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有一位小姐想要見你,先生。」
「一位小姐?」卡爾格瑞顯得驚訝。他想不出有誰可能來找他。他看看他書桌上的工作,皺起眉頭。門房的聲音再度響起,謹慎壓低的聲音。
「一位真正的小姐,非常好的小姐。」
「噢,好吧。那麼請她上來。」
卡爾格瑞情不自禁地兀自微微一笑。那謹慎壓低的保證活語觸及了他的幽默感。他不知道可能是誰會想要見他。當他的門鈴響起而他過去開門發現他眼前站著的是海斯特-阿吉爾時,他完全感到驚訝。
「你!」十足驚訝的驚歎聲。然後,「進來,進來。」他說。
他把她拉進屋,關上門。
夠奇怪了,他對她的印象幾乎跟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
她穿著不顧倫敦傳統的衣服。她沒戴帽子,黑色的頭髮像精靈一般散落在臉的四周。厚重的斜紋軟呢大衣下露出深綠色的裙子和毛衣。她看起來彷彿剛剛從荒野中跑進來一樣氣都喘不過來。
「拜託,」海斯特說,「拜託你一定得幫幫我。」
「幫你?」他嚇了一跳。「怎麼幫你?當然我會幫你,如果我能幫得上的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海斯特說。「我不知道要找誰。但是一定得有個人幫幫我,我無法繼續下去,而你就是這個人。
一切都是你引起的。」
「你有了麻煩?嚴重的麻煩?」
「我們全都有了麻煩,」海斯特說。「但是人都很自私,不是嗎?我的意思是說,我只想到我啟己。」
「坐下來,我親愛的。」他溫柔地說。
他清掉扶手椅上的文件,讓她坐下來。然後他走向角落的櫥櫃去。
「你必須喝杯酒,」他說。「一杯不加水的雪利酒。合適嗎?」
「隨便你,那不重要。」
「外面很冷很潮濕。你需要喝點東西。」
他轉身過來,一手拿著玻璃杯和玻璃酒瓶。海斯特沉坐在椅子裡,一種怪異、十分狂放的優雅感打動了他的心。
「不要擔心,」他把杯子放在她一旁,一邊倒酒一邊說。
「事情往往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嚴重,你知道。」
「大家都這麼說,但是卻不是事實,」海斯特說。「有時候比表面上看起來更糟。」她吸一口酒,然後指責地說,「在你來之前我們全都好好的,十分好。然後——然後一切就都開始了。」
「我不假裝,」亞瑟-卡爾格瑞說,「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當你第一次那樣對我說時我完全感到吃驚,但是現在我比較瞭解——我帶來的消息給你們帶來了什麼。」
「只要我們一天認為是傑克——」海斯特說著中斷下來。
「我知道,海斯特,我知道。但是你得深一層想,你知道。你們是生活在一種安全的假象中。並不是真的,只不過是假裝的——舞台上的人工佈景。某種代表著安全,但卻並不真的是,永遠不可能是安全的東西。」
「你是說,」海斯特說,「必須要有勇氣,抓住容易的假象是沒有用的,不是嗎?」她停頓了一分鐘然後說:「你有勇氣!這我瞭解。親自來告訴我們。不知道我們會有什麼感受,有什麼反應。你是很勇敢,我佩服有勇氣的人,因為,你知道,我自己並不真的很勇敢。」
「告訴我,」卡爾格瑞溫柔地說,「告訴我現在到底有什麼麻煩。是特別的事,不是嗎?」
「我做了一個夢,」海斯特說。「有某個人——個年輕人——一個醫生——」
「我明白,」卡爾格瑞爾說。「你們是朋友,或者,也許,不只是朋友?」
「我以為,」海斯特說,「我們不只是朋友……而他也認為,但是你知道,如今這一切發生了——」
「怎麼樣?」卡爾格瑞說。
「他認為是我幹的,」海斯特說。她的話語急促。「或者也許他並不認為是我幹的,但是他不確定。他無法確定。他認為——我看得出來他認為——我是最有可能的人。或許我是。或許我們相互之間都認為對方最有可能。而我認為,得有人幫助我們解決這一團糟的事情,而我想到了你,因為那個夢。你知道,我在夢中迷了路而我找不到小唐,他離開了我而那裡有一條好大好大的深溝——道無底的深淵。是的,就是無底的深淵,聽起來讓人覺得好深好深,不是嗎?深得——令人不敢跳過去。而你就在另一邊,你伸出你的雙手說『我想要幫助你』。」她深吸一口氣。「所以我就來找你了。我跑來這裡找你因為你得幫助我們。如果你不幫助我們,我不知道會出什麼事。你必須幫助我們。這一切是你帶來的。或許,你會說,這跟你無關。說一旦告訴過我們——告訴過我們過去發生的真相——就沒有你的事了。你會說——」
「不,」卡爾格瑞打斷她的話說。「我不會說那種活。是我的事,海斯特。我同意你所說的。當你開始一件事情時你就得繼續下去。我的感受跟你一樣。」
「噢!」海斯特臉紅起來。突然之間,就像她以往一般,她顯得美麗起來。「這麼說我並不孤單!」她說。「是有個人。」
「是的,我親愛的,是有個人——不管他有什麼價值。到目前為止我不太有價值,但是我在盡力,我從沒停止過不盡力幫忙。」他坐下來,把椅子拉近她;「現在把一切告訴我,」他說。「非常嚴重嗎?」
「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你知道,」海斯特說。「這我們全都知道。馬歇爾先生過來,我們裝作一定是某個外來的人,但是他知道並不是。是我們當中一個。」
「那你的那位年輕人——他叫什麼名字?」
「小唐。唐納德-克瑞格。他是個醫生。」
「小唐認為是你?」
「他怕是我,」海斯特說,她戲劇化地扭絞著雙手。她看著他。「或許你也認為是我?」
「噢,不,」卡爾格瑞說。「噢,不,我十分清楚你是無辜的。」
「你說得好像你真的十分確定。」
「我是十分確定。」卡爾格瑞說。
「但是為什麼?你怎麼能這麼確定?」
「因為我在告訴過你們離開時你對我說過的話。你記得嗎?你對我說過的有關無辜的人的那些話。你不可能說那些話——你不可能有那種感受——除非你是無辜的。」
「噢,」海斯特叫道。「噢——真是一大解脫!知道有人真的那樣覺得!」
「那麼現在,」卡爾格瑞說,「我們可以冷靜的討論一下了吧?」
「可以,」海斯特說。「現在我感覺到——完全不同了。」
「純粹是個人的興趣,」卡爾格瑞說,「同時牢牢記住你知道我對這件事的感受,為什麼有人會認為你會殺死你的養母?」
「我有可能殺她,」海斯特說。「我經常覺得想殺她。人有時候確實會覺得氣得發瘋。覺得自己那麼沒用,那麼——
那麼無助。母親總是那麼冷靜那麼高超、無所不知,一切都是她對。有時候我會想,『噢!我想殺掉她。』」她看著他。
「你瞭解嗎?你年輕的時候沒有過那種感受嗎?」
最後一句話令卡爾格瑞感到一陣突來的痛苦,或許就像麥可在乾口的飯店裡對他說「你看起來老一點」時他所感受到的痛苦一般。「當他年輕的時候?」他的年輕時候在海斯特看來真的是那麼久以前的事嗎?他的思緒轉回過去。他記得他自己九歲時在預備學校的花園裡跟另外一個小男孩商量,不知道除掉他們級任老師華伯先生最好的方法是什麼。他記得當華伯先生對他特別加以冷嘲熱諷時他的那種無名的怒火是如何的讓他形容憔悴。那就是海斯特的感受,他想。但是不管他和小——他叫什麼名字?——波奇,對了,波奇是那個小男孩的名字——儘管他和小波奇商量計劃好了,但是他們卻從來沒有採取任何實際的行動去幹掉華伯先生。
「你知道,」他對海斯特說,「你應該好幾年前就已經克服那種感受了。當然,那種感受我能瞭解。」
「純粹只是因為母親對我有那種作用,」海斯特說。「我現在已經開始明白,你知道,那根本是我自己的錯。我感到要是她能活久一點,就該活到我長大一點,比較安定一點,那麼——那麼我們就會成為奇怪的朋友。我就會對她的幫助和忠告感到高興。但是——但是當時我無法忍受;因為,你知道,讓我覺得自己那麼沒有用,那麼愚笨,我所做的一切事都出錯而我自己也看得出來我所做的那些事都是傻事。我做那些事純粹只是因為我想反抗。想要證明我是我。而我什麼人都不是。我是流體的,是的,就是這個字眼,」海斯特說。
「流體的。從沒長時間成形過,只是一再想成形——成形——
成為我仰慕的他人。我想,你知道,如果我離家出走,上舞台去表演,而且跟某個人談戀愛,那麼——」
「那麼你就會覺得你是你自己,或者無論如何,覺得你是個有成就的人?」
「是的,」海斯特說,「是的,就是那樣。當然我現在真的明白了我當時的行為就像一個愚蠢的小孩子。但是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麼的希望,卡爾格瑞博士,母親現在還活著。因為這是這麼的不公平——對她不公平,我的意思。她為我們做了這麼多,給了我們這麼多。我們什麼都沒報答她。而現在太遲了。」她停頓一下。「這就是為什麼,」她突然再度生動地說,「我決定不再愚蠢不再耍孩子脾氣了。而你會幫助我,不是嗎?」
「我已經說過我會盡一切能力幫助你。」
她投給他相當可愛的一笑。
「告訴我,」他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我認為會發生的事,」海斯特說。「我們全都相互對視,心裡猜疑而不知道。父親看著關妲心想或許是她。她看著父親不確定是不是他。我現在不認為他們會結婚。這破壞了一切。而蒂娜認為麥可跟這件事有關。我不知道為什麼因為他那天晚上並不在那裡,而克斯蒂認為是我幹的想要保護我。而瑪麗——你沒見過的我的大姐——瑪麗認為是克斯蒂干的。」
「那麼你認為是誰幹的,海斯特?」
「我?」海斯特顯得吃驚。
「是的,你,」卡爾格瑞說。「我認為,你知道,知道你認為是誰幹的是相當重要的。」
海斯特攤開雙手。「我不知道,」她悲歎道。「我就是不知道。我一說來可怕——但是我每一個人都怕。好像在每一張臉後面都還有另外一張臉。一張——我不認識的邪惡的臉。
我不覺得確定父親是父親,而克斯蒂一直說我不能信任任何人一甚至也不能信任她。而我看著瑪麗我覺得我一點都不瞭解她。而關妲我一向喜歡關妲。我一直很高興父親要娶她。
但是現在我對關妲不再有把握了。我把她看成一個不同的人,無情而且——而且充滿報復的心理。我不知道任何一個人是什麼樣的人。一種可怕的不快樂的感覺,」「是的,」卡爾格瑞說,「這我可以清楚的想見。」
「這麼多不快樂,」海斯特說,「讓我不禁感到還有兇手本身的不快樂,而且那可能是最糟糕的……這你認為可能嗎?」
「大概可能吧,我想,」卡爾格瑞說,「不過我懷疑——
當然我不是專家——我懷疑兇手是否曾經真正不快樂過?」
「但是為什麼不會不快樂?我認為那一定是最可怕的事。
知道你殺了人。」
「是的,」卡爾格瑞說,「是可怕的事因此我認為兇手一定是兩種人之一。要不是對他來說殺人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的人。那種對自己說,『哦,當然不得不那樣做是遺憾的事,但是對我自己的利益來說是必要的。畢竟,這不是我的錯。我只是——呃,只是不得不』的人,再來就是——」
「什麼?」海斯特說。「另外一種兇手是什麼樣的人?」
「我只是在猜想,你記住,我並不知道,不過我認為如果你是你所謂的另外一種兇手,那麼你就無法為你所做的事感到不快樂而活下去,你得坦承一切不然就得為你自己改寫故拿。把責任怪罪到別人頭上去,說『我永遠不會做出這種事來除非——』怎麼怎麼怎麼樣。『我其實並不是個兇手,因為我並無意殺人。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因此其實是命運並不是我。』你有沒有多少瞭解一點我試著想說明的?」
「有,」海斯特說,「我認為這很有意思。」她半閉上眼睛。」我只是試著在想——」
「是的,海斯特,」卡爾格瑞說,「想。盡你所能去想,因為如果我要能幫助你我就必須透過你的心思來看事情。」
「麥可恨母親,」海斯特緩緩說道,「他一向恨她……我不知道為什麼。蒂娜,我想,愛她。關妲不喜歡她。克斯蒂一向對母親忠心,儘管她並不總是認為母親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對的,父親——」她停頓了長長的一陣子。
「怎麼樣?」卡爾格瑞催促她。
「父親又再度變得很疏遠了,」海斯特說。「母親死後,你知道,他完全不同。沒有這麼——我該怎麼說——遙遠。他比較親切,比較有生氣。但是現在他又回到某個——某個你無法接近到他的陰暗的地方。我不知道他對母親有什麼感覺,真的。我想他娶她的時候大概愛她吧,他們從沒吵過架,但是我不知道他對她有什麼感覺。噢」——她的雙手再度攤開——「人真的不知道別人有什麼感覺,知道嗎?我的意思是說,在他們那張臉孔背後,在他們每天所說的那些好聽的話背後?他們可能飽受愛恨或絕望的侵害,而沒有人知道!這真可怕……噢,卡爾格瑞博士,這真可怕!」
他握住她的雙手。
「你不再是個小孩子了,」他說。「只有小孩子才會害怕。
你是個成人了,海斯特。你是個女人。」他放開她的手,一本正經地說:「你在倫敦有沒有任何地方可住?」
海斯特顯得有點迷惑。
「我想大概有吧。我不知道。母親通常都住在克蒂斯。」
「好,那是家很好很安靜的飯店。如果我是你我會到那裡去訂個房間。」
「我會做任何你要我做的事。」海斯特說。
「好女孩,」卡爾格瑞說。「現在幾點?」他抬頭看鐘。
「啊,已經快七點了。你去自己訂個房間,我七點四十五分左右過去接你出去吃飯。你認為怎麼樣?」
「太好了,」海斯特說。「你是說真的?」
「是的,」卡爾格瑞說,「我是說真的。」
「可是再下去呢?再下去會有什麼事?我總不能一直住在克蒂斯飯店吧?」
「你的視界好像總是受到無限大的限制。」卡爾格瑞說。
「你在嘲笑我?」她懷疑地問他。
「只有一點點。」他說,同時微笑。
她的表情搖蕩然後她也微笑起來。
「我想,」她自語地說,「我大概又戲劇化了。」
「這倒是你的習慣,我懷疑。」卡爾格瑞說。
「所以我才以為我在舞台上應該不錯,」海斯特說。「但是事實上卻不然。我根本不行。噢,我是個差勁的女演員。」
「你想要的所有的戲都可以從日常生活中得到,我認為,」卡爾格瑞說。「現在我要送你上計程車了,我親愛的,然後你到克蒂斯飯店去。洗把臉梳梳頭髮,」他繼續。「你有沒有帶行李?」
「噢,有,我帶了過夜的東西。」
「好。」他對她微笑。「不要擔心,海斯特,」他再度說。
「我們會想出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