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園迷案 第一章
    范-賴多剋夫人站在鏡子前,又往後退了一小步,歎了一口氣。

    「唉,只好這樣了,」她低聲說,「你覺得還可以嗎,簡?」馬普爾小姐仔細打量著服裝設計大師萊范理的這件作品,「我覺得這件外衣十分漂亮。」她說。

    「這件衣服還可以。」范-賴多剋夫人說完又歎了一口飛,「幫我把它脫下來,斯蒂芬尼。」她說。

    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僕順著范-賴多剋夫人往上伸起的雙臂小心地把衣服脫下來,女僕的頭髮灰色,有些乾癟的嘴顯得挺小。

    范-賴多剋夫人身穿粉紅色緞子長襯衣站在鏡子前。

    她的緊身胸衣也顯得十分講究。風采依舊的雙腿上罩著高級尼龍長襪。她的臉上有一層化妝品,由於經常按摩顯得氣色很好,離得稍微遠一些看,顯得幾乎和年輕姑娘的臉一樣。她的頭髮沒變白,不像其他同齡人的頭髮那樣呈現出水仙花的灰藍色。她的髮型做得很得體。看著精心修飾過的范-賴多剋夫人,人們根本不可能想像出她本來是什麼樣子。任何能用錢辦到的事都做過了——再加上其他措施:節食,按摩以及長期鍛煉。

    魯思-范-賴多克很幽默地看著坐在一邊的朋友。

    「簡,你覺得大多數人能猜到咱倆的年齡竟然一般大嗎?」馬普爾小姐如實地說:

    「他們肯定一時猜不出來。」她很肯定地說,「你知道,我覺得我可能看起來正好與我的年齡相符:「馬普爾小姐的頭髮已經白了,臉色白裡透出淺紅色,有些皺紋,她的雙眼看上去很坦誠,那種藍色像瓷器的顏色一樣。看上去她是個十分可愛的老太太,但沒人會把范-賴多剋夫人稱做「可愛的老太太」。

    范-賴多剋夫人說:「簡,你看上去是顯老。」突然她苦笑了一下說:「其實我也一樣。只不過和你顯老的方式不一樣罷了。『真不錯,那個老太婆是怎麼保持體形的!』別人會這麼說我。不過,他們仍然知道我是個老太婆。而且,我的上帝呀,我自己也有這種感覺!」

    她一下子坐到那個緞面包裹的凳子上。

    「沒事兒了,斯蒂芬尼,」她說,「你可以走了。」

    女僕收好衣服便出去了。

    魯思-范-賴多剋夫人說:「斯蒂芬尼老了,但她很不錯。跟了我三十多年了。她是惟一真正知道我究競看上去是什麼樣的女人的人!簡,我想和你聊聊。」

    馬普爾小姐微微向前傾了一些,臉上表現出樂於傾聽的神情。不過,在這間裝飾華麗的賓館套房的臥室裡,馬普爾小姐顯得有些不協調。她穿著一件很不怎麼樣的黑衣服,拿著一個大手提包,看上去是一個十足的老婦人了。

    「簡,我有些擔心。是擔心卡裡-路易絲。」

    「卡裡-路易絲?」馬普爾小姐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它把馬普爾的思緒帶回了很久之前。

    在佛羅倫薩的寄宿學校裡。她自己當時還是一個面色紅潤白淨的英國女孩,來自一個宗教家庭。另外有兩個美國女孩,都姓馬丁。她們說話的方式很奇特,性格開朗,充滿活力,這使得馬普爾覺得很興奮。魯思個兒挺高,很熱情,十分自信;卡裡-路易絲不高卻很俏麗,顯得很機智。

    「簡,你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麼時候?」「哦!不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但也至少有二十五年了。

    當然,我們每年聖誕節都互寄賀卡。」

    友誼,真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她,年少的簡-馬普爾和兩個美國女孩。她們幾乎從一開始就不屬於一類人,但那種古老的友愛卻延續了下來;偶爾寫封信,聖誕節互相問候一下。奇怪的是馬普爾與魯思見面的次數更多一些,她的家(或者說幾處家)在美國。不,也許不足為怪。同她那個階層的人一樣,魯恩是個都市化十足的人,每隔一兩年都來歐洲一趟,穿行於倫敦與巴黎之間,再去裡維埃拉,然後再返回美國。她總願意抽空與老朋友聚一聚。像這次的相見已有許多次了。在克拉裡奇、薩伏依或伯克利、多切斯特,品嚐精美的佳看,訴一訴往日深情,再難分難捨地匆匆道別。魯思從來沒有時間去看看聖瑪麗米德村。馬普爾小姐也從來沒希望她去。每個人的生活都有自己的節奏。魯思的生活節奏很快,而馬普爾小姐卻喜歡不緊不慢的日子。

    因此,馬普爾多次見過從美國來的魯思,而住在英格蘭的卡裡-路易絲她卻二十多年沒見了。怪也不怪,因為一旦老朋友都住在一個國家反而沒必要刻意去安排相會的時間了。人們總覺得遲早總會不期而遇的。但卻各忙各的事,總也見不了面。簡-馬普爾和卡裡-路易絲的生活之路沒有交叉點,不能相見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魯思,你為什麼擔心卡裡-路易絲呢?」馬普爾小姐問。

    「我就是十分擔心!但不知道為什麼。」

    「她沒病吧?」「她很纖細——一直都是。我不覺得她比以往狀況更差——她和我們一樣還是照舊。」

    「那是心情不好?」「哦,不是。」

    不,不會是心情不好,馬普爾小姐想。很難想像卡裡-路易絲也會不開心——不過她生活中肯定有不高興的時刻。只不過不太容易被人察覺罷了。迷茫——對,懷疑——

    對,但會是極度悲傷——不對。

    范-賴多剋夫人的話說得很對。

    她說:「卡裡-路易絲總是神遊於這個世界之外。她不瞭解世界。也許這才是令我擔心的。」

    「她的狀況,」馬普爾小姐話開了頭又停了下來,搖了搖頭,「不會。」她說。

    「不,是她自己,」魯思-范-賴多克說,「卡裡-路易絲一直是咱們當中有抱負的人。當然,年青時有理想在當時是一種時尚——我們那時都有,這對年輕女孩很正常。簡,你要照看麻風病人,我要當個修女。但人總會忘了這些無聊的事。我想人們會認為婚姻會打破一切。大體上來講,我的婚姻還不錯。」

    馬普爾小姐認為魯思說得挺謙虛,因為她其實結過三次婚,每次都嫁一個十分富有的人,而且每次離異都增加了她的銀行存款卻一點兒都無損她的心情。

    「當然了,」范-賴多剋夫人說,「我一直都很堅強,不被事情壓垮。我對生活希望不高當然對男人的期望也不太高——這一點我做得很好——我沒有難以忍受的感情。湯米和我仍然是很要好的朋友,朱利葉斯也常問我有關市場的看法。」她的臉色沉了下來,「我覺得卡裡-路易絲讓我擔心的地方是,她總有一種傾向,你知道,和一些狂熱的怪人結婚的傾向。」

    「怪人?」「那些有理想的人唄。路易絲總是很容易被一些理想所蒙蔽。她總像人們所描述的那樣天真,像只有十七歲,眼睛瞪得溜圓,全神貫注地聆聽著老古爾布蘭森談論他有關全人類的宏偉計劃。五十多歲的人,她和他結了婚,和那個有幾個長大成人的孩子的老頭結婚,就因為他那些慈善家般的想法。她總像著魔了一樣聽他講話,就像聽《奧賽羅》或別的名著。好在沒有像莎土比亞所寫的埃古那樣的人把她的生活攪亂——不管怎麼說,古爾布蘭森不是有色人種。他是瑞典人或挪威人或哪個國家的人。」

    馬普爾小姐一邊想一邊點頭。古爾布蘭森這個名字具有國際意義。一個具有極其敏銳的生意頭腦和高度正直思想的人積聚了大量財富,以致於處理財富的唯一辦法就是通過慈善行為了。他的名字仍然有影響。古爾布蘭森信託公司、古爾布蘭森研究基金會、古爾布蘭森行政救濟院,還有以他名字命名的供工人的後代上學的最有名的教育學院。

    「她並不是為了錢才和他結婚,你知道,」魯思說,「如果是我那我就為錢那麼做。但是卡裡-路易絲不會。我不知道如果他沒在她三十二歲時去世會發生什麼事。對一個寡婦來說,三十二歲是一個很好的年齡。她有經驗,但她的適應性也不錯。」

    年老未婚的馬普爾聽著魯思的話,偶爾點點頭,有時還想起她所認識的聖瑪麗米德村的幾個寡婦。

    「當時卡裡-路易絲和約翰尼-雷斯塔裡克結婚時我特別高興。當然他和她結婚是為了她的錢——或者說如果不是這種情況,假使路易絲沒錢,他肯定不會和她結婚。約翰是一個自私自利尋歡作樂的懶鬼,但總比一個神神經經的人強得多。約翰所要的一切不過是享樂的生活。他要卡裡-路易絲去找最棒的服裝師,去划艇,一起開心。這種男人十分安全,只要你給他安逸與奢華他便會對你百依百順絕對忠心。我從來不把他的裝模作樣與假正經當回事兒。

    但是卡裡對此五體投地,認為是一種上流藝術,真把他當回事,讓他那麼做,結果那個可怕的南斯拉夫女人掌握了約翰。一下子搶走了他。他其實並不太想離開,如果卡裡-路易絲再等一等,更理智些,也許他會回到她身邊的。」

    「那麼她很在意嗎?」馬普爾小姐問。

    「這正是有意思地方。我認為她並不真的在意。這事正中她的下懷——她很滿意。她的確很開心,因為她巴不得和他離婚再趕緊和那個老東西結婚。她情願和他成婚,給他的兩個兒子一個更安穩的家。剩下可憐的約翰——他不得不和那個女人結婚,而那傢伙和約翰過了半年糟糕的生活,後來一氣之下開著車把他逼進了絕境。別人說是一次事故,我卻覺得是她發脾氣於的!」范-賴多剋夫人停了一下,拿起一面鏡子,仔細端詳著自己的面孔。她找到一個眉毛夾用它拔出一根眉毛。

    「接下來卡裡,路易絲做的就是和那個叫劉易斯-塞羅科爾德的人結婚。又一個狂熱分子:又一個充滿理想的人:喚,我不是說他不全心全意愛她——他愛她——但他也中了一樣的邪,要為別人改善生活。說真的,你也知道,除了你自己沒人能辦到這件事。」

    「我不太清楚。」馬普爾小姐說。

    「當然,他們這些事情裡也有時髦之說,就像衣服一樣。

    (我的天,你有沒有見過克裡斯蒂-戴厄倡導的人們應該穿的那種裙子的樣式?)我說到哪兒了?嗅,對了,時髦。慈善這一行也講究時髦。過去在古爾布蘭森的時代教育很時興,但如今早過時了。國家會處理這事兒。誰都認為受教育是自己的權利——因而得到它時也不會多想什麼了:青少年犯罪現在十分猖狂。瞧瞧這些年少的罪犯以及准罪犯們。誰都為這事氣得要命。你應該看看一雙厚鏡片後面劉易斯-塞羅科爾德的那對亮亮的眼睛。他們熱情而狂躁:他這個人有巨大的毅力,總是突發奇想,頭腦容易激動,為了一種事業會傾其全力。卡裡-路易絲像以往一樣執迷不悔。可是我不喜歡這樣,簡。他們老開關於理事之類的會議,到處都在傳這種新思想。那是教育少年犯的培訓組織,完全是精神醫生和心理學家們的事。可是劉易斯和卡裡-路易絲卻住在那兒,在那些孩子中間,他們不太正常。那兒儘是職業治療專家、教師以及熱情支持者,一半的人是瘋子。他們全是狂熱分子,而我可憐的小卡裡-路易絲也在其中2」她停了一下,無助地盯著馬普爾小姐。

    「但是,魯思,你還沒告訴我你究竟擔心什麼。」馬普爾小姐用帶著一絲困惑的語氣問范-賴多剋夫人。

    「跟你說吧,我也不知道!這正是我擔心的。我剛去過那兒——做了一個短暫停留。一路上我總覺得不對勁。就是那所房子裡的氣氛,我覺得我不會錯的。我對氣氛十分敏感,一直都這樣。我有沒有告訴你我是如何極力勸說朱利葉斯把聯合穀物公司全部出售而隨後公司就有大麻煩的事?我不對嗎?對,那兒有些不太對頭。可是我不知道詳細原因——也許是那些可怕的小囚犯——或是那兒離家太近。說不上來。劉易斯為他的思想活著,別的什麼也不管,而卡裡-路易斯,上帝保佑,除了一個可愛的場面,或可愛的聲音,可愛的思想之外什麼也看不見,聽得見或想得到。這件事不錯,但不實際。肯定有一種罪惡——,簡,我希望你馬上去那兒看個究竟。」

    「我?」馬普爾小姐叫道,「為什麼是我?」「我覺得你有一種覺察這種事兒的天分,你肯定有。簡,你一直是一個看上去很可親真誠的人。一直以來,你對什麼事都處之泰然,你總能預料到最壞結果。」

    「但這種最壞的推測總變成現實。」馬普爾小姐低聲說。

    「你幹嗎對人性的看法總那麼糟,我真想不出來,——

    你住在你們那個寧靜而可愛的村莊裡,那是一個古老而純潔的世界。」

    「魯思,你沒在鄉下住過。一個純潔而安寧的村莊裡發生的事會嚇你一大跳。」

    「喚,也許是這樣吧。但我的意思是說那些事你不怕,所以你會去一趟卡裡所呆的那個地方,去石門莊園探個究竟,你會吧?」「可是,親愛的魯思,這件事做起來太困難了。」

    「不,不難。我全想過了。如果你不生我的氣的話,我告訴你我早做了一些準備。」

    范-賴多剋夫人停了一下,不安地看著馬普爾小姐,點了一根煙,很緊張地解釋道。

    「我肯定你會承認這個國家在戰後的日子很艱難,我是說對於像你這樣靠不高的死工資生活的人,簡。」(范-賴多剋夫人暗示可以讓馬普爾小姐裝做生活太困難了,去請老朋友幫忙才去石門莊園找路易絲。)「對,的確是這樣。但多虧了別人的好心,也就是我外甥的一片好心,不然我真不知道會怎麼樣。」

    范-賴多剋夫人說:「別提你外甥,卡裡-路易絲對他一無所知——或者即便她聽說過他,也只把他看成一個作家,根本想不到是你外甥。就像我和卡裡-路易絲說的一樣,問題是這對親愛的簡來說太糟了。有時真是難以度日,但又那麼高傲不肯求助於老朋友。我說過,我們可以不談錢,但是可以和老朋友一起在優雅的環境裡好好呆上一陣子,享受營養美味,無憂無慮,」魯思-范-賴多剋夫人停了一下,又毫無顧忌地補充道,「現在,你說吧,——要發脾氣就發吧。」

    馬普爾小姐略帶驚訝地睜開她那雙帶著瓷器般藍色的眼睛說:

    「我為什麼衝你發火呢,魯思?這是一個十分坦率而可行的辦法。我敢肯定卡裡-路易斯會做答覆的。」

    「她給你寫了信。你回去就會收到。說老實話,簡,你不覺得我太自作主張嗎?你不介意——」

    她猶豫了一下,馬普爾小姐接著巧妙地替她說了下去:

    「不介意做個慈善對像去一趟石門——還有些騙人的成分?我當然不介意——如果有必要的話。你認為有必要——我也願意同意你的想法。」

    范-賴多剋夫人盯著她。

    「為什麼?你聽到了什麼?」「我沒聽到什麼。只不過是相信你的想法。你不是一個喜歡異想天開的女人,魯思。」

    「對呀,不過我做這事沒什麼明確目的。」

    馬普爾小姐若有所思地說:「我記得有一天是星期天,那是基督降臨節的第二個星期天,早上我們在教堂裡坐在格蕾絲-蘭布爾後邊。心裡莫名其妙地越來越擔心她。沒錯,你知道,一定是哪兒不對勁兒,十分不對勁兒,但又說不上來為什麼這麼想。那種感覺十分十分真切,特別讓人心神不寧。」

    「當時出什麼事了?」「出了。她父親,那個老船長,有一陣子一直是神經今今的,就在第二天他拿著一個礦上用的錘子去找她,大叫著說格蕾絲是一個反基督的人偽裝成他女兒,差點兒殺了她。人們把他送進了瘋人院,而格蕾絲在醫院呆了好幾個月才恢復——但當時真玄呀。」

    「你那天在教堂真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嗎?」「我倒不覺得是預感。有事實做基礎——預感總有一些事實為基礎,但人們意識不到。她當時戴反了禮拜帽。真的,十分奇怪,因為格雷斯-蘭布爾是一個十分細心的女人,從來都不馬虎也不走神。能讓她分心以至於都注意不到自己的帽子戴錯了的事簡直太少了。你知道,她父親朝她扔了一個大理石做的壓紙石,把鏡子砸得粉碎。她趕緊拿上自己的帽子隨手戴上出了門。她不願意顯得狼狽,更不想讓下人聽見什麼。她把父親的這些行為都歸因於『親愛的父親由於行船而產生的脾氣』,她沒意識到父親的神經早已錯亂,雖然她早該意識到這一點。實際上,她父親一直都在向她抱怨有人監視他,他有一些敵人——這都是一般神經錯亂的症狀。」

    范-賴多剋夫人尊敬地看著她的朋友。

    她說:「簡,也許你們那個聖瑪麗米德村不像我一直想的那樣是個寧靜恬淡的安樂窩。」

    「親愛的,人性在哪裡都差不多。在城市裡仔細觀察人性更困難一些,就這樣。」

    「你會去石門?」「會的,也許對我的外甥雷蒙德有些不公平,我是說,這會讓人以為他不照顧我。不過,那個可愛的孩子會在墨西哥呆六個月。等他回來一切都該結束了。」

    「什麼該結束了?」「卡裡-路易絲的邀請不會是要我住太長時間的。三周,也許一個月。足夠了,」「夠讓你查明出了什麼事?」「對,能讓我查明出了什麼事。」

    「天呀,簡,」范-賴多剋夫人說,「你對自己十分有信心,是吧?」食,馬普爾小姐有些責備地看著她說:

    「是你對我有信心,魯思。你這麼說……我只能保證努力去證明你說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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