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末期,我在埃及認識了蘇菲亞-裡奧奈茲。她在當地領事館某部門擔任一個相當高的管理職位。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正式場會裡,不久我便瞭解到她那令她登上那個職位的辦事效率,儘管她還很年輕(當時她才二十二歲)。
除了外貌讓人看來極為順眼之外,她還擁有清晰的頭腦和令我覺得非常愉快的一本正經的幽默感。她是一個令人覺得特別容易交談的對象,我們在一起吃過幾次飯,偶爾跳跳舞,過得非常愉快。
我所瞭解的就是這些;直到歐戰結束,我奉命到東方去,我才瞭解到其他的──那就是我愛上了蘇菲亞,我想娶她。
當我發現到這一點時,我們正在「牧羊人」餐廳吃晚飯。這個發現並未令我感到絲毫的驚異,倒比較像是認知到一個我長久以來熟悉的事實。我以嶄新的眼光看著她──但是我所看到的是我長久以來即已熟知的。我喜歡我所看到的一切。她那一頭從前額高傲地竄起的黑色卷髮,那鮮明的藍眼,那小巧、鬥志高昂的方正下巴,那挺直的鼻樑。我喜歡她穿的那套剪裁得宜的特製套裝,和那白色縐紗襯衫。她看起來帶著清新的英國氣息,讓我這飄泊異鄉,三年未回過家鄉的人湧起強烈的親切感。我想,沒有人能比她更有英國味道──甚至我正在這樣想時,突然懷疑她實際上是不是,或可不可能真的像她讓人看起來那樣具有英國味。現實生活中有沒有象舞台上出現的那種十全十美?
我瞭解的就這麼多,我們在一起談過了彼此的喜好,討論過各人的想法,談到未來,談到目前的朋友──蘇菲亞從未提過她的家或是她的家人。她知道我的一切(她是個很細心的聽者),然而我卻對她一無所知。我想,她有一般的背景,但是她從未談起。直到目前我還不瞭解她的背景。
蘇菲亞問我在想什麼。
我照實回答:「你。」
「我明白。」她說。聽來好像她真的明白。
「我們也許有幾年見不到面了,」我說。「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會回到英格蘭。但是一旦我回來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來見你,要你嫁給我。」
她聽了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她坐在那裡,抽著煙,沒看著我。
一時之間,我擔心她可能沒聽懂。
「聽著,」我說。「有一件事我絕不會做,那就是要你現在嫁給我。這是行不通的。第一,你可能拒絕我,而我就得傷心地離去,也許為了挽回我的虛榮心,去跟某個女妖精鬼混。如果你不拒絕我,那我們又能怎麼樣?結婚,然後馬上嘗到兩地相思的滋味?訂婚,然後苦苦相等一段長時期?我無法忍受你這樣做。你可能碰到你中意的其他人,卻受到婚約的束縛,覺得不得不對我『忠貞』。我們是活在一個匆匆忙忙,一切求快的奇怪環境裡。在我們週遭,婚姻、戀愛這種事情,說合就合,說分就分,快得令人眼花緣亂。寧可你回家去,自由自在的,看看戰後的新世界,決定一下你想在這世界上得到什麼。我們之間必須要是永久的,蘇菲亞。我無法忍受任何其他的婚姻關係。」
「我也是。」蘇菲亞說。
「另一方面,」我說,「我想我有權利讓你知道我——呃一-我的感受。」
「不過不帶任何過早的抒情色彩?」蘇菲亞低聲說。
「親愛的──難道你不瞭解?我一直就試著不說我愛你……」
她止住了我的話。
「我真的瞭解,查理。而且我喜歡你做事的怪方式。你回來後可以來看我──要是你到時還想——」
輪到我打斷她的話。
「這是不容置疑的。」
「任何事情都總是有置疑的餘地,查理。總是有一些不可預料的因素在。比如說,你對我瞭解就不多,不是嗎?」
「我甚至不知道你住在英格蘭什麼地方。」
「我住在斯文裡。」
我點點頭。我知道她提起的那個聞名的倫敦郊外住宅區,誇稱有三座供資本家使用的上好高爾夫球場。
她以沉思的聲音輕柔地補上一句:「住在一幢歪歪扭扭的畸形小屋裡……。」
我一定稍露驚色,因為她一副覺得好笑的樣子,同時精心引述一句話解說:「『而他們全都住在一幢歪歪扭扭的小屋』。我們就是這樣。其實也並不真的是幢小屋子,不過倒真的是歪歪扭扭的——由木質骨架和山形牆砌成的!」
「你家是個大家庭?幾個兄弟姊妹?」
「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一個媽媽,一個爸爸,一個伯伯,一個嬸嬸,一個祖父,一個姨婆,還有一個續絃祖母。」
「天啊!」我有點承受不了地叫了起來。
她笑出聲來。
「當然在平時正常的狀態下,我們並不是全都住在一起。是戰爭和空襲造成的——不過我不知道——」她思考著皺起眉頭——「也許就精神上來說,一家人一直都住在一起──在我祖父的庇護下。他是個相當了不起的人,我祖父。他八十多歲了,身高大約四英尺十英吋,但是任何人跟他站著一比都會黯然失色。」
「他似乎是個有趣的人物,」我說。
「他是有趣。他是來自斯麥那的希臘人。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她眨眨眼,補上一句說:「他非常有錢。」
「經過了這場大戰後還有人會有錢嗎?」
「我祖父會,」蘇菲亞很有信心地說。「政府任何剝削富人的伎倆都奈何不了他。他自有辦法應付,反過來再大撈一筆。」
「我懷疑,」她加上一句說,「你是否會喜歡他。」
「你呢?」我問道。
「勝過於喜歡世界上任何人。」蘇菲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