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來,海達克中校招待客人,非常親切。他熱烈歡迎麥多斯先生和布列其雷少校,並且一定要領著麥多斯先生,將他的「小地方」參觀一周。
「走私客歇腳處」本來是幾間海岸警備隊員的小房子,位於懸巖之上,可以俯瞰大海。下面有一個險阻的小海灣,入口處險象叢生,只有富於冒險精神的人,才敢駛進去。
後來,這幾間房子讓一個倫敦商人買下。他把這些房子合併成一所房子,並且並不怎樣熱心地開闢一個花園。他在夏天偶爾到這裡小住一個時期。
這房子後來許多年都沒有人住。房子裡面備有少許傢俱,出租給夏季的遊客。
「後來,到了一九二六年,」海達克說。「這房子又賣給一個叫何恩的人,是德國人。同時,我告訴你,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間諜。」
唐密的耳朵馬上警覺起來。
「這倒是很有趣。」唐密正在啜白葡萄酒,現在一邊將杯子放下,一邊這樣說。
「他們那些傢伙都是計劃周詳的,」海達克說。「就在那個時期,他們已經準備這次戰爭了——這至少是我的看法。你看看這兒的形勢就明白了。由這兒向海上發信號,是再好也沒有了。下面的小海灣可供汽船登陸。由於懸巖的形勢關係,這是個與外界完全隔絕的地方。你要說何恩那傢伙不是德國間諜,我可不答應。」
布列其雷少校說:
「他當然是間諜。」
「他怎麼樣呢?」唐密問。
「啊,」海達克說。「他的情形,說起來,其中是有點蹊蹺的。他在這房子上花了不少錢。譬如,他開了一條路通到海灘,台階都是水泥的,那是很費錢的呀。其次,他還把這房子改造過,還添了浴室,以及各種昂貴的精巧器具,只要能想像得到,都應有盡有。你猜他是找什麼人裝修的?並不是本地人,是的,據說找的是倫敦的一個公司。但是,到這兒來做工的人,有許多都是外國人,有的一句英國話都不懂。這情形有些蹊蹺,你同意我的話嗎?」
「的確有點兒奇怪。」唐密表示同意。
「那時候,我也住在附近。我是住在一個平房裡。我因為對這傢伙的事很感興趣,所以常常在這兒蕩來蕩去,看工人們工作。現在我告訴你,他們並不高興,他們一點兒也不高興。有一兩次,他們還用話來嚇唬我,叫我不要在這兒蕩來蕩去。你想,要是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話,他們嚇唬我幹嗎?」
布列其雷點頭表示贊同他的話。
「其實,你該到政府當局去報告的。」他說:
「我就是那麼辦了嘛,老朋友。可是,因為天天去麻煩警察,害得讓他們討厭。」
他再倒一杯酒。
「我的一片苦心,得到的結果是什麼呢?他們給我來一個客氣的不理睬。那時候,我們這個國家,大家都是又聾又瞎。按當時的情形說,再同德國打一仗是不可能的。歐洲已經在談和平了,我們當時和德國的關係很好,如今,大家都在談彼此之間應該毫不勉強,徵求雙方的同意,來解決問題。他們認為我是個老腐敗,戰爭狂、頑固的老海軍。那時候,德國的確正在建立歐洲最優秀的空軍,可是他們並不只是飛到各處去舉行野餐的。你要是對他們指出這個事實,又有什麼用呢?」
布列其雷少校像爆炸似地說:
「沒有人會相信他們的話!該死的傻瓜!在我們這個時代還要談和平,談姑息政策。這統統都是胡扯!」
海達克說話的時候,強忍怒火,他的臉比平常更紅了:
「『戰爭販子!』這就是他們給我起的名字。他們說,像我這樣的人,就是和平的絆腳石。哼!和平!我明白何恩那班傢伙在搞些什麼把戲!要注意:他們都是事先老早就準備好了。我當時斷定那位何恩先生幹不出什麼好事,我很懷疑他那班外國工人,我很懷疑他在這房子上用錢的方式。我逢人便喋喋不休的罵他們。」
「勇敢!」布列其雷很欣賞的說。
「於是,到末了,」海達克中校說。「我慢慢受到注意了。我們這兒換了個新的警察局長,是個退役軍人。他倒有頭腦,聽我的話,他的部下就開始偵查,果然不錯,何恩便溜之大吉。有一天夜裡,他溜了出去,從此以後,便銷聲匿跡了。警察帶著搜查票到這裡搜查,結果他們發現餐廳的牆裡裝置一個保險櫃,裡面搜出一架無線電發報機和一些與他很不利的文件。同時,在汽車庫下面,他們發現一個大儲藏間,裡面藏著汽油——都是用大桶裝的,我告訴你,對於這個大發現,我真得意極了。以前俱樂部的朋友們都拿我當笑柄,說我患有『德國間諜情意結』。從此以後,他們再也不講了。在我們這個國家,大家都一點不懷疑別人。這種態度幼稚得可笑。同時,毛病就出在這上面。」
「豈有此理!傻瓜!我們都是傻瓜!這些德國難民,我們為什麼不把他們拘禁起來呢?」布列其雷少校本來踱到離他們較遠的地方,現在也插嘴了。
「結果是:等到這房子出售的時候,我就把它買過來。」
海達克接著說。他正津津樂道的談著,唯恐別人轉變他的話題。「來罷,麥多斯,我們到各處去看看。好不好?」
「好罷,謝謝你。」
海達克中校盡地主之誼,帶他參觀房子的時候,像個孩子似的,非常熱心。他把餐廳裡的大保險櫃打開,指指那個發現發報機的地方。他還帶唐密到外面汽車庫去看看那些大汽油桶隱藏的地方。然後,走馬觀花似的參觀那兩個漂亮的浴室、特別的燈光裝置、以及各種廚房用的「精巧器具」,然後,他又帶唐密走下陡峭的水泥階梯,來到下面的小海灣。這時候,他又從頭說起,他說,這整個的設計,要是在作戰的時候,對於敵人非常有用。
海達克還帶他到那個洞裡去看看。這房子便是由於那個山洞而起的名字,他很熱烈地指出:這個山洞在作戰時候如何利用。
布列其雷並沒有陪他們倆去參觀,他安靜的坐在露台上品酒。唐密想:中校偵查間諜的成功故事想必是他平常談話的主要話題,他的朋友一定都聽到不知多少遍了。
其實,不久以後,當他們回到逍遙賓館的時候布列其雷對他說的話,和他想的一樣。
「海達克,是個好人。」他說。「但是,遇到什麼有趣的事,要是讓他放過去不提,他就不舒服。那件事,我們聽他說過一遍又一遍的,不曉得多少次,到後來,大家都聽厭了。他對於偵破這兒的陰謀,感到非常得意,就好像老貓看到小貓一樣。」
這個比喻並不牽強,唐密露出一臉會意的笑容。
於是,談話就轉到布列其雷少校自己的得意事。他說他在一九二三年曾經揭發一個信差的騙局。他說的時候,唐密的內心卻在痛痛快快的想自己的心事,只是在適當的時機,插進去一兩句話。像是:「不會罷?」「不至於罷?」和「多離奇呀!」其實,布列其雷所需要的,也就是這一類鼓勵他再說下去的話。
法庫華臨死的時候,曾經提到逍遙賓館。如今,唐密愈想愈覺得這個線索是正確的。在這個世外桃源,敵人早已未雨綢繆了。那個德國人何恩的來臨,同他那廣大的部署,足以說明敵人已經選定這個海岸線上的特別地點做為他們的集中點,也就是他們的活動焦點。
由於海達克中校出其不意的偵察活動,敵人的那次陰謀粉碎了。那麼,第一回合的勝利是英國的了。可是,假若那個「走私客歇腳處」只不過是一個複雜的進攻計劃的最前哨,結果又如何呢?那就是說,「走私客歇腳處」所代表的是海上交通點。那個海灘,除了由上面可通以外,別無通道,那麼這地方對敵人的計劃正好有很大的用處。不過,這只是整個棋盤上的一步棋而已。
敵人這一部份計劃讓海達克粉碎了,那麼,他們的反應如何呢?他們會不會不得已而求其次,再由次一據點來活動?那就是說,把前哨移到逍遙賓館?何恩計劃的暴露是在大約四年以前。根據普林納太太的話,唐密感覺到她回到英國,買下逍遙賓館,正是在那件事敗露後不久。難道說,這是敵人的一次行動嗎?
因此,利漢頓似乎一定是一個敵人活動的中心,在這一帶地方,敵人已經有部署和聯絡了。
於是,他的精神抖擻起來了。那個無害也無用的逍遙賓館本來產生出一種蕭條的氣氛,如今,這種氣氛消逝了。這地方雖然似乎是毫無危險的,可是,這不過是表面上看來而已。在那個看起來絲毫無害的假面具後面有很熱鬧的戲在上演呢。
據唐密的判斷,這一切的焦點就是普林納太太。現在,第一步工作就是多知道一些關於普林納太太的情形。表面上看起來,經營逍遙賓館的活動似乎很單純,但是要能看透這背後有什麼活動,就要調查她的信件,她的交遊,她的社交活動,和她在世界大戰時的活動。在這些資料當中,不難發現到她真正的活動是什麼。假若普林納太太是那個赫赫有名的女間諜M,那麼,操縱敵人在英國全部第五縱隊活動的就是她。她的身份,知道的人想必很少,恐怕只有高級的官員。但是,她總要和她的參謀長溝通消息。那麼,他同秋蓬必須刺探的,就是她同這些人所通的消息。
他們只要有少數的忠實同志,在賓館內部活動,到了適當時機,就可以佔據「走私客歇腳處」。這一點唐密看得很清楚,現在,那個時機尚未成熟,不過,可能不遠了。
德國軍隊一旦在法國和比利時控制海峽港灣的時候,他們就可以集中火力進犯英國。目前,法國的情況實在是不妙。
英國海軍在海上的威力無邊,所以德國如果進攻,必須由空中和英國內部的奸細著手。假若內部策反的線索操縱在普林納太太的手中,那麼,設法偵破這種陰謀,是刻不容緩的事。
布列其雷少校的話和唐密心中所想的,不謀而合:
「你知道,我已經看出,現在是刻不容緩了。……」
於是,他就談起他揭穿這騙局的事了。
唐密在想:
「為什麼要在利漢頓著手呢?有什麼理由嗎?這是主流以外的地方——可以說窮鄉僻壤,一切都是保守的,守舊的。這一切特點,正合他們的意思。那麼,想想看,還有別的理由嗎?」
在利漢頓後面,有一片平坦的農田,一直通到內陸。那裡有許多牧場,因此很適於裝載軍隊的飛機和傘兵降落。但是,在許多別的地方,情形也是如此。值得注意的還有一點,這裡有一個大的化學工廠,卡爾-德尼摩就是在這裡工作。
德尼摩。他的條件適合嗎?是的,太適合啦!當然,他不是真正的主腦,這一層,葛蘭特已經指出了,他只不過是齒輪上的一個輪牙。此人很可疑,隨時都可能拘禁起來。但是,同時,他也許已經完成他的任務了。他曾經對秋蓬說,他正研究消除毒氣的問題,和某些毒氣的消毒工作,這方面也有通敵的可能,這種可能,想起來是非常討厭的。
唐密因此判斷,卡爾-德尼摩也是參與納粹陰謀的人物(不過,他頗不願意這麼想)。真可惜!因為他對這個人頗有好感。可是,他是在為國效命,必要時要為國捐軀的。對於這樣一個敵人,唐密是敬重的。當然,我們絕對要制服他,那麼,最後是執行槍決。但是,當你必須負起任務時,你會明白這是怎樣的工作。
那些出賣自己國家的人,那些由內部叛變的人,這些人才真正激起他的怒火。一想起這個,他的心中便慢慢激動起來:非制裁他們不可!
「這就是我破獲納粹組織的經過!」布列其雷少校很得意地結束了他的話。「手段很漂亮,是不是?」
唐密毫不難為情地拍馬屁道:
「少校啊,我有生以來,從未聽到有這麼巧妙的法子!」
二
布侖肯太太在看一封信,信紙是一種薄的外國信紙,信封上面蓋著「驗訖」的戳子。
「雷蒙!」她低聲說:「他在埃及一直很好,我很安心。現在似乎要有大的變化了,當然啦,這一切都是很『機密』的。他在信上說,這可不能『洩露』。他只是對我說,他們的確有一個很好的計劃,要我等著瞧,不久就會有『令人驚奇的大變化』。現在我知道他被派到什麼地方,才覺得安心些。不過,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
布列其雷哼了一聲道:
「這種事當然是不准在信上講的罷?」
秋蓬不以為然的笑了一聲,然後環視一遍餐桌上的人。
同時,她把那寶貴的信疊起來。
「啊!我們有特別的方法。」她逞能說:「雷蒙很明白,我只要曉得他在那兒,準備開拔到那兒,我就不會很擔心了。我們通訊的法子也很簡單,只是一個字,下面那個字的字母就是一個地名的開頭字母。當然,這樣寫法,有時候,一句話看起來很好笑,但是,雷蒙非常聰明。我相信絕對不會有人注意的。」
餐桌上的人聽了都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歎。她挑的機會恰到好處,這一次,賓館裡的人全都在座。
布列其雷的臉有點紅,他說:
「布侖肯太太,請你恕我直說。可是,你這樣做,實在是傻透了。我們的軍事行動,正是德國人想要知道的。」
「啊,但是我從來不會告訴任何人的。」秋蓬大聲說。「我是很小心的。」
「那仍然是不智之舉,將來總有一天,你們母子倆要闖禍的。」
「啊,千萬希望不至於如此。我是他的『母親』呀,你要知道做母親的『應該』知道這些事呀。」
「的確不錯,我以為你的話是對的。」歐羅克太太的嗓門兒像打雷似的。「你絕對不會洩露兒子的秘密,我們做母親的,都曉得的。」
「信或許會讓人偷看的。」布列其雷說。
「我很小心,從來不把信件丟來丟去。」秋蓬露出自尊心受到傷害似的神氣。「我總是把信件鎖起來的。」
布列其雷少校表示懷疑的搖搖頭。
三
那是一個鉛灰色的早晨,陣陣冷風由海面上吹過來。秋蓬獨自坐在海灘的盡頭。
她從手提袋取出兩封信,那是托人轉來的,她剛剛由城裡一個小的報紙經銷處領回來。
她把信拆開。母親:
有許多有趣的事可以告訴您,但是,不能講。我想,我們就要大顯身手了。今天街頭巷尾都在談早上有五架德機來襲的事,大家紛紛議論,都說我們目前的情形真糟。但是,到末了,我們一定會打勝的。
真正使我難過的,是德機用機關鎗掃射路上可憐的行人,這種行為,害得我們都火冒三丈。阿格和阿傳都問候您,他們現在身體都很強健。
不要為我擔心,我很好。這種大顯身手的機會,我無論如何不會錯過的。「紅髮老人」(這是兒子替他爸爸起的綽號——譯者注)好嗎?作戰委員會替他安排好工作沒有?兒德立克敬稟
秋蓬反覆看了幾遍,她的眼睛閃著愉快的光輝。
然後,她拆開另一封信:媽媽:
格蕾茜姑媽好嗎?身體很好罷?您能忍受得住,我以為是難得的。我就辦不到。
沒什麼值得報告的。我的任務很有味道,不過,很機密,恕我不能稟告。不過,我真覺得是值得做的事。您不用為了沒擔任戰時工作而煩惱,有些上了年紀的女人都急於要做事,可是,他們實在所需的是年輕,有工作效率的人。不知道「紅髮老人」在蘇格蘭的工作如何?我想,也許每天只在填表格罷,不過,他能覺得自己不是閒著,就會快樂的。女德波拉敬稟
秋蓬笑了。
她把信折起來,非常愛惜地弄平,然後,她在防波堤的石頭上劃了一根火柴,把信統統燒了,她一直等到完全燒成灰的時候,方才罷休。
她從手提袋裡取出鋼筆和一個小的拍紙簿,便匆匆寫起來:德波拉愛女:
這裡離戰場如此之遠,以至於我簡直想不到我們在作戰。接到你的信,知道你的工作很有趣。我真高興!
格蕾茜姑媽變得更虛弱了,而且神志也很不清楚。我住在這兒,她很高興。她總是談很多老話,有的時候,根本分不清楚誰是誰,還以為我就是她的弟媳。他們種的蔬菜比平常更多了,我有時候也幫老賽克斯一點忙,這會使我感覺到自己在這次戰爭的日子也做了些事。你的父親似乎有點兒不高興,不過,我覺得,正像你來信所說的,他也覺得有事可做而感到快慰。母字
她另外寫了一張。德立克愛兒:
接到來信,甚慰!你要是沒功夫寫信,就常寄些風景明信片來。
我如今到格蕾茜姑媽這裡小住。她的身體很虛弱,她談起你來,彷彿你還只七歲。昨天,她給我十先令,叫我賞給你零用。
我現在仍沒有工作,如今誰也不需要我幫忙。你的父親在軍需部找到一個工作,這個,我已經告訴你了。他如今在北方某處,總比沒事做好,但是,這並不是他想幹的工作。唉,可憐的「紅髮老人」,不過,我覺得我們應當謙讓,坐到後面去,把作戰的任務留給你們年輕的傻瓜。
我不打算向你說「保重些」了,因為,我想,你偏偏會做和我的希望相反的事。但是,我勸你不要去,放聰明些。母字
她把信裝入信封,寫了收信人姓名住址,貼好郵票,在回到逍遙賓館時順便寄了。
她快走到山崖腳下的時候,她看見前面不遠的山坡上有兩個人談話。
她忽然大吃一驚。那就是昨天她看見的那個女人,同她談話的是德尼摩。可惜沒有隱避之處,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到近處偷聽他們談些什麼。
不但如此,這時候那個德國青年已經掉過頭來,看見她了。他們兩人分開了,像是頗突然的樣子,那個女人迅速走下山坡,越過馬路,由秋蓬身邊走過。
德尼摩等到秋蓬走到他跟前。
然後,他嚴肅而有禮的向她道了一聲「早」。
秋蓬馬上就說:
「德尼摩先生,同你談話的那個女人,樣子生得好怪。」
「是的,中歐人的典型。她是捷克人。」
「真的嗎?是——是你的朋友嗎?」
秋蓬說話時,正是模彷格蕾茜姑媽年輕時的語調。
「不是的,」卡爾-德尼摩板板的說:「以前從來沒見過她。」
「哦,我還以為——」說到這裡,秋蓬巧妙的停頓一下。
「她只是向我打聽一件事。因為她不太懂英文,所以我是用德國話和她交談的。」
「哦,那麼她是問路嗎?」
「她問我是不是附近住著一位哥特布太太。我不曉得,後來她說也許是弄錯了。」
「原來如此。」秋蓬若有所思地說。
昨天她說找盧森斯坦先生,今天又說找哥特布太太。她偷偷瞥了德尼摩一眼。他正面孔板板的,在一旁走著。
對於那個奇怪的女人,秋蓬感到確實可疑。同時,她覺得十之八九,在她初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談了許久了。
德尼摩?
她忽然想起那天早上卡爾對雪拉說話:「你一定要小心!」
秋蓬想:「我希望——我希望這兩個年輕人不會牽扯在內。」
她想:自己心太軟了!中年人,心太軟!她就是這麼一個人!納粹的教條是年輕人的教條。納粹間諜十之八九都是年輕人,譬如卡爾和雪拉。唐密說雪拉是有份的,是的,但是,唐密是男人,而雪拉又美得是那麼奇特,那麼令人驚異。
卡爾和雪拉,背後還有那個謎一樣的普林納太太。這個房東太太有時候純粹是一個能說善道,平平常常的房東太太的樣子,可是,有時候,在剎那之間,她又有點像一個悲劇型,激烈的人物。
秋蓬慢慢走到樓上自己的房間。
那天晚上,秋蓬就寢的時候,她把寫字檯的長抽屜抽出來。在抽屜一邊,放著一個小漆匣子,上面有一把單薄的,廉價的鎖鎖著。秋蓬戴上手套,開開鎖,將匣子打開。裡面是一疊信。頂上一封就是那天早晨接到的,「雷蒙」寄來的信。秋蓬相當小心地把信攤開,於是,她冷冷的繃起嘴來。今天早晨,她曾經在信紙的摺子裡放了一根眼睫毛,現在不翼而飛了。
她走到洗面盆前面。那兒有一個小瓶子,上面貼著籤條,條子上寫著幾個無害的字樣:「灰藥粉」,另外還有服法。
秋蓬很熟練的把藥粉撒在信紙上,和匣子光亮的漆面上。這兩件東西都沒有指紋。秋蓬又冷冷的點點頭,表示滿意。原來,上面都應該有她自己的指紋的。僕人也許會由於好奇,把信拿出來看看。不過,不大可能,同時,她絕對不會費事去找一把鑰匙來開鎖的。但是,要是僕人的話,她也不會想到將指紋摺掉的。是普林納太太嗎?是雪拉嗎?或是別人的?至少是一個對於英國軍隊行動感興趣的人。
四
秋蓬的偵查計劃,輪廓是很簡單的。首先,她打算估量估量各種可能性。第二步,她要作一次試驗,以便決定住在逍遙賓館的人,是否有人對於軍隊行動感興趣,並且急於掩飾這種事實。
第三步:她要問:那個人是誰?
翌晨,秋蓬仍在床上躺著的時候,她的心裡就是盤算那第三個行動。這時候,大家還沒有喝過那杯不冷不熱像墨水似的,號稱「早茶」的東西。在這麼早的時候,小白蒂忽然蹦蹦跳跳地進來,稍許打斷了她的思緒。
白蒂又活躍,又喜歡講話。現在她已經很喜歡秋蓬了。她爬上床來,把一本極破舊的圖畫書放在秋蓬的面前,一邊簡捷了當地命令她:
「練!(就是『念』,小孩發音不清楚的說法。——譯者注)」
秋蓬便乖乖念道:
鵝公公,鵝婆婆,你到那兒去?
樓上,樓下,在小姐的房裡。
白蒂笑得在床上直打滾,一面高興地跟著念。
「樓向(就是「上」,小兒語)——樓向——」於是她的聲音到了高潮;「樓——」,然後「砰」的一聲,就滾到床下去了。
她把這個遊戲重複了好幾遍,直到玩厭了為止。後來,她就在地上爬,一邊玩著秋蓬的鞋,一邊忙著喃喃自語說的都是她自己的特別語言。
秋蓬這才解除了任務,她的心又回到自己的難題上,簡直忘記那孩子的存在了。她覺得那兩句搖籃曲的字對她有嘲笑的意味。
鵝公公,鵝婆婆,你到那兒去?
真的,到那兒去?鵝婆婆就是她,鵝公公就是唐密。總而言之,這就像他們倆表面的樣子。秋蓬對於自己扮演的布侖肯太太萬分瞧不起。至於唐密扮演的麥多斯先生麼,她以為還比較好些,是個呆呆的,缺乏想像力的,英國典型的人物,而且愚笨到難以想像的程度。她希望他們扮演的兩個人物,與逍遙賓館這種背景是適合的,都是這種地方可能有的人物。
但是,擔任這種工作的人,不可鬆懈,因為,要出紕漏是很容易的。前幾天,她就出了一個紕漏,雖然不甚重要,但是,這就是一種警告,她應該特別小心。她所扮演的是一個終日打毛衣的女人,老是心不在焉,向人請教如何打法。但是,有一天晚上,她忘記了。她的手指頭無意中恢復了平日老練的動作,鋼針得得得得的忙個不停,充分的露出老手的勻稱動作。並且,這種情形已經引起歐羅克太太的注意。從此以後,秋蓬小心翼翼的,採取了一個折衷的方式——不像起初那樣的笨法,卻也打得不如她本來的速度。
這時候,白蒂在反覆的問:「傲(好)不傲?傲不傲?」
「乖,乖!」秋蓬心不在焉地說。「漂亮!」
白蒂心滿意足,又在小聲地講起兒語來。
秋蓬想,她的次一步驟是相當容易辦到的。這就是說,要有唐密在暗中協助,如何做法,她的心裡已經有數了。
她躺在床上盤算著,時間不知不覺溜過去了。正在這個時候,斯普若太太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來找白蒂。
「啊,她在這兒!我想不到她會到那裡去了。啊,白蒂,你這淘氣的孩子。哎呀,布侖肯太太,真對不起。」
秋蓬現在在床上坐起來。白蒂一臉天使似的純真,正在凝視著她自己的傑作。
原來,她把秋蓬的鞋帶統統解了下來,浸在一玻璃水缸裡。現在,她正高高興興地用手戳著玩。
秋蓬哈哈大笑,打斷了斯普若太太的道歉。
「多有趣!斯普若太太,你不必擔心。曬乾了就好了,也怪我不好,我早該注意到的。她相當沉靜呢。」
「我知道。」斯普若太太歎息道。「孩子要是沉靜,就是一個壞現象。布侖肯太太,我明兒早上替你買幾副新的。」
「不必麻煩了,」秋蓬說。「還不是會幹的。」
斯普若太太把白蒂抱走了,於是,秋蓬起來,實行她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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