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早早地到了「皇家夏威夷」的「海浪走廊」,等候我約請的兩位客人。這一天的氣溫要比前一天低一些,我是根據涼爽的季風判斷出來的。
坐在籐制的桌子旁,我一邊呷著菠蘿汁,一邊無所事事地觀賞著周圍的景致。向遠方眺望一下,是件很愜意的事。鑽石頂像只睡著的巨大鱷魚,懶洋洋地趴在那裡。透過濃密的棕櫚樹叢望過去,狹長的白色海灘上空寂無人,間或地,有只水鳥自由自在地掠過深藍色的洋面。天空望上去像一塊澄澈的藍色美玉,一小朵一小朵的白色雲彩低低地點綴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哪兒是天際,哪兒是海涯,真叫人一下子很難把它們分清。
涼颼颼的海風不僅吹走了在海灘上嬉戲的遊客,還帶走了「海浪走廊」的生意。在「海浪走廊」裡,顧客寥寥無幾。除了我坐在中間以外,也就是幾個有錢人懶懶散散地坐在涼篷下的椅子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我四下看了看,我是惟一一個沒有穿著白色亞麻西裝的男士。穿著我自己那套蹩腳的棕色西裝,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寄生在療養院中的窮外甥,靠照顧生病的闊舅舅混口飯吃。
「請原諒,先生。」女招待輕盈地走了過來。這是一個穿著和服的日本女孩,身上的和服印滿了五彩的花紋,在她手裡,還拿著一個裝滿菠蘿汁的玻璃壺,問我是否還要再添上一些菠蘿汁。
「不,謝謝!」我彬彬有禮地拒絕了她的提議。說句心裡話,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菠蘿汁的味道——一種又甜又澀的味道。剛才,我只是出於禮貌,不想糟蹋這島上的特色飲料,才勉強接受了下來。
女招待剛要轉身離開,我攔住了她:「嗨,能給我來一杯咖啡嗎?」
「加糖?加奶?」
「都不要。還是加一些蜂蜜吧!」
她微微笑了一笑,走開了。
這裡所有的女招待都穿著和服,看上去就像是一群日本藝妓。每一件和服的圖案都十分別緻,繪著各種各樣精緻的花紋,就像精巧的雪花,各自有各自的特色。她們在「海浪走廊」裡輕盈地往來,看上去就像是穿梭在「寂靜」花叢中的美麗蝴蝶,「寂靜」是因為在這裡的東方侍者和波利尼西亞侍者要比顧客還多。
我時不時地看一眼門廊入口處,想知道我的客人什麼時候能到。果然,沒過多久,我的這個願望就「實現」了,我期待的客人走了進來。她們站在門口,四下裡打量著,一下子就找到了我。
我朝她們遠遠地揮了一下手,她們就向這邊走了過來。我用一種欽慕的眼神緊緊盯著這三位向我走來的年輕女士。
泰拉-邁西,穿著一件海藍色的裙子,上面有幾個白色的大圓鈕扣,戴著一頂繫著白色飄帶的藍色女帽,整個裝束看上去很協調,一副黑色的太陽鏡又為她的嫵媚平添了幾分神秘。稍稍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身材略微有些胖。
伊莎貝爾沒有戴帽子,所以我能清楚地看到她迷人的臉龐。她穿著一件齊膝的短裙,白色的底上灑滿了紅色的小圓點,把她襯得更加嬌俏可愛;調皮的微風不時地掠過她的短裙,使得裙裾輕輕地張開,她漫不經心地將它撫平。看到嬌嫩美麗的伊莎貝爾,我的心跳似乎一下子加快了。
還有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比翠絲,就是那個泰拉的日本女傭。和「海浪走廊」的女招待相比,她更加玲瓏纖巧。她穿著件白色的短袖衫,下面配著一條齊踝的黑色長裙,整身裝束樸素而雅致。黑色的短髮與白色的寬簷女帽形成了一種有趣的反差,在她的手裡,還拿著一個白色的錢夾。
坐在太陽傘下的其他顧客,一直心無旁騖地或是聊著天,或是觀賞著遠方的景致,對偶爾進來的客人連瞧都不瞧一眼,一副心高氣傲的架式。可是,當我的這三位客人——三位年輕漂亮的姑娘走進來的時候,他們中的不少男人卻偷偷打量著她們。
我站起身來,朝我桌邊的另外三張椅子做了個手勢——事先,我只想到泰拉和伊莎貝爾會來。不過,幸好我訂的是一張可以坐四個人的桌子。正在這時,泰拉威嚴地舉起一隻手,示意她的女伴先別坐下,看起來,她是有些事想先和我說清。
「離開這兒以後,我們打算直接去珍珠港的新住處。」泰拉的聲音十分低沉,近乎在自言自語,「我的女傭——比翠絲將陪著我一起去,所以,我就把她也帶來了。我希望,你對此不介意,黑勒先生,我一直認為,對待傭人也應該像對待其他人一樣的平等。」
「你這一番話說得好極了,我完全贊成!」我說完以後,朝著站在泰拉身後的比翠絲笑了一下。她對我的笑容未加理會,不過,我注意到,在她的眼裡,微微含著一絲笑意。我又向椅子做了一個手勢,她們三個人這次才坐了下來。
正在這時,女招待將我點的咖啡拿了過來,她依次斟滿了我、泰拉和伊莎貝爾的杯子。到了比翠絲那兒,她卻將自己的杯子翻轉了過去。然而,穿著和服的女招待垂著手靜靜地站在一旁,等著我們幾個人點東西。我叫了一份煎蛋和醃肉。泰拉和伊莎貝爾小聲商量了一下,然後,合叫了一大份水果拼盤。女招待又看了一眼比翠絲,似乎拿不定主意,究竟該不該等她點東西。比翠絲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就像遠處靜穆的鑽石頂一樣安靜。
「你想要點兒什麼?」看來,我只能充當一下侍者的角色了。
「不,謝謝。」她禮貌地說道,「我只是一個隨從。」
「你的意思是說,你只是一條跟在主人身後的狗?」
一下子,桌上的氣氛緊張了起來,她們三個人的表情變得很不自然,只有我的臉上還掛著平靜的微笑。
「好吧,隨你的便,如果你指望我能在桌子下面給你些吃的東西,那就是打錯主意了。」我的一句話就起到了「化干戈為玉帛」的作用,「你還不想來點咖啡嗎?那要點兒什麼?果汁?還是茶?」
「茶。」比翠絲終於開了口,她的聲音低而柔。緊接著,她那雙烏黑的眼睛又一眨一眨地笑了。
「再給我們來一小籃鬆餅吧。」我又向女招待補上了一句。
「菠蘿鬆餅可以嗎?」女招待微笑著提醒我。
「噢,幫幫忙,只要沒有菠蘿,什麼樣的鬆餅都可以。」我裝出一臉苦笑。
這句話使得所有的女孩都笑了起來。我呷了一口咖啡,說:「很高興你們今天能夠來這裡。」
「剛才,我順便在總服務台那裡問了一下,」伊莎貝爾朝我燦爛地笑了一下,「想知道我的房間安排好了沒有……」
「我今天早上已經和達倫先生聯繫過了,」我說道,「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們就等著把鑰匙交給你。」
「好極了。」她雙手合攏,臉上露出了甜美的笑容。對此,我心領神會——很顯然,我今天晚上會有約會,極為熱烈的約會。
「這兒真美。」泰拉似乎沒有聽見我和伊莎貝爾之間的對話,她那雙躲在黑色墨鏡後的眼睛望著海天相接的遠方。在她的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偶爾地,微風吹動著她那頭金褐色的秀髮。
「吃過早飯,你可以再多留一會兒嗎?」我決定進入正題了。
她那雙藏在黑色墨鏡後的眼睛轉向了我,臉上仍舊是毫無表情,「有事嗎?」
「我想問清一些事。伊莎貝爾可能和你說過我約你們的原因。」
她的那雙藏在黑色墨鏡後的眼睛瞇了起來,「你昨天下午不是已經和達倫先生問清楚了嗎?」
我點了點頭,「不過,他還會一次又一次地問你的,林賽先生也會再找你談的。他們有他們的安排,我有我的安排。」
她馬上反問道:「哦,那你的安排是什麼樣的,黑勒先生?」
坐在一旁的伊莎貝爾正在用手撫平被微風吹起的金髮,聽到這話,她的眉頭微微地皺了一下,輕輕地碰了碰泰拉的手腕,「別對內特這樣,他是為了幫你。」
「伊莎貝爾說得很對。不過呢,我不是律師,只是一名偵探,我的職責是認真核對每一個可能提供事實的細節,這樣,就能為律師的辯詞提供可靠的證供。」
泰拉微微地轉動了一下身子,聲音依舊十分低沉,就和遠處隱約可聞的海浪聲一樣。「可我還是不明白,這事是和湯米,還有媽媽有關……」
就在昨天下午,她對達倫說過同樣的話。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咖啡,「要知道,這個案子從一開始,一直到最後為止,都和你有關係。泰拉……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叫我內特或內森,你覺得怎麼樣?」
她什麼也沒說,那張橢圓形的臉緊緊地繃著,和那副黑色的墨鏡一樣深不可測。伊莎貝爾看上去有些不安。比翠絲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就像她剛才所說的,她只是一個隨從。
泰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黑勒先生……內特,我想你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不想再次出庭作證,再一次當眾講我的遭遇。我想,你和達倫先生是不會要我這麼做的。」
「呃——這恐怕不太可能,因為只有你出庭,才能讓陪審團明白你丈夫為什麼做了那樣一件事。你是其中的關鍵人物。」
她微微向前靠了靠,那副黑色的墨鏡突然顯得有些陰氣沉沉的。「難道阿拉莫納案還不夠嗎?想想看,有多少婦女不向警察局報告她們被侵犯了,因為她們害怕可怖的社會輿論和法庭上的巨大壓力。我正是覺得自己有責任站出來,就是為了保護其他的婦女……」
伊莎貝爾又拍了拍她的手,「你做得很對,泰拉。」
泰拉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想其他的婦女再經歷我所遭受的一切……那些畜生……在我看來,僅僅把那幫傢伙關到監獄還遠遠不夠——可現在連這一點都沒辦到,你還想讓我怎麼樣?」
「我的調查也許能為你討還公道。」
她猛地一下子抬起了頭,「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聳聳肩,「我是說,如果我能夠收集到足夠的證據,那麼,那些侵害你的人就可能會被關起來了。」
她發出了短促的笑聲,那笑聲裡有幾分嘲弄的味道,「噢,好極了!剛剛結束,我又要再次出庭!我想知道,這樣的一場噩夢什麼時候才能結束?能有誰體會得到我的感受呢?那些旁觀者根本體會不到受害人和他們的親人所承受的壓力。」
「我們不是到這來了嗎?」
「我想你們來這兒只是為了錢!」她毫不客氣地搶白道。
「泰拉!」伊莎貝爾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我知道,我知道,」她歎了一口氣,聲音又緩和了下來,「你的內特來這兒只是為了幫忙。好吧,如果只要我再一次出庭作證,再一次講述那個可怕的夜晚……」她又歎了一口氣,「只要這麼做能幫助我的家人……能幫助其他有過這樣經歷的女孩子,我還會這麼做的。」
我本來想說明一下,她再次出庭只可能救她的媽媽和丈夫脫離火坑,不過,既然她已經答應和我合作了,我就決定讓她繼續保持著那份高貴的「濟世感」。
「好的,」我說道,「我昨天晚上又仔細看了……」我拿出記事本,翻到我要找的那一頁,「法庭記錄和你在不同場合、不同時間裡的證詞。不過,你先得記住,我問的問題只是原告律師可能提出的。」
「開始吧,黑勒先生。」她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內特。」
「按正常情況來講,」我說道,「證人的記憶力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幾何級數的速度遞減。不過,從你的證詞來看,你對那天晚上遭遇的不幸事件卻是越記越清楚了。」
她的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看不出她究竟是想歎氣呢,還是想笑笑,結果,她什麼都沒做,「對那天晚上的事,我記得越來越清楚?我想你是指我當天夜裡和第二天早上所做的證詞吧?」
「是的,」我回答道,「在出事後的幾個小時之後,吉登警官、福特德警官,還有邁克因托斯警官以及其他幾名警官曾向你詢問過有關情況。此外,你還和醫院的弗希特護士、曼斯醫生講過……」
她打斷了我的話,「是的,可這些有什麼不對嗎?」
「是這樣的,你和這些警察以及護士說過,你根本無法指認罪犯,因為當時周圍太黑了。不過,你又說你可能憑聲音分辨出來。」
泰拉一言不發地盯著我,她那張科比娃娃似的小嘴孩子氣地噘著,似乎想吻我一下似的。可是我敢肯定她心裡一定不是這麼想的。
「然而,到了後來,你提供的證詞裡不僅有了罪犯的外貌,甚至還提到了他們當時的衣著。」
「我說的全部都是事實,黑勒先生,我後來又想起來了。」
「叫我內特吧。」我又喝了一口咖啡,味道十分苦澀,「你一開始說過,那些傢伙是夏威夷人,而不是中國人、日本人或什麼菲律賓人,你還說他們講夏威夷語。」
她輕輕地抬了一下左肩,「他們全都是有色人種,難道這不對嗎?」
「可是,其中只有卡哈哈瓦和阿哈庫羅是夏威夷人,另兩個是日本人,還有一個是中國人。」
她又從喉嚨裡發出了譏諷的笑聲,「那麼,你能分辨清楚嗎?」
「在芝加哥,我們當然能分清日本佬和中國倫,這毫無問題。」
說完這話,我用眼角膜了一下比翠絲,對於我這種種族主義的粗野態度,她安之若素,連眼都沒眨一下。
伊莎貝爾不安地轉動一下身子,很顯然她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我的口氣緩和了下來,「泰拉……邁西夫人,剛才我說話的口氣就好像我是魔鬼的代言人一樣,是吧?要知道我一定得查清案子裡的所有疑點,萬一原告律師利用了這些,我們在法庭上的處境就會很尷尬。所以呢,我希望你不要一聽見不順耳的話,就失去了理智,這樣的態度對我們很不利。」
伊莎貝爾皺著眉,有些擔心地說:「內特,你的做法是不是有點太嚴厲了?」
「如果你是說我沒有一個謙謙君子的風度,那就得請你們諒解一下。要知道,我去得可不是什麼貴族的上流學校,我唸書的地方只是芝加哥一所小學校,它靠其他東西出名。在那裡,一年級的新生都帶著刀子或是槍,所以我可能不太符合你們文雅的要求……可是,在你們這樣的柔弱女孩子陷入困境的時候,我倒是很樂意挺身而出。邁西夫人……泰拉,想想看吧,現在你的丈夫和母親已經惹上了很大的麻煩,難道你打算袖手旁觀嗎?要知道,如果罪名成立的話,他們可能會為此坐上二十年,甚至一輩子的牢。」
我說完這番話之後,周圍似乎一下子安靜了許多。我們全都默默地坐在那兒,只有門廊上鳥籠中小鳥的宛囀啼鳴和海浪擊打岩石的聲音忽遠忽近地傳來。
泰拉-邁西,她的眼睛,更確切地說,是她的那副黑墨鏡又對準了我,「請你提問吧,黑勒先生。」
我歎了一口氣,又把我的筆記本翻到了事先作過標誌的另一頁。
「在被強暴之後,你曾經先後六次對至少四名以上的警察、醫生和護士說過類似的話,那就是你已經不記得汽車的牌照號了。」
她聳了聳肩,看來是默認了我剛才說過的話。
「那麼,」我繼續說道,「在警察局裡,當邁克因托斯警官又一次問你的時候,你一下子又記起了汽車的牌照號。」
「事實上,」她進一步更正著我的話,「我記錯了一位數字。」
「是的,荷瑞斯,伊達的汽車牌照號為58∼895,而你告訴警方的是58∼805,不過這已經很接近了。考慮到你出事時的狀況,記錯一位數字從某種程度上說來讓別人覺得更可信。可是,據我掌握的情況來看,有人證實當你在王后醫院中的檢查室裡接受治療的時候,聽見過這些號碼。」
「這不是事實。」
我從記事本上抬起了眼睛,直盯著泰拉,「不過,當時的情況是:有一輛車就停在檢查室的窗下,車內的通訊器開到了最大聲檔。一名警察證實他當時聽見廣播中要求尋找牌照號為58∼895的汽車,並且還說可能與一起襲擊事件有關。這一通知曾經反覆播放了三次。」
「可我什麼都沒聽見。」
我向前靠了靠身子,繼續追問道:「不過,你應該知道這輛牌照號為58∼895的汽車之所以被通緝,是因為它捲入了當晚晚些時候的一起小型交通事件,警方把它也叫做了襲擊事件。」
「我是後來才知道的。」
「在被襲擊的當晚,你曾經描述過襲擊者汽車的大概面貌。你說那是一輛福特或達治或齊弗利特牌的旅行車,很破舊,帆布的頂篷,而且頂篷已經壞了,所以,在車行駛起來的時候,你聽見車頂丁當直響。」
泰拉又聳了聳肩,這次可不是對我的話表示某種無可奈何的贊同了,她矢口否認了這一點,「我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不過,也可能是在被詢問事情經過時說的,可是現在我已經記不清了。」
是嗎?不過某些時候她的記憶力倒不是這麼糟糕。
「泰拉,荷瑞斯-伊達的車,實際上,那是他姐姐的車,是一輛一九二九年才生產的A型敞篷式旅行車。那輛車相當地新,頂篷根本沒有任何破損的痕跡。可是,在提供證言時,你一口認定那輛車就是襲擊者所開的車。」
「是,就是那一輛車,我一看到它,就把它認出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的早餐送來了,這一次是兩個招待一起過來的,站在女招待後面的是一名波利尼西亞籍的男招待,他手裡托著擺放齊整的托盤。
泰拉微微笑了笑,「黑勒先生,我們幾個平靜地吃一頓早餐,你覺得怎麼樣?」
「很好啊。」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埋頭吃著我的那一份煎蛋和醃肉,桌上只聽見刀叉的碰撞聲,大家都陷入了一種尷尬的靜默中。泰拉和伊莎貝爾共享著豐盛的水果盤,那裡面擺滿了各色水果市丁:菠蘿、葡萄、木瓜、香瓜、香蕉……後來,為了打破尷尬的氣氛,兩個女孩子聊起了家常,那樣子就好像我根本不在場似的——泰拉父親的病已經好多了,福斯特剋夫人的母親好心地(她正在西班牙度假)發來一封支持女兒的電報。
「外婆在電報中說她相信媽媽是無辜的,」泰拉邊說,邊端起咖啡杯,「所以她不用親自到這兒來支持媽媽了。」
吃完了早餐,我又開始了例行調查。招待又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咖啡,泰拉的杯子已經是第三次被倒滿了。
「你能和我說說吉米-布萊弗德上尉嗎?」這是案情中的另一個疑點。
「你想知道些什麼呢?」泰拉優雅地端起了咖啡杯,小手指微微向上翹著。「他是湯米的朋友,算得上是最好的朋友。」
「在出事的那天晚上,他為什麼醉醺醺地在你家附近游來蕩去,而且他的褲鎖居然還開著。」
「內森!」伊莎貝爾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語氣中充滿了責備。
「我想他可能是喝多了,當時是想找個樹叢『放鬆』一下自己。」泰拉仍然面無表情地回答著。
「用什麼方式來放鬆呢?」
「這也是問題?」
「可是,在警察要把他帶回去錄口供時,你為什麼又對他說不會有事呢?」
「他根本就是清白的,他和湯米整個晚上都呆在一起。這一點,湯米可以為他作證。」泰拉的口氣十分強硬。
「內特,」伊莎貝爾又一次喝止了我,「你讓我覺得很不安。」
不安?這是有錢人表示惱怒的一種文雅方式。
我對泰拉說:「如果你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他是朋友,」泰拉打斷了我的話,「我只是在安慰他。」
安慰他?她自己剛剛被一群瘋子似的本地人暴打一頓還被強姦了,卻還能安慰他?
「我想這頓豐盛的早餐應該結束了。」泰拉一邊把膝蓋上的餐巾拿下來,一邊打算站起身離開。
「請先別走,」我又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我們馬上就要談到最關鍵的地方了。」
「最關鍵的地方?」
「時間不吻合。」
聽到了這一句話,她的嘴角又抽動了一下,「並不存在什麼時間不吻合的問題。」
「恐怕不是這樣吧。那五名襲擊你的疑犯的時間表我們已經知道得很清楚了,過了午夜之後,大約是在十二點三十分左右,他們捲入了一場交通事件中,也就是這件事使得他們成為你那個案子的主要嫌疑人。」
「黑勒先生,我是在十一點三十五分離開阿拉邁酒吧的。」她一板一眼地回答著,語氣有些不耐煩。
「這個時間你記得很準,難道當時你看過表?」
「我沒有帶表。可是,我的幾個朋友是在十一點三十分時離開的,大約又過了五分鐘,我也離開了阿拉邁酒吧。後來,那幾個朋友告訴我他們離開的時候正好是十一點半。」
「不過,泰拉,在出事的那一天晚上,你曾經對警察說你大約是在十二點到凌晨一點之間離開阿拉邁酒吧的。」
「我當時一定是記錯了。」她又一次口氣堅決地否認了自己的證明。
「如果,你是在十二點到凌晨一點之間離開阿拉邁酒吧的話,那麼,那些人就有不在現場的時間證人,因為,正是在那個時候,他們幾個人的車開到位於北國王路與德林漢姆街的十字路口,並且捲入了那起交通事件。」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她一下子站起身來,「我記錯了。」
「你是說你的記憶力逐漸,不,應該是突然地增強了。」
她摘下了那副黑色的太陽鏡,露出了那雙有些微微向外凸出的灰藍色眼睛,眼神裡充滿了惱怒。「黑勒先生,在出事的那天晚上以及第二天的早上,我一直處於極度的驚恐狀態之中,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當時說了些什麼。到了後來,我的情緒逐漸穩定了下來,就一點一點地記起了有關的細節。難道,黑勒先生,這有什麼不對嗎?」她滿臉怒氣,厲聲厲色地指責著我。
說完這番話以後,泰拉又轉向了伊莎貝爾和她的女傭,「伊莎貝爾!我們走!比翠絲!走吧!」
泰拉又帶上了那副神秘的黑色墨鏡,昂著頭徑直離開了。伊莎貝爾不滿地瞪了我一眼,那短短的一個眼神裡有太多的含義:厭惡、失望、傷心……接著,她跟在泰拉身後頭也不回地走了。比翠絲呢,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面無表情地聽著我們之間的談話。在聽到了女主人的吩咐之後,她不急不忙地站了起來,臉上仍然沒有什麼表情,連看也沒看我,就打算跟在女主人身後離開。
就在這時,我一下子注意到比翠絲的白色錢夾忘在了桌子上,我剛想叫住她:「比——」她放在背後的手卻向我輕輕擺了擺,示意我不要做聲。
我目送她們走出了門廊,內心暗自琢磨著比翠絲古怪的行為,卻怎麼也想不出一個理由來。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她一定還會回來取那個錢夾的。
果然,不出五分鐘,比翠絲又返了回來,在拿起了桌上的錢夾後,她小聲對我說:「我今晚休息,晚上八點半在瓦奇蒂娛樂園等你。」
然後,她走了。
噢,這太好了。
即使伊莎貝爾對我不理不睬,我今天晚上也還會有個約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