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幻之屋 第八章
    喝完茶後,約翰對亨裡埃塔說:「出去散散步吧。」而安格卡特爾夫人則說必須領格爾達去參觀岩石庭院,雖然這是一年中相當不合適的時間。

    同約翰散步,亨裡埃塔想,可不像同愛德華散步,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同愛德華在一起,你很少能走得比一個閒逛的人多。愛德華是一個天生的虛度光陰的人。同約翰散步,她所有能做的就是跟上他的腳步,當他們到達沙夫爾高地時,她氣喘吁吁地說:「這不是一次馬拉松,約翰!」

    他放慢速度,並且笑了。

    「你覺得累了嗎?」

    「我可以走得這麼快——但這有任何必要嗎?我們不需要趕火車。為什麼你精力這麼旺盛?你是在逃避自己嗎?」

    他完全停了下來。「為什麼這麼說呢?」

    亨裡埃塔奇怪地看著他。

    「我沒有任何特殊的意思。」

    約翰又繼續往前走,但腳步很明顯地放慢了。

    「事實上,」他說,「我累了,我非常累。」

    她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倦怠。

    「克雷布特裡怎麼樣了?」

    「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太早,但我認為,亨裡埃塔,我已經查看了進展的情況,如果我是正確的」——他的腳步開始加快了——「我們的許多觀念都將被徹底改變——我們將不得不重新考慮有關荷爾蒙分泌的整個問題——」

    「你的意思是,會出現一種治療裡奇微氏病的方法嗎?那些人不會死了嗎?」

    「這個,偶爾吧。」

    醫生門是一些多麼奇怪的人,亨裡埃塔想。偶爾地!

    「科學地說,它開闢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

    他深吸了一口氣。「但來到這兒真好——你的肺裡吸進一些新鮮的空氣——還有,見到了你。」他對她突然而迅速地一笑,「而且這對格爾達會有好處的。」

    「格爾達,當然,她完全喜歡來到空幻莊園!」

    「當然。順便問一句,我以前遇到過愛德華.安格卡特爾嗎?」

    「你遇到過他兩次,」亨裡埃塔不動聲色地說。

    「我記不得了。他那種模糊的,不確定的人。」

    「愛德華是一個可愛的人。我一直很喜歡他。」

    「嗯,別讓我們在愛德華身上浪費時間了!這些人都不在考慮之內。」

    亨裡埃塔用低沉的聲音說:

    「約翰我有時害怕你!」

    「害怕我——你是什麼意思?」

    他將那張驚愕的臉轉過來對著她。

    「你是那麼的不在意——那麼令人費解。」

    「茫然?」

    「你不知道——你不明白——你是那麼古怪而不敏感!你不知道其他人感受到什麼,在想些什麼。」

    「我要說事情正好相反。」

    「你看到了你所看的東西,是的。你——你就像一個探照燈。一個強大的光束照到了你興趣所在的那個地點,而在它後面和它的兩邊呢,則是一片黑暗!」

    「亨裡埃塔,我親愛的,所有這些是什麼意思?」

    「這是危險的,約翰。你以為每個人都喜歡你,他們都對你懷有善意。比如,像露西這樣的人。」

    「露西不喜歡我嗎?」他驚奇地說,「我一直都很喜歡她。」

    「所以你以為她也喜歡你,但我不能肯定。還有格爾達和愛德華——哦,還有米奇和亨利。你是如何知道他們對你的感覺?」

    「還有亨裡埃塔嗎?我知道她的感覺嗎?」他抓住她的手,握了片刻。「至少——我對你有把握。」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

    「在這個世界上,你不可能對任何人有把握,約翰。」

    他的臉變得嚴肅起來。

    「不,我不相信這些的。我對你有把握,而且我對我自己有把握。至少——」他的臉色變了。

    「什麼,約翰?」

    「你知道我從今天自己的談話中發現了什麼嗎?一些非常可笑的東西。『我想回家。』這是我曾說過的話,但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亨裡埃塔緩緩地說:「你一定在頭腦中有某種想像。」

    他反應強烈地說:「沒有,什麼也沒有!」

    那晚吃飯的時候,亨裡埃塔被安排緊挨著戴維坐。而在餐桌的盡頭,露西那纖細的眉毛傳遞的不是一個命令——露西從不下命令——而是一個請求。

    亨利爵士正在竭盡全力和格爾達相處,並且相當成功。約翰,則臉上掛著笑意,正在跟隨著露西那散漫的思想的跳躍而行進。米奇正以一種不自然的方式同愛德華說話,而他好像比平常更加心不在焉。

    戴維狠狠地瞪著大家,並用一隻緊張的手把他的麵包弄成碎屑。

    戴維是帶著一種相當不情願的情緒來到空幻莊園的。直到現在,他既沒有同亨利爵士接觸,也沒有同安格卡特爾夫人接觸,並且完全不贊同這個帝國,他將不贊同他的任何親戚。愛德華,那個他不認識的人,他認為他是個不求甚解的人從而輕視他。他用一種批評的眼光審視著餘下的四個客人。親戚們,他想,是非常可怕的,並且人們期望他同他們談話,而這是一件他討厭做的事。

    他將米奇和亨裡埃塔的表現打了個折扣,認為她們頭腦空空。克裡斯托醫生只是那些哈利街上眾多庸醫中的一個——他所有的舉止和社交上的成功——他的妻子顯然不能考慮在內。

    戴維在領子裡轉了轉脖子,並強烈地希望所有的這些人都知道他是多麼地看不起他們!他們都是無需考慮的。

    當他在心裡對自己重複這些話三遍之後,他感覺好多了。他仍然怒目而視,但不去碰他的麵包了。

    亨裡埃塔,雖然眉頭高皺,但要取得進展還是有些麻煩的。戴維那簡短的回答是一種極端的冷落。最終,她求助於一種她曾運用於那些牙關禁閉的年輕人身上的方法。當她瞭解到戴維有很多技巧和音樂方面的知識後,她故意地發表了一通武斷的沒有根據的關於一個現代作曲家的談話。

    使她高興的是,這個計劃奏效了。戴維從他那無精打采的姿勢中活躍起來,坐直了身子。他的聲音再也不是低沉和嘟嘟囔囔的了。他停止了粉碎麵包的行為。

    「那些,」他一冷冷的目光緊盯著亨裡埃塔,用大聲的、清晰的語調說,「表明你對這個話題根本是一無所知!」

    從那時起,一直到晚宴結束,他一直以一種清晰的、尖刻的語調對她發表演說。而亨裡埃塔則保持著被人知道時所應有的合適的謙和。

    露西.安格卡特爾從桌子那邊投去了一個親切的目光,而米奇則自個兒笑了。

    「你真聰明,親愛的,」當安格卡特爾夫人在去客廳的路上挽住亨裡埃塔的一隻胳膊時,她輕聲低語道。「如果人們腦袋裡沒有很多東西,他們將會更清楚地明白如何利用他們的雙手,這是多麼可怕的思想!你認為甩紅桃(譯註:一種甩掉紅桃的牌戲。),橋牌,朗姆(譯註:用兩副牌玩的一種牌戲。),或是非常簡單的,像搶動物(譯註:一種特殊的牌戲。)怎麼樣?」

    「我認為戴維將會覺得完搶動物是對他的一個極大的侮辱。」

    「也許你是對的。那麼,橋牌吧。我敢肯定他會覺得橋牌是相當沒有價值的,接著他就會用滿腔的熱情來鄙視我們。」

    他們擺了兩張桌子。亨裡埃塔和格爾達一起,對付約翰和愛德華。這不是她頭腦中的最佳分組。她想,把格爾達同露西分開,並且如果可能的話,也同約翰分開——但約翰已經表明了他的決定。而愛德華則先採取行動,阻止了米奇。

    亨裡埃塔感到氣氛不是十分舒服。但她不是十分清楚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是從哪裡產生的。無論如何,如果紙牌能夠給她們任何類似機會的東西,她就打算讓格爾達贏。格爾達並不真的是一個糟糕的橋牌手——只要離開約翰,她就變得同大家一樣——但她是一個神經質的牌手,沒有正確的判斷力,不能真正認識到她手中牌的價值。約翰的牌打得不錯,如果不是過於自信的話。愛德華則是真正優秀的牌手。

    夜晚緩緩地逝去,而亨裡埃塔他們的這一桌還在進行比賽。兩邊的得分都在上升。一種古怪的緊張在遊戲中瀰漫,只有一個人對此毫無感覺。

    對於格爾達來說,這只是橋牌中的一局比賽,恰巧這一次她十分開心。她感到了一種真正的愉快的興奮。本來很難做出的決定,因亨裡埃塔叫牌超過自己手中的牌和竭盡全力而變得易如反掌。

    很多時刻,約翰不能抑制自己對格爾達的批評態度,而這使格爾達失去了信心。他驚叫道:「究竟為什麼你要先出梅花,格爾達?」而這時亨裡埃塔的敏捷使她幾乎立刻就做出反擊,「胡說八道,約翰她當然得先出梅花!這是能做的唯一合理的事。」

    最終,伴隨著一聲歎息,亨裡埃塔拉過她面前的得分記錄。

    「我們贏了第三盤和這一局,但我認為我們不會贏得很多,格爾達。」

    約翰說:「一次幸運的偷牌(譯註:橋牌中雖有高分的牌,但先出較低分的牌,保留好牌以冒險贏牌的手法。)。」

    亨裡埃塔猛地抬起頭往上看。她瞭解他的語調。他們的眼睛相遇了,她的眼睛垂了下來。

    她站起身來,走向壁爐台,約翰尾隨著她。他以談話的口吻說:「你看起來並不總是故意落後別人的掌握中,難道不是嗎?」

    亨裡埃塔鎮靜地說:「也許我有一點兒明白你的意思了。想在遊戲中贏是多麼卑劣!」

    「你的意思是你想讓格爾達贏這局。你的願望是給人們歡樂,你沒有表示不進行欺騙。」

    「你看事情的方式多麼可怕!你總是十分正確。」

    「似乎我的搭檔也分享了你的願望。」

    那麼他注意到了,亨裡埃塔想。她曾懷疑自己,是否自己做錯了。愛德華是那麼老練——沒有任何你能抓住的錯處。

    這使亨裡埃塔擔心。愛德華,她瞭解他,為了讓她,有可能贏,永遠也不會出自己的牌。為此,他過於偏離了英國人的運動道德。不,她想,這只是他不能容忍的約翰.克裡斯托的又一個勝利而已。

    她突然感到有些激動和敏感。她不喜歡露西的這個晚會。

    接著戲劇性地,出人意料地——伴隨著一個不存在的舞台亮相,維羅尼卡.克雷從窗戶中走了進來。

    那些落地窗是開著的,沒有關,因為晚上很暖和。維羅尼卡推開它們,從中穿行而來,站在那兒就像夜晚中的一團火焰。她微笑著,十分迷人,正處於開口說話前的那個十分短的時刻,這樣她就可以認識一下她的聽眾。

    「你們一定得原諒我——這樣突然地闖到你們當中。我是你們的鄰居,安格卡特爾夫人——我從那個可笑的名叫鴿捨的村舍中來——最可怕的災難降臨了!」

    她滿臉堆笑——變得更幽默了。

    「沒有一根火柴!房子裡沒有一根火柴!在星期六的夜晚。我多蠢,但我能做些什麼呢?我只好來到這兒,向幾里之內我唯一的鄰居請求幫助。」

    剎那間沒有一個人說話,因為維羅尼卡具有這樣的影響力。她是可愛的——不是非常可愛,甚至不是那種眩目的可愛——但卻是有效果的可愛。使你喘不上氣!那淡淡的閃光的發浪,輪廓分明的嘴巴——白狐披肩裹住了她的肩頭。下邊則是一條白色天鵝絨的長裙。

    她依次評說每一個人,顯得幽默而迷人!

    「我抽煙,」她說,「就像一個煙囪!而且我的打火機又壞了!除此之外還有早餐——煤氣爐——」她伸出雙手。「我真覺得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笨蛋。」

    露西走上前來,顯示出優雅的、淡淡的愉快。

    「哦,當然,——」她開始說話了。維羅尼卡.克雷打斷了她。

    她正在注視約翰.克裡斯托。表情驚訝,滿臉的疑慮與興奮,她走向他,雙手張開著。

    「哦,你是約翰.克裡斯托!難道這不是太不同尋常了嗎?我已經好多好多好多年沒有見到你了!突然地——在這兒找到了你!」

    她將他的手一直握在自己手中。她充滿了十足的溫暖和絕對的熱情。她的頭半轉向安格卡特爾夫人。

    「這真是最美妙的驚喜。約翰是我朋友。哦,約翰是我愛過的第一個男人!我曾為你而瘋狂,約翰。」

    她現在正似笑非笑——一個女人被初戀的可笑的回憶而感動。

    「我一直認為約翰是了不起的!」

    彬彬有禮而又優雅的亨利爵士,向她走去。

    她一定得喝點兒東西,他伸手去拿玻璃杯。安格卡特爾夫人說:

    「米奇,親愛的,請打鈴。」

    當格傑恩進來後,露西說:

    「拿一盒火柴,格傑恩——至少這麼多,廚師那兒有足夠的嗎?」

    「今天剛送來一打,夫人。」

    「那麼拿半打來,格傑恩。」

    「哦,不,安格卡特爾夫人——只要一盒就夠了!」維羅尼卡笑著抗議道。她現在正在喝東西,並且對周圍的每一個人微笑致意。約翰.克裡斯托說:

    「這是我的妻子,維羅尼卡。」

    「哦,見到你真高興。」維羅尼卡衝著滿臉迷惑的格爾達笑了一下。

    格傑恩拿來了火柴,放在一個銀托盤上。

    安格卡特爾夫人用一個手勢指了一下維羅尼卡,他就將托盤端向她。

    「哦,親愛的安格卡特爾夫人,用不了這麼多!」

    露西的姿勢輕鬆高貴。

    「只拿一盒多沒意思,我們多著哩。」

    亨利爵士愉快地說:

    「你住在鴿捨的感覺如何?」

    「我喜歡它。這兒真好,接近倫敦,有一種與世隔絕的美好感覺。」

    維羅尼卡放下她手中的杯子,把白狐披肩拉緊一些,對所有的人微笑著。

    「非常感謝你們!你們是這麼友好。」這些話語飄蕩在亨利爵士、安格卡特爾夫人之間,由於某種原因,還有愛德華。「我現在喲啊回家了,那個一團糟的地方。約翰,」她給了他一個單純的、友好的微笑,「我非常渴望知道,自從我最後一次見到你的這麼多年來你在做些什麼。當然,我們都老了。」

    她走到窗前,約翰.克裡斯托尾隨著她。她向大家投去燦爛的一笑。

    「我對以這麼愚蠢的方式打擾了你們大家感到非常抱歉。非常感謝你,安格卡特爾夫人。」

    她跟隨約翰走出去了。亨利爵士站在窗前,目送他們離開。

    「一個非常美好的溫暖的夜晚,」他說。

    安格卡特爾夫人打了個哈欠。

    「哦,親愛的,」她嘀咕著,「我們必須睡覺了。亨利,我們必須去看一部她的影片。我能肯定,從今天晚上起,她將為我們大家進行一場可愛的表演。」

    他們一起走上樓。米奇,在道了晚安之後,問露西:

    「一場可愛的表演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親愛的?」

    「我推斷,露西,你想的是可能的,她根本不需要什麼火柴。」

    「是成打的火柴,我想,親愛的。但我們不能苛刻別人,況且這是一場精彩的表演!」

    走廊上的門都關上了,大家道晚安。亨利爵士說:「我將為克裡斯托留下窗戶。」他把自己的門也關上了。

    亨裡埃塔對格爾達說:「女演員們多有趣,他們做出這麼奇異的出場和退場!」她打著哈欠加了一句:「我困極了。」

    維羅尼卡.克雷輕盈地沿著那條穿過栗樹林的狹窄小徑行走著。

    她從樹林出來,來到了游泳池邊的開闊地。這兒有一個小涼蓬,安格卡特爾夫婦在那些陽光明媚但有冷風的日子裡坐在裡面。

    維羅尼卡.克雷靜靜地站著。她轉過身來,面對著約翰.克裡斯托。

    接著他笑了。她對漂著樹葉的游泳池做了一個手勢。

    「並不很像地中海,難道不是嗎,約翰?」她說。

    他在那時明白了他一直在等待的是什麼——明白了在同維羅尼卡分離的這所有的十五年中,一直伴隨著他。那藍色的海水,含羞草的香味,酷熱的塵土——被推開了,從視野中消退了,但他從來沒有真正忘記過。它們所有的都只意味著一件事物——維羅尼卡。他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年輕小伙子,絕望而痛苦地深陷在愛河中,這次他不準備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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