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邱裡-白羅坐在早餐桌上。右手邊放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巧克力,他一直嗜好甜食,就著這杯熱巧克力喝的是一塊小甜麵包,配巧克最好吃了。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他跑了幾家鋪子才買了來的;是一家丹麥點心店,可絕對比附近那家號稱法國麵包房要好不知多少倍,那家根本是唬人的。
他總算解了饞,肚子是愜意多了。他心中也是很安逸,或許太平靜了一點。他已經完成了他的「文學巨著」,是一部評析偵探小說大師的寫作。他大膽苛刻地評論了愛倫坡,指責了威基-柯林斯傳奇作品中缺乏方法與條理,將兩位無藉藉名的美國作家捧上了天;另外,以不同方式對該褒的予以應有的讚美,該貶的也絕不留情。他看了全書付印,也檢看了大樣,除了一大堆不可勝數的誤植之外,大體上他覺得很不錯。他從自己這項文學成就上獲致了不少樂趣,也很喜歡閱讀手邊必須要看的大批讀物,怒氣難消地將一本濫書扔在地板上(當然總忘不了起身再撿了起來,端端正正地丟進字紙簍裡),他也能自得其樂;至於偶爾讀了一本令他滿意的書,他那份頻頻點頭的快意,更是不在話下了。
如今?絞了一陣腦汁之後,他已經享受完了一番必要且稱心的鬆懈。但是,人總不能老閒著,得著手下一步的工作呀。可惜,他又不知道下一步該作什麼事。再寫一本文學方面的著作?不必。一件事只要做得好,大可不必再碰,這是他的座右銘。說穿了,他此刻實在是閒得無聊。這類耗費心智的消遣他已經沉湎了太久,做得也太多了。再說,也已經使他感染了壞習慣,讓他有些坐立不安了……
悶人!他搖了搖頭,又喝了口熱巧克力。
房門打開,他訓練有素的僕人喬治進來了,他的神情異樣且帶著些歉意。他咳嗽了一聲,吞吞吐吐地說:「一位——」他頓了一下,又說:「一位年輕的小姐要見您。」
白羅不解且稍帶慍色地看了他一眼。
「這個時辰我是不見客的。」他責難地說。
「我知道,先生。」喬治應和著說。
主僕之間交換了一次眼神。他們之間偶爾在溝通上存在著些困難。果若獲得某種反應、暗示甚或刻意選擇的字眼,只要主人的問話切題,喬治是會提醒主人也許有些不尋常的事會誘發出來的。此刻,白羅正在沉思最切題的問話。
「這位小姐長得很漂亮嗎?」他很謹慎地問道。
「依我看,並不,不過,先生,這與我的品鑒力並無關係。」
白羅推敲了一下他的回答,他記起了喬治在說「年輕小姐」這個字眼之前的猶豫。喬治很精於世故。他並不清楚這位造訪者的身份,但卻體諒了她的苦衷。
「你認為她是個年輕小姐,而不是——這麼說吧,一個年輕人?」
「我想是的,當然,在這年頭確是不太容易分得清楚的。」喬治由衷遺憾地答道。
「她有沒有說為什麼要見我呢?」
「她說——」喬治無可奈何代致歉意地說:「她要跟您討教她可能殺了人的事。」
赫邱裡-白羅瞪大了眼睛,眉毛也揚了起來。「可能殺了人?她自己不知道嗎?」
「她是這樣說的,先生。」
「不成體統,不過,說不定倒會蠻有趣的。」白羅說。
「也許,這是個惡作劇,先生。」喬治有些猶豫地說。
「我想,任何事都是可能的,」白羅讓了一步說:「不過,這的確有點——」他端起了杯子,又說:「五分鐘之後帶她來見我。」
「是,先生。」喬治說著退了出去。
白羅喝完最後一口熱巧克力,將杯子推往一邊,立起身來。他走向壁爐,在上方牆壁上懸掛的鏡子前理了理鬍子。自覺滿意之後,回身坐入自己的椅子上等候這位訪客的到來,他不知道自己就要看到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心中盼望也許這人至少接近他本人對女性吸引力的評估。「憂傷的美人」這人常用的字眼湧上了他的心頭。當喬治帶著這名訪客回到屋裡時,他失望了;他心中搖著頭歎了一口氣。這位客人絕不是個美人——也看不出有什麼哀傷,頂多帶著些迷茫的味道。
「真是!」白羅厭煩地想道:「這種女孩子!連把自己弄得像樣子些都不屑嗎?化點妝,穿得漂亮些,找個手藝好的美容師把頭髮做做,那她看起來也許還過得去。可是這副德性!」
這名訪客是個大約二十多歲的女郎。一頭疏疏零零說不出顏色的長髮散落在她的肩上。她那對空曠無神的大眼是青藍色的。她的一身穿著大概是她這一代最中意的。黑色高筒皮靴,不很乾淨的白色網狀毛襪,一件單薄的裙子,一件又鬆又長的套頭厚毛衣,凡是白羅這種年紀與這一輩的人,大概都會只有一個念頭——趕快把這個女孩扔進澡盆裡,在街上走過時,他也常有這同樣的反應,到處都是跟她一模一樣的這種女孩,都是一身的髒相,然而——這個女的卻又兩樣——這個女孩看起來確像淹進水裡才被人拉起來不久的樣子。這類女孩子,他想起來了,也許並不是真髒,她們只是處心積慮百般辛苦地要作出骯髒的模樣。
他以一貫的禮貌站起身來,與她握了手,拉了把椅子給她。
「你要見我,小姐?請坐,請。」
「呃,」女郎稍帶喘息地說。她瞪住了他。
「怎麼?」白羅說。
她遲疑了半晌。「我想,我——還是站著好了。」她那對大眼睛仍是充滿疑慮地瞪著。
「隨你的意吧,」白羅坐下看著她。他在等候。女郎挪了挪腳步,她從自己的腳往上看,然後又盯住了白羅。
「你,你是赫邱裡-白羅。」
「正是。有何事可以效勞嗎?」
「呃,這個,很難。我是說——」
白羅覺得她或許需要人助她一臂之力,就提她一句說:
「我的男僕告訴我說你要跟我談談,因為你認為你『可能殺了人』,對不對?」
女郎點了點頭。「對的。」
「當然這種事體是不該有什麼懷疑在內的。你自己應該曉得是否殺過人。」
「可是,我實在不知該怎麼說,我的意思是——」
「別這樣,」白羅和藹地說:「坐下來,鬆鬆身子。跟我說說看。」
「我想我還是不要——噢,老天,我真不知道該如何——你知道,這實在太困難了。我——我想還是算了吧。我絕不是故意無禮,但是——呃,我想我最好走吧。」
「不要這樣子,拿出點勇氣來。」
「不,我沒法子。我以為我來可以——可以請教你,請教你我該怎麼辦——可是,我不能,你看,實在太困難,因為——」
「因為什麼?」
「我真抱歉,我實在不願意這樣不禮貌,可是——」
她深深歎了一口氣,看了看白羅,又避開了他的視線,突然她脫口而出:「你太老了,沒人跟我說過你會這麼老。我絕不是有意要冒犯你,可是的確,你是太老了嘛!我真太對不起了。」
她驀地轉身,像只燈火旁受驚的飛蛾,衝出了屋門。
白羅嘴張得大大地,聽見前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他冒出了一句:「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