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句話,我須得先向讀者們鄭重地表示歉意。在最近的二三年中間,除了口頭的不算,我所接到的讀者們的函件,不但可以說“積紙盈寸”,簡直是“盈尺”而有余。這些來函的方式雖不一律——有些是詢問的,有些是催促的,有些甚至責我故賣關子而出於詛咒謾罵——可是他們的目標是相同的,就是要我把我的老友霍桑最近所經歷的奇案發表幾件出來。因為我——包朗——是唯一的紀錄人,歷年來所紀霍桑的案績已不下五六十起。他們顯然都是霍桑的知己——“霍迷”,故而他們的態度雖有應加修正之處,我相信他們動機都不壞,我當然可以容諒。可是我也有不能自主的苦衷。
這三年來,我雖因著種種關系眼前還留在上海,霍桑卻正在內地負著重要的職責,和我隔離已久。我不得到他的允許,不能將他的案績隨便發表,這一點讀者們當然是早也知道的。霍桑因著我的屢次轉達讀者們的要求,最近才給我一個許可的答復——讓我將“舞後的歸宿”一案公開發表。
這件案子發生的時間,還是在暴風雨的前夕——是在一個春末夏初的清晨,我恰巧住在他的愛文路七十七號寓所裡,因為每隔幾時他總要留我住幾天的。案子發軔之初,好像含著些喜劇意味,可是因著案情的逐步發展,我們所經歷的驚惶,懸疑和危險,也可算得極盡“波譎雲詭”的能事。霍桑在開端時對於那請求的女子,似乎帶些兒厭憎的神氣,但他著手以後,他的好奇心卻隨著案情的進展而成比例地增高,甚至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他的敏銳的觀察,健全的理解,勇敢的精神和那種“百折不撓”不得最後勝利不止的毅力,也都在這案子裡表現無遺。
這天早晨,是一種襯衫裡面還缺不了一件衛生衫的氣候。天空中已經放晴。一片片或深或淺的白雲,運行很速,襯著最美麗的蔚藍的背景,幻出種種奇獸怪巖的景狀,那景狀隨著它的運行而變化不定。我們門外人行道上的法國梧桐上的新葉,因著上夜裡的雨水,洗滌得越發肥潤,青翠欲滴,如果有方法可以估量的話,這一夜的滋長的速度,一定比往日加增若干。
我一個人正在樓下辦公室中進簡單的早餐——稀飯。霍桑的清晨時的戶外運動還沒有完畢,這是他數十年如一日的老習慣,也是我所贊同而始終沒有勇氣實行的一種好習慣。忽而一陣清脆的門鈴,沖破了清晨的靜寂,不禁使我停住了筷。這不是霍桑回來,他是用不著捺門鈴的。但訪問的來客又怎麼會這樣早?接著施桂的腳聲已開了門回進來了。
他向我報告說:“包先生,一位小姐。”他又放低了些聲音補充:“一位挺漂亮的小姐!——”
施桂——霍桑的老僕,也是我們的老僕——已上了些年紀,可是他對於美的欣賞力,分明還沒有喪失或減退。他這一句報告倒使我有些發窘。因為我這時還沒有穿好衣服,只披著一件藍條白地的棉織品的梳洗袍,足上也赤裸著,趿著一雙棕色牛皮的拖鞋。這樣子似乎不便見客,尤其是女客。可是事實上絕對不容許我猶豫,那女客的高跟鞋已得得地走進這權充餐室的霍桑的辦公室來。
那女客約有五尺一二英寸高度,在我國東南一帶普遍低矮的女性中,已可算得“長身玉立”。上身披著一件淡青色細嘩嘰的短披,下面露出紅白相間條子綢的旗袍,一直蓋到伊的銀皮鏤孔的鞋背上面。伊有一個瓜子形的臉兒,頰骨部分紅得刺目,一雙靈活烏黑的眼睛,罩著兩條細長的人工眉——原來伊的天然眉毛,時時遭受理發匠的摧毀,已不留絲毫影蹤!那鼻子的部位生得很恰當,鼻梁也細直而並不低陷,這也是構成伊的美的重要原素。那張小嘴本來是伊的美的主因之一,可是因著塗了過量的口紅,使我見了覺得有些兒“凜然”。伊臉上的皮膚固然是白嫩細膩到了最高度,可是我不敢相信,大半定是借重了“鉛粉”的力。因此伊的芳齡究竟是十八九,還是二十三四,也不容易判斷。
“你——你不是霍桑——”伊一邊疑訝似地瞧著我,一邊舉起伊的指爪上塗著粉紅色蔻丹的尖細的手指,掠著伊的燙卷的近乎赭紅的頭發。伊的手指上還戴一只相當大的鑽戒。
我答道:“霍先生馬上就回來。要不要坐一坐?”我說這句話委實有些勉強,因為伊的那種不自然的矜貴之態——傲氣,和那種無禮貌的稱呼,已漏出了伊的身分或教育程度。
伊將那披肩卸了下來,露出兩條也經過人工裝點的“玉臂”。伊的衣服很單薄,因著成衣匠的精致的技巧,那旗袍和伊的肌肉特別熨貼,越顯得不足以抗御這暮春的曉寒。但伊似乎並不覺得,使我不能不佩服都會女性的抗寒力的高強。
伊坐在靠書桌的那張沙發上,把一條腿疊了起來,我的眼睛便又增加一種色彩。伊的腳也和我一樣是赤裸的,那銀皮的鏤孔中露出了猩紅的趾爪。伊坐時的那種姿勢似乎非常熟練,翹起了一只腳,把一只紅白相間的皮夾擱在大腿上,眼睛向我瞟了一膘,仿佛等我去奉承的樣子。
這時我先前感覺的窘意反消失了大半。我開始猜度到伊的社會地位。伊也許還夠不上出於布爾喬亞階級,可是裝擺著那種貴族氣焰,反而喪失了伊的本來面目,這是非常可憐的。伊見我不理會伊,便自己開了手夾,拿出一只銀質的小煙盒來。伊拿了一支紙煙,卻沒有火柴——伊分明是照例不帶火柴的。伊的眼光又瞟到我的臉上。我忽不自覺地拿了一盒火柴給伊,但仍讓伊自己擦著,這一度接近,我的鼻管裡沾染了一陣迷人的香氣。
“霍桑什麼時候來?”伊露出怨恨的神氣,吐了一口煙。
“大概快了罷?……唉,你有什麼事!
“我得對他自己說。
伊是霍桑的朋友嗎?不是。是有什麼疑難事件來請教霍桑的嗎?那種神氣又不像。我的疑問還沒有解答,霍桑忽已出現在辦公室的門口。
那女子見霍桑進來,並不起立,只微微點一點頭。
“霍桑——霍桑先生。
霍桑聽了伊這句“先生”二字十分勉強的稱呼,向伊瞅了一眼,又把視線移到我的臉上。我冷冰冰地沒有反應,但自顧自把我的半碗粥吃完。
霍桑在另一只安樂椅上坐下,一邊問:“我很榮幸,竟得到姑娘的認識。請問尊姓?”
“安娜。”
“安娜?包朗,我有些兒糊塗了。‘百家姓’上可是有復姓安娜的嗎?”
我冷冷地答道:“這不是姓。這是外國女子的閨名Anna的譯音。”
霍桑也裝作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唔。原來如此。那末,我委實不應當用‘姑娘’或‘小姐’,我應得稱呼‘密司’才是。對不對?”
安娜的眉毛略略向上一抬,眼角裡好像露出一小塊眼白,卻並不答復。
霍桑又說:“密司安娜——唉——對不起,我本來不應當這樣稱呼,可是沒有法子——請問密司尊姓?”
伊不高興地說:“姜!”
“哎喲,請恕我唐突,這個姓似乎不大稱配。這‘姜’姓是我們百家姓上本來有的中國姓啊!”
安娜有些不安起來了,伊的眼角裡不但露白,而且眼黑部分也漏出近乎惱怒的光彩。
“我不是來請你批評我的姓跟名字的,我是來托你辦一件案子的。”伊隨手將大半支紙煙丟在書桌上的煙灰盆裡。
霍桑瞧著伊的頭發,自顧自地說:“這頭發染得正好,真像外國人的勃郎色,要是有方法可以把黑眸子染得煤油藍的話,密司姜,我倒勸你試一試!”
蘇媽走進來收拾碗碟,才把霍桑的諷刺話打斷。可是安娜並不羞窘,還只是露著那種怨恨之色。
“霍先生,我是為了一件命案來請教你的。你怎麼拿我開玩笑?”
伊的語調已顯然有了變異,神態上的那股“火氣”也消退了不少。霍桑也點了點頭。
他說:“抱歉得很,我怎敢玩笑?這是我的一種貢獻。……唉,你說是一件命案?死的誰?”
“一個朋友。”
“是男朋友罷?”
“不,是我在快樂舞廳時的同伴——好朋友。”
我先前的料想總算不大差遠。伊是個舞女,伊的這種裝扮也許是被迫而然的,平心說來,那只有可憐的成分。可是我不懂社會上僅多那些並沒有“可憐”因素,而自甘“可憐”的密司們,究竟又為著什麼呢?
“伊是誰?”霍桑的注意似乎漸漸兒轉入正軌了。
安娜回答說:“王麗蘭。”
“哈,又是個外國名字。”
我不禁插口說:“唉,王麗蘭是個大名鼎鼎的紅舞女,前年不是曾被選為舞後的嗎?”我暗忖這女子的死,事情也許會鬧大。”
安娜接口說:“是的,可是從去年起,伊不再伴舞。”
霍桑說:“那末、伊是個卸任的舞後。是不是?現在伊怎麼樣死的?”
“被人謀殺而死的——被一個什麼人用手槍打死的!”伊的語聲中開始有些悲哽。
霍桑的臉色越發莊重了。他瞧著那舞女點點頭。他說:“真可惜。近來舞女被人打死的已有好幾個。上月裡光明舞廳的胡玲玲,不是也被人打死在汽車中的嗎?”
姜安娜的眼眶上似乎泛出了一圈紅暈。“原是啊。我們做舞女的,實在太苦了!太吃虧了!這一次我所以來請教你,一則為麗蘭報仇;二則也為著我自己。人家高興時隨便把我們玩,玩厭了就隨便處死!我們委實太沒有保障了!”
霍桑已摸出紙煙來燒著,把頭仰靠著椅背,似在瞧著上面的承塵出神。我這時不禁產生了相當的同情。
安娜又說;“霍先生,你如果能把那個凶手捉住了,那我情願重重地酬謝你。我聽說你是個萬能的大偵探——”
霍桑忙著把頭回到了正常狀態。“什麼話!——萬能?人誰是萬能?對不起,我可受不住。”霍桑連連搖著頭,臉上浮出不自在的慍色,嘴裡仍吐吸著紙煙。
霍桑從來不喜歡人家不合理的恭維,何況這“萬能”兩個字,更超越了恭維的限度。
安娜顫聲說:“霍先生,我不大會說話,請原諒,可是人家都這樣稱贊你。麗蘭死得很苦,又十分奇怪。你就是不為酬報,為著一個可憐女子的慘死,也得費一些心力,把這件案子的真相查個明白。”
伊的聲音近乎哀求了,而且“奇怪”的字樣也分明打動了霍桑的好奇心。
霍桑正色答道:“好,我去看一看。伊在那裡?”
“伊死在伊的家裡——青蒲路二十七號。伊家裡本來沒有一個親人。——眼前有一個伊的姑夫,叫李芝范。
“是這個姑夫告訴你的嗎?”
“不,先是金梅打電話通報我——金梅是麗蘭的女傭人——我不曾接到伊的電話。後來看門的老毛在光明舞廳裡找著我,我就趕得去。伊死得真淒慘啊!
霍桑把身子坐直了,兩指夾著紙煙,向我瞧瞧,似乎暗示我如果有意一塊兒去,必須立刻去換衣裳了。我覺得沒有向這姜安娜作什麼告退表示的必要,便自顧自走出辦公室的門,到樓上去。我在上樓梯的時候,聽得安娜又在說話。
“霍先生,現在我不能陪你去,別的話等你去查看過了再說。我還沒有睡過哩。
我暗暗唉了一口氣。做舞女的也夠可憐。我走進臥室的時候,又聽得電話鈴聲在樓下響,霍桑的接話聲音,也似乎很緊張而響亮,因此使我的更衣的動作,也加緊了速度。
我穿好了一身灰色國產淡灰花呢的西裝,並拿了些應用東西下樓的時候,那舞女已經走了。霍桑正在將放大鏡、軟尺、鉛粉、駱駝毛帚、紙片等物放在他的外衣袋中。因為這幾天在清晨和傍晚,他出外時總穿著那件鼠色薄呢的大衣。他見了我並不多說,臉色很緊張,這是我在上樓以前不曾瞧見的。
我問道:“誰來的電話?
霍桑沉著臉答道:“倪探長。
倪金壽是霍桑多年的朋友,凡知道霍桑的人,總也會連帶熟悉他的姓名。他在警界中服務已經二十多年,因著歷年來勤懇努力而獲得的勞績,升遷到了現在的地位。不過若使能夠適用定量分析的話,他的勞績裡面大概有若干成分是屬於霍桑的。倪金壽倒也並不像一般不識時務的人,“一朝得志,盡忘故舊”。他對於霍桑仍保持相當的敬意,每逢有疑難或關系比較重大的案子,依舊和霍桑保持著聯系。這一次的電話是他打來的,可見又發生了什麼棘手的疑案。
我又問道:“什麼事?”
霍桑答道:“再巧沒有,就是這件舞後王麗蘭的血案。不過這情報的來由和剛才的不同。”
“誰去報警的?
“有一個陸健笙。”
“陸健笙?——是不是那華大銀行的經理?”
霍桑一邊扣著他那身藏青嘩嘰便服的衣鈕,一邊向我瞟了一眼。“你也認識這個人嗎?倪金壽為了這個人,口氣裡有些著急。我想不到銀行家的權勢,竟也會波及到你這個弄筆頭的人的身上。”
我呆了一呆。“怎見得?”
“你的語調和面容的表示,都給予我這樣的印象。”
“唉,我並不是因著他是銀行家。他在社會上的確有相當地位。他是婦孺救濟院的院董,銀行聯誼會的執行委員,又是平民工場的創辦人——”
霍桑忽搖著手阻止我道:“好啦,好啦。你且慢著盲目地崇拜,仔細瞧瞧他的人再說。你難道不知道社會上僅多那些套著‘名流’‘聞人’的面具,暗地裡干著喪良無恥勾當的人嗎?……好啦,別空談。倪金壽似乎很著急,正焦急地等我們。走罷。”
這時剛交七點三十分鍾——四月十九日的早晨,星期一。從霍桑寓所到青蒲路,汽車的途程,只有七分鍾。霍桑的汽車在二十七號門前煞住的時候,有一個派在屍屋門口看守的九十九號警士,忙走過來開車廂的門。他是熟識霍桑的。
他把手在帽簷上觸了一觸,招呼說:“霍先生,倪探長等候好久啦。”
霍桑點點頭,跳下車去。我也跟著下車,隨手將車廂門關上。
這發案的二十七號屋子是一宅半新的小洋房,共有三層,外面用水泥塗刷,上下都是鋼條框子的玻璃窗,窗內襯著淡黃色的窗簾,外觀很精致。這時樓窗的一角受了大陽,正閃閃射光。這屋子是孤立的,門面向青蒲路,是朝南的:東側臨大同路的轉角;西邊是一小方空地。
屋子前面有一垛短牆,牆上裝著尖刺的短鐵柵。那門是盤花的鐵條做的,上端也有尖刺,都漾著淡綠色。我們剛踏進這鐵條門,便瞧見左手裡有個小小的花圃,約有八九尺深一丈半以上闊。圃中種著些草花,內中幾朵淺紅的月季,瘦小異常,受了夜雨的欺誘,嫣然開放,可愛又覺可憐。有幾只瓷盆倒很精細,但隨便放在地上,瓷面的四周已濺滿了泥水,顯得屋主人對於蒔花的工作並不感到怎樣的興趣。右側裡也有一小方空地,有短冬青樹隔著,不過已被那看門人的小小的門房占去了一大半,加著另有一株棕樹,實際上已所“空”無多。
我跟著霍桑走上那條陽光初照還沒有干透的水泥狹徑時,那瘦長身材穿一件玄細呢夾袍子的倪金壽探長,早已從裡面迎了出來。
“霍先生,包先生,勞駕了。這件事很奇怪——似乎有些兒麻煩。”
霍桑微笑著答道:“那末,我不能不先向你致謝,你又讓我有一個廣開眼界的機會。”
倪金壽又跟我們握了握手,領導著走上那三級水泥階。霍桑的目光在地上和左右兩旁流轉著,顯見他已在施展他的優越的觀察力。我瞧見這水泥徑上浮著一些兒泥,顯見是從旁邊花圃上經雨水沖過來的。花圃的泥地上,經雨水沖刷得非常平整。
倪金壽忽向我作多余的警告。“包先生,小心,請從木板上走,地板上有著重要的足印呢。”
那正門口鋪著兩三塊舊木板,轉接到左手裡一個開著的門口裡去,掩護著木板下面的足印。霍桑忽站住在門口外的一小方棕墊上面,蹲下身子,將木板移過一邊,兩行很顯明的男子皮鞋的泥印,和一行女子的高跟鞋印,便赫然可見。倪金壽也跟著霍桑僂下了身子細瞧。
“霍先生,這兩行男子皮鞋的足印很清楚。”
“真清楚。”霍桑跟著足印傴倭著一步步走向裡面的門口去,似乎他正全神貫注,故而只隨便應了一句。
“這西面深的一組是進入時留的,東面一組比較淡的是出去的。不過女鞋的印,只有進入而沒有出去,分明就是死者的足印。”
“正是。這男鞋印一進一出,深淡的相差也不多。”
倪金壽又說道:“這進出兩組竟沒有錯亂交踐。”
霍桑忽旋轉身子,指著近正門處,搖頭道:“不,那邊不是有交踏的男鞋印子嗎?”
我回頭細瞧,果然在門口裡面有幾個男子足印是復疊的,不過一行很深,一行較淺,而且將近裡面門口越加淺淡,故而粗看便不覺得交疊,好像只有一行。
倪金壽也說道:“是的,我倒沒有細瞧。不過這交疊的兩行同樣是進入的印。奇怪!”
霍桑點頭道:“那也容易解釋,昨夜裡有兩個男人進來過。”
倪金壽驚異道:“兩個男人?那更麻煩了!”
霍桑淡淡地說:“這交疊的男鞋印子尺寸不同,顯然屬於兩個人。包朗,你最好把這兩行足印用紙鉤摹下來,把深的一行定做甲,淺的一行定做乙。”他隨手將應用品授給我。
我就蹲下身子,拿了鉛筆紙片,依照著繪那足印的圖。倪金壽也陪著我用軟尺量。霍桑卻向後面樓梯邊望了一望,便先走入左手的門口裡去。我把印繪好以後,覺得霍桑眼光果然不錯,甲印是十一英寸六,乙印是十英寸四,顯然是不同的。不過乙印不但較淺,而且一出一入,互相混亂,也不像甲印那麼分別清楚,譬如在西邊進入一行中和中間空處,也都隱約有幾個出去的乙印。接著我就也和倪金壽向裡面的門口走去。
那左手的一室是個會客室而兼書室,面積很寬大。我和倪金壽一走到門口,便有一種慘怖的景狀接觸眼簾。原來這就是發案的所在。
那慘怖景狀的中心點,自然是那被害的退職舞後王麗蘭。伊正坐在靠窗的書桌面前的一張直背皮墊椅上。伊坐的姿勢是向窗口的,但伊的頭仰擱著椅子的背端,臉兒便像在瞧上面的承塵,仿佛一個哲學家對於宇宙之謎突然發現了新的概念,運思出神,一時間便成了呆木。
伊的臉兒很豐腴,五官的位置很勻整,生前當然是非常美麗而足以顛倒男子們的。不過這時候伊所給予我的印象,卻是“恐怖”代替了美感。伊的眼睛張開,兩粒沒光的眸子不但呆木地向上面凝視,還含著慘痛驚恐的樣子,仿佛伊臨死時曾受到一種意外的驚恐。嘴唇也開而不閉,露出編貝似的兩行白齒,襯著唇上殷紅的色素,更覺得可怖。臉色仍是白的,卻白得有些教人寒凜。右耳朵上有一絲血痕,不知是怎樣傷的。我猜度伊的年紀,也和那個姜安娜相仿。
當我的眼光瞧到最可怕的一點——伊的致命傷的部分,霍桑已開始在動手了。他將那件閃光細花月白色短袖絲旗袍的鈕子解了開來,胸襟前一灘干凝的血跡,見了最覺刺目。裡面的白紡綢襯衣上,有著同樣的血漬,顯見那傷處就在伊的左乳之下。倪金壽已拿出一把小刀,將襯衣割破了前襟;貼肉還有一件白麻紗汗衫,也給隨手割破了。伊的足上也是白色高跟鞋,絲襪卻是肉色的。
我瞧見那傷痕果在左乳下的一角,依著肋骨作橫斜形,約有一寸寬,傷口上有血液凝結著。
我不禁輕輕地說;“看起來好像是刀傷。”
倪金壽搖搖頭,答道:“不,是槍傷。”
霍桑也仰起頭來瞧著倪探長。倪金壽用手在面前的那張柚木大書桌上的一方玻璃的邊際指一指,答復霍桑的無言的問句。
“這就是致命的槍彈。不過沒有手槍。”
我果然瞧見一粒小小的槍彈,貼近在那方厚玻璃的邊緣,不留意當然瞧不見。霍桑伸手將子彈拿起,放在手掌中瞧了一瞧,重新放在桌上。
他問道:“這是零點四五厘米口徑。你在那裡撿得的?”
倪金壽說:“就在那面牆壁上。”他旋轉身子,又向後面的牆壁指了一指。
霍桑順著所指的直線,僂下了身子,從死者胸部作一個出發點,用眼睛測量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他又僂著察驗那椅子的背,在椅背的皮套上摸了一摸。
他說道:“是的。槍彈還穿過椅背。不過粗看卻看不出,要借重你的觸覺來辨別了。……金壽兄,伊的背部應當有個彈孔。
倪金壽點點頭。“當然。”他說著,又著手割那旗袍和襯衣等的背襟,同時將屍體扶住,使它向前面僂側些。
我看見那女子的背上果然有一個彈孔,不過很小,好像已卷縮的樣子,也沒有多量的血,只約略有些紅色。霍桑又走到牆壁旁邊瞧瞧那著彈處所,再度從那裡用眼光測量這槍彈的直線。接著他又回到屍體旁來,低著頭把直線測量到窗外去。那鋼窗這時正開著,淡黃色樓孔的紗窗簾,也都拉開。霍桑又伸著頭瞧瞧窗口外面的花圃。
他喃喃地說:“真奇怪。金壽兄,你怎麼就想到檢尋槍彈?”
倪答道:“這屋子裡的人都說昨夜夜半後聽得了槍聲,才發覺這件凶案。我依著這致命傷的直線一瞧,便在牆壁上發見了這粒子彈。你們到的時候,我剛才把它鉗出來呢。”
霍桑道:“這屋子裡有幾個人?你查問過沒有?”
“我只約略地談過幾句,還沒有仔細問。這屋子裡的人不多,有個老頭兒叫李芝范,是死者的姑丈。一個女僕叫金梅,還有一個老媽子和一個看門的老毛。”
“我想最好先跟那個姑丈談一談——唉,慢來。這煙嘴放在這書桌上,似乎有些不大相稱。”霍桑說時踏前一步,用白巾裹著手指,從書桌的一邊,拿起一雙假象牙的煙嘴來。
我乘勢瞧到書桌上面。桌上的東西很簡單,但都很精致。一只塗金的刻花墨水盂,有紅藍兩盂,盂蓋都蓋著,兩盂之間有兩個插筆管,都空無所有,顯見這東西除了權充書案上的點綴品以外,不作別用。一個銀質花瓶也是地道的來路貨,瓶中也沒有一朵花。右手裡有幾本書,都是《舞星小志》、《電影月刊》一類的圖書刊物。正中有一塊綠絨襯墊的厚玻璃,玻璃下面排列了好幾個男女明星的照片。
霍桑拿起來的那支煙嘴,本放在書桌左端的邊上,那煙嘴的口部露出在書桌邊緣的外面。原來那煙嘴口裡還裝著沒有燒完的煙尾。那放煙嘴的人,分明是防燒壞書桌,故而這樣讓煙嘴口露在外邊。
霍桑的目光注視著手中的煙嘴,一邊向我說道:“包朗,你估量一下,這煙嘴值多少錢?”
我湊近去瞧瞧。“兩三毛錢,至多也不出半元。”
霍桑點點頭。“對。這是一只廉價的煙嘴,可是用得很仔細。你瞧這東西的顏色,可見已被用過相當的時間,但煙嘴的本身並無擦傷痕跡,尾端也沒有牙齒的蝕痕,就是那管口上鑲著的鋼圈,裡圈雖已燒黑,外面卻仍擦得很亮。”
我應道:“是的,這煙嘴的主人似乎很重視這東西。”
倪金壽也接嘴說:“這東西一定不是這位舞後的。”
霍柔道:“那自然。因此,我覺得似乎有注意的必要。”
倪金壽問道:“這煙嘴可能給你什麼線索?”
霍桑微笑著應道:“那還談不到。不過可以窺見一斑煙嘴主人的個性。這個人很謹慎,而且用錢很省儉。你瞧,這殘余的煙尾已燒進了鋼圈的范圍以內。”他把煙嘴湊到鼻孔上喚了一嗅。“這紙煙也一定是廉價品。”
倪金壽問道:“這上面會有指印嗎?”
“也許有的,但不見得有什麼用。我們得先問一問這煙嘴究竟是誰的。這屋子裡也許有人會知道。”他說時重新將煙嘴放在書桌邊的原處,那塊白巾仍拿回來放在他的袋中。
倪金壽道:“我去叫那李芝范下樓來罷。”
霍桑道:“好,——唉,且慢。這書桌抽屜上留著鑰匙呢。你瞧見了沒有?”
倪金壽答道:“沒有——還沒有。我一到這裡,向那李老頭兒談了幾句,覺得這案子很復雜,我就叫他上樓去等著。我又把三個僕人分派在三處,就先打電話給你。接著我又打到警廳裡去,叫他們放載屍車來。因著電話線的阻隔,耽擱了好一會。隨後我在這牆壁上發見了那粒槍彈,就著手鉗取。因此,我還沒有功夫細瞧。”他說完了便匆匆走出室去。
倪金壽解釋的時候,霍桑早已伸手去開那抽屜。抽屜的鎖孔上果然留著一枚小鑰匙,鑰匙柄上並沒附著什麼環子,的確很容易忽過。霍桑開抽屜時,不曾旋動那鑰匙,抽屜便應手而開,顯見不曾下鎖。
抽屜裡的東西似乎很值得注意。最觸目的,就是三大疊用麻線系著的法幣,估量起來,每疊大概是一千。還有幾張男子的照片,尺寸雖不一律,卻都是“時代青年”。此外還有一個鋼質塗鎳的鐵箱鑰匙。霍桑把幾張照片約略瞧了一瞧,又在許多請帖紙件裡翻了一翻,單把那枚鑰匙從抽屜裡拿出來。
他說道:“這鑰匙就是那邊鐵箱上的罷。”他斜側著身子,靠這會客室的西北角指了一指。
我開始向這室中作一度迅速的巡禮。塗蠟的狹條麻栗地板上,鋪著一大方藍地白花高價的厚地毯,那室外的泥足印就接到這地毯為止。在死者座位背後的右邊,有一只白石面的小圓桌,圍著四雙精致的皮墊短背椅子。圓桌上除了一個舶來品的鋼花瓶以外,有一只銀質盤花的煙灰盆,盆中有好幾個煙尾。還有兩只玻璃杯,一只杯子裡,還剩著些殘余的香檳酒。在這小圓桌的更右,靠壁放著一只紫色絲絨的長椅,椅上有三個圓形的錦墊,也並不例外地都是舶來品。長椅一端的靠手上,放著一件淺藍色絲絨的短大衣,分明是死者身上脫下來的。
霍桑所說的那只鐵箱,就在這長椅的左手裡。這箱形是長方的,外面的噴漆是淺藍色,就式樣和色澤方面說,很像是一架落地收音機。靠窗的一角,有一個書架。其實稱它書架,未免犯著“砌詞誣陷”的語病。因為架上並沒有書,除了幾本像書桌面上一類的圖書刊物和報紙以外,大半是虛空的。靠後面壁上,另有一張立體式的鏡台,台上的杯碟酒瓶等類,也一律是外國貨。鏡台東邊的壁上,掛一幅鑲闊金框的油畫,約有三尺長,二尺高,畫的也是外國風景。總之,這室中一切器物所給予我的印象,只有忘了時代忘了國家的極端的“奢靡”和“浪費”!
霍桑拿了鑰匙走到鐵箱面前,小心地將鐵箱門上圓形的鑰匙孔蓋移開,將鑰匙插入,完全吻合。他索性將鑰匙一旋,把箱門柄同樣旋動,隨手拉了開來。裡面也有三四疊扎縛的法幣。他還沒有動手檢查這鐵箱的內容,忽聽得一陣子咳嗽聲音。他連忙將鐵箱的門關上,旋轉身來,迎接這位把咳嗽聲音做前驅的來人。
這時倪金壽已領了死者的姑夫李芝范走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