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晴朗的早晨,樹上的鳥兒愉快地唱著歌,羅莎琳穿著昂貴的鄉村服飾,快樂地下樓吃早餐。
近來老是積壓在她心頭的那些疑慮和畏懼,訪佛都已經消逝了。大衛今天脾氣很好,笑著戲弄她,他前—天到倫敦辦事,結果很滿意。早餐煮得很好,女傭服待得也很周到,他們剛吃完早餐,郵件就送到了。
一共有七八封羅莎琳的信——賬單、慈善機關的請求、地方人士的邀請——沒什麼特別的事。
大衛把兩份小帳單放在一邊,打開第三個信封,信的正文跟信封上的字體—樣,都是批的字。
親愛的漢特先生:
我覺得直接跟你談要比跟令妹「柯羅德夫人」談要恰當得多,免得她多少會受驚。簡而言之.我有羅勃-安得海上校的消息,也許她會樂於知道。
我住在史泰格旅館。如果你今晚能夠大駕光臨,我非常樂於和你詳談。
恩納可-亞登敬筆
大衛喉嚨裡忍不住發出—個聲音,羅莎琳微笑著抬起頭,但卻迅速變成警覺的表情。
「大衛……大衛……怎麼了?」
他默默地把信遞給她,她看完之後說:
「可是……大衛……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你自己會看,不是嗎?」
她膽怯地看看他。
「大衛……這是不是說……我們該怎麼辦?」
他皺著眉……迅速在腦子裡擬好了計劃。
「沒關係,羅莎琳!不用擔心,我會處理……」
「可是……」
「別擔心,親愛的女孩,一切有我。聽我說,你只要馬上收拾行李,到倫敦去,等我有消息再說,懂了嗎?」
「對,對,我當然懂,可是大衛……」
「照我的話去做就好了,羅莎琳。」他對她笑笑。他是那麼親切,那麼有把握,「快去收拾行李,我送你到車站,你可以搭十點三十二那班車,告訴大廈門房,你不想見任何人。要是有人想見你,就說你進城了。給他一鎊小費。懂嗎?告訴他,除了我,你誰都不見。」
「喔!……」她用雙手撫著面頰,用可愛而畏懼的眼睛望著他。
「沒事,羅莎琳只是要耍點手段,你不懂那些花樣,那是我的看家本領。我要你走只是為了放手處理,沒別的意思。」
「我不能留下來嗎?大衛。」
「當然不行,羅莎琳,理智一點。不管這傢伙是誰,我都要放心地對付他。」
「你看他會不會是……是……」
他加重語氣說:「現在我什麼都不想,最重要的是先讓你離開,我才能站穩立場。快去——做個好女孩,別跟我爭。」
她轉身走出房間。
大衛皺眉看著手上的信。
很暖昧……很有禮貌……字句挑選得很恰當——但卻可能另有言外之意。可能是真心關懷,也可能是暗藏威脅的意味。他一再回味著信中的字句——我有羅勃-安得海上校的消息——直接跟你談……比較好——樂於和你詳談——「柯羅德夫人」。去他的,他實在不喜歡這個引號——「柯羅德夫人」。
他看看信末的署名:恩納可-亞登,心裡忽然想到一件事一一一句詩。
當晚,大衛走進史秦格旅館大廳時,發現廳中像平常一樣投人。左邊有扇門上寫著「咖啡廳」,右邊門上寫著「休息室」。較遠的那道門上標著「房客專用」,右邊是個通往酒吧的走道,可以聽到裡面傳出的模糊聲音。此外還有一個標著「辦公室」的玻璃櫃檯,窗戶邊上有個叫人的鈴。
大衛從經驗中知道,有時候得按四五次鈴才會有人出來。除了吃飯時間之外,史泰格旅館的大廳就像個無人荒島似的。
這一回,大衛按了三次鈴之後,碧翠絲-李平考特小姐從酒吧那條通道走出來,一邊用手整理著一頭金髮。她走進玻璃櫃檯,優雅地對他笑笑。
「晚安,漢特先生,這個季節還有這種天氣,可算冷了,對不對?」
「是的……我想是吧。是不是有位亞登先生住在這兒?」
「我看看。」李平考特小姐彷彿真的不知道似地摸索著,她一向喜歡用這種手法來顯示出「史泰格」的重要性。喔,對,恩納可-亞登先生,五號房,在二樓。一定找得到,漢特先生。上樓以後往左邊走就會看到。」
大衛照她的話找到五號房間,敲敲門,裡面有個聲音說:
「進來。」
他走進去,把門帶上。
碧翠絲-李平考特離開辦公室櫃檯之後,馬上喊道:「莉莉。」一個格格笑著、眼睛像煮熟的白醋栗一樣的女孩應聲走來。「你照顧一下,我去整理床單。」
莉莉說:「沒問題,李平考特小姐。」格格一笑,突然歎口氣說:「我老覺得漢特先生真是太帥了,你說對不對?」
「喔,打仗的時候我看過很多那種人。」李平考特小姐厭世似地說:「像一些開戰鬥。機的駕駛員,誰也不知道他們拿的支票可不可靠,往往得靠自己的判斷。不過當然啦,我覺得那樣很可笑,莉莉,我喜歡有水準的東西,我一向喜歡有格調的東西,我說啊,紳士就是紳士,就算駕著曳引機,也還是個紳士。」
說完,碧翠絲就離開莉莉,上樓去了。
五號房間裡,大衛-漢特停在門口,打量這個自稱恩納可-亞登的男人。
四十來歲,一副游手好閒的模樣,看來是個見過大風浪的人—一總而言之,似乎是個不大好對付的人。這是大衛的第一印象。除此之外,深不可測,是匹黑馬。
亞登說:「嗨……你是漢特吧?很好,請坐,來點什麼?威士忌?」
他很會享受,大衛看得出來,房裡有不少好酒—一而且在這個春寒料峭的夜晚,壁爐裡也點著爐火。他身上穿的衣服不是英國師傅裁剪的,但穿的方法卻和英國人一樣。這個人的年紀也正好……
「多謝,」大衛說,「來杯威士忌好了。」
「要不要加蘇打水。」
「加一點。」
他們倆人像狗一樣,各自調整著位置——彼此繞圈子打量著對方,背挺得直直的,頸上的毛緊張地豎著,隨時可以對對方表示友善,也可以咆哮甚至咬對方一口。
「隨意!」
「隨意!」
倆人放下杯子,稍微鬆弛一下。第一回合算是過去了。
自稱恩納可-亞登的那個人說:「接到我的信很意外吧?」
「老實說,」大衛答道,「我一點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不……不……不……不懂,呢,也許吧。」
大衛說:「你說你認識舍妹的前夫——羅勃-安得海?」
「對,我跟羅勃很熟,」亞登笑著說,同時悠閒地向空中吐煙圈,「也許可以說比任何其他人都瞭解。你沒見過他吧?漢特。」
「沒有。」
「喔,這樣也好。」
「什麼意思?」大衛不客氣地問。
亞登悠閒地說:「親愛的朋友,我只是說這樣就單純多了——沒有別的意思。很抱歉讓你跑一趟,可是我想最好不要……」他頓一頓,接著又說:「不要讓羅莎琳知道。用不著給她增加不必要的痛苦。」
「能不能打開天窗說亮話?」
「當然,當然,好吧,你有沒有懷疑過……怎麼說呢……安得海死得有點可疑?」
「你到底在說什麼?」
「好吧,你知道,安得海的想法有點奇怪。可能是俠義精神——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可是我們不妨這麼說,幾年前某個時候,安得海如果被人當作死了,會有某種好處。他一向善於安撫土著,所以毫不費功夫就編了一個大家都相信的故事,他自己只要換個名字遠走高飛就行了。」
「我覺得這個假設太不可思議了。」大衛說。
「是嗎?真的嗎?」亞登笑道,又俯身向前敲敲大衛膝蓋說,「萬一是真的呢?漢特,呃?萬一是真的呢?」
「我一定要有百分之百的證據才相信。」
「是嗎?當然啦,有一項絕對可靠的證明——安得海本人可以在這兒……溫斯禮村……出現。你覺得這個證據怎麼樣?」
「至少沒什麼可爭論的餘地。」大衛冷冷地說。
「喔,對,沒什麼可爭論的——只是讓人有點尷尬——我是指戈登-柯羅德太太。因為到時候她就再也不是戈登-柯羅德太太了。很麻煩,你必須承認。確實很不方便吧?」
「舍妹再婚的時候完全是誠心誠意的。」
「那當然,親愛的朋友,她當然很誠心,我一點也不懷疑這個。任何法官都會同意這一點,誰也不會怪她。」
「法官?」大衛厲聲問。
對方似乎有點抱歉地說:「我只是想到重婚問題。」
「你到底想幹什麼?」大衛粗野地問。
「別激動,老弟。我們現在只是要攜手合作,看看怎麼做最理想——我是說,怎麼做對令妹最好。安得海……他一向很有俠義精神,」亞登頓一鎮,又說:「現在也……」
「現在?」大衛厲聲問。
「不錯。」
「你說羅勃-安得海還活著,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亞登俯身向前,聲音也變得神秘兮兮的,說道:「你真的想知道?漢特,不知道不是比較好嗎?就當他像你和羅莎琳所想的那樣,已經在非洲死了不好嗎?很好,如果安得海還活著,他一點也設想到他太太已經再婚了,否則他一定會挺身出來。你知道,羅莎琳從第二任丈夫身上弄到一大筆錢,可是如果他根本不算她丈夫——那,她就沒有權利得到那筆錢了。安得海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一定不喜歡她用假身份繼承來的錢。」停了停,又說:「不過當然啦,安得海也許一點也不知道她再婚的事。他的情況很糟糕,可憐的傢伙……糟透了。」
「你指的是什麼?」
亞登故作莊重地搖搖頭。
「身體糟透了,需要上醫院接受特別治療——不幸的是,這一切都非常需要花錢。」
最後那個字正是大衛-漢特下意識中等了很久的字眼。
「花錢?」他說。
「是明!真是不幸,現在一切東西都那麼貴。安得海這個可憐的傢伙已經山窮水盡了。」他又說,「除了他的立場之外,他真的是一無所有了。」
大衛的眼睛迅速環顧一下室內,發現除了椅子上的背包之外,並沒有其他行李。
「我懷疑,」大衛的聲音很不愉快,「羅勃-安得海真的是你所說的具有俠義精神的紳士?」
「以前的確是,」對方保證道,「可是你知道,現實生活往往會使人變得冷酷。」他頓了頓,又輕輕地說:「戈登-柯羅德真是太有錢了,錢往往會勾起人潛意識中卑鄙的本能。」
大衛-漢特站起來。
「我可以給你一個答覆:「你去見鬼吧!」
亞登絲毫不為所動,笑著說:「對,我早就想到你會這麼說
「你只不過是個該死的敲詐鬼,用不著裝腔作勢嚇唬我。」
「可是要是我真的聲張出去,你只怕會很不高興吧!我倒也不會那麼做,要是你不肯出價錢,我另外還有買主。」
「什麼意思?」
「柯羅德家人啊。要是我去對他們說:『對不起,你們想不想知道羅勃-安得海還在人世的消息?』哈!他們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
大衛不屑地說:「你別想從他們身上弄到任何東西,他們全都是窮光蛋,每一個都一樣。」
「喔?可以先欠著啊,只要我能證明安得海還活著,戈登-柯羅德太太還是原來的羅勃-安得海太大,那麼戈登-柯羅德婚前所立的遺囑在法律上還是有效。換句話說,柯羅德家人不就又有錢了嗎?」
大衛默默地坐了好一會兒,然後開門見山地問:「多少錢?」
對方也直串地答道:「兩萬鎊。」
「不可能!舍妹不能動用本金,只能靠利息過日子。」
「那就改成一萬好了,應該不難吧!她一定有很多首飾,對不對?」
大衛沒有回答,然後又突然說,「好吧。」
對方愣了一會兒。這麼輕而易舉就獲得勝利,似乎使他吃了一驚。
「不能用支票,」他說:「我要現金!」
「總得給我們一點時間去籌錢。」
「我給你四十八小時。」
「下星期二!」
「好吧,你把錢帶過來。」大衛還來不及開口,他又說,「我不會答應在荒郊野外跟你見面,你最好打消那些念頭。你把錢拿到這兒——史泰格旅館——下星期二晚上九點整。」
「你很多疑,對不對?」
「我知道該怎麼做,對你這種人也非常瞭解。」
「那就照你的意思吧。」
大衛走出房間,下了樓梯,氣得臉色發黑。
碧翠絲-李平考特從四號房走出來。四號房和五號房之間有道相通的門,但是五號房間的房客卻不容易發現這一點,因為那道門被一個大衣櫥擋住了。
李平考特小姐微紅著臉,兩眼閃耀著興奮愉快的光芒。她用激動的手整理一下那頭金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