般,始終處在旁觀的地位,不曾參加過一句。這時候,他卻似找到了發表的機會,開始加入談話。
他作勸告聲道:「我想你還是老實說明了吧。你的行為已查得明明白白。現在你雖逞著利嘴,要想掩飾逃罪,實際上無非使你自己陷落得更深一些。你不如索性開誠佈公地說明了,倒還有減輕你的罪責的希望。
梁壽康的心思果真有些兒活動了。他咬了一會嘴唇,一度抬起頭來,像要被誠實說的樣子,但他到底猶豫不決,沒有這個勇氣。我也覺得牙癢癢地忍耐不住,也想打幾下邊鼓,使他急速剖白,以便我們可以明瞭這案子的真相。不料這時候忽起了一個岔子,我的邊鼓終於沒有打成。
那許墨傭署長忽氣喘流汗地趕進來。他一見我們,略略招呼了幾句,便旋轉身去,怒睜著雙目,向架壽康哈喝:「好傢伙,你幹的好事!我險些兒上你的當!」接著他一邊抹著額汗,一邊向霍桑點頭。「霍先生,你的眼光果真厲害。他真是兇手,動機就在謀財!這案子已完全沒有疑惑了!
霍桑立起身來,先靜靜地向許墨傭瞧了一會,又回頭向梁壽康瞟了一眼。接著,他忽又鞠躬似地彎了彎腰。
「署長,我很抱歉。你說這案子已沒有疑惑,我卻愚蠢得很,此刻反而有些疑惑起來了。
許墨傭呆了一呆,反問道:「這句話什麼意思?」
霍桑道:「剛才我請你拘捕他時,確曾說過,他有行兇的嫌疑。現在我對幹這句話,卻自己懷疑起來了。
「你懷疑什麼?」
「我觀察這位梁先生的神色態度,覺得我先前的見解,也許錯誤。他不像是案中的真兇。
許墨傭作詫異聲道:「奇怪!你莫非故意和我開玩笑?我起先不曾疑他,你卻說他行兇;現在我已偵查明白,給你證實了你的理解,你偏偏又給他翻供。不過我已得到了確切的證人,此刻已拘在外面。那證人已完全供明,恕我不能和你表同情了。
我也暗暗詫異。霍桑又怎麼故持異議?我瞧瞧壽康,臉上的血色退盡,一雙圓睜的眼睛,也換上了另一套光彩。他瞧瞧霍桑,又瞧瞧署長,似想分辯,一時又不知怎樣開口。
霍桑向許墨傭道:「你說那拘到的證人,不是那個到銀行裡去提款子的人嗎?」
許墨傭道:「正是。這人D啊L聯奎,就是福華紗廠裡的推銷員。
梁壽康忽而立起來,兩肩一聳,臉上頓時罩了一層灰色,彷彿他在盛熱之際,給人沒頭地澆了一身冷水。他的嘴張了一張,像要呼叫,卻沒有聲音叫出來。
霍桑反似沒有瞧見他這變異的狀態,仍自顧自地向許墨傭問話。
他道:「那孔聯奎怎樣說呢?」
許墨傭道:「他已完全供認,提款的事是他幹的,但完全是出於這壽康的指使,他只處於被動地位。
霍桑點了點頭,似正要找別的問句,汪銀林忽禁不住地插嘴。
「我還有些不明白。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許墨傭道:「今天清早,那孔聯奎還沒有起床,壽康忽趕到他家裡去,拿著那張一萬五千元的支票,叫他到信豐銀行裡去提取現款。那時還只五點三刻光景,距離銀行的辦公時間還早。但壽康連續地催迫,好像急不待緩的樣子。孔聯奎當時覺得壽康既然代替他舅舅提取款子,為什麼再轉叫別人去提?並月.他急迫的狀態,也不能不使人懷疑。不過孔聯奎和他同事,情不可卻,他又一再央求,情勢上不容不允。他到銀行裡的時候,還只八點三刻。等了一會,銀行的職員到了,他就第一個進去兌現。那支票的兌取,並無留難。孔聯奎取了鈔票出來,走到銀行門外,這梁壽康已在門外守候。於是聯奎就立即將鈔票移交,壽康還給他一張十元的鈔票,當做酬報。以後他們就彼此分手了。
汪銀林連連點頭,表示出充分領悟的樣子。接著他回過他的肥胖的臉兒,瞧瞧壽康。壽康卻垂頭喪氣地站著,彷彿一個死囚已到了刑場,準備一死,完全放棄了求生逃罪的希望。
汪銀林道:「如此看來,這少年的犯罪行為,已絲毫沒有疑惑,我們偵查工作,也可以告一個段落了。
許墨傭附和道:「原是啊,霍先生,你的意思怎樣?你如果再有什麼懷疑,我不妨把那孔聯奎傳呼進來,叫他當面對質一下。
霍桑緩緩答道:「你如果說他冒領款子的處分已經成立,我完全贊同。不過你若說造成這兇案的,也就是他,那我仍不能放棄我的懷疑。
許墨傭作不耐聲道:「你說行兇的不是他嗎?難道這一萬五千元的巨款,你以為還不能做他行兇的動機嗎?」
霍桑道:「你說的動機太顯明瞭。這案子的動機,一定比這個還深秘得多。並且從事實方面著想,他也不像是行兇的真兇。
許墨傭似因看霍桑的辯護,處處反對他的見解,又不禁動了肝火。我見他額角上的青筋又暴露了,須角也翹了起來,分明又待發作。這時出我意外的,我看見梁壽康的胸膛一挺,忽而搶聲高呼。
「霍先生,你的話真對!我實在不曾行兇。那個謀殺我舅舅的,就是那個白衣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