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後的歸宿 第九章 驚人消息
    余甘棠說到這末了幾句話時,他心底裡的熱情又冒上了臉,不期然而然地現著一種聲色俱厲的姿態,好像一個戰場上的勇士,正要準備跟敵人肉搏的樣子。霍桑凝視著他,唇角上的微笑逐漸地消散,他的面容變得很嚴肅了。我趁他沉默的機會,又不禁向這放浪的少年直言申斥。

    我冷冷地說:「好一個勢不兩立!好勇氣!你知道這是個什麼時代?你是個青年,負著什麼使命?如果你把這種勇氣用來應付一切艱難的學問,人群的福利,和人生途程上的一切困難問題,那我不能不向你致敬。現在你想想,你的勇氣用在什麼方面呢?這只是一種單純的——還談不到戀愛——色情問題,你卻竟漠視了生命,名譽,父母,國家,準備耕著命去殺人自殺!」

    我自己覺得這幾句話說得不無過火,但實在是由於「情不自禁」。霍桑雖不發言,卻是一聲長歎,分明對於我的插嘴也表示同情。那少年的「聲色俱厲」,一剎那間又變得「聲色俱怯」了。他已沒有勇氣瞧我,答話時的聲浪也顫動得厲害。

    「霍先生,我現在已知道這是錯誤的,否則我也不會來見你。不過我實在沒有殺人。霍先生,你到底相信我嗎?」

    霍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仍自顧自說道:「你說下去。昨夜你自己的行動,還不曾解釋明白。」

    余甘棠答道:「好,我告訴你。昨夜我陪一個同學在金都戲院看電影,散出來後,吃了些點心,我陪送伊回去——」

    「伊?是個女同學嗎?——唉,你真忙哪!好,說下去。」

    「我們雇了一輛汽車,曾經過麗蘭家的門口。我曾瞧見趙伯雄伏在那門外的短牆外面。

    霍桑又突然剪住他說:「你瞧見他的?——那是什麼時候?」

    余甘棠略略躊躇了一下,答道:「大概在十二點左右。因為電影院十一點半不到就散,吃點心也耽擱不到半個鐘頭。」

    霍桑點點頭。「好,你說得仔細些。你的確瞧見趙伯雄,不會錯誤嗎?」

    余甘棠答道:「我雖只瞧見他的背形,但決不會瞧錯。那時我就大起疑心,但因著那個女同學在旁邊,雨又下得很大,故而不便停車。我回到宿舍以後,越想越疑,實在睡不熟,因此我重新從宿舍裡出來,到麗蘭家去,想瞧瞧究竟有沒有變故。我到伊家裡時,樓下的客室中沒有燈光,但餐室中電燈依舊亮著,金梅也在樓下沒有睡。我知道已出了岔子。我想走進去時,金梅恰從餐室中走出,瞧見了我,向我揮揮手。我就沒有進去。」

    霍桑向我瞧瞧,我也略略點點頭,表示我對於這女僕有同樣的懷疑。他又繼續問道:「那時你可曾和金梅交談?」

    那少年道:「沒有,伊只在裡面向我揮手。我得了伊的暗號,覺得進去一定有什麼不方便,當然更沒有和伊交談的機會。我便又退回宿舍去,心中明知麗蘭一定出了什麼岔子,所以更不能合眼。今天一清早,我就趕到昌明裡我的朋友宋元麒家裡去,想跟他商量一下,再定進行的辦法。元麒還沒有起身,等了好久,我才能開始和他密談。我把經過的情形,完全告訴了他,他卻勸我不要過問這件事。他料想這件事也許會鬧大,我犯不著牽連進去。現在想想,他的忠告的確很有意思,但當時我只覺得他不夠朋友,不肯幫我的忙。我曾和他辯論了好一回,終於沒有結果。我定意再要到麗蘭家去,他卻竭力阻止我,又留我在他那裡進了早餐。我再三考慮,覺得無論如何,我不能袖手旁觀。所以我終於不聽元麒的勸阻,又到青蒲路去。我趕到伊家裡時,麗蘭的屍體,恰巧從門裡抬出來。我確曾冒險把單被揭開了瞧瞧,才知麗蘭果真被人打死——已被趙伯雄打死。」

    余甘棠略略停頓了一下。他的眼睛裡又射出怒火的光焰,向霍桑凝視了一下,又把目光移開去,好像以下的話又有些難於出口。霍桑似已透視到他的心事,便代替他接續下去。

    霍桑道:「那時你既已認定趙伯雄打死了麗蘭,便決意為伊報仇;你重新去看宋元麒,堅持要向他借手槍;他仍不肯答應,竭力勸阻你,你竟像發瘋似地吵起來,非借不可;他沒有辦法,才借給你一支沒有子彈的空手槍——」

    余甘棠彷彿觸了電,突然抬起頭來,把驚異的目光瞧著霍桑。「什麼?他借給我的是空手槍?沒有子彈的空手槍?——霍先生,當真嗎?你怎麼知道?」他的語聲中滿含著懷疑的調子。

    霍桑緩緩地點著頭,答道:「是的。真的,不過你還不知道。你的朋友宋元麒已完全告訴我。他真有急智,說的話也實在。那支手槍,剛才我在警廳裡已經瞧過,那槍膛的確完全是空的。不過你當時一心要想去找趙伯雄為難,你整個的身體,已被瘋狂的感情所支配,拿著槍就走,自然想不到把槍膛察看一下。」

    余甘棠醒悟道:「原來如此!我真想不到元麒會弄這個乖巧。他真是個——」

    霍桑忙接口道:「真是個忠實的好朋友,目的在挽救你,對不對?你現在應當明白了啊。」

    余甘棠低沉了頭,兩隻手用力地交握著。「對,是的,他是好意,要想把我從泥潭中拔出來。不過——不過當時我委實不曾想到他會有這一著。」

    霍桑道:「要是當時你知道了這一著,也許會跟他拚命吧?哈哈。……好,以後你的行動,我也都已知道。你拿了手槍,就趕到亞東七七四號去找趙伯雄;找不著,你又回到宋元麒家裡去。元麒倒是個有識見懂利害的青年。他又再三勸你,告訴你這件事你犯不著冒險,可是你還是執迷不悟。後來你又帶了空槍,再想去找趙伯雄,可是走出昌明裡口,就被倪探長捉住。對不對?」

    余甘棠連連點頭道:「是的,霍先生,現在你總可以相信我,王麗蘭不是我打死的。」

    霍桑不答,但微微點了點頭。他又問道:「我還有一句話要問你。昨夜你的汽車經過麗蘭家時,除了瞧見趙伯雄的背形伏在短牆外面以外,可還曾瞧見過其他的人物?」

    余甘棠疑遲道:「沒有什麼。我只瞧見伊的會客室裡燈光亮著。——唉,我記得了,伊屋子的西面,好像還停著一輛汽車。」

    「那汽車是什麼顏色的?汽車裡有沒有人?」

    「這個我不曾留意,說不出。」

    「那時麗蘭的會客室中有什麼人,你當然也不會瞧見。」

    「我不曾瞧見,因為汽車駛得很快。」

    霍桑聽到這裡,就立起身來。「好,你去吧,別的話再談。」

    那枯坐了好久的許三也站起來挺了挺腰。

    余甘棠也立起身來,張大了眼睛,驚喜地說道:「霍先生,你放我回去嗎?」

    霍桑搖搖頭。「不,我叫你回警廳去。」

    余甘棠又失望了。「霍先生,你既然相信我不曾行兇,怎麼還不讓我自由?」

    霍桑沉下了臉,答道:「自由?有這樣容易?你現在也知道自由的寶貴了嗎?可是太遲了些。你是個知識分子,竟會幹得出這種荒唐,墮落,和近於自殺的勾當。那你怎能不付代價?」

    余甘棠哀懇道:「霍先生,現在我明白了。以後我決計好好地做一個人。我既然沒有殺人——」

    霍桑搶著說:「你至少總有殺人的企圖。」他旋轉來,向那探員說:「許三兄,你帶著他回廳裡去吧。倪探長如果準備要向趙伯雄問供,請通知我一聲,我也想來聽聽。」

    許三點點頭,便向余甘棠撅一撅嘴,叫他先走。那少年便懊喪地向那辦公室的門口走去。但他還沒有走出門口,那許三忽搶前一步,伸出手去攔住他;「霍先生,倪探長關照我通知你一聲,那陸健笙已說明他昨夜不到揚子去的原因。他在另外一個女朋友家裡打牌,地點是大沽路九號,姓干,不過這事是秘密的。他在臨走的時候,再三請求倪探長懇求你不要把他的事實登在報上。倪探長已經答應他。」

    霍桑點了點頭,嘴唇上浮出一絲微笑。許三就押著那少年出去。霍桑不曾送出去。不一會,門外的汽車聲音響動,分明余甘棠已被押回去了。我不等霍桑坐定,便忙著向霍桑質問。

    我道:「霍桑,那陸健笙怎麼樣?我聽許三的口氣,好像他已經走了。」

    霍桑慢慢地坐下來,答道:「是的,那是我叫倪金壽放他走的,讓他賣一個面子。」

    我詫異道:「這個人本來沒有關係嗎?」

    「我想沒有——在情勢上,他不會打死王麗蘭。後來他說話時的聲音狀態,也給予我同樣的印象。」

    「但你在警廳裡對付他的那種態度,卻並不和你此刻所說的一致。」

    霍桑嘴唇上的有含意的微笑又一度顯現,「那是他的那副勢利架子的反應。我想煞煞他的驕氣。你總知道我生平最厭惡勢利!」

    我又道:「不過他的足印又怎樣解釋?他的那雙圓頭的皮鞋,尺寸不是和地板上的甲印相同的嗎?他雖說昨夜裡不曾進麗蘭家裡去,但他的腳印怎麼會留在屍屋裡面?

    霍桑的笑容消滅了,代替的是一種凝目皺眉的苦思神態。他頓了一頓,緩緩地說:「這個問題固然還不能解釋,不過暫時放他去也沒有關係。他也跑不了。」他的眼光在書桌面上停留了好一會,忽又回過來瞧著我說:「包朗,你總也瞧見,那看門的老毛也穿著一雙皮鞋。那皮鞋雖已破舊,但也是圓頭的,尺寸似乎也不小。是不是?」

    我點頭道:「是的。那麼,你想這個甲印是老毛留下的嗎?」

    霍桑忽然站起來,搖著頭,自言自語說:「我不知道。我委實還解釋不出。」他把兩隻手放在背後交握著,開始在辦公室中低著頭踱來踱去,顯見他又已陷入深思狀態。

    室中靜默了一會,霍桑仍沒有什麼表示。我又有些忍耐不住。

    「霍桑,你在想什麼?照你說,那陸健笙既然已解除了行兇的可能,余甘棠的供詞假使完全可信,也不像那案中的主凶,那麼,三個嫌疑人只剩趙伯雄一個人了。現在又根據余甘棠的證實——那自然要憑他的話完全可信。作一個先決條件——趙伯雄的嫌疑,更要加深了一層。他實供出來,自然可以水落石出。你怎麼反而這樣子躊躇不決?——霍桑,你想些什麼?怎不說出來聽聽?」

    霍桑的步子仍舊不停,神思惝惚地答道:「我在想趙伯雄的冷笑,又在想——」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他的語聲打斷了。霍桑忙奔到電話機旁。我也跟著他走過去。好像我有一種本能的直覺,覺得這一次電話裡會有什麼驚人的消息。霍桑拿起聽筒接話以後,我知道對方是倪金壽。倪金壽的聲音特別響亮,我站在旁邊,句句都聽得清楚。那消息果真是驚人的。

    倪金壽道:「霍先生,事情弄僵了——僵透了!趙伯雄已經走了!」

    霍桑那只握聽筒的手,也震了一震,張大著眼睛問道:「走了?可是逃走的?」

    「不是,崔廳長放他走的。我在家裡吃過了飯,趕到廳裡去,準備要向趙伯雄問話。據說他起先寫了一個紙條給廳長,後來又要求打一個電話出去。一會,廳長就叫他進見,談了一會,當場把他放掉。你想這件事尷尬不尷尬?」

    「奇怪!」霍桑除了這兩個字以外,竟說不出別的話。他呆住了。我也認為這個消息太出人意外,一時非但想不出應付的步驟,連那崔廳長憑著什麼理由,竟濫用權力,把這樣一個最重要的嫌疑輕輕放掉,也完全捉摸不著。不料那驚人消息又接連著從電話中傳出來。

    倪金壽又說:「霍先生,還有呢,據秦墨齋告訴我,白醫生剖驗的結果,竟說王麗蘭是被刀尖刺破了心房致命的,並不是被槍彈打死的。霍先生,你想這事僵不僵?我們的這半天工夫,不是都白忙嗎!」

    霍桑一聽這話,神經上好像起了劇烈的變動。他把聽筒往電話機上一擱,竟不再說話。他在電話機旁邊,靜默了兩三秒鐘,便舉起左手,看看他腕上的手錶。接著,他的臉上忽現出一絲苦笑。

    「包朗,你真有先見之明!我不能不佩服你!——現在已兩點半了。」

    我覺得他的話,簡直近於不倫不類。莫非這個消息的刺激太劇烈了,他的鐵一般的堅定的神經,也承受不住,竟會因此而喪失了它的常度?我還找不出安慰的語句,他忽然說出幾句比較有條理的話來。

    「包朗,我現在馬上要到警廳裡去,瞧瞧那位廳長大人。你不必跟我去。」他向我的臉瞧了一瞧,又笑著說:「你放心,我決不會跟他鬧翻。我衣袋裡雖有手槍,也決不會亂用。你還不瞭解我,我的神經跟你一樣健全——也許比你更健全些。我所以不讓你一塊兒去,因為我還要你擔任其他任務。」

    我問道:「那麼,你要我做什麼?」

    霍桑道:「你再過半個鐘頭,就到王麗蘭家裡去,先把老毛的皮鞋量一量。」

    「好,這個容易。以後還有什麼事?」

    「第二步,你,請那老頭兒李芝范,叫他在樓下客室中陪你談話——喂,你須記著,你跟他談話的地點,應得在會客室裡面。還有兩個條件,你得把會客室的門開著,還須把那鋼窗上黃色的窗簾拉下。」

    我又覺得有些突兀,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霍桑早已移動腳步向門口走去,一邊答道:「這個你姑且別問,我沒有功夫解釋。」他已迅速地走下階沿。

    我也追著隨出去,「喂,霍桑,我跟李芝范談些什麼?我們經過的事情,也可告訴他嗎?」

    霍桑走出了大門,已在著手開他汽車的門。他簡單地回答:「你可以問問他兒子守琦的事。」他已跳上汽車,一剎那間,那車子已軋軋地開走了。

    我回到霍桑的辦公室中,心裡感覺到搔摸不著的懊惱——對於案情的懸疑,出我意外的情報,和霍桑交託我的沒有目的的任務,都是這懊惱的成因。這時恰巧二點三十五分。霍桑叫我再過半個鐘頭到王家去,那我不能不設法消磨這難捱的二十五分鐘。我坐在沙發上,燒著了一支紙煙,默默地把這案情推想一番,希望可能地找得一個答案。霍桑一再說這案子內幕的複雜,眼前看來,那真是沒有疑問的。從這案子的逐步發展上看,不能不說這偵查因已逐漸縮小。第一個嫌疑人當然是余甘棠,現在據余甘棠自己的供述,假使不是虛構,顯見他不是主凶。據我觀察,他的聲容態度和他的話,的確不像出於虛構。那麼,他應當從嫌疑圈裡剔除出來了。但霍桑為什麼還要拘留他呢?第二個嫌疑人陸健笙,霍桑也認為他不會打死王麗蘭。但他的皮鞋和屍屋中的甲印相合的一點,還是一個難解之謎。第三個嫌疑人趙伯雄,當然是最可疑了。他的行動已有種種切實的證明,別的莫說,但瞧那一粒穿過王麗蘭胸膛的子彈,還有一粒在亞東旅館裡打霍桑的子彈,都是顯明的鐵證。本來我們僅可把嫌疑圈收縮到他一個人身上,再進一步,就可以宣告結束。可是現在情勢又變動了。他已給崔廳長釋放了!而且又剖明王麗蘭的死不是槍傷而是刀傷!那麼,崔廳長就憑著這個理由釋放他嗎?不過這舉動究竟不合法理。他就是不是兇手,但明明有過行兇的事實,而且他又打過霍桑,無論如何,在法理上他總有應得之罪。他怎麼可以擅自把這個人釋放?

    我彈去些煙灰,默默地吸了幾口煙,不禁歎了一口氣。我不能不承認我國的政治,有一部分的確還不曾走上正軌。因為民治的精神,在乎人人守法。身為官吏,一舉一動,更不能隨意超越法律的範圍。崔廳長平日雖沒有惡劣的政聲,但此番的舉動,顯然是違法的。霍桑此番去見廳長;當然也著重在這一點。他雖保證他不會跟廳長衝突,我卻真有些兒為他擔憂。

    我又想到霍桑臨走時叫我跟李芝范談到他兒子守琦的事。這守琦霍桑早就把他排列在嫌疑圈裡,不過缺乏事實的根據,僅僅有一個理想。剛才據安娜說明了他和麗蘭還有婚約糾紛的關係,他的嫌疑自然突然間加重了。老毛雖說他昨天一早就回到蘇州去,這事實還沒有證明。他盡可能假說回蘇州去,實際上卻藏匿在什麼地方,到了昨天夜裡,冒著雨到麗蘭家裡去行兇。不過這件事實我要向他的父親李芝范去查問,一定也沒有效果。第一,這老頭兒也許不知情;第二,就是知情了,他也決不會把兒子的罪行乾乾脆脆地告訴我。

    我丟了煙尾,又推想發案的經過。起先我們遇到的一個難題,就是槍聲發作以後,時間上兇手來不及再走進去盜取麗蘭身上的首飾。現在就可以假定、那個真正的兇手,分明在打槍以前就用刀刺死麗蘭;刺死以後,拿了首飾出去;那時以後,趙伯雄才站在短牆外面開槍;這樣,時間上的矛盾,的確可以解除了。不過那個用刀行刺的兇手是誰?果真是李守琦嗎?還是見財起意,兇手竟是老毛?或者竟是那李芝范或金梅?但行刺時麗蘭怎麼沒有掙扎,也不發呼救的聲音?並且桌子上還有餘酒,好像伊很客氣地招待那兇手,這也是解釋不通的。老毛那雙腳上的皮鞋,的確很像那個甲印。如果是的,他又為什麼秘密地進去?因為據他的自供,並不曾承認這一點。那麼,行兇的可會竟然是老毛?(看到包朗的作用了吧,他負責的就是把水攪混,把讀者的頭腦搞亂——狄仁傑注)

    我的手錶上已指三點鐘。我便放棄了這沒結果的推想,關照了一聲施桂,便出發向王家去。我坐在黃包車上,還躊躇著見了那李芝范怎樣措辭。因為我要查訪李守琦的行動,也不能不小心一點,免得引起他的疑忌。不過我這心思也是白費的,我雖構成了幾種談話的步驟,實際上竟毫無用處。

    我在青蒲路二十七號門前停車的時候,瞧見大同路的轉角站著一個身材瘦小穿黑衣的人。這人一瞧見我下車,就慢慢地走開去,模樣兒有些可疑。這個人好像是派在那裡監視的探伙,不過我不認識他。我並不顧忌,就推開了那盤花的鐵門走進去。那鐵門虛掩著,我推門時動作很輕,走到裡面,也不見人。客室中的黃紗窗簾密密地下著,靜悄悄地沒有聲息。我先向右手裡老毛的門房瞧瞧,那門關著。我就直接走到門房門口,用手指在門上彈了兩響,沒有回音。我順手把門鈕一旋,也是虛掩著沒有下鎖。老毛不在裡面,那雙污舊的黃皮鞋,卻留在一隻小方桌的底下。我走進去拿起一隻皮鞋一瞧,鞋底上已有一個洞,我從衣袋中摸出軟尺來一量,果真是十一英吋六。

    這個發現,又不能不使我感到驚喜。原來這老毛也是有關係的!可是我剛才把皮鞋放在原處,回轉身來,正要退出門房,驟然間瞧見那頭髮花白的老毛正站在門外,一雙小而圓的鼠目,驚異地向我凝視。他的腳上已換了一雙黑嗶嘰蒲鞋面鞋子。接著他張開了缺齒的嘴唇向我開口了。

    「先生,你——你——」他分明要問我在他房裡做什麼,卻因著有所顧忌而不敢直截地說出來。

    我答道:「老毛,我來找你。」

    「找我?有什麼事。」

    我覺得有些難於回答,我當然不願把察驗他的皮鞋故事就告訴他。我含糊地說:「你在裡邊做什麼?」

    老毛等了一等,答道:「我在接電話。有個鮑玉美小姐,來約王小姐叉麻雀呢——這鮑小姐也是王小姐的好朋友,伊還不知道王小姐已被人打死。我把這消息告訴了伊。伊說就要到這裡來哩。」他頓了一頓,向我瞧瞧,似覺得我不很注意他的報告,便重新提出他先前的問句。「先生,你要找我做什麼?」

    我隨意應道:「我要叫你去通知一聲你們的李老爺,請他下樓來跟我談幾句話。

    老毛的鼠目仍盯住在我的臉上,好像覺得我的答語是隨意扯出來的。他分明懷疑我走進他的門房裡去,一定有什麼作用。他搖搖頭說:「先生,你要見李老爺?他不在樓上了啊。」

    我微微一震。「不在樓上?可是出去了?」

    「是的——才出去了半個鐘頭光景。」

    「到那裡去的?」

    「我不知道,他一個人出去的,臨走時不曾說什麼。先生,你要跟他談什麼事?你究竟要找我,還是要找他?」

    老毛對於我的懷疑,的確很嚴重。他明明要問我闖進他房裡去的理由。他為什麼如此?是不是情虛的表示?

    我索性直截答道:「是的,我也要找你說幾句話。」這時我本站在門房口的水泥階石上,因著要向他問話起見,重新走進了他的小小的門房,靠著那隻小方桌旁邊站住。老毛也跟了進來。他的瘦黃的面頰顯得很緊張。因為他已經證實他的懷疑並不是無固的。

    他問我道:「先生,你要問什麼?」

    我想了一想,說道:「有一句話關係很重要,你要老實說才好。」

    老毛睜開了兩粒桂圓型的眼睛。「那自然。我不曾說過假話,我也用不著說假話。反正王小姐不是我打死的,不關我的事,我何必說假話?」他略一沉吟,又反問說:「先生,你盡問。有什麼關係重要的話?」

    我也看著他的眼睛,突然問道:「昨夜裡在槍聲發作以前,你到底有沒有進過這屋子裡去?」我隨手向那正屋的方向指一指,目光仍毫不轉瞬地瞧著他,可是捉不著什麼破綻。因為他的目光既不閃避,也沒有恐懼的神氣,只略略有些驚訝。

    他驚異地反問我說:「先生,這是什麼意思,早晨我不是已告訴你們了嗎?我不曾進去過啊。」

    「當真沒有嗎?——你須實說,這是我們要查明這案子裡的一個疑點,你承認了也沒關係。我們決不會因著你承認了走進去過,就把你當作兇手。」

    老毛有些著急,但仍舊注視著我。「我當然不是兇手,但我實在不曾進去過。我承認什麼?我剛才已經告訴你們,我回來以後有些頭痛,所以——」

    我搖搖手止住他,說:「好,這個我已知道,你不必再重新說。你昨夜裡出外去看戲時穿的什麼鞋子?」

    老毛好像猜不透我的問句有什麼含意。他的眼睛霎了幾霎,答道:「這有什麼意思?我穿的是那雙真貢呢皮底鞋子啊。」他用手在那小窗的檻上指了一指。窗檻上果真有一雙皮底鞋,鞋底向上,還沒有乾透。「我出去時天沒有下雨,所以穿了那雙新鞋。回來時雨大透了,這雙鞋子便完全浸濕。先生,你為什麼問到我的鞋子?」

    我並不回答,但繼續我的查問。」那麼,你被槍聲驚醒以後,從床上起來,穿的什麼鞋子?」

    他又用手向我靠著的小方桌底下指一指。「穿的這雙皮鞋。——先生,我說的都是實話,你怎麼不也說幾句實話?你問我鞋子,究竟為著什麼?可是——可是因著地板上的那個皮鞋印子?」

    我被他逼得沒法,只能承認說:「是的。你也瞧見的,地板上的那個清楚的腳印,跟你的皮鞋的尺寸彼此相同。」

    他驚愕地說:「什麼?相同的?奇怪!先生你怎麼知道的?」

    我向小方桌底下指一指。「你這雙皮鞋,我剛才已經量過——十一英吋六,而且也同樣是圓頭的,和那地板上的印子完全相同。」

    那老頭兒好像有些吃驚。他的眼睛已不再瞧我,卻在瞧桌子底下他的皮鞋,兩隻手忽張忽握,他的眉毛也蹙緊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奇怪,太奇怪!我實在沒有進去過——」他忽然抬起頭來,兩隻小眼裡居然也射出光來。「先生!我——我想起來了!這——這個——」

    我瞧見他這種神氣,也不能不感到驚異。「什麼?說啊。你想起了什麼?」

    老毛訥訥地說:「這——這雙皮鞋——是陸經理的,他穿舊了送給我的。」

    我暗忖老毛的解釋如果不虛,的確可以破除一個疑團,否則那地板上的甲印,竟和陸健笙和老毛的皮鞋都相同,未免太巧。我問道:「噢,這皮鞋是陸經理送給你的嗎?什麼時候送你的?」

    老毛想了一想,答道:「那還是去年年底——先生,你不必疑心,這不會假。這皮鞋不是陸經理直接給我的,是王小姐給我的。伊給我時,金梅也瞧見的,你可以問伊。——先生,我想——」他又停頓了不說。

    我催著說:「你怎麼不說?想什麼?」

    老毛舐著他的嘴唇,答道:「我想地板上的腳印既然和這雙皮鞋的尺寸相同,也許昨夜陸經理進去過的。」

    我低頭想了一想,並不回答,再問道:「昨夜裡你的確不曾進去過嗎?」

    老毛直瞧著我的臉,理直氣壯地說道:「的確不曾。我的話沒有半句假,我可以發誓的。」

    我覺得他的話當真不像虛假,一時又想不出其他足以證明的問句,便點點頭說:「好,現在金梅可在裡面?我要跟伊談談。」

    老毛應道:「伊在樓上,我去叫伊。」他就回身走出門房去,在階級上又站住了旋轉頭來。「叫伊到這裡來嗎?」

    我搖頭道:「到會客室裡去。」

    老毛走下了那水泥的階級,便穿出了冬青的短籬,沿著那條早已乾透的水泥徑向正屋裡進去。我還在門房裡站了一站,向這小小的斗室察看了一下。除了一隻木架子的板鋪,一隻小方桌和兩隻西式的直背椅子以外,床底下還有一隻柳條的箱子。

    我本想乘這機會搜索一下,萬一老毛有盜竊手飾的可能,那贓物勢必還來不及出門,說不定還在這箱子裡。我蹲著身子,在那柳條箱的蓋上揭了一揭。那箱子是鎖著的。我轉念一想,要開這箱子,固然不難,不過我如果馬上破壞他的箱子,未免太無根據。不如跟霍桑商量一下,再動手不遲。因此,我就站直了從門房中走出來。

    我走上那條水泥小徑時,見太陽光斜照著靠左手的花圃上。花圃的泥地上,經過夜來雨水的沖洗,呈現著一種平順勻整狀態,還是清晨所見的那樣子。幾朵淺紅而瘦小的月季,受著陽光的煦拂,比早晨瞧見時更有些精神,彷彿一個多愁多病的美人,得到了某種慰籍,掙扎出一種勉強的苦笑,可是它的生命的終點也就在眼前了。我走上正屋的階級,見門口裡面鋪蓋腳印的木板雖已移去,雜亂的腳印也增加了不少,但先前那個甲印卻還不曾完全模糊,顯見這地板還沒有人抹過。我走到會客室門口,把門鈕旋了一旋,門已下鎖。我只得站住了等待。不一回,老毛已領了金梅下樓,金梅向我點了點頭,就用手裡拿著的鑰匙開會客室的門。

    我向老毛說:「我要跟金梅談幾句話。你到門房裡去。」

    我先走進了會客室,等金梅跟進來以後,我順手把會客室的門關上。室中的景象和清晨進來時並沒有兩樣,只少了一個死人。光線雖不很暗,但因著窗門的關閉,空氣卻很沉悶,心理上還有一種悲淒的感覺,所以當我在那圓桌旁邊的皮墊椅上坐下來時,精神上很不舒適。金梅也蹙緊了雙眉,神氣上也不及初見時那麼鎮靜。

    我說道:「金梅,你也坐下來。這件案子我們從各方面調查的結果,覺得非常曲折。我們已知道造成這曲折原因的人,就是你。」

    那女僕向我瞧了一瞧,驚訝地說:「我?——我?什麼?我不懂。」

    我答道:「換一句說,你早晨和我們談的話,完全沒有誠意,把重要的事實隱藏了起來,才使這件事弄得越發複雜了。」

    金梅抗辯說:「先生,我並不曾隱藏什麼啊。我所知道的都已告訴你們。若說余少爺的事,我也並不是要袒護他。他有罪沒有罪,你們總查得明白。我的話——」

    我阻止伊說:「金梅,你別賣弄你的嘴。你須明白,這是一件人命案子。你如果在兇案上並沒份,卻因著少數金錢或其他關係,想掩護什麼人,那你就會把災禍弄到你自己身上來,我給你想想,白白地為了人家吃苦受罪,真犯不著。金梅,這是我好意的忠告,你要明白才好。」

    我這幾句話本來沒有什麼威脅的意味,可是竟產生了意外的效果。伊向我凝視了幾秒鐘,伊的眼腔裡有些水汪汪的樣子。伊答話時候,聲音也有些哽咽了。

    伊說道:「先生,我懂得,這是你的好意。不過我因著余少爺平日待我很好,此番的事,他的行動的確有些可疑,我才——才想幫幫他的忙。現在我可以老實說,他在昨天早晨曾在電話中跟王小姐吵嘴,昨天夜裡這兇案發生以後,他也曾到大門外來探望,我曾給他一個暗號,叫他走開——」

    我又阻截伊說:「關於他的事,我們已都知道,你不必再說。除他以外,你可還袒護著什麼別的人?」

    金梅抬起頭來答道:「沒有啊,還有什麼人?」

    我道:「譬如李老爺的兒子李守琦,前天從蘇州來,在這裡住過一夜,你也絕不曾說起。」

    伊忽張大了含著淚珠的眼睛,驚駭地說:「唉——他——」伊略頓一頓,繼續說:「先生,關於他的事,你們自己不曾問過我啊。我為什麼要幫他?我跟他本來是不相識的,你們不曾提起他,我為著李老爺的面子起見,自然也不敢亂說。因為這回事關係很大。我當然不願意把是非找上自己身上來。先生,你別誤會,我決不是故意袒護他。」

    我心中暗暗歡喜,聽金梅的語氣,料想關於這李守琦的故事,一定也有些動人的成分;並且在現在的局勢之下,要伊說出這番我急於要知道的故事,也一定不會有多大的困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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