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羅離開警局之後,凱西嬸嬸幾乎立刻就跟了上來。她提了幾個購物袋,上氣不接下氣地對他說:
「可憐的波特少校!真是太可憐了!我想他的人生觀一定是唯物論。你知道,軍人的生活範圍非常狹小,他雖然在印度住過不少日子,可是我想他一定沒接觸過精神方面的東西。唉!失掉那些機會真可惜,白羅先生,他這種人實在很可悲!」
凱西嬸嬸搖搖頭,不小心放鬆手上一個袋子,一條不起眼的鱈魚滑出來,跑進水溝,白羅替她抓回來。可是凱西嬸嬸又緊張地鬆掉了一個袋子,一罐金色糖塊叮叮咚咚地在大街上滾動起來。
「真謝謝你、白羅先生,」凱西嬸嬸抓住鱈魚。白羅又去追那罐糖塊,「喔,謝謝你——我真是笨手笨腳的——實在是因為我心裡很不安。那個可憐的男人——對,是很粘,可是我不想用你的乾淨手帕。好吧,多謝你!我常常說!雖死猶生,雖死猶生,我看到去世的好朋友的靈體,絕對不會驚訝,你知道,就是走在大街上,也可能跟它擦肩而過。對了——前兩天晚上我才——」
「可以吧?」白羅把疆魚塞到袋子最下面,「你剛才是說——?」
「靈體。」凱西婉嬸說,「我當時想借兩分錢——因為我只有半分的,我覺得那個面孔很熟悉,就是想不起在什麼地方看過,一直到現在還是想不出來。不過我覺得一定是已經過世的人——也許已經很久了,所以我記不清楚,真是太奇妙了,你需要助時候,往往就會有人來幫助你——即使只是需要零錢打電話這種小事。喔,老天,孔雀餅店排的隊可真長,他們一定做了葡萄酒蛋糕或者瑞士蛋卷!希望我不會去得太遲!」
林尼爾-柯羅德太太跑過大街,排在糕餅店外那一大雄面容嚴肅的婦人隊伍末端。
白羅沿著大街向前走。他沒回到史泰格旅館,反而把腳步移向白屋。
他很希望和綾恩-馬區蒙談談,而且猜想她大概也不反對跟他談。
這是可愛的早晨,像是春天中的夏日之晨,但卸多了千分夏天所沒有的清爽氣息。
白羅轉過大街,跟前裁是經過長柳居到富拉班的步道。查理-特蘭登就是從火車站定這條路來的。他下山的時候,羅莎琳-柯羅德剛好上山,兩人還碰過面,他沒認出她,這當然不足為奇,因為他根本不是羅勃,安德海。同樣的理由,她也沒認出他。可是她看到屍體時,卻說她從來沒有看過這個男人。她是為了安全才這麼說?還是因為她那天心事重重,根本看都沒都看迎面而過的男人?果真如此,她在想什麼呢?是不是羅力-柯羅德?
白羅轉進那條通往白屋的小岔路,白屋的花園非常可愛,有很多花朵盛開的灌木、紫丁香和金鏈花。草坪中央有棵大的老蘋果樹,樹下的折椅上,正坐著綾恩-馬區蒙。
白羅鄭重其事地向她道早安時,她緊張地跳了起來。
「嚇我一大跳,白羅先生,我沒聽到你走過草地的聲音,你還住在這兒——溫斯禮村?」
「是的。」
「為什麼?」
白羅聳聳肩:
「這是個愉快的世外桃源,可以讓人鬆弛一下。我就放鬆了不少。」
「很高興有你在這兒。」綾恩說。
「你不像你們家其他人。他們都問我:『白羅先生,你什麼時候回倫敦?』然後迫不及待地等我的答案。」
「他們都希望你回倫敦?」
「看起來應該是。」
「我不希望你回去。」
「我知道,可是為什麼呢?小姐。」
「因為這表示你還不滿意。我是說,你不認為大衛-漢特是兇手。」
「你那麼希望——他沒罪?」
他發現一股羞紅爬上她棕色的臉孔。
「我當然不願意看到一個人受冤枉。」
「那當然——喔,不錯。」
「可是警方卻對他有偏見——就只因為他跟他們作對。大衛最糟糕的就是這一點——喜歡反抗人。」
「警方並不像你所想的那麼對他有偏見,馬區蒙小姐。是陪審團對他有偏見,他們不接受驗屍官的指引,作了對他不利的判決,警方只好逮捕他,其實他們也很不滿意這個判決。」
她迫切地問:「那他們會放他走羅?」
白羅聳聳肩。
「他們覺得誰是兇手呢?白羅先生。」
白羅緩緩地說:「那天晚上另外還有個女人在史泰格旅館。」
綾恩大聲說:「我真不懂,本來我們以為那個人是羅勃-安得海,一切看起來都很簡單,可是那個男人既然不是安得海,波特少校為什麼要說是呢?波特少校為什麼要自殺呢?這麼一來,一切又要從頭開始了。」
「你是第三個說這句話的人了。」
「是嗎?」她似乎很驚訝,「你忙些什麼?白羅先生。」
「跟人聊聊,只是跟人聊聊。」
「你沒問他們謀殺的事?」
白羅搖搖頭。
「沒有,我只是……該怎麼說呢?……拾人牙慧。」
「有用嗎?」
「偶爾也有用。要是你知道我在這幾個禮拜裡對溫斯禮村的日常生活有多少瞭解;一定會很驚訝,我知道什麼人到什麼地方散過步,碰見過什麼人,有時候也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譬如說,我知道那個自稱亞登的人由富拉班旁邊的那條步道走到村於裡,並且向羅力-柯羅德先生問過路。當時他只背了一個背包,沒帶行李箱。我還知道羅莎琳-柯羅德和羅力。柯羅德在農場上相處了中個多小時,她過得很快樂,和平常完全不一樣。」
「對,」綾恩說,「羅力思我說過,他說她就像難得放一下午假出去散心的僕人一樣。」
「啊哈!他這麼說?」白羅停了一停,又說,「對,我對村子裡的事知道的不少,也聽說很多又有困難——譬如她說你和令堂。」
「我們當中,誰都沒有秘密。」綾恩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都想從羅莎琳那兒弄錢,不是嗎?」
「我沒這麼說。」
「不錯,是真的!我想你一定聽說我、羅力和大衛的事吧。」
「不過你還是會嫁給羅力-柯羅穆?」
「會嗎?但願我知道。那天,我就是想決定這件事——大衛就突然從樹林裡田出來。我腦子裡有個大問號:我到底要不要嫁給羅力?到底要不要?就連火車冒出的煙,也像在空中畫了個大問號似的。」
白羅露出好奇的表情,綾恩卻誤會了他的意思,她大聲說:「喔,你難道看不出實在很困難嗎?白羅先生。問題根本不是大衛!是我!我變了!我離開家三四年了,現在雖然回來了,可是卻和離開的時候完全不同。到處都有這種悲劇,一個人回家的時候變了,必須重新使自己適應原來的環境。誰都不可能在外面過了很久不一樣的生活,回來的時候卻一點都沒有改變。」
「你錯了,」自羅說,「人生最可悲的是,就是人並不會改變。」
她看著他,搖搖頭。
他堅持道:「是真的,的確是這樣。我們先說你到底為什麼離開?」
「為什麼?我參加了婦女皇家海軍服務隊,入伍去了。」
「對、對,可是你為什麼要參加婦女皇家海軍服務隊呢?你已經訂了婚,也愛羅力-柯羅德,不久就要跟他結婚了。你不一定非走不可,也可以留在溫斯禮村在農場上工作啊。」
「也許可以,可是我想……」
「你想離開這裡到外國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許你也想離開羅力-柯羅德,現在,你還是不能安定下來,還是想——想離開這一切!小姐,的確,人是不會改變的!」
「我在東方的時候,一直很想家。」綾恩高聲辯道。
「對,對,反正你就是想去和當時不一樣的地方。也許,體會一輩子都有這種想法。你在自已心裡描繪出一幅綾恩。馬區蒙回家的畫面,可是這個畫面並沒有實現,因為你所想像的那個女孩並不是真正的綾恩-馬區蒙,只是你理想中的綾恩-馬區蒙。」
綾恩尖刻地問:「照你的說法,我到任何地方都得不到滿足嘍?」
「我沒這麼說,我只是說,你當年離開的時候,對婚事不滿意,現在你回來了,還是覺得婚事不滿意。」
綾恩扯下一片葉子,一邊咀嚼,一邊沉思著。
「你看事情可真準,對不對?白羅先生。」
「這只是我的職業,」白羅謙虛地說,「我想,還有一件事實你還沒發覺。」
綾恩尖聲說:「你是說大衛,對不對?你是說我愛上大衛了?」
「那是你說的。」自羅喃喃地道。
「我……我不知道!大衛有一種氣質讓我很害怕——可是也有吸引我的地方。」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昨天願他以前的旅長談過,他聽說大衛被捕,趕來看看能不能幫忙,他告訴我很多大衛的事——大衛膽子大得叫人不敢相信,他說大衛是他手下最勇敢的人,可是你知道,白羅先生,儘管他誇獎大衛,我還是覺得連他也不敢肯定大衛到底是不是兇手!」
「你也不敢肯定?」
綾恩勉強地笑笑。
「是的——你知道,我從來不相信大衛。人會愛一個自己並不相信的人嗎?」
「很不幸,有這種可能。」
「我對大衛一直很不公平——因為我不相信他。我聽了村子裡很多對他不利的謠言——暗示說大衛根本不是大衛-漢特,只是羅莎琳的男朋友,我也大部分相信了。所以他的旅長談到從小就在愛爾蘭認識大衛時,我心裡真慚愧。」
白羅喃喃地道:「人往往會把事情本未倒置!」
「你指的是什麼?」
「就是這個意思。請告訴我,柯羅德太太——我是說醫生太太——兇殺案那一晚有沒有打電話給你?」
「凱西嬸嬸?喔,有啊。」
「談了些什麼?」
「只是她常常惹起的一些小麻煩之類的。」
「她是從她家打來的嗎?」
「喔,不是,她家電話壞了,只好出去打公共電話。」
「是十點十分?」
「差不多吧。我們家的鍾從來都不准。」
「差不多……」白羅想了想,又小心地問:「當天晚上你只接到這一個電話?」
「不是。」綾恩簡單地回答道。
「大衛-漢特也從倫敦打電話給你?」
「不錯,」她突然生氣地說,「我想你一定希望知道他說了些什麼吧?」
「喔,說真的,我不應該……」
「我很樂於奉告!他說他想遠走他鄉——永遠從我的生活中消失,因為他覺得他對我毫無好處,即使為了我,他也不可能改邪歸正。」
「他說的可能是事實,所以你不大高興?」白羅問。
「我希望他走——如果他獲得開釋的話。我希望他們兩個都到美國或者其他地方去。也許,那樣我們就不會想到他們——會學著靠自己的雙腳站起來。也不會再恨他們。」
「恨?」
「不錯,我最初先是一個晚上在凱西嬸嬸家的時候有這種感覺——她開了個宴會,可能因為我剛從國外回來,心情不大好。那時候,我就覺得四周的空氣中都充滿了恨意——根她——羅莎琳。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們都希望她死——全部都是!真是太可怕了,她從來都沒有傷害過我們,我們卻希望她——死——」
「當然,只有她死了,你們才能得到好處。」白羅用輕鬆而實際的口吻說。
「你是指金錢方面?可是單單是她留在這個地方,就已經傷害了我們!我們對她既羨又根,還像乞弓似地向她借錢—個這樣實在不好。可是現在只剩她一個人在富拉班,她嚇得要命,看起來像鬼一樣……圖,她看起來真像瘋了一樣!可是又不許我們幫忙!我們任何人幫她忙,她都不肯。我們都嘗試過了,媽請她來往,錦蘭西絲也請她回家住,連凱西嬸嬸都自願陪她住在富拉班,可是她現在不願意和我們扯上任何關係。這我倒不怪她。她連康洛旅長都不見。我想她是病了,因為她實在太擔心,太害份,太憂慮了。可是我們卻只能袖手旁觀,因為她不要我們插手。」
「你試過嗎?我是說你自己—個人?」
「試過了,」綾恩說,「昨天去的。我問她有效麼我能幫忙的事?她瞪大限睛看著我……」她忽然住口,顫抖了一下,「她一定很恨我,她說:『絕對不要你幫忙。』我猜一定是大衛叫她住在富拉班,她一直很聽大衛的話。羅力從長柳居帶了些雞蛋和牛油給她。我們這些人當中,她大概只客歡他一個人。她向他道謝,說他對她一直都很親切。羅力的確很好。」
「有些人,」白羅說,「實在很惹人同情——惹人憐憫,因為他們背著很重的擔子。我很同情羅莎琳-柯羅德,要是可能,我很願意幫她忙。即使是現在,只要她肯聽……」
他忽然下定決心,站了起來。
「走,小姐,」他說,「我們到富拉班去。」
「你要我一起去?」
「如果你有心想對她好,真正體諒她……」
綾恩大聲地勸說:「我願意……我真的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