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霍桑趕到了醫院,經過了一度接洽,就有一個人領我們進入李芝范的病房裡去。病房中除了倪金壽外,還有一個渾身雪白的女護士。兩個人的臉上都顯得肅靜而緊張。那老人躺在病床上,身上蓋了一條白色的單被。燈光中照見老人面色慘白,閉著眼睛,張開了嘴,在吐著沉重而急促的喘息,面頰上顯著兩灘紅色。
倪金壽低聲向霍桑說:「我趕來時就這個樣子。他不曾說過一句話。他的眼睛曾一度張開,瞧見了我,又立刻閉攏了。」
霍桑瞧著那老人,也低聲說:「他的熱度好像很高,大概不會有說話的可能了罷?」
霍桑說到後面一句時,眼光移注到女護土的臉上。那護士非常靈敏,立刻搖搖頭,答覆霍桑的非直接的問句。我瞧見那老人的眼睛緩緩張開,不過他的眼珠似乎已沒有集中的能力,只空洞地向上面的承塵呆瞧了一下,接著又閉攏了。
倪金壽向霍桑說:「他不能說話,也沒有多大關係。他的被刺的經過,松泉已說得很清楚。」
霍桑點點頭,說道:「那很好。但我希望他能談話,不單是要他報告被刺的經過,卻還希望他說明他行刺的經過。」
倪金壽微微一怔,他的驚異的眼睛向霍桑凝視著。原來他還沒有知道李芝范就是殺死王麗蘭的真兇。他的驚異原是很自然的。
霍桑答覆倪金壽的無言的問句:「是的,他是這案子的真兇。不過那也沒有什麼關係。他的行動我也可以想像得出。我看這老頭兒不中用了,我們留在這裡沒有意思。你應趕快打一個電報到蘇州去,叫他的兒子李守琦快來。」
倪金壽點點頭,說:「說起李守琦,我也得告訴你。蘇州警署的回電已經來了,李守琦的確是在昨天十八午飯時分到蘇州的。他今天還在蘇州。」
我們從病房中出來一路下樓梯的時候,倪金壽又告訴霍桑那個荷生也已回警廳報告。他見了趙伯雄從豐泰煙紙店裡出來,又跟隨他去,不料走了不少路,終於給他跑掉。荷生沒有辦法,只得失望地回廳。
霍桑微笑著答道:「這一次荷生失敗了。他從那煙紙店裡跟出來的,是個假趙伯雄,那真趙伯雄,卻已變做了一個白鬚白髮的老頭兒。」
倪金壽驚詫地說:「白鬚白髮的老頭兒?我後來派到黃河路去的康年,剛才回來報告,他曾跟這樣一個老人到你寓裡去。莫非就是趙伯雄所化裝的?」
霍桑道:「正是他,我已跟他談過一回,現在已把他釋放了。」
倪金壽又作詫異聲說:「什麼?釋放了?他難道當真沒有關係?」
這時我們已出了醫院的大門,走到停著的汽車面前。倪金壽有他自己的汽車,我仍和霍桑同車。這種解釋性的談話,勢不能繼續下去。倪金壽雖懷著滿腹疑團,也不能不暫時耐一下子。可是汽車一到警廳,倪金壽領我們進了辦公室以後,他先草了一個電報稿子,叫他的手下馬上拍發到蘇州去。接著他就要求霍桑解釋他的種種疑團。
霍桑在燒著一支紙煙以後,便把剛才一切的經過,用簡括的語句,作一個總合的敘述。倪金壽聽了這一番解釋,自然有一種驚異的表示。他在霍桑將先前在寓裡我和他討論的一席話完全結束以後,便表示他的一半讚美一半詫異的結論。
他說道:「真正的兇手,竟就是李芝范,我竟完全想不到。我正自詫異,剛才松泉帶回來一把——」
霍桑似沒有聽得他末了的半句,忙著插嘴說:「金壽兄,你怎麼說不曾想到?你太健忘哩。今天早晨我們在麗蘭家討論的時候,你不曾說過那甲級皮鞋印子是兇手所留的嗎?這見解完全是正確的。」
倪金壽忽現出侷促不安的樣子。他的身子牽動一下,眼光也避到了地板上。他慢吞吞地說:「我老實說,那只是我的一種猜想,並沒有什麼根據。我以為這甲印的人也許是外來的兇手,卻想不到是李芝范。因為我實在不曾想到他會利用了陸健笙的皮鞋,弄出這麼一出把戲。」
霍桑道:「那是你太著重在槍彈問題的緣故,因此便忽視了這是一件雙重謀殺案子。」
倪金壽自言自語地說:「這件案子的內幕情形,委實太複雜了,我不能不承認我的眼力實在瞧不透。那麼,李芝范殺死麗蘭的動機,可是單為著金錢問題嗎?」
霍桑點點頭說:「金錢是一個主題,還有毀婚的怨恨。據我看來——」他忽伸手到衣袋裡,從一本日記簿裡摸出一張紙來。他的眼光在這張紙上瞧了一瞧,兩粒有光的眼珠轉動了一下,他的意念上彷彿起了一個轉變。他把拿出來的這張紙重新摺好了,拿在手裡,並不給倪金壽瞧。他抬頭說道:「金壽兄,那松泉有過怎樣的報告?你先說一說,然後再討論李芝范的動機和行動,程序上比較適合些。」
倪金壽點點頭,說:「好,讓松泉自己再說一遍。」他用手指在書桌邊上的電鈴鈕上捺了一下。有一個聽差馬上走進來。他吩咐說:「叫松泉進來。」
霍桑把殘餘的煙尾丟進了灰盆,又把身子在沙發上靠得更舒服些,準備聽松泉的報告。兩分鐘後,那個體格魁梧的松泉已進來了。這個人我也不認識,但看他的神氣,和報告時說話的次序,足見他也是一個相當幹練而為警探界不易多得的人才。
松泉開始說道:「我和荷生在上半天奉了倪探長的命令,派到青蒲路去。我們守了五個多鐘頭,那二十七號裡並沒有動靜,也沒有什麼人進出。直到下半天三點鐘光景,才見那老頭兒出來,我就跟著他去。荷生仍留在那邊。
「那老頭兒在了一輛黃包車,到寶興路一家源昌珠寶鋪門前停下,一直走進去。我在門外等了好久——差不多近半個鐘頭。這時候珠寶鋪門前有兩個人徘徊著,一個穿一件灰色薄呢的夾袍,另一個穿一身蹩腳的西裝。我還不知道這兩個人有什麼目的。過了一會,那老頭兒從珠寶店裡出來了。那門外兩個人假意走開。老頭兒不再坐車子,步行著向東。他好像要找尋什麼所在,曾向路上的行人問訊過幾次。我跟在老人後面,回頭瞧瞧,見那兩個可疑的人仍遠遠地跟在後面。我雖懷疑這兩個人的行動,但又不便干涉他們。
「老人走到相近寶興路口,忽閃進一條小弄裡去。我急忙趕緊一步,恰見他正拿出一個白色的小包,向弄堂口的垃圾箱裡丟進去。我急忙避開,讓那老人重新從小弄中回出來。我等他出弄以後,也連忙問進弄裡去,從垃圾箱中拿起那個小包,打開來一瞧,那是一把小刀,用一塊白手巾包著。」
霍桑忽仰起了身子,舉一舉右手。「金壽兄,這把刀已交給你了罷?能不能讓我瞧一瞧?」
倪金壽應道:「是的,我剛才正要告訴你松泉帶回來的一把刀,可以印合李芝範行凶的推想。不過我當時還有些莫名其妙。」他說著拍開了他面前的抽屜,拿出那個白巾小包來授給霍桑。
霍桑把白巾展了開來,裡面顯出一把廉價的尖頭水果刀。我瞧見那刀的刀鋒約有四五時長,刀柄是木質的,有些兒橢圓形。這刀只須化上數角的代價,隨處可以購得。我瞧瞧那刀鋒,不見什麼血跡,但那塊包裹的白手巾上,卻染了不少血清,並且這白巾上還有不少污泥。
霍桑瞧著我說道:「包朗,你總還記得麗蘭臥室中壁櫥裡的那雙黑紋皮皮鞋,曾經抹拭過的嗎?原來這塊手巾有過兩種功用:一種是抹刀,一種是抹皮鞋,」他把這刀照樣包好,放在倪金壽的書桌面上。「松泉,你說下去。」
那探伙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我從那小弄裡回出來時,老人已去過了好幾個門面,那兩個可疑人卻已接近老人,我倒反而落在那兩個人的後面。但我為著小心起見,又不便搶到他們的前面去。可是老人走到了大生銀行辦事處的門前,走了進去,那兩個人也就在門外徘徊。我當然也不能跟進去。這樣耽擱了二十分鐘的光景,老人從銀行裡出來,那兩個人仍緊緊跟著。我沒有辦法,依舊落在後面。老人繼續步行,一直向大同路進行。進了大同路以後,我們四個人仍舊維持著先前的次序。我知道這兩個人不懷好意。我打算到了青蒲路,讓老人進了屋子,再解決這兩個人。不料將近到青蒲路轉角,那兩個人忽上前動手,目的分明要行劫。那時我離開他們還有三四丈路,我正想上前去干涉,那三個人扭了一回,忽兒兩聲槍響,老人就倒在轉角上。那兩個人也回身奔逃。這兩個人和我擦身而過。我如果阻攔,至少可以擒住一個人。但這兩個人既不曾注意我,我就定意索性尾隨他們去,也許可以得到更好的成績。他們在大同路北面的轉角上,雇著了兩輛黃包車。我當然也坐了車子追蹤。直到西區文廟路附近,他們才下車,走進一宅沒有門牌的草屋中去。
「我認明了地點,便到附近西區警署裡去報告。楊區長馬上派了四個弟兄,帶了手槍,跟我到那草屋中去ˍ我們進了茅屋,那兩個人還在裡面,那穿西裝的一個,拔出手槍來要想抵抗。但我們的手快,他已來不及。所以我們不曾費多大氣力,一共捉住了四個人,一個女人,三個男人。
「我們把這四個人帶回到西區警署,楊區長馬上向這四個人問供。起先他們當然還不肯說,後來經過了一次小小的麻煩,那個西裝的才說出實話。他們的目的很簡單。他們瞧見那老頭兒在珠寶店裡換得了許多鈔票,便想劫取。不過結果卻沒有成功,費了兩粒子彈,讓那老人吃些苦罷了。」
霍桑聽到這裡,點了幾點頭,表示他對於這報告非常滿意。
他說到:「這老頭兒不但吃苦,大概要送命了。不過這也是他應得的酬報。」他把手中拿著的一張紙重新展開來。「金壽兄,松泉的報告完全沒有錯誤。那兩個傢伙真是勞而無功。李芝范把鑽鐲鑽戒和牛乳珠耳環換來的鈔票,已從銀行裡匯給他的兒子守琦了。這裡有一張匯款收據,數目是四千五百六十元。」他隨手把那張展開的紙授給倪金壽瞧。
我記得這張紙,霍桑在青蒲路跟大同路的轉角上從李芝范的衣袋裡搜出來的。他當時曾告訴我是張收據,我卻想不到是這樣一回事。倪金壽向松泉揮揮手,叫他出去,回頭來向霍桑說話。
他道:「霍先生,你現在可以把李芝范的動機告訴我了嗎?」
霍桑答道:「他的動機很淺顯,金錢是唯一的主題,還有一部分連帶作用,我不妨也暫作一個假定。如果說錯,好在還可以讓李守琦來糾正。
「我已跟包朗兄說過,李芝范是個修養不足的人。他過慣了樸素的農村生活,一朝踏進了五色眩目的都市社會,他的心便把握不定。他眼見王麗蘭這樣子奢侈浪費,他的心便不禁躍躍欲動。他本是麗蘭的姑夫,同時伊又是他的未婚媳婦。最好自然是麗蘭肯跟他們回去,可是事實上麗蘭也已被環境徹底變換,他們的願望當然是不能實現了。
「這一次守琦到上海來,分明就為著要解決他們的婚約。我猜想守琦的意思,還不肯放棄麗蘭,希望完成這不可能的婚姻。麗蘭當然不會答應,或許曾允許給他多少錢,解除這一件婚約。那父子倆的心事怎樣,我當然不能猜得完全正確,但我料想麗蘭的建議,李芝范也許是贊成的,但李守琦卻是癡心妄想,企圖人財兩得。只瞧前天十七夜裡,李守琦的無恥企圖,終於由他的老子排解開來,可見芝范對於麗蘭的感情,還不曾破裂。所以在昨天十八日早晨,守琦雖不歡而散地回蘇州去,芝范卻仍能留在這裡。
「我說過了,金錢是主因,婚姻是次因。因著上夜裡守琦的魯莽行動,這件事情已經弄僵。麗蘭雖曾建議用金錢解除婚約,經過了守琦的行動,這建議勢必也不能履行。結果就是人財兩空。這當然是李芝范所不願意的。於是謀殺的念頭,就在這老人心裡活動了。
「你們總瞧見這老人的一雙黑眼弈奕有神,顯示他是具有相當魄力的。他既然有了行兇的意念,又得到湊巧的機緣,他的謀殺的決心就完全成立了。」
倪金壽問道:「你說的機緣,可是指這老頭兒到上海的那天,曾目睹余甘棠與趙伯雄互相爭吵的一回事嗎?」
霍桑點點頭道:「是的,這是一個遠因;近因是昨天早晨他送了兒子上火車回來,又聽得麗蘭跟余甘棠在電話中相罵。余甘棠所說的恫嚇的話,老人一定都聽得。因為老毛曾說,那時候就是李芝范勸麗蘭上樓去的。他覺得麗蘭的環境既然這樣複雜,他自己是個鄉下人,名義上又是麗蘭的親屬——其實這親屬的關係,一旦遭遇了怨恨和金錢魔力的襲擊,真是脆弱得可憐——他自以為他造成了這件案子,人家決不會疑心到他。因此他就毅然決然地就在當天夜裡下這毒手。」
倪金壽連連點著頭,認為霍桑的假定很合情理。他說道:「霍先生,他行兇的經過,你索性也說一說罷。」
霍桑還沒有答話,電鈴響了。倪金壽接了話筒一聽,又簡短地答了幾句。就將話筒擱好。他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他說道:「完了。這是公安醫院徐院長來的電話。這老頭兒已經完了。」
霍桑低低地歎了一口氣。「他如果耐得住清苦,不受物質的誘惑,此刻也許還安安逸逸地度著鄉村生活呢!」連接著又是一聲歎息。
這歎息對於我產生了深切的反應。我覺得物質文明,一方面固然可以提高人生的享受,另一方面卻做了人類互相爭殺的主因。我國幾千年來的傳統思想,對於物質方面都採用一種壓抑和輕視的態度。孔子所說的:「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義也。」這一句話,就可以代表一切。因著這種思想的結果,我們在物質方面固然沒有多大成就,但社會間爭奪殘殺的現象,也未始不是因此而比較地減少。自從我們的大門給人家敲開以後,這物質方面的對比,更赤裸裸地顯露出來,因此我們便被認為一個物質落伍的國家。可是我們的物質慾望一經引誘,卻不能因為自己不能生產而依舊遏抑著,於是都市社會中的一般人,目光都集中在現成的享用上;社會既然因此而更見混亂,國力也一天天地消損了!
倪金壽倒並不覺得怎樣。他仍催促著霍桑說:「這老頭兒既然死了,他的行動的經過,再也沒法可以證實,只有請你說一說。」
霍桑道:「他的行動也很簡單。我相信我的片面的猜想,大概也不會怎樣遠離事實。他在十七夜裡把兒子勸回房裡去以後,知道事情已鬧成僵局,勢必要人財兩空。他為挽回一部計,也許就下了謀殺的決心。昨天早晨他送兒子出來的時候,大概就悄悄地買了這把刀,打算找個機會動手。情勢上他是不能再長久在麗蘭家中住下去了,所以這動手機會不能久擱,必須急謀實現。昨天早晨他回去時,聽到了余甘棠在電話中恫嚇,認為可以嫁禍於小余,是個很好的機會,所以就定意在昨天夜裡實行動手。
「昨夜裡他讀罷了報上樓時,天下雨了,他一定認為這又是一個最好的湊巧機會。他上樓以後,當然不能睡眠。他的房間在金梅臥室的隔壁。他等金梅熄燈睡著以後,便悄悄地下樓準備。他到二層樓去,推進了麗蘭的臥室。你們都知道伊的房門是不鎖的。他一定曾在伊的房裡出進過幾次,瞧見過有一雙皮鞋在壁櫥裡。他拿到了這雙陸健笙的皮鞋,也許帶上樓去,也許就放在樓梯近邊,等到臨時應用。
「到了十二點不到,麗蘭回家了。他一定是聽到的。那時他大概就帶了刀,提了皮鞋,悄悄下樓來。恰巧那個雨衣客進來了,他當然不便就動手。但他一定認為這又是一個掩護的障幕,更增加了他的動手的決心。據我料想,當雨衣客在客室中和麗蘭談話的時候,他也許始終伏在樓梯上吸煙。
「後來雨衣客去了,他也就走下來。那時他一定把皮,鞋放在樓梯腳下,藏著刀,銜著裝煙嘴的紙煙,裝做很隨意的樣子,走進會客室去。
「那時候麗蘭也許已走出會客室,準備送那雨衣客出去,忽見老人下樓,便變計不送。伊連忙退進會客室。這也有理由的。據我推想,那雨衣客也許曾給麗蘭若干法幣——我相信抽屜中的三疊就是——當時麗蘭隨手將法幣放在書桌面上,這時伊見老人要進會客室,伊便搶先把那法幣放進抽屜去。我們可以想像到伊當時的慌急狀態,伊連抽屜上的鑰匙也沒有旋一旋。
「接著老人和伊大概曾搭仙過幾句,麗蘭把窗推開了,就在椅子上坐下。就在那時,老人便出其不意地摸出刀來行刺。這動作一定很乾脆,一刀便刺中心房,麗蘭竟來不及呼救;也許伊喊過幾聲,但聲音一定不高。老人在計劃完成以後,便放了煙嘴,動手偷取伊身上的飾物。這動作一定也很快。他把戒指,手鐲,和耳環拿到了手,便拿了凶刀匆匆離開會客室。他已不敢多留,連在手邊的抽屜都不曾開,又忘了他的煙嘴。所以今天早晨他看見抽屜中有三疊鈔票,竟怔了一怔。他分明在自悔失著。但當時他憑著他的急智,假裝著他驚訝麗蘭的疏忽,我們竟也被他瞞過。
「第二步,他走到會客室外面,就穿上那雙帶下來的皮鞋,走到外面雨裡去。那時他因匆促的緣故,鞋帶都不曾縛好。包朗,現在你總可明白那鞋帶上污泥的來源了。
「他在泥水中浸了一浸,便走進屋子,直到會客室中的地毯邊緣;接著他又回出來,從東邊走到前門口為止。他的目的,要人家知道有一個人從外面進去,又重新出來,所以從西邊進,南邊出,兩行之間,分別得清清楚楚,沒有一個鞋印交疊凌亂。可惜太清楚了,反而留下了破綻!
「他在一進一出時,那雙自己的緞鞋,一定提在手中。他走到門口,就換了他自己的緞面布底鞋,又提了皮鞋,直接回樓上去。那時他的動作一定很小心,屋子裡的人又都睡著,趙伯雄還不曾回來,故而他的計謀可以安然完成。他回到樓上,就用他的白巾把皮鞋抹了一抹,重新送還到壁櫥裡去;然後又上樓將凶刀抹乾淨了,就用這塊白巾包好;又將偷取的一切飾物,一起藏在什麼地方;接著他才上床去裝做睡眠的樣子。直到槍聲響後,金梅去敲他的房門,他才假裝醒來。人家自然疑不到他了。」
倪金壽忽道:「假使我們今天早晨就到樓上去搜一搜,這個秘密不是馬上就可以揭穿了嗎?」
霍桑點頭道:「是的,這是我們的失著。其實問題就在雙重謀殺上。我們當時都覺得手槍問題比較急切而惹人注意,所以我就先注目到外圍問題,而把內線問題暫時擱一擱了。」
霍桑的解釋,到這裡已全部清楚。我也相信他雖出於推想,與事實一定相差不遠。霍桑在離開警廳以前,又叫余甘棠出來,經過了一番訓話,將他放掉。在訓話時,我也參加過幾句。
我曾向他說道:「我們的國家處在危急的時代,未來的禍難,隨時可以發生,而且也沒法避免。青年是國家的命脈,民族的柱石,你是個優秀的知識分子,怎麼自暴自棄,投進了迷人的魔窟裡去,幹這自殺的行為?」
霍桑的話當然更婉轉些,不比我這樣率直。余甘棠顯著羞愧無地的樣子。我暗暗歡喜,料想這少年還有自新的可能,國家也可多留一分元氣,因為一個人有了錯誤而能夠感到羞愧,可見他的知恥心還沒有完全消滅。我所期望他的自新,就寄托在這一點上。
霍桑在和倪金壽作別的時候,對於報紙上的新聞字句,曾叮囑過幾句。他果真為趙伯雄留些地步,不曾把他的名字牽連進去。連余甘棠也只寫余某宇樣。就是我此刻記載,甘棠二字,也出於杜撰。還有幾個人的姓名,也是都曾交易過的。
這一夜我們回寓所時已交十一點鐘。第二日,李守琦到上海來,受過倪金壽的訊問,證實了霍桑所推測的李芝范的動機。不過他對於他父親行兇的計謀,絕不知情。這件案子既然結束,霍桑也不主張多所牽累。除了將匯寄的四千五百六十元追回以外,李守琦就完全沒有什麼處分。關於那舞後的財產,李守琦當然不敢要求繼承,陸健笙卻曾提出收回的請求。霍桑曾竭力反對,結果連同他送給霍桑的酬報,都捐給了慈善機關。
姜安娜曾來謝過霍桑,他回答幾句忠告。伊因著同伴的不幸歸宿,也有相當的覺悟。那個乘黑汽車的雨衣客,我們也始終沒有找到下落。還有麗蘭的朋友鮑玉美,也不曾實踐伊的諾言,伊到底不曾到麗蘭家去。趙伯雄曾否找到伊,我們也不知道。這案子披露以後,這位鮑小姐便離開舞場,從此銷聲匿跡地不知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