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事情後發生了什麼——我的意思就是,那件事情的一切後果——要我記得起來,真是異常困難。直到那時為止,你也見得到,我內心中十分清晰。從什麼地方開始,我有點兒疑惑,也僅止於此了。可是打從那時候起就像一把刀落下來一般,把我的生活劈成了兩半。自從愛麗死了的那時起,我所做的事情,現在看起來,就像我沒有準備,突然插進來的人、事、物混亂不堪,到了我自己再也不能控制什麼事情了。發生的事情不是衝著我,而是都在我的四周,似乎就是這種情況。
每個人對我都非常親切,我記得最清楚的似乎就是這一件。我踉蹌走動,神色茫然,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我記得,葛莉娜也開始積極地活動了,她具有一種驚人的力量,是女性不得不負起責任、處理情況的一種力量。處理,我的意思就是說,總得要有人來監督、處置所有那些雞毛蒜皮無關緊要的瑣瑣碎碎,我可沒有本領來注意這些啊。
我想,他們把愛麗抱走,我回到宅子,我們的房屋——這幢房屋——裡後,自己記得清清楚楚的頭一件事,便是肖大夫和我談話。打那以後我不知道有多久。他沉沉靜靜、客客氣氣,很明白道理——只是清清楚楚斯斯文文地解釋各種事情。
安排,我記得他用了「安排」這個詞兒,這是個多麼可恨的字眼兒。它代表了所有的事情。人生中所有的事情都有偉大的詞兒。愛情——性——生命——死亡——痕恨。這些根本都不是支配生活的東西,而是許許多多其他瑣碎而不登大雅之堂的事,你不得不忍受,也是從來沒有想到過,直到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殯儀館的人,為葬禮所作的許多安排事項。傭人到每間房裡,把百葉窗拉下來。為什麼因為愛麗死了,就要把百葉窗拉下來呢?所有這些蠢事呵!」
我記得,這就是我為什麼覺得,對肖大夫相當感激的理由。他應付這些事情非常仁慈,非常通情達理;斯斯文文,解釋為什麼有些事情不得不辦——我記得,他說得相當慢,所以他才會有十分把握讓我會加以考慮。
我不知道會是種什麼情形的驗屍,因為從來沒有見過一次。在我看起來,不像是真的,外行得可疑。法醫是位愛小題大做的小個子,戴著副夾鼻眼鏡。我不得不提出驗屍的證據,說一說我在早餐桌上最後一次見到愛麗,以及她離開去作例行的晨間騎馬,還有我們預定以後在中餐時會面的安排。我說,看起來她完全就像往常一樣,健康情形極其良好。
肖大夫提出的證據很單調,不得要領:什麼鎖骨扭了一根啦、身上的瘀腫啦,這是從馬上跌下來所致,性質上並不十分嚴重,是在死時受的傷。看上去她掉下馬以後,就沒有移動過。他想,實際上當時就死了。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傷害造成了死亡,除開由於出於驚駭,以致心臟衰弱致死外,提不出別的其他解釋。從他們所使用的醫學術語裡,我所聽得出來的,便是愛麗的死亡,根本是缺乏呼吸所致——是一種窒息的性質。她的器官很健康,胃臟裡的食物也正常。
葛莉娜也提出證明,比起以前她對肖大夫所說的,要強調得多,說三、四年以前,愛麗有過心臟病。她從來沒聽人確確實實提過有什麼病,可是愛麗的親人偶爾說過她的心臟弱,一定要小心做事情不要過於勞累。除開這些以外,就沒聽過更為確定的事情了。
然後,我們又到了那些見到了或者發生事情當時在附近的一些人那裡,挖泥煤的老頭兒就是頭一個。他看到這位太太在身邊經過,離他大約有五十公尺左右。他知道她是誰,雖然從沒和她說過話,但知道她就是那幢新宅中的太太。
「一眼就認出她來了嗎?」
「不,並不完全靠看見的,但是俺認得出那匹馬,您哪,馬毛是白的,原來是肖特岡那邊卡瑞先生的馬,像那種又文靜,又調教得好,宜於太太小姐騎的馬,俺還從來沒聽到過呢。」
「你看見時,那匹馬出什麼縱漏了嗎?發作什麼野性了嗎?」
「沒有,那匹馬當時很安靜呀,那天早上天氣好著呢!」
他說,附近的人並不多,他也沒注意到有多少。那條通過荒野的小徑,除開偶爾有人抄近路到一處農莊上去以外,並不常有人走;過荒野還有一條小路。在一公里半開外了,那天上午見到一兩個人走過,但卻沒有留意——一個騎自行車,另外一個走路。他們走過的地方,離他太遠所以看不清楚;話又得說回來了,他也不會怎麼去注意。他說,早些時候,見到這位騎馬的太太以前,見到過黎老太太,或者他以為是見到了。從小路上向他走過來,然後就轉彎離開,走進樹林裡去了;她時常在荒野裡走過,樹林裡出出進進的。
法醫問為什麼黎太太不到庭,他知道傳了她來庭的。然而,人家告訴他,黎太太好些日子前,已經離開村子了——沒有一個人知道是什麼時候走的,她連地址都沒有留,她的習慣就是這麼做,她時常外出,也不通知任何人就回來;所以這一點倒沒有什麼不尋常的。事實上,有一兩個人說,在出事前的一天,她早已離開村子了。法醫又問老頭兒:
「然而,你認為當時所見到的是黎太太嗎?」
「俺也說不上,沒法兒一定是。那個娘們身材高大,大踏步走路,穿著件紫紅斗篷,就像黎太太有時所穿的那件。不過俺也沒特別多盯兩眼,俺在做事,忙著啦。可能是她,也可能是別的人,誰能說得準呢?」
其他的話,他把告訴我們的話又重說了一遍:他看見這位太太在附近騎馬,以前也時常見到過她騎馬,也就沒有怎麼特別注意啦。唯有到後來,他見到只有那匹馬在飛跑,就像受到了什麼驚駭似的。他說:「至少,可能是那麼回事吧,」他也說不出是什麼時候,或許是十一點吧,也許更早一點。後來他又見到了那匹馬,往遠處走,似乎是回到樹林裡去。
然後法醫又叫我去,問了幾個關於黎老太太的問題——「葡萄棚農舍」的黎愛瑟太太。
「你和尊夫人一眼見到就能認得出黎太太嗎?」
「不錯,」我說:「認得相當清楚。」
「你和她談過話嗎?」
「談過,有好幾次;或者,毋寧這麼說,」我又補充一句:「她和我們談話。」
「她在什麼時候威脅過你和尊夫人嗎?」
我停頓了一會兒。
「在某種意識上說,她威脅過,」我緩緩說道:「但我從來都不以為——」
「你從來不以為過什麼?」
「我從來不以為她會真的那麼做。」我說。
「她說話時,是否對尊夫人有特別怨恨反對之意呢?」
「內人有一次這麼說過,她認為那個女人對她特別怨恨,但是她不明白為什麼。」
「你和尊夫人曾經在什麼時候,命令她離開你們的土地。或威脅過她,用粗魯的方式對待過她嗎?」
「任何氣勢洶洶都是來自她那一邊。」我說。
「你有沒有過任何印象,她的神智很紊亂嗎?」
我考慮了一下,「是的,」我說:「我認為她竟相信,我們蓋了房屋的這片地皮屬於她所有,或者屬於她那一族人。或者他們自稱的那些什麼人。她對這種信念執迷得很呢!」我緩緩補充一句:「我認為她越來越厲害,那種想法越來越固執。」
「我明白了,她有沒有在什麼時候對尊夫人作過什麼實質的暴力行為?」
「沒有,」我慢吞吞說道,「我要那麼說就不公正了。那完全——這個,完全是一種吉卜賽人警告的話:『你們還待在這裡的話,就會歹運臨頭』,『除非你們搬走,否則就有毒咒咒你們』。」
「她提過死這個字兒嗎?」
「不錯,我想她提過,我們並不把這些話很當真,」我改正自己的話:「至少,我並不把它當一回事兒。」
「你以為尊夫人把這話很當真嗎?」.「我怕她有時的確如此,那老太婆,你知道的,可能使人相當恐慌。我並不以為,她對自己的所說所為,要負什麼真正的責任。」
由於法醫把驗屍延後兩周,這項調查進行就告了了結。對於愛麗死亡,種種情況都顯示出是意外的原因,但是卻沒有充分的證據,足以顯示形成意外的是什麼。他要把調查程序延緩下去,除非他聽到了黎太太的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