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綿綿 16
    那是第二天下午了,我在樹林中最陰暗的地方走得相當快,那一帶松樹的暗影,比起任何別的地方都更為陰森森;我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正站在車道中。我衝動地一個快步跳開了小徑,認為這一定是我們那個吉卜賽老太婆了;可是當一眼認出是誰時,我突然退縮回來,是媽媽呀!她老人家站在那裡,滿頭白髮,身材高高大大,一臉嚴肅的表情。

    「老天爺,」我說:「媽媽,您可嚇了我一大跳了,您在這兒幹什麼?來看我們嗎?我們請您可都請夠了,不是嗎?」

    實際上我們並沒有請過,我表示過一次相當不冷不熱的邀請,僅止於此了。我對那次邀請的方式,是有十分的把握,媽媽不會答應來。我並不要她來這裡,也從來不要她到這裡來。

    「你說得不錯,」她說:「我終於來看你們了,看一看你一切都還很好嘛。原來這就是你們蓋的深宅大院,也是一幢堂皇富麗的房屋嘛。」她說道,眼光卻望在我的身後。

    在媽媽的語氣中,我察覺到了她那種不以為然的酸溜溜味道。

    「對我這一號兒的人太堂皇了,是嗎?」我說。

    「孩子,我可沒那麼說呀。」

    「但是您是這麼想的吧。」

    「那不是你生下來該有的東西,脫離了一個人的生活地位,是不會有好處的。」

    「假如任何人要聽您的話,那麼什麼地位也到不了。」

    「哈,我知道那就是你所想的和你所說的,不過勃勃雄心對任何人有什麼成就,我還不知道呢!這一種事情在你嘴裡都成了死海水果了。」

    「呵,看在老天份上,別儘是不說好話,」我說:「得得,您且來親自看看我們的堂皇住宅,再對著它翹鼻子吧;來看看您那位堂皇的兒媳婦,如果您敢的話,再對著她翹鼻子吧。」

    「兒媳婦?我早已經見過了。」

    「您這句話什麼意思?早已經見過她了嗎?」我緊緊逼著問。

    「原來她還沒告訴你呀,是嗎?」

    「什麼?」我又追著問。

    「是她來看我的呀。」

    「是她來看您嗎?」我驚惶失色地問道。

    「對呀,有那麼一天,她就站在門外按門鈴,神色上有點兒害怕;她是個俊俏小妞兒,十分可人,一身穿著的都是精緻衣裳。她說了:「您是美克的母親,是嗎?而我就說:『是呀,小姐是什麼人?她說:『我是他太太。』又說:『我一定得來看看您,我不認識美克的娘,似乎不應該……』我就說:『我敢賭他不要你來認識我。』她躊躇了一下,我就說:『你用不著告訴我那一點,我對自己的孩子有認識,他要做什麼、不要做什麼、我統統知道。』她說:『您想——或許他為您難以為情,因為他和您都窮而我闊嘛,但是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他並不是那一種人,不是,說實在的,他並不是那一種人。』我又說了:『小姐,你用不著告訴我的,我兒子的缺點是什麼我全知道;那倒不是他的缺點,他並不以自己的娘而難以為情,對自己的出身也不怎麼覺得難堪。」

    「『他並不是為我覺得難以為情,』我向她說道:『如果有什麼的話,他是怕我;你明白嗎,我對他認識得太多了。』這些話似乎把她逗樂了。她說:『我料到作媽媽的一向有那種感覺——她們對兒子的一切一切都知道;我也料到作兒子的,也就因為這一點而覺得難以為情吧!』

    「我說了,這種說法也許十分確切。當你小時候時,總是假裝成向全世界演一齣戲。我一直記得,我年紀小時在姑媽房裡,我床上的牆壁,有一幅金框的圖畫,畫著一隻好大好大的眼睛。上面寫著:『上帝窺我。』每當我睡覺以前,都使我一身發毛,寒到了背脊骨上。」

    「愛麗既然見過了您,她應該告訴我才是,」我說:「我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把這件事當成莫大秘密,應該告訴我的。」

    我很火,火得很,以前竟毫不知道愛麗會連這種事都向我保密。

    「孩子,她對自己那麼做,也許有一點點兒驚駭吧,但決不能說是害怕你。」

    「來吧,」我說:「來看看我們的房子吧。」

    我不知道媽媽喜歡不喜歡我們的房子,大概不喜歡吧。一間間房子都看遍,揚起了眉頭,然後進入那間陽台房間裡,愛麗和葛莉娜正坐在裡面。她們剛剛從外面回來,葛莉娜一件深紅的毛料斗篷,一半披在肩頭上。媽媽望著她們兩個一陣子,站定了,就像在那裡生根似的。愛麗跳起身走過房間到我們面前來。

    「呵,是羅太太,」她說道,轉身對著葛莉娜;「這是美克的媽媽,來看看我們的房子和看看我們,這真是太好了呀!這位是我的朋友葛莉娜。」

    她伸出兩隻手來握住媽媽的手,媽媽望望她,然後又望著她身後的葛莉娜,緊緊盯著看。

    「我明白了,」她對自己說道:「我明白了。」

    「您明白什麼啦?」愛麗問道。

    「我一直奇怪,」媽媽說:「奇怪這裡的一切一切會是什麼情形。」她四面看看:「不錯,這幢房屋很好,窗簾好、椅子好、油畫好。」

    「您一定想喝點茶吧。」愛麗說。

    「看上去你們都喝完了茶似的。」

    「喝茶這件事決不需要喝完了的,」愛麗說道,然後又對葛莉娜說:「葛莉娜,我不要按鈴了,請你到廚房去重新沏一壺茶好嗎?」

    「當然啦,親愛的,」葛莉娜說,便出房間去,回頭對母親瞟了銳利的,幾乎是害怕的一眼。

    媽媽坐了下來。

    「您的行李在哪兒?」愛麗說道:「您來住在這兒嗎?我希望是。」

    「不,小姐,我不住下來,半個鐘頭以內我就要搭火車回去,我只是要來看看你們。」然後她又很快加上一句,或許因為要在葛莉娜回來以前說出來:「好孩子,現在你用不著擔心,我把你來看過我的那一趟都告訴他了。」

    「美克,我很抱歉沒有告訴你,」愛麗說得很堅定:「只不過我以為不告訴你要好些。」

    「她出於心裡的厚道,的確也是,」媽媽說了:「美克,你娶了個好女孩,而且漂亮得很。不錯,非常漂亮的一位。」然後又輕聲輕氣說了一句:「我很抱歉。」

    「抱歉?」愛麗說了一聲,隱隱約約有些兒不解。

    「抱歉為了我以前對許多事情的想法,」媽媽說道,神色上也略略呈現了些緊張:「這個,誠如你所說,做媽媽的都像那樣子,一向對兒媳婦都有些猜疑。不過我一見到你,我就知道兒子有福氣了;在我看來,好得不像是真的,而事實的確如此。」

    「太文不對題了嘛,」我說,可是我向她說時卻含笑道:「我一向有最優秀的鑒賞力呀。」

    「你一向有的是昂貴的鑒賞力,那就是你的意思吧,」母親說道,望望那些織錦窗簾。

    「有昂貴的鑒賞力,我真的認為並不是件壞事唉。」愛麗微微笑著向媽媽說道。

    「你偶爾也得要他節省點兒錢,」媽媽說道:「這對他的個性會有好處。」

    「我決不肯使自己的個性受別人的改進,」我說:「娶太太的好處,就是太太想到你所做的事情一件件都十全十美,不是那樣嗎?愛麗。」

    愛麗的神色現在又快樂起來了,她哈哈笑著說:「美克,你又自命不凡了,你很自負嘛。」

    這時葛莉娜帶了茶壺回來了,我們原來的有些兒不自在,剛剛克服了;不知道什麼原因,葛莉娜一回來,緊張又恢復了。媽媽沒有答應愛麗挽留她住下來的願望,過了一陣子以後,也就不再堅持了。她和我陪著媽媽,沿著盤旋的車道穿過樹林向大門口走去。

    「這地方你們叫它什麼名字?」媽媽猝然問道。

    愛麗說:「吉卜賽莊。」

    「呀,」母親說道:「不錯,你們這兒附近有很多吉卜賽人,是嗎?」

    「您怎麼知道的?」我問道。

    「我來時就見到一個,她古怪地望著我,就那麼望著。

    「實際上,她不會有什麼,」我說:「有點兒顛三倒四的,就那麼回事。」

    「為什麼你說她顛三倒四的,她望著我時,有一種好笑的神色,她因什麼苦楚反對你們嗎?」

    「我想並不是真有其事,」愛麗說:「全都是她想像出來的,說我們把她攆出了她的土地啦,或者像那一號兒的事情。」

    「我料想她要的是錢,」媽媽說:「吉卜賽人都像那樣兒,有時候大唱其歌、大跳其舞,看他們如何唱、如何跳;可是他們那癢兮兮的手裡有了錢,就馬上停止唱,停止跳了。」

    「您不喜歡吉卜賽人嘛。」愛麗說。

    「他們是一夥鼓上蚤,做工作做不長久,對不是他們的東西,總不肯把放開他們的手。」

    「呵,好了,」愛麗說道:「我們——我們現在再也不擔什麼心了。」

    媽媽道過再見,然後又加上一句:「同你們住在一起的那位小姐是誰?」

    愛麗就解釋說,在她結婚以前,葛莉娜就如何同她在一起達三年之久;如果不是葛莉娜,她會有多麼淒涼的生活。

    「葛莉娜為了協助我們,樣樣事情都做,她這個人可了不起了,」愛麗說:「如果沒有她,我不知道怎麼過活下去。」

    「她是住在這裡呢?還是做客?」

    「呵,這個,」愛麗避開這個問題:「她——她目前住在我們這兒,因為我扭傷了腳,總得有個人照料我;不過我現在已經好了。」

    「小兩口兒結了婚,一開頭最好只有兩個人在一起。」媽媽說道。

    「我們站在宅子大門前,目送媽媽大踏步走下山去。

    「她老人家的個性非常堅強嘛。」愛麗說。

    我很生愛麗的氣,氣得真正冒火,因為她竟去找到了我媽媽,拜見過了都不告訴我。可是到她轉過身來,玉立婷婷地望著我,一邊眉毛揚起了一點點兒,臉上露出一半兒靦腆一半兒滿意的那種小妞兒的可愛微笑,我就止不住憐香惜玉了。

    「你真是一個哄人騙人的小東西產我說。

    「這個嘛,」愛麗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也不得不如此呀。」

    「那就像我看過的一出莎劇,當時在我的學校裡演出,」我不知不覺地引用了這一句:「『她已經欺騙了自己的父親,也許也會欺騙你。』」

    「你演哪個角色呀——奧塞羅嗎?」

    「不是,」我說:「我演那女孩子的父親,我想,我能記得住那篇演說,就是這個原因;尤其實際上這是獨一無二的由我來說的話。」

    「『她已經欺騙了自己的父親,也許也會欺騙你。』」愛麗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何況就我來說,我根本沒有欺騙過我父親;或許後來我該騙一騙。」

    「我想他對你和我結婚,處理上一定不會非常厚道,」我說:「不會比你那位後母更好。」

    「他不會的,」愛麗說:「我認為他不會不厚道的。」

    「現在並沒有多大要緊了,」愛麗說:「我敢說那是很好的意見;不過,美克,那對你卻並不是什麼金玉良言。你不是個安定得下來的人,你也不要平平穩穩,要的是闖四海跑天下,去看、去幹——站在這個世界的頂峰上。」

    「我只要同你待在這一幢宅第裡。」我說。

    「或許這一陣子吧……而我想——我想你以後會永遠要回到這裡來,而我也是一樣。我想我們每年要回這裡來一次,而我們也會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快樂。但是你還是要遊遍四海、要旅行、要觀光、要買東西。或許構想構想新的圖樣,在這裡做一個花園,或許我們到國外去看看意大利花園、日本花園,各形各色的山水庭園吧。」

    「愛麗啊,你使得生活看上去是那麼的多彩多姿,」我說:「我很抱歉自己蠢得很。」

    「呵,你蠢我並不介意,」愛麗說:「我並不怕你嘛。」然後她又加上一句,蹙起了眉頭:「你媽媽不喜歡葛莉娜嘛。」

    「好多人都不喜歡葛莉娜。」我說。

    「連你在內吧。」

    「好了,愛麗,聽我說吧,你老是那麼說,這可不是真的。起先我對她有點點兒醋味兒,僅只於此了,現在我們相處得很好。」我又接著說:「我想或許是她弄得別人都是採取守勢所致吧。」

    「厲先生也不喜歡她,是嗎?他認為葛莉娜對我的影響力太大。」愛麗說。

    「是嗎?」

    「我奇怪為什麼你要這麼問?不錯,我想他是的。他是個非常老派的人,我想。」然後她又露出了可愛的小妞兒笑容:「因為我以為自己會不得不像戴絲德瑪娜一樣,欺騙我父親,隨了你鴻飛冥冥,逃之夭夭。」

    「愛麗,為什麼你那麼要見到我母親呀?」我問道,急於想一探究竟。

    「與其說是我急於要見到她老人家,」愛麗說:「毋寧說我對這件事毫無舉動,就會覺得萬分難安。你並不時常提到媽媽,但我卻瞭解她老人家為了你,總是每一件事都做,援救種種事錯啦,辛勤工作使你能多受教育啦,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我覺得不去接近她老人家,似乎太差勁、太倚富驕人了。」

    「這個,那並不是你的過錯呀,」我說:「那都是我的不是。」

    「不錯,」愛麗說:「我可以瞭解,或許你不願意要我去見她老人家。」

    「你以為我為了自己的媽媽而有一份兒自卑感嗎?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愛麗,我向你保證現在不是那樣,過去也不是那樣。」

    「不是,」愛麗若有所思地說道:「現在我知道了,而是因為你不願意她老人家念一大串地媽媽經。」

    「媽媽經嗎?」我問道。

    「這個嘛,」愛麗說:「我看得出她老人家是那一型人,對別的人應該做些什麼,知道得非常情楚;我的意思是說,她老人家會要你去幹哪些職業、哪些工作。」

    「答對了,」我說:「穩定的職業,成家立業安定下來。」

    「自然而然呀。她具有相當支配的個性,而我又非有一個可以信託,可以倚賴的人不可,這個人能衛護我。」

    「而且照料你走上自己的路嗎?」我哈哈笑著問她。我們手挽著手走進屋子,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那天下午看起來陰沉沉的;我想是太陽光剛剛離開了陽台,就在後面留下了一種陰森的感覺,愛麗說道:

    「美克呀,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說:「只是突如其來覺得就像有人在我的墳上走過似的。」

    「一隻鵝在你的墳上走,真正的那句話是這麼說的,不是嗎?」愛麗說。

    葛莉娜什麼地方都不在,傭人都說她出去散步去了。

    現在,媽媽對我的婚姻完全知道了,也見過了愛麗,我就做了件有時真正想要做的事——寄了她一張高額支票,稟告她老人家遷進一幢比較好的房屋裡去,隨自己的意添置些新傢俱。當然,我很懷疑媽媽會不會接受這筆錢;因為這錢並不是我工作賺來的,也不能假裝老實說是掙來的。正如我料到的一樣,她老人家把支票寄回來了——一撕兩段,附了有一張草草的手諭,上面寫到:「我要這筆錢沒有半點用處,我現在算是知道了,你決不會改變的,老天爺保佑你吧。」我把信拋在愛麗的面前。

    「你可明白媽媽是什麼人了吧,」我說:「兒子娶了個富家女,靠闊太太的錢過日子,老太君大不贊成呢。」

    「別著急吧,」愛麗說:「很多人都這麼想,她老人家以後就會不計較了;美克,她老人家很愛你呢。」她加了一句。

    「那麼為什麼她一直都要改造我呢?要使我成為她的模式,我就是我自己呀,根本不是別人的模子。我並不是媽媽的小娃娃,會給塑造成她所喜歡的模式。我就是我,是個大人了,我就是我呀!」

    「你就是你,」愛麗說:「而我愛你啊。」

    這時,或許是要分散我的念頭,愛麗說了些相當使我不安的事情。

    「我們那個新來的男傭人,」她說道:「你覺得如何?」

    對這個傭人我根本沒有想到什麼,他會有什麼?我比較喜歡這一個,從前的那個男傭人,對我的社會地位看不起,從來都不想掩飾一下。

    「他很好呀,」我說:「為什麼?」

    「我只是琢磨,他會不會是一個安全人員?」

    「一個安全人員嗎?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一個偵探,我想是安德伯伯安排的。」

    「他為什麼要派偵探呀?」

    「這個——我想,很可能會有綁票吧。在美國,你知道嗎,我們通常都有警衛員——尤其在鄉下。」

    人有了錢竟有好多的不方便嘛,這又是我從來不知道的一項!

    「多麼惡毒的想法啊!」

    「呵,我不知道……我想自己習慣了吧。那有什麼關係?人家根本不注意這回事。」

    「他的老婆不是也在這嗎?」

    「我想,雖然她飯菜做得很好,但肯定有問題;我認為是厲安德伯伯,或者是勞斯坦,不論是哪一個想到了這件事,一定付了錢要我們以前那個男傭人離職,讓這兩個跟班準備接替,這種事相當容易做。」

    「竟然不告訴你?」我依然難以相信。

    「他們連作夢都不會告訴我,我也許會搞得天下大亂的。再說,也許我完全弄錯了也不一定,」她做夢似的繼續說道:「這只是一個人習慣了一直在四周圍的人,而得到的一種感覺罷了。」

    「可憐的小小富家千金呵。」我說得很殘忍。

    愛麗根本不介意這句話。

    「我想事情已經說得相當清楚了。」她說。

    「這些事可都是我隨時向你學到的,愛麗。」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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