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瞬間起,氣氛就不同了。這以前,波洛和這姑娘總談不到一塊。他們年齡相差太遠,他的名氣和聲望對她絲毫不起作用——她這一代人只知道眼下正在當權的顯赫人物。她拿他鄭重其事的警告盡情取樂。對她來說,他只不過是個腦子裡裝滿了戲劇性怪念頭的滑稽的外國老頭。
這使波洛十分難堪,主要是傷了他的自尊心。他一向堅信不疑地認定自己的鼎鼎大名在全世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這裡竟有一位女郎對之一無所聞。我私下慶幸,覺得這盆冷水潑得大快人心,不過對眼下發生的事可就談不上有任何助益了。
手槍的失蹤使整個局面立刻改觀。尼克不再把這一切當成引人入勝的笑話,可她仍然不覺得手槍的失蹤有什麼大不了的。對什麼都滿不在乎正是她的性格。不過從她的舉止上看得出來她畢竟有了心事。
她過來坐在一張椅子的扶手上,沉思地蹙起了眉頭,說:「真是怪事。」
波洛向我轉過頭來。
「你可記得,黑斯廷斯,在離開旅館時我說過我有了一個想法?現在看來我那個沒有說出來的想法是正確的。我們來設想一下:小姐被打中了躺在旅館的花園裡。她在短時間內不會被發現,因為那裡很冷僻。而在她手邊——有一枝她自己的手槍(毫無疑問那位尊敬的埃倫太太會認出它來)。於是這件不幸的事就會被很自然地看成是由於焦慮、擔憂或失眠而自殺。」
尼克不自在地動了動。
「這是真的。我煩得要命,人人都說我看起來很緊張,神經過敏。是啊——他們都這麼說……」
「於是自殺了。手槍上除了小姐的指紋外沒別人的指紋——是啊,一切就是那樣簡單明白,使人信服。」
「真好玩!」尼克說。但我很高興地看出來,其實她並不覺得怎麼好玩。
波洛沒有理會她說話的口氣,接著說道:
「是嗎?但你總該明白,小姐,這種好玩事兒決不能再來一次了。失敗了四次,可第五次卻也許會成功!」
「準備好棺材吧。」尼克喃喃地說。
「不過有我們在這兒,我和我的朋友。我們有法子使你轉危為安。」
我很感激他說「我們」,而不是「我」。波洛有時根本不理會我的存在。
「是的,」我說,「別害怕,巴克利小姐,我們會保護你的。」
「你們真是太關心我了,」尼克說,「不過我總覺得這一切完全不能解釋。太叫人、太叫人毛骨悚然了。」
她仍然裝出無所謂的樣子,眼裡卻流露出憂慮。
「現在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波洛說,「是把情況瞭解一下。」
他坐下來,溫存友好地對她笑了笑。
「首先,小姐,你可有什麼仇人?」
尼克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好像沒有仇人是一件對不起波洛的事似的。
「恐怕沒有。」她道歉般地說。
「好,我們可以排除這種可能性。現在,我們要問一個電影裡或是偵探小說裡常出現的問題:小姐,要是你死了,誰會得益?」
「我想不出,」尼克說,「正是這一點使這一切顯得荒唐。當然,我還有這所令人望而卻步的朽屋,可它也抵押出去了。屋頂漏水,屋基下面又沒有什麼礦藏。」
「它抵押出去了?怎麼回事?」
「我不得不把它抵押了。你看,我們被征了兩次遺產稅,一次緊跟著一次。先是我祖父死了,才過了六年又輪到我哥哥。這兩次遺產稅幾乎叫我破產。」
「你父親呢?」
「在戰爭中殘廢之後他就退役回家了。後來患肺炎在一九一九年死了。我母親死得更早,那裡我還是個嬰兒。我跟祖父一起住在這兒。祖父跟我父親合不來,所以父親把我安頓在這兒之後就漫遊世界去了。傑拉爾德——那是我哥哥——跟祖父也合不來。我敢說如果我是個男孩子,跟祖父也一定合不來的,我還好是個女的。祖父常說他和我是一個模子裡用一樣的材料澆出來的,他的秉性遺傳給了我。」說到這裡她笑了起來。「他是個可怕的老浪子,但一生運氣倒不錯。這一帶的人都說他會點石成金哩。他也是個賭棍,不過賭起來老輸。在他死的時候,除了這所房子和這塊土地之外幾乎一無所有。那時我十六歲,哥哥傑拉爾德二十二歲。傑拉爾德三年前死於摩托車禍,這個產業就傳到我手裡了。」
「你之後呢?小姐?誰是你最近的親戚?」
「我表哥查爾斯-維斯。他是附近的一個律師,一個高尚人士,但並不聰明,他老是給我講許多忠告,還想出種種花招想叫我改變揮霍的脾氣。」
「他替你料理事務——呃?」
「是的,如果你願意那麼說的話。我沒有多少事務需要料理,他為我辦理了抵押手續,還要我把那間門房小屋租了出去。」
「哦,那間門房小屋,我正要問這件事。它出租了?」
「是的,租給一家澳大利亞人,姓克羅夫特。他們精神飽滿,古道熱腸,還有諸如此類的許多特點。他們不失時機地表達自己對別人的關心,叫人受不了,老是把些新鮮芹菜、剛上市的豌豆等等一大堆別的東西拿來送給我。他們見我讓我的花園荒蕪著,就大驚小怪得不得了。他們說起客氣話來想都不用想,只要一張開嘴,那些最最客氣的詞句就像維多利亞瀑布一樣沖得你沒有招架之力。至少那老頭兒是這樣的,真叫人心煩。他女人是個瘸子,可憐巴巴地一天到晚躺在沙發上。不管怎麼說,反正他們按時付房租,而這恰恰是最重要的。」
「他們到此地多久了?」
「哦,大概有半年了。」
「好,知道了。那麼,除了你那位親戚——順便問一下,他是你父親方面的親戚還是你母親方面的?」
「母親方面的。我母親叫艾米-維斯。」
「那麼,除了這位表哥,你還有別的親戚沒有?」
「還有一些父親方面的遠親住在約克郡,都姓巴克利。」
「再沒有了嗎?」
「沒有了。」
「你真孤單。」
「孤單?好奇怪的想法。我不常住在這兒,你知道。我經常住在倫敦。親戚有什麼好呢?他們太叫人受不了啦,老以為自己有資格干涉你的事兒。一個人獨處那就自由多了。」
「我不多浪費我的同情了。我懂了。小姐,你是個摩登女郎。現在請談你的家人。」
「家人?聽起來多麼堂皇!其實就是埃倫和她的丈夫。她丈夫是個不大高明的園丁。我付給他們很少的薪水,因為我讓他們隨身帶著他們的孩子。當我住在這裡時,埃倫就幫我照料家務。我要舉行宴會的話就另外再找人來臨時幫幫忙。順便告訴你,下星期一我要請客。下個星期這裡要舉行賽艇會了。」
「下星期一,嗯,今天是星期六。那麼,小姐,你朋友們的情況呢?比方說今天跟你一起吃午飯的那幾位?」
「弗雷迪-賴斯——頭髮顏色很淺的那位女郎——是我最好的朋友。她過著很糟糕的生活。她嫁了一個畜牲,一個無法形容的怪物,又是酗酒又是吸毒。一兩年前她不得不同他分居了。那以後她到處遊蕩。老天爺,我希望她能跟他離婚,然後再嫁給吉姆-拉扎勒斯。」
「拉扎勒斯?在邦德街上開藝術品商店的那個?」
「對。吉姆是獨子,腰纏萬貫。你看見他那輛汽車了嗎?他是個猶太人,不過心腸倒不錯,正迷上了弗雷迪,跟她一起到處跑。他們在美琪旅館度週末,下星期一到這裡來。」
「那麼賴斯太太的丈夫呢?」
「那傢伙麼?嗨,他不知去向。誰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這使弗雷迪感到十分棘手。你總不能跟一個影子都看不見的丈夫去辦離婚手續呀。」
「當然。」
「可憐的弗雷迪,」尼克鬱鬱不歡地說,「她走了霉運。有一次到了手的鳥兒又飛走了。那次她好容易找到了他,並把離婚的意思對他講了。他說他完全同意,只是當時他連帶一個女人去住旅館的錢都沒有,她就把錢全給他——他錢一到手就遠走高飛,從此杳無音訊。我把這叫做卑鄙。」
「老天!」我歎道。
「啊喲,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受驚了,」波洛說,「你說話可得當心一點,小姐。他是一位古風淳厚的君子,剛從最高尚聖潔的仙鄉淨土回來,還聽不慣摩登的語言呢。」
「哦,有什麼可驚奇的?」尼克睜大了雙眼,說,「我是說,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是有那麼一種人的。但我把這傢伙稱為下流坯。當時可憐的弗雷迪身無分文,簡直走投無路。」
「是呀,這不是件叫人開心的事。你的另一位朋友,那位可敬的查林傑中校呢?」
「喬治?我早先就認識他的,近五年來往更密了。他是個好人。」
「他希望你跟他結婚嗎?呃?」
「他常常跟我提起這件事。」
「但你一直不動心。」
「他跟我結婚有什麼用呢?我們倆的錢袋連小偷都不屑光顧,而且喬治會叫人生厭的。他一天到晚淨對你說些球賽呀、學校生活呀一類的天真話兒,彷彿他不是四十歲而是十四歲似的。」
聽了這種說法我掉過臉去。
「是啊,一隻腳已經站在墳墓裡了。」波洛說,「哦,別在意吧,小姐,我是個老爺爺,一個有等於無的龍鍾老頭。現在再告訴我一些關於這一連串偶然事故的情況。比方說那幅畫像。」
「我重新把它掛上了。這次用了一根新繩子。要是你願意,可以來看看。」
她領我們走出客廳,上樓進了她的臥室。那幅差點闖下大禍的畫像是一幅油畫,嵌在一個沉重的框子裡,掛在床頭正上方。
「請准許我,小姐。」波洛含糊其詞地說了一聲,就脫下鞋子站到床上去了。他檢查了這幅畫和繩子,又小心地試了試畫的重量就下來了,優雅地做了個怪臉。
「這樣的東西掉在頭上可絕不是什麼享受,小姐。以前用來掛這幅畫的也是現在用的這種鋼絲繩嗎?」
「是的。但沒有這麼粗。這次我用了一根粗點的。」
「你有沒有檢查過那根鋼絲繩的斷頭?是磨斷的嗎?」
「我想大概是。但當時我沒注意。我為什麼要注意這種東西呢?」
「當然要注意。我就很想看看那根繩子。它還在嗎?」
「我叫那替我裝新繩子的人扔了。」
「真可惜。能看一看就好了。」
「到現在你還認為這不是偶然事故?不可能是別的嗎?」
「嗯,說不定。難道弄壞你汽車上的剎車也是偶然的?還有從峭壁上滾下去的石頭——我想看看那個地方。」
尼克帶我們穿過花園來到峭壁上。這就是懸崖。大海在我們下面閃耀著藍色的波光。有一條陡峭的小路從這裡通向下面那塊可以用來跳水的礁石。尼克指出了石頭滾下去的地點。波洛沉思地點點頭,然後問道:
「有幾條路可以走進你的花園,小姐?」
「有一條通過門房小屋的正路,在那條路一半的地方,圍牆上還有個供商販進出的邊門。從這裡過去,在峭壁的邊上還有一扇門,那裡有一條『之』字形小道通向美琪旅館前面的海濱,然後可以穿過一條縫隙走進旅館的花園。這就是我今天上午走的路。走這條路穿過那個花園到鎮上去是條捷徑。」
「你的園丁通常在什麼地方幹活?」
「他一般在廚房周圍磨磨洋工,要不然就在放花盆的那個棚子裡裝模作樣地磨磨剪刀。」
「在房子的另一邊?那麼如果有人到這裡來推那塊石頭,是不會有人看見的。」
尼克哆嗦了一下。
「你真的這樣想嗎?」她問,「但我總不能相信。因為把我弄死誰都無利可圖。」
波洛從口袋裡取出那顆彈頭,溫和地說:
「這可不是個沒有用處的東西,小姐。」
「一定是瘋子干的。」
「也有可能。是不是可以認為所有的罪犯都是瘋子?這真是茶餘飯後聊天的絕妙話題。罪犯的大腦可能有點畸形,是的,非常可能。不過這是醫生們研究的課題。至於我,我有不同的工作要做。我要關懷保護的是無辜的人而不是兇手。現在我所關心的是你,小姐,而不是那個藏頭躲尾的罪犯。你又年輕又美麗,生活在明媚的陽光和歡樂之中,前面有的是生命和愛情。這一切就是我所考慮的。小姐,告訴我,你的這些朋友,賴斯太太和拉扎勒斯先生在這兒有多久了?」
「弗雷迪是星期三來的。她同一些朋友在塔維斯托克附近逗留了兩夜,昨天到美琪旅館的。吉姆一直在到處旅行,我相信。」
「查林傑中校呢?」
「他在德文波特,只要一有空就開車到這裡來——通常在週末。」
波洛點點頭。我們漫步向屋子走去。沉默了一會以後他突然說:
「你有完全可以信賴的朋友嗎,小姐?」
「弗雷迪。」
「除了她呢?」
「那就不知道了。我想總還有的。為什麼呢?」
「因為我要你有個可靠的朋友同你住在一起——而且馬上!」
「啊——」
尼克顯得很意外。她一聲不吭地思索著,後來猶豫地說:
「還有馬吉。我想我能夠把她找來的。」
「馬吉是誰?」
「是我在約克郡的遠房堂姐妹之一。她們是一個大家庭,家長是個牧師。馬吉跟我年紀相仿。有時我在夏天請她來住上幾天。她是個相當乏味的人,純潔透頂。由於頭髮的梳法剛巧碰上是時髦的款式才顯得不那麼土氣。今年我本想不請她來了。」
「不,小姐,好極了!你的堂姐正是我希望能找來陪伴你的人。」
「好吧,」尼克歎息了一聲,「我會打電報叫她來的,我確實想不起還能找到別的什麼人。大家全為各自的事忙得團團轉。只要那邊不舉行什麼唱詩班、遠足或是媽媽們的宴會,她肯定會來。可是你想要她來做啥?」
「你能不能請她跟你睡在一個臥室裡?」
「我想可以。」
「她不會覺得這個要求很古怪嗎?」
「哦,不會的。馬吉從來不想,她只是做——認真地做,你知道,虔誠而堅定地埋著頭做那些教會工作。好吧,我打電報去叫她星期一來。」
「為什麼不請她明天就來呢?」
「坐星期天的火車?接到這樣的電報她會以為我快嚥氣了呢。不,星期一吧。你打不打算告訴她,說災難之神在我頭上盤旋?」
「還在開玩笑?我很高興看見你這麼勇敢。」
「反正換換口味吧。」尼克說。
她的聲音裡有種說不出的東西引起我的注意,我好奇地看著她,總感到她並沒有把一切都對我們和盤托出。我們又走進了客廳。波洛翻動著沙發上的那張報紙。
「你看這個嗎,小姐?」他忽然問。
「《聖盧週報》?隨便翻翻罷了。看看潮訊。每星期的潮汐情況那上頭都有預報。」
「是這樣的。順便打聽一下,小姐,你可曾立過遺囑?」
「立過的。大約半年前,就在我要挨刀子的時候。」
「什麼?挨刀子?」
「動手術,切除盲腸。有人說我應該立個遺囑,所以我就立了個遺囑。這使我感覺到我還是個重要人物哩。」
「遺囑裡說什麼?」
「我把懸崖山莊留給查爾斯,另外可留的——你們大概稱之為『動產』——不多了,我全留給了弗雷迪。我想我留下的債務比財產還多,真的。」
波洛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我要告辭了,再見,小姐。自己當心些吧。」
「當心什麼?」
「你很聰明,但別讓聰明毀了你。你問在哪些方面當心?誰說得準呢?不過首先你要有信心,小姐。幾天之後我就會使這一切真相大白的。」
「在那以前,我要謹防毒藥、炸彈、冷槍、車禍,外加南美洲印第安人的毒箭。對不對?」尼克信口說了一大串。
「別拿性命開玩笑,小姐。」波洛嚴肅地說。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去說:
「再問一句,拉扎勒斯先生肯出多少錢買你祖父的畫像?」
「五十鎊。」
「啊,」波洛說,回過頭去仔細看了看壁爐架上那幅畫像裡陰沉沉的臉。
「但是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不肯把那老浪子賣給別人。」
「不錯,」波洛思索著說,「不錯,我能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