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特思韋特先生與查爾斯爵士來到了鴉巢屋。正當房主人查爾斯和蛋蛋-利頓-戈爾拜訪巴賓頓太大的時候,薩特思韋特先生正在和瑪麗夫人品茶。
瑪麗夫人喜歡薩特思韋特先生。她氣質高雅,是一個愛憎分明的女人。
薩特思韋特先生端起德累斯頓瓷杯,呷了一口中國茶。
他一邊吃著小塊三明治,一邊聊起天來。在他上一次拜訪時,他們談起過兩人都認識的許多朋友和熟人。今天的談話,一開始也是同樣的內容,只是步步深入。薩特思韋特先生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他願意傾聽別人有些什麼麻煩事,而不願說起他個人碰到的麻煩。因此,他上次來拜訪時,瑪麗夫人自然而然地對他說起,她最擔憂的事情是她女兒的前途。現在她又談起這事兒,好像她在跟一個深交多年的好朋友談心一樣。
「蛋蛋非常任性。」她說,「一旦她要做一件事,她就會一心一意地撲在上面。你知道,薩特思韋特先生,我不喜歡她這個樣子。你看,她又攙和到這件令人心煩的事裡面去。這有失高貴啊。我知道,蛋蛋會嘲笑我這樣說。」
說著,她臉色發紅。她的褐色眼睛溫柔而純樸,充滿了對薩特思韋特先生孩子般期盼的目光。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說,「但白他說,我自己也不大喜歡做這樣的事。我知道,這簡直是一種老式的偏見,但是,幹就幹了吧。」他朝她眨了眨眼睛。「同樣,我們不能讓年輕小姐呆在家裡縫衣服,在這個開明的時代裡,還要為擔心暴力犯罪而整天提心吊膽。」
「我不喜歡去想謀殺的事情,」瑪麗夫人說,「我做夢都不會,絕不會想到要捲進這樣的事情裡去。那太可怕了。」她發抖了:「多麼可憐的巴塞羅纓爵土。」
「你過去不大瞭解他吧!」薩特思韋特冒昧他說。
「我想我只見過他兩次。第一次是在一年以前。那時他過來跟查爾斯爵士一起度周未。第二次就是在可憐的已賓頓先生死去的那個可怕的夜晚。收到他的請柬時,我很驚訝。不過,我想蛋蛋一定會喜歡去,就接受了邀請。她沒有很多開心的事,可憐的孩子。她整天愁眉苦臉的,好像什麼都不會引起她的興趣,我想,這種大型的家庭招待會,興許會讓她開心起來。」
薩特思韋特點點頭。
「談談奧利弗-曼德斯吧。」他說,「這個小伙子挺讓我感興趣。」
「我想他很聰明」瑪麗夫人說,「當然,他處境困難她的臉紅了。看見薩特思韋特先生詢問的目光,她繼續回答說:
「你知道,他父親沒有跟他的母親結過婚……」「真的嗎?我簡直沒有想到。」
「在我們這兒,人人都知道這件事,否則我是不會說出來的。曼德斯老大太,就是奧利弗的祖母,住在鄧博因市普利茅斯路一幢相當大的樓房裡。她丈夫是這裡的一個律師。
兒子進了城裡一家公司,在那兒幹得很好,是個相當有錢的人。女兒模樣很漂亮,但是跟一個已婚的男人打得火熱。她曾經狠狠地罵過她一頓。然而,由於流言蜚語大甚,他們終於雙雙出走。這個男人的妻子沒有跟他離婚。奧利弗出生不久,他母親就死了。一個住在倫敦的叔叔撫養他。叔叔和嬸嬸沒有自己的孩子。這男孩一段時間跟他們住,一段時間又跟奶奶住。他常常來這兒過暑假」她停了一會兒又說:
「我總是為他感到難受,現在也是這樣。我認為他那種過分的狂妄自大的作風完全是裝出來的。」
「我不感到意外。」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這是人之常情。
如果我看見有個人只為自己著想,沒完沒了他說大話,那麼我就知道他身上隱藏著某種自卑感。」
「這似乎很奇怪」「自卑這東西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情感。比如,克裡平顯然就有自卑感。很多犯罪都跟它息息相關,這是一種伸張人格尊嚴的慾望。」
「聽起來真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瑪麗夫人哺哺他說。
她打了個寒噤。薩特思韋特先生以一種近乎感傷的目光看著她。他喜歡她那優雅的身段,她的美人肩,她的眼睛裡那種柔和的褐色,還有她那不加修飾的自然美。
他想:「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她不是一個花枝招展的美人,不是一朵玫瑰,而是質樸、有魅力的紫羅蘭,暗藏著自己的清香……
他的思緒在慢慢地搜索著年輕時自己使用過的語言。
他清楚地記得青年時代發生的往事。
現在,他自己也在向瑪麗夫人談起他的戀愛故事——
他曾經有過的惟一的愛情。用現在的標準來看,這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愛情。然而,對於薩特思韋特先生來說,他的愛情是多麼甜蜜。
他向她談到「那姑娘」,她有多漂亮,他們如何一起去倫敦西郊的基尤國家植物園觀看圓葉風鈴草。就在那一天,他準備向她求婚。他想像她會如何來回報他的戀情。然後,他們站在一起凝視著風鈴草,她向他吐露真情……終於,他明白她愛的是別人。因此,他埋藏起胸中翻騰的情思,充當起一個忠實朋友的角色。
也許,這不是一個充滿激情的浪漫故事,但在瑪麗夫人裝飾著褪色印花布和蛋殼似的中國瓷器的會客廳裡,在這種氣氛之下,這故事聽起來卻很美好。
接下來,瑪麗夫人談到她自己的生活,她的不太幸福的婚姻。
「我那時是一個傻姑娘——女孩子總是很傻,薩特思韋特先生。她們大自信,自以為什麼事情都很清楚。人們寫了很多,也談了很多『女人的本能』。薩特思韋特先生,我不相信有這種事。這根本不是在忠告女孩子們要提防某一類男人。我是說,她們心中毫無提防的念頭。父母警告她們,但是無濟於事,沒有人會相信。這種說法聽起來很叫人生畏。
如果有人告訴一個姑娘說,某某人是個壞男人,那麼這話對於她反而會有某種吸引力,她馬上會認為,她的愛情將會改造他。」
薩特思韋特先生輕輕地點點頭。
「人總是孤陋寡聞。等她知道多一點的時候,又太晚了」她歎了一口氣。
「這些事都是我自己的過錯。我的家人不要我嫁給羅納德。他出身高貴,可是名聲很壞,我父親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是一個壞蛋,我不相信。有了我,他會洗心革面……」她沉默了一會兒,回憶著往事。
「羅納德是一個能使人神魂顛倒的男人。我父親對他的評價恰如其分。我很快也看穿了他。這裡說的都是老實話,但是他傷透了我的心,是的,他傷透了我的心。我時時都在:提心吊膽,不知道第二天會發生什麼。」
薩特思韋特先生聽別人的遭遇時總是聚精會神。現在他輕輕地發出一聲歎息,以表示他的同情。
「這些事說起來真令人厭惡,薩特思韋特先生,直到他患了肺炎死去,我才得到解脫……這不是說我不關心他……我愛他直到最後,但是,我對他已經不再有幻想。而且,我有了蛋蛋……」她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
「蛋蛋是一個多麼有趣的小東西,她胖得很勻稱,像圓滾滾的小肉球。她常常會撐著爬起來,隨後又滾倒在地上,就像一個雞蛋似的。於是,我就給她取了這個可笑的小名兒她停了一會兒又說:
「最近幾年我讀過的一些書給予我很大的安慰。都是些心理學方面的書,作者表明,在許多方面,人是不能自助的,就像一個絞纏的紐結。有時候,在那些最有教養的家庭中,你會發現這種紐結。羅納德小時候在學校裡偷人家的錢,可他並不需要這些錢。現在我才意識到,他已經不能自拔……
他,主下來就帶著一個紐結……」瑪麗夫人用小手絹輕輕地擦了擦眼睛。
「這並不是我長大以後才相信的道理,」她抱歉他說,「我受的教育使我懂得,人人都知道是與非的區別。從某種意義上講,我經常發現事情並非如此。」
「人的思想是一種最神秘的東西。」薩特思韋特先生慢慢他說,「然而,我們要千方百計地去瞭解它,除了嚴重的癲狂病患者,某些人的本性中缺乏我要向你描述的剎車裝置。
如果我們說『我恨某某人,我希望他死掉』,這些話一經說出,那種念頭就會從我們的大腦中掠過,這時,剎車裝置就會自動起作用。但是,有些人有了殺人的念頭,這種惡魔般的慾望就會保存下來。他們別的什麼也看不見,一心只希望頭腦中形成的這種念頭立即得到實現。」
「我想,」瑪麗夫人說,「對我來說,這些東西大深奧了。」
「對不起。我說得大學究氣了。」
「你的意思是,現在的年輕人太缺乏對自己的約束。這事常常使我不高興。」
「不,不,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我想,缺乏約束是件好事,有益於身心健康嘛,我猜你想到的是……嘔……蛋蛋小姐。」
「你最好叫她蛋蛋。」瑪麗夫人笑道。
「謝謝你。蛋蛋小姐這個名字聽起來確實可笑」「蛋蛋是個感情衝動的人。一旦她下決心做某件事情,無論什麼也不能制止她。就像我以前說過的那樣,我討厭她攙和到你們這件事當中去,但是她不聽我的勸。」
聽見瑪麗夫人說話時那種沮喪的聲調,薩特思韋特先生笑了。他沉思著:
「不知道她是否有絲毫察覺,蛋蛋姑娘沉溺於犯罪偵查,實際是那個古老而又古老的遊戲的不折不扣的變種——即女性追求男性。她不會想到的,如果想到了,她會毛骨驚然。」
「蛋蛋說,巴賓頓先生也是被毒死的。你認為這是真的嗎,薩特思韋特先生?或許,這只是蛋蛋各種各樣的推斷之一∼,「檢查屍體之後,我們就能確切地知道真相。」
「那麼,將要解剖屍體了?」瑪麗夫人戰粟了。「對於可憐的巴賓頓大太來說,這太可怕了。對於任何女人來說,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
「你跟巴賓頓一家關係相當密切,瑪麗夫人,是嗎?」
「確實是這樣。他們是……過去是我們的好朋友。」
「在你認識的人當中,有誰可能對那位教區牧師懷有忌妒之心?」
「沒有,確實沒有。」
「他也從未提到過有這樣的人?」
「沒有」「他們倆相處很好嗎?」
「非常融洽。他們互敬互愛,與孩子們和睦相處。當然,他們景況不好。巴賓頓先生患了風濕關節炎,這是他們家惟一的麻煩。」
「奧利弗-曼德斯與牧師關係如何?」
「這個……」瑪麗夫人猶豫了一會兒,「他們相處得不是很和諧。巴賓頓一家對奧利弗不太滿意。一到假期,他常常去牧師住宅與巴賓頓家的男孩們玩耍,只是他們之間相處也不太好。奧利弗確實是一個有名氣的男孩。他吹噓自己如何有錢,帶到學校的食品如何豐盛,以及他在倫敦的種種逸聞趣事。但孩子們對這一切都元動於衷。」
「是這樣。但後來呢?在他長大以後怎麼樣?」
「我想,他和住在牧師住宅裡的人們後來就不大見面了。事實上,有一天奧利弗對待巴賓頓先生相當粗魯,就在這兒,在我的家裡,那是大約兩年前的事」「發生了什麼?」
「奧利弗對基督教進行了相當惡意的攻擊。巴賓頓先生對他非常有耐心,而且也很客氣。這反而使奧利弗變本加厲,他說:『只因為我的父親和母親沒有結過婚,你們所有信教的人就蔑視我。我想,你們會把我叫作『罪惡之子』。我崇敬那些對自己個人的信念充滿勇氣的人,崇敬他們對偽君子和牧師們的思想不屑一顧的精神。』巴賓頓先生沒有回答,奧利弗繼續說道:『你無法回答。正是教會中心主義和迷信將整個世界拋進了混亂之中。我要將全世界所有的教堂掃蕩乾淨。』巴賓頓先生笑著說:『也包括牧師吧?』我想他的微笑激怒了奧利弗,他感到他的話沒有被認真對待。他接著說,『我恨教會所代表的一切:自命不凡,四平八穩,虛假偽善。我說,要剷除只會說假話的這個群體!』巴賓頓先生又笑了。他笑得十分甜蜜。他說:『我親愛的孩子,假如你要掃除已經建起來,或者計劃要建起來的所有教堂,那麼你就只能找上帝算賬了。』」「小曼德斯對此如何回答?」
「他好像被嚇了一跳,接著他恢復了剛才的脾氣和冷嘲熱諷的說話方式。」
「他說,『恐怕我說的這些話是很不中聽的,而且,你們這一代人也是很難領悟的。』」薩特恩韋特先生說:「你不喜歡小曼德斯,是嗎,瑪麗夫人?」
「我為他感到難過。」瑪麗夫人沒有正面回答。
「但是你不會喜歡他娶蛋蛋。」
「哦,不」「具體他說,這是為什麼?」
「因為……因為他不善良……而且……」「怎麼樣?」
「因為他身上有問題,但是,我還不理解。只感到有些冷酷的東西……」薩特思韋特先生若有所思地朝她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說道:
「巴塞羅纓-斯特蘭奇認為他怎麼樣?提起過他嗎」「記得他說,他發現小曼德斯是一個有趣的研究對象。
他說小曼德斯使他想起他當時在療養院治療的一個病人。
我說,奧利弗看起來身體健壯,他說:『是的,他的健康沒問題,但是他很危險。』」她停了一會兒又說:
「我想,巴塞羅纓爵土是一個聰明的精神病專家。」
「我相信他在同行中德高望重。」
「我喜歡他。」瑪麗夫人說。
「他向你說起過有關巴賓頓的死嗎?」
「沒有。」
「他從來沒有提起過嗎?」
「從來沒有。」
「你認為他會想些什麼呢?由於你不太瞭解他,這樣談會有困難」「看來他情緒很好,甚至常常因為某件事發笑,自己也開開玩笑。那晚宴會時他告訴我,他要讓我大吃一驚。」
「哦!他是這樣說的嗎」在回家的路上,薩特思韋特先生一直在思索那句話。
巴塞羅纓爵士打算要讓他的客人大吃一驚的東西是什麼?
他要做的事會不會像他想像的那樣,能讓大家取樂呢?
或者,他這風趣的談話方式隱藏著一個不露聲色然而毫不動搖的目的?這個目的會有誰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