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密-畢賜福在公寓過廳裡把外套脫下,相當小心的掛在衣架上。他的動作很慢,帽子也很小心的掛在旁邊的鉤子上。
他的妻子正在起居間坐著,用土黃色的毛線織一頂登山帽,他端端肩膀,換上一臉果敢的笑容,走了進去。
畢賜福太太迅速的瞥他一眼,然後,又拚命的織起來。過了一兩分鐘,她說:
「晚報上有什麼消息嗎?」
唐密說:「閃電戰來了,萬歲!法國的情況不妙。」
「目前的國際局勢非常沉悶。」秋蓬這樣說。
一陣沉默,然後,唐密說:
「你為什麼不問我呀?不必這麼圓滑嘛。」
「我知道,」秋蓬說:「圓滑的態度要是讓人看得出,實是有些令人不快的。但是,我要是問你呢?你也會覺得不高興。反正不管怎麼樣,我不需要問,一切都擺在你的臉上了。」
「我還沒覺得自己已經露出鬱鬱不樂的樣子了。」
「親愛的,不是的。」秋蓬說:「你的臉上有一種倔強的笑容,望之令人心碎。這樣的笑容我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呢。」
唐密咧著嘴笑笑說:
「哎呀,真的那樣糟嗎?」
「還不止如此呢!那麼,還是說實話罷。事情不成功嗎?」
「不成功。他們那一種職務都不需要我,告訴你罷,一個四十五歲的人,要是讓他感覺到自己已經像一個走都走不穩的老頭子,這可有點受不了。海、陸、空、外交部,都異口同聲的表示:我已經老了。以後,『也許』會需要我。」
秋蓬說:「那麼,我也是一樣。他們不需要像我這種年紀的人擔任護理工作。『謝謝你,我們不需要。』像我這樣,自從一九一五年到一九一八年擔任過各種工作的人,反而無事可做。我在外科病房和外科手術教室當過護士,也當過貿易行的貨車司機,後來還當過一位將軍的司機。這幾種工作,我可以確切的說:都是成績優異的。但是,他們寧願僱用一個從來沒見過傷口,也沒有消毒經驗的黃毛丫頭。現在,我是個又可憐又討厭的中年婦人。這種人照理該安安靜靜坐在家織毛衣的,可是,我又不屑於這麼做。」
唐密憂鬱的說:
「這場戰爭實在要命。」
「打仗已經夠慘了。」秋蓬說:「但是,連參與其中擔任點工作都不許可,簡直是最慘了。」
唐密安慰她道:「啊,無論如何,德波拉已經有工作了。」
德波拉的母親說:「啊,她還好,我想,她也能勝任愉快。但是,唐密,我比起她來毫不遜色。」
唐密咧著嘴笑了笑。
「她可不這麼想。」
秋蓬說:「女兒有時候實在是令人難堪的,尤其她老是對你那麼孝順。」
唐密低聲說:「小德立克按月給我錢用,實在有些令人難堪。一看到他那『可憐的老爸爸』的表情,就覺得很難過。」
「其實,」他的太太說。「我們的孩子雖然都很好,也很能惹人生氣呢。」
但是,一提到她那對雙生兒女:德立克和德波拉,她的眼中就露出溫柔的光輝。
「我想,」唐密若有所思的說。「我們自己很難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中年,已經過了有作為的年齡了。」
他的太太憤怒的哼一聲,抬起她那光亮的褐色的頭來,扯得膝上的毛線團直打轉。
「我們真的已經超過有作為的年齡了?或是大家都在暗示我們,說我們不中用了?有時候,我覺得我們以前也沒有什麼作為。」
唐密說:「恐怕是的。」
「也許是的。但是無論如何,我們以前的確認為自己是了不起的。可是現在,我漸漸感覺到,彷彿過去的一切實際上並沒那回事。有嗎?唐密?你以前打破過腦袋,並且被德國間諜綁架過;我們追蹤過一個兇惡的囚犯,結果終於捉到他;我們救過一個女子,獲得了重要的秘密文件;後來同胞們都向我們致謝,致謝我們,我和你。這一切不都是真的嗎?可是現在,現在卻讓人看不起,誰也不需要我們。這就是畢賜福先生和畢賜福太太的下場。」
「親愛的,好了,別說了。這是與事無補的。」
「可是,」他的太太忍住眼淚說。「我仍然覺得對卡特先生非常失望。」
「他給我們寫了一封很親切的信呢。」
「他並沒有想法子——甚至於沒給我們一點兒希望。」
「這個——他近來也不任公職了。像我們一樣,年紀也不小了。現在住在蘇格蘭釣魚。」
秋蓬不滿意的說:
「他們可以讓我們在情報部做點事呀。」
「我們也許不能勝任,」唐密說。「也許,現在沒那種膽量。」
「誰曉得,」秋蓬說,「我們的感覺還不是一樣。但是,就像你所說的,要是到了——」
她歎口氣又說:
「但願我們能找到一樣工作。一個人要是空閒時間太多,只會瞎想,實在要不得。」
她的視線暫時投射在身著空軍制服的年輕人的照片上。
像中人咧著嘴微笑的神氣,和唐密笑起來的樣子,一絲不差。
唐密說:
「一個男人遇到這種情形更糟。女人畢竟可以織毛活——幫忙包紮東西,或者在軍中福利社幫忙。」
秋蓬說:「這種事情,我再過二十年再做也不遲。我還不算老,怎麼能安於這種工作。這算什麼事呢。」
門鈴響了,秋蓬站起來,他們住的是一個廚房僕人都是公用的小公寓。
她開開門,看見一個男子站在門前的鞋擦板上,此人寬肩膀,紅面孔,上唇上蓄著濃密的金黃色的鬍子。
「畢賜福太太嗎?」
「是的。」
「敝姓葛。我是易山頓爵士的朋友,他叫我來看望您和畢賜福先生。」
「啊,好極了,請進。」
她領他到起居間來。
「這是外子,這是,哦,卡普吞——(Captain——)」
「密斯特(Mr.)。」
「密斯特葛。他是密斯特卡特——哦,易山頓爵士的朋友。」
前任情報部長的化名「密斯特卡特生」因為叫慣了,所以脫口而出。這比他們老朋友的官稱更親切。
他們三個人談了幾分鐘,狀極愉快。葛蘭特是個漂亮人物,態度平易近人。
不久,秋蓬就走出去。幾分鐘以後,她拿了一瓶白葡萄酒和幾隻玻璃杯。
過了幾分鐘以後,當談話暫時停頓的時候,葛蘭特先生對唐密說:
「聽說你在找工作,是嗎?」
唐密的眼睛裡閃著熱切的光芒。
「是的。難道——」
葛蘭特哈哈大笑,然後搖搖頭。
「啊,不是那樣的事。那樣的工作恐怕要留給年輕活躍的人擔任,或者給那些有多年經驗的人擔任。我能建議的,不過是乏味的工作,坐辦公廳,文件處理,把文件用紅帶子紮起來,分門別類的歸檔,就是這一類的工作。」
唐密的臉上露出失望的樣子。
「哦,我明白。」
葛蘭特鼓勵他道:
「啊,這個——總比沒有強些。總之,你有空時來我的辦公廳談談。我在軍需部,第二十二室辦公。我們會為你安排一個工作,」
電話鈴響,秋蓬拿起聽筒來。
「哈羅——是的——什麼?」對方帶著激動的情緒嘰嘰的叫著,秋蓬的臉色變了。「什麼時候?啊!親愛的——當然——我馬上就來……」
她把聽筒放下。
她對唐密說:
「是毛琳打來的。」
「我想就是她——我可以聽出是她的聲音。」
秋蓬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葛蘭特先生,真抱歉——我必須到這個朋友那裡去一趟。她跌了一跤,扭傷了足踝。家裡除了小女孩以外沒有別的人,我得去替她料理一下,還要替她找一個人來照顧她。請原諒。」
「沒關係,畢賜福太太,我很瞭解。」
秋蓬對他笑笑,把沙發上的一件外衣拿起來順手穿上,便匆匆忙忙走了。然後,聽見前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唐密為他的客人斟上另一杯白葡萄酒。
「謝謝你。」客人接過杯子,默默的啜了片刻。然後,他說:「你知道,尊夫人讓人家電話叫走,倒是一種幸事。這樣就可以省不少時間。」
唐密瞪著他,莫名其妙。
「我不懂。」
葛蘭特從容不迫的說:
「你知道,假若你要是到我們部裡來見我,我就有權力向你建議一種工作。」
唐密滿臉雀斑的臉上,又慢慢露出紅色來。
他說:「你難道是——」
葛蘭特點點頭:
「易山頓建議你擔任,」他說,「他對我們說,你是這個任務的適當人選。」
唐密深深的透了一口氣。
他說:「告訴我罷。」
「當然,這是絕對要守密的。」
唐密點點頭。
「即使是你的妻子,都不可以讓她知道。你明白嗎?」
「好罷。你要是這麼說,我當然從命。但是,我們夫婦以前一同擔任過這種工作。」
「我知道,但是,這一次的任務完全要你一人擔任。」
「哦,好罷。」
「表面上,你是接受政府的委派——像我方才說的一樣——擔任坐辦公廳的工作——在軍需部駐蘇格蘭的辦事處工作。你服務的地方是一個禁區,你的太太是不可以一塊兒去的。實際上,你要到一個迥然不同的地方工作。」
唐密只有等他說下去。
葛蘭特說:
「你在報上看到第五縱隊的消息罷?你可以知道這個名詞是什麼意思。無論如何,你總可以瞭解一些粗枝大葉的情形。」
唐密低聲說:
「就是內部的敵人。」
「一點兒也不錯。畢賜福啊,這次大戰是在樂觀的氣氛中開始的。啊,我所指的,並不是那些真正知道敵人厲害的那些人。因為那些人深深的知道敵人的工作效率多高,空軍的實力多強,決心多大,作戰計劃多周密,各部門的配合多麼協調。其實,我們始終明瞭我們所遭遇的是什麼樣的敵人。我所指的是一般的人,也就是那種心腸好,可是頭腦糊塗的民主人士。他們都是一腦門子如意算盤。他們相信德國是會崩潰的,他們以為德國國內將起革命,他們以為德國的武器都是鉛制的,同時,他們的兵士都是營養不足,要是想進軍的話,一開拔就會跌倒。他們所相信的都是這一套。這就是所謂:如意算盤。
「不過,這次大戰並不是那樣的。這次戰爭一開始就不樂觀,以後每況愈下。不過,弟兄們都是好的。無論是軍艦上、飛機上、或戰壕裡的弟兄們,都英勇非凡。但是,我們的管理不好,而且缺乏充足的準備——這也許是我們本性上的缺點。我們並不需要戰爭。我們並沒有認真的考慮到作戰問題,並且,我們並不善於準備戰爭。
「最慘痛的經驗現在已經過去,我們已經改正我們的錯誤,我們已慢慢的將適當的人選佈置到適當的崗位。我們漸漸懂得如何作戰了。同時,我們是能打勝的,這一點,切不可認錯。不過,只要我們不一開始就敗北才行。打敗仗這種危險,並不是由外而來的——不是德國轟炸機的威力造成的,不是由於德國奪取中立國,因而佔了進攻優勢的關係——而是我們內部的敵人所造成的。我們的危險,就是古代特洛伊城的危機——就是我們城牆以內的木馬。你要高興的話,可以稱他為第五縱隊。這個敵人就在這裡,就在我們中間。有男的,也有女的,有的居高位,有的是無名小卒。但是,他們都是真正相信納粹的教條,並且都希望以那種嚴厲的、有效率的教條,來替代我們民主政府的糊塗而又隨便的『自由』」。
葛蘭特向前欠欠身,仍然用同樣不動感情的聲調說:
「但是,我們並不知道他們是誰……」
唐密說:「但是,一定——」
葛蘭特略帶不耐煩的神氣說:
「啊,那些小鬼,我們是能夠捉得到的,而且是蠻容易的。但是,問題在其他的間諜。關於這些人我們知道一些。我們知道至少有兩個在海軍總部任高職,有一個是G將軍參謀本部的要員。在空軍方面,至少有兩三個;並且至少有兩個偽充我們情報部的人員。他們洞悉我們內閣的秘密。我們由最近發生的幾件事上,可以知道,一定是如此的。情報的洩露——是由高級官員方面出的毛病,由此,我們就可以明白了。」
唐密那張和悅的面孔露出為難之色,他無可奈何的說:
「可是,我對你們又有何幫助呢?我又不認識他們。」
葛蘭特點點頭。
「正是如此。你不認識他——而且他們也不認識你。」
他停頓片刻,好使他的話深入對方的心裡,然後接著說:
「他們這些高階層的人,對我們十之八九都很熟悉,所以情報絕不可能逃過他們的耳目。我已經黔驢技窮了。我去請教易山頓,他現在已經脫離情報部了,而且還在生病,但是,他的頭腦,我以為是得未曾有的。他便想到你。你已經有將近二十年沒有在情報部服務了,那麼,你的名字已經與情報部毫無關連。你的面孔,也是沒人認識的。你說怎麼樣?願意擔任嗎?」
唐密大喜,笑得嘴都合不攏來,因此,他的臉幾乎裂成兩半了。
「願意擔任嗎?當然願意。不過,我實在不明白我可以幫什麼忙。我只是個票友身份的情報員而已。」
「畢賜福啊,我們所需要的,正是票友身份的情報員。在這方面,我們職業情報員已經遭遇到障礙。我們要請你代替我們最好的一個同事的職務,他是我們過去最優秀的情報員,恐怕像他那樣的人,以後再也沒有了。」
唐密以疑問的眼光望著他。葛蘭特點了點頭。
「是的。他上星期二在聖布利吉特醫院去世,是一輛貨車軋死的。抬到醫院以後,只活了幾小時。表面上是意外死亡,但是,事實不是如此。」
唐密慢慢的說:「哦。」
葛蘭特鎮靜地說:「所以我們以為法庫華一定是在執行任務,他一定是發現了敵人的秘密。他並不是死於車禍。根據這一點,我可以斷定。」
唐密的神情表示一種疑問。
葛蘭特接著說:
「很不幸,我們對於他究竟發現了些什麼,幾乎毫無所知。他一直都在很有條理的,按照一個線索又一個線索從事調查。可是,都沒有結果。」
葛蘭特停頓片刻,再接著說:
「法庫華一直昏迷不醒,到臨死以前的幾分鐘,他才清醒一些,想說話,但是說不清。他只說這麼幾個字:『NorM SongSusie(N或M,歌,蘇茜)』
唐密說:「這似乎不大明白。」
葛蘭特笑笑。
「比你所想的還好些。你知道嗎,『N或M』這個名詞,我們以前也聽說過,所指的是兩個重要的,極受德國政府信任的德國間諜。我們在別的國家和他們遭遇過,關於他們的詳情知道一些。他們的任務是負責在外國組織第五縱隊,並擔任該國與德國之間的情報聯絡。我們知道N是男的,M是女的。關於這兩個人,我們所知道的只是:他們是希特勒最信任的情報人員。我們在一封密碼信上翻出一些資料。在大戰剛開始的時候,有過這樣的話:『建議N或M負責英國方面。全權——』」
「哦。那麼,法庫華——」
「據我所知,他必定是在追蹤其中之一。不幸得很,我們不知道究竟是那一個。」『歌,蘇茜』聽起來好像很神秘。不過法庫華的法語發音不高明,我們在他的衣袋裡找到一張到利漢頓的來回票,頗能提供一些線索。利漢頓是在南海岸的一個地方——是一個新興的,像波茅斯或托基一樣的都市,那裡有很多旅館和賓館,其中的一個叫SansSouci(就是『逍遙』的意思——譯者注)——」
唐密說:「Song Susie——Sans Souci,我明白了。」
葛蘭特說:「真的?」
「你的意思是——」唐密說。「要我到那裡——嗯——到處探訪一下。」
「就是這個意思。」
唐密又笑容滿面了。
「這件事有點兒空洞,是不是?」他問。「甚至於找誰,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能告訴你,我也不知道。全看你的啦。」
唐密歎了一口氣,聳聳肩膀。
「我可以試試看,但是我可不是頭腦很好的人呀。」
「你從前幹得不錯,我聽他們說過。」
唐密連忙說:「啊,那純粹是運氣。」
「唔,我們所需要的,可以說就是運氣。」
唐密考慮一兩分鐘,然後說:
「關於那個地方,逍遙賓館——」
葛蘭特聳聳肩膀。
「這一切也許看起來很重要,實在是毫無意義的。我也不敢肯定。法庫華也許以為是『蘇茜修女為軍人縫衣服。』這都是猜想而已。」
「還有,利漢頓這地方呢?」
「和別的這類地方沒有兩樣,多得很。那兒有老太婆、老上校、品行方面無可指摘的老處女、可疑的人物、來歷不明人物,間或有一兩個外國人。事實上是一個各色人等、無所不有的雜地方。」
唐密一肚子狐疑地問:
「N或M就混在這些人中間嗎?」
「也不一定。也許是與N或M有聯繫的人在那裡。但是,也很可能是N或M本人。這是一個不甚起眼的地方,是海濱勝地的一個寄宿舍。」
「你不曉得我必須找的是男或是女嗎?」
葛蘭特搖搖頭。
唐密說:「那麼,我只有試試了。」
「祝你好運,畢賜福。現在——談談細節罷——」
二
半小時以後,秋蓬闖了進來,她上氣不接下氣的,並且一臉好奇的表情。這時候,唐密正獨坐在安樂椅上吹口哨,面帶猶豫的神氣。
「怎麼樣?」在這短短的三個字裡,她放進了無限的深情。
「找到——一種工作。」
「什麼樣的工作?」
唐密做了個鬼臉。
「在蘇格蘭荒野地帶坐辦公廳,機密的公事,看情形不太帶勁兒。」
「我們兩人去呢?或是只你一人去?」
「恐怕只有我一人去。」
「該死!老卡特為什麼這樣卑鄙?」
「我想,這一類工作,他們是要把男女隔開的。否則,太分心了。」
「是拍密電呢?或是譯密電?是像德波拉擔任的一樣工作嗎?唐密啊,一定要小心。擔任這類工作的人,常常會變得很古怪,夜裡都睡不著覺,整夜走來走去,不斷的哼哼,不斷的念九七八三四五二八六一類的數字。到末了,都是神經崩潰,送進療養院。」
「我可不會這樣。」
秋蓬憂鬱的說:
「你遲早也會這樣。我可不可以一同去?不是去工作,而是以妻子的身份同行。也好有人將拖鞋替你放在爐子前面,也可以讓你在一日辛勞之後,回家享受一頓熱騰騰的晚餐。」
唐密露出不安的樣子。
「老伴兒,抱歉,抱歉!我實在不想離開你——」
「但是,你覺得應該去。」秋蓬回想到以往,不勝感慨。
「總之,」唐密有氣無力地說。「你知道,你還可以織毛線呀。」
「織毛線?」秋蓬說。「織毛線?」
她抓起她那頂毛線織的登山帽,扔到地上。
「我討厭淺綠色的毛線,也討厭深藍色的毛線和淺藍色的。我想織個magenta色(紫紅色——譯者注)的東西。」
「這個字聽起來倒有一種軍隊味。幾乎令人想起閃電戰了。」
他確實感到很不高興。但是,秋蓬是一個很剛強的女人,她表現得很勇敢,她說她並不在乎。她又附帶著說,她聽說救護站方面需要一個負責打掃的女人,她也許能勝任。
三天以後,唐密動身到亞伯丁去了。秋蓬到車站去送行,她的兩眼亮亮的,只眨了一兩下眼,但是始終保持堅決而愉快的樣子。
當車子駛出站去,唐密眼望著她那孤單單的樣子,默默走下月台。只有在這一剎那,他才感到喉嚨裡像是有塊東西。管他戰爭不戰爭。他覺得他現在是把秋蓬遺棄了……
他竭力的振作了起來。啊!命令總是命令!
準時到達蘇格蘭以後的第二天,他就搭火車到曼徹斯特。第三天,有一輛火車把他送到利漢頓。他先到當地主要的大旅館去看看。翌日,他又到一家一家的旅社和招待所去巡禮一番,一方面看看房子,一方面打聽打聽長住的條件。
逍遙賓館是一個深紅色,維多利亞式的別墅。這所別墅建立在一個小山邊,由樓上的窗口俯瞰,海上的景色盡收眼底。一進到過廳裡,就聞到一股輕微的塵土和燒菜的油煙味。同時,地毯也已破舊不堪了,但是,同他剛看到的其他地方一比,還算比較好的。他在女房東普林納太太的公事房談談。那是一間不整潔的小房間,裡面放著一張大的辦公桌,桌上滿是零亂的文件。
普林納太太是一個中年婦人,她本人就有點兒不整潔的樣子,一頭濃密的、難看的黑卷髮,臉上有一點模模糊糊的化妝,臉上掛著一副堅定的笑臉,笑起來露出一嘴很白的牙齒。
唐密低聲向她提到自己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堂姊,麥多斯小姐,兩年以前,在逍遙賓館住過。普林納太太記得很清楚有這麼一個人,她說那位老太太真好,非常活躍,而且富有幽默感——也許,她實在並不老。
唐密說話很謹慎,他說是的,他知道:麥多斯小姐是實有其人的,情報部對於這種細節很認真的調查過。
普林納太太問她:麥多斯小姐現在可好?
唐密很傷心的說:麥多斯小姐已經去世了。普林納太太很表同情,將牙齒碰得『得得』響,並且發出感歎的聲音,臉上也露出該表現的愁容。
不久,她又口若懸河的談起來。她說她那裡有一間一定會讓麥多斯先生合意的房間。從那間房間可以俯瞰美麗的海景。她以為麥多斯先生要離開倫敦,實在是對的。她曉得近來城裡的生活很沉悶。當然,經過一陣流行性感冒以後——
普林納太太帶著他上樓去看房間,一邊仍在滔滔不絕的講。她提到周租的數目。唐密假裝很失望的樣子。普林納太太說近來物價漲得實在嚇人。唐密說:真是不幸,一來他的收入近來減少了,二來,稅捐又那麼重——
普林納太太哼了聲道:
「這可怕的戰爭——」
唐密也說:他以為,那個叫希特勒的傢伙真該絞死。瘋子!這個人實在是個瘋子!
普林納太太也說是的。她又說,一半因為糧食配給太少,一半因為肉商很難供應他們的需要——有時候簡直困難極了——同時甜麵包和肝可以說根本見不到。因此,當家實在是件苦事。不過,麥多斯先生既然是麥多斯小姐的本家,房租可以再減半個吉尼。
唐密連忙鳴鼓收兵,他答應回去考慮一下再決定。普林納太太一直跟他到大門口,仍然口若懸河的談著。同時,她還顯得非常狡滑的樣子,使唐密大吃一驚。他承認,在某一方面說,她很漂亮。不過,這個女人究竟是那一國人呢?一定不是英國人罷?她的姓是西班牙姓或葡萄牙姓?不過,那是她丈夫的姓,不是她的。他以為,她雖然沒有愛爾蘭土腔,可是一定是愛爾蘭人,這也許是因為她這人精力充沛的關係。
終於談妥了;麥多斯先生明天決定搬過來。
翌日,唐密算好時間,准六點鐘搬了來。普林納太太出來到過廳裡來迎接他。她對一個樣子像白癡的女僕吩咐了一大套話,叫她如何安置行李。那女僕張著嘴,瞪著眼,望著他。於是,普林納太太便把他讓到她叫做休息室的一個房間。
「我總是要介紹房客們認識認識的。」休息室裡有五人,一個個投過懷疑的眼光。普林納太太毅然的笑笑,這樣說:「這是我們新來的房客,麥多斯先生——這位是歐羅克太太」那是個像座山似的女人,眼睛小而亮,嘴上還長著鬍子。她對他滿面堆下笑容。
「這位是布列其雷少校。」少校以一種打量的眼光瞟他一眼,然後呆板的向他點點頭。
「德尼摩先生。」這是個年輕人,金黃色的頭髮,藍眼睛,態度非常呆板。他站起來,對他一鞠躬。
「這是閔頓小姐。」閔頓小姐是一個上點年紀的女人,身上掛了許多珠子。她正在用淺綠色的毛線織東西,並且不住吃吃的笑。
「還有布侖肯太太。」又是一個織毛線的人——一頭褐色亂髮的女人。她正在低頭織一頂毛線登山帽,現在抬起頭來。
唐密突然屏息;他覺得房屋直打轉。
布侖肯太太!原來是秋蓬!真是不可想像——秋蓬居然坐在逍遙賓館的休息室,並且在鎮靜的大織毛線。
她的眼光和他相遇——那是客氣的,毫無關係的,陌生者的眼光。
他不禁暗暗佩服!
秋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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