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特思韋特先生坐在鴉巢屋的露台上,看著屋主查爾斯-卡特賴特爵士從海邊爬上小路。
鴉巢屋是一座漂亮的現代平房,木質結構不到一半,沒有三角牆,沒有三流建築師愛不釋手的多佘累贅的設計。
這是一幢簡潔而堅固的白色建築物。它看起來比實際的體積小得多.真是不可貌相。這房子的名聲要歸功於它的位置—居高臨下,俯瞰整個魯茅斯海港。露台由結實的回欄保護著.從露台的一角看過去,有一堵懸崖峭璧,直落海底.鴉巢屋離城裡有一英里路程.這條路從內地過來,然後在海岸高處迂迴盤旋。如果徒步跋涉,七分鐘就可以走完查爾斯爵士此刻正在攀登的陡峭的漁夫小道。
查爾斯爵士是一個體格健壯、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他穿著一條灰色的法蘭絨舊褲,上身套一件白色毛衣.他走起路來有點兒左右搖擺.還常常把雙手半插在口袋裡.十個觀眾有九個會說:「真像個退役的海軍軍官。他絕不會演錯角色。」只有一位雖目光敏銳,但受某種難以判斷的假象所困惑,對他的表演總是不加褒貶。這時,一個畫面也許會出人意料地展現在人們眼前.這是舞台上船的甲板,懸掛著厚實豪華的帷幕,將船的一部分遮蓋。有一個人站在甲板上,那就是查爾斯-卡特賴特.代表陽光的燈照射在他的身上.他雙手半握,步履輕盈.說話時聲音爽朗宏亮,帶有英國水兵和紳士的腔調。
「不,先生。」查爾斯-卡特賴特說道,「恐怕我不能回答你的問題。」
沉重的帷幕刷的一聲落了下來.燈光突然向上直射.管絃樂隊奏起了最新式的切分音曲調.已到後台的姑娘們頭上紮著大蝴蝶結。她們說:「有巧克力嗎?有檸檬嗎?」《大海的呼喚》第一幕就這樣結束。查爾斯-卡特賴特在劇中扮演副艦長范斯通……
薩特思韋特先生微笑著,從他所站的有利位置向下俯視。
薩特思韋特先生是一個乾瘦的小個子男人,就像個小鍋。他是一位美術和戲劇的贊助人.一個固執己見而又快樂開朗的准紳士.凡是重要一點的別墅招待會和社交場合,總會有他的身影.「還有薩特思韋特先生」這句話,毫無例外地出現在來賓名單的末尾.他還是一個智慧過人、看待人和事物目光銳利的觀察家。
露台上響起了腳步聲,薩特思韋特先生調過頭去。是那位灰白頭髮的大個子.他拉了一張椅子坐下來.那張嚴肅而又慈祥的中年人的臉,清楚地表明了他的職業.這位就是哈利大街的醫生巴塞羅繆.斯特蘭奇爵士.他是個事業成功的著名精神病專家。最近,他榮獲英國女王誕辰時授予的爵士頭銜。
他把椅子拉到薩特思韋特先生旁邊說。
「你說,你居然沒有想到什麼?說出來大家聽聽。」
薩特思韋特先生報之一笑,一心注視著正在從下面小道往上爬的那個人。
「我居然沒有想到查爾斯爵士在異鄉的生活中,還會如此長時間地感到心滿意足。」
「哎呀,我也沒有想到過!」醫生把頭朝後一仰,大笑起來.「我從小就認識查爾斯.我們一起進牛津大學.他從來不改本色。在個人生活中,他是一個比在舞台上還要出色的演員!查爾斯總是在演戲,已經不能自拔。這是他的第二天性。他不是走出一間屋子,而是在.退場,。他辦事常常耍遵循已經擬定好的汁劃.同樣,他喜歡變換角色。誰也沒有他在行。兩年前,他從舞台上告退,說是希望過一種簡樸的鄉間生活,遠離塵囂,沉溺於往昔對大海的夢幻.於是他來到這兒,修建了這幢房子.這體現了他對簡樸的鄉間別墅的嚮往.屋裡有三個洗澡間,最時髦的小玩意兒應有盡有.薩特思韋特,我像你一樣,認為他的這種生活持續不了多久。畢竟,查爾斯也是個凡人。他需要有觀眾。兩三個退職船長,-群女士,還有-個牧師。好在來客還不算太多。我想,這位『對大海懷有深情的簡樸紳士』,只會在這兒呆上六個月。
隨後,他就會開始厭惡這個角色.我看,下一個角色會變為一個對世界厭倦的蒙特卡洛人,或者是一位蘇格蘭高地的地主。確實,他是一個演技高超的演員。」
醫生停了下來.他的話是一篇冗長的演講.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激情和喜悅。他正在觀看的下面那一位卻一無所知。再過幾分鐘,他就要來到大家身邊。
巴塞羅繆爵士繼續說:「不管怎麼說,我們似乎弄錯了筒樸生活的魅力所在。」
「一個戲劇化的人,有時會讓人家誤解。」薩特思韋特先生指出,「人們決不會信賴他的忠誠。」
醫生點了點頭。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說,「完全正確。」
當查爾斯-卡特賴特爬上露台前的階梯時,人們發出一陣歡呼聲。
「『米拉貝爾』戰勝了自我。」他說,「薩特思韋特先生,你也應該來試一試。」
薩特思韋特先生搖搖頭.在乘船跨過英吉利海峽時,他的胃不聽使喚,讓他吃了不少苦頭.那天早晨,他從衛生間的窗口觀看米拉貝爾號輪船.它航行時刮起了一陣大風。薩特思韋特先生虔誠地感謝天公作美,希望陸地上晴朗乾燥。
查爾斯爵士走到客廳的窗口要僕人給他送杯酒來。
「你應當加人我們的行列,托利。」他對老朋友巴塞羅繆爵士說,「難道你要消磨半輩子時間,坐在哈利大街告訴你的病人說,生活在大海波濤之上對他們的身體會有多好?」
「作醫生的最大好處是。」巴塞羅纓爵士說,「他不必遵循自己的忠告。」
查爾斯爵士大笑起來.他仍然在不知不覺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一個屹立在船頭、海風撲面的海軍軍官。他是個儀表堂堂、體格勻稱健美的男子.-張消瘦的臉富有幽默感.兩鬢的幾根灰髮,使他更加與眾不同。貌如其人,一看就會知道,他首先是個紳士,其次是個演員。
「你是一個人去的嗎?」醫生問道。
「不。」查爾斯爵士轉身從一個漂亮的客廳女僕端著的托盤裡拿了一杯酒.「我有個幫手.具體地說,是蛋蛋姑娘。」
他的聲音裡隱隱約約流露出一種不自在的神情.這使得薩特思韋特先生猛然抬起頭來。
「是蛋蛋.利頓-戈爾嗎?她對航行略知一二,是吧?」
查爾斯爵士懊悔地苦笑了起來。
「她成功地讓我感到自己是個徹底的大笨蛋.但是我闖過來了—多虧有了她。」
薩特思韋特先生思緒萬端。
「真讓人納悶……也許,蛋蛋.利頓-戈爾小姐,就是使他不知疲倦的因素……年齡啊,他已到了危險的年齡.像他那種年紀的男人,總會交上一個年輕女郎……」查爾斯爵士繼續說,「世上無論什麼都比不上大海,比不上陽光、風和大海,還有一間可以像家一樣居住的簡樸的茅舍。」
他滿懷喜悅地看著身後那幢房子.裡面有三個洗澡間,有最新式的中央暖氣系統,有最時髦的電器和一群客廳女僕,打掃衛生的傭人、司機和廚娘.查爾斯爵士對簡樸生活的解釋,似乎言過其實。
這時,一個奇醜無比的高個兒女人從房裡出來,走到他們身邊。
「早上好,查爾斯爵士。」她又朝另外兩位輕輕點點頭。
「早上好.這是晚餐的菜單,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想換換口味。」
查爾斯爵士接過菜單咕噥著說,「我們看看吧。甜瓜、俄式榮湯、新鮮蜻魚、松雞、幸運蛋奶酥、黛安娜乳酪麵包……夠了,這很好,米爾雷小姐。客人們都會乘四點三十分的火車到達。」
「我已經讓霍爾蓋特安排了.順便問一問,查爾斯爵士,如果您願意,今晚我最好跟你們一起吃飯。」
查爾斯爵士顯得有點兒驚訝.但還是很客氣地說。
「我很樂意,米爾雷小姐.但是,呃……」米爾雷小姐平靜地搶先解釋道。
「如果我不跟你們一起吃飯,查爾斯爵士,餐桌上就正好是十三個人。這兒有很多人都很迷信。」
她說話的語氣使人感到,如果米爾雷小姐的一生中每天晚上都與十二個人一起吃飯,她本人也毫無懼色。
「我想,一切都安排妥當。我要霍爾蓋特駕車去接瑪麗夫人和巴賓頓一家.沒問題吧?」
「絕對沒問題。我正要告訴你這事兒。」
米爾雷小姐退了出去.她那張凸眉凹眼的臉上.帶著一絲得意的微笑。
查爾斯爵士謙恭地說,「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常常擔心她會把我給慣壞了。」
斯特蘭奇說,「是個高效率的化身。」
「她跟我六年了。」查爾斯爵士說,「她原是我在倫敦的秘書。到了這兒,她實際上成了一位頂呱呱的管家。像時鐘一樣管理這個地方.現在,她就要離開了。」
「為什麼?」
「她說,」查爾斯爵士猶豫不決地擦了擦鼻子。「她說她有個殘廢的母親。我並不相信,像她那樣的女人根本不會有什麼母親。她像發電機一樣自發地產生動力。不,她身上還有別的什麼。」
「完全有可能。」巴塞羅繆爵士說,「人們一直在議論她。」
「議論她?」演員睜大眼睛說.「議論什麼?」
「親愛的查爾斯,你知道.議論,指的是什麼。」
「你的意思是議論她……跟我?我跟那樣一張臉孔的女人?像她那麼大的年齡?」
「她也許還不到五十歲。」
「我想她有五十歲了。」查爾斯爵士想著這事,「老實說,托利,你注意她的臉了嗎?也是一雙眼睛,-個鼻子和一張嘴巴.可是這不是一張臉,不是一張女性的臉。街坊裡最愛造謠生事的老貓,也絕不會將風流韻事與這樣一張臉聯繫在一起。」
「你小看了我們這位英國牧師的想像力。」
查爾斯爵士搖了搖頭。
「我才不相信哩.米爾雷小姐身上蘊藏著某種尊嚴.甚至連英國牧師也會另眼相看.她是貞潔和尊嚴的化身,是個絕頂能幹的女人.我選擇秘書歷來都是很挑剔的。」
「聰明的人。」
查爾斯爵士沉思了一會兒。
巴塞羅繆爵士改變話題問道,「今天下午來的什麼客人?」
「第一位,安吉。」
「是安吉拉-薩克利夫嗎?太好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饒有興趣地側過身去。他極想知道這次別墅招待會的組成.安吉拉-薩克利夫是個著名女演員,也不太年輕了.但仍然讓觀眾注目.人們讚揚她的聰慧和魅力,有時.還稱她為埃倫.特裡的接班人。
「還有戴克斯一家。」
薩特思韋特先生又一次點了點頭.戴克斯太太是安布羅賽思有限公司的剪裁師。那是個生意興隆的時裝公司,在電視節目上有廣告。那就是布魯克大街的安布羅賽思公司時裝表演第一場「布蘭克小姐時裝系列」。她的丈夫是戴克斯船長.用他自己的賽馬行話來說,他是一匹黑馬。他把大量時間花費在賽馬場上.過去很多年,他一頭栽進大英野外障礙賽馬會。儘管謠言四起,誰也不會清楚地知道,他曾經惹過什麼樣的麻煩.誰也不會去打聽,什麼都不會張揚出去。但是.無論怎麼說,一提到弗雷迪.戴克斯,人們就會揚起眉頭。
「還有劇作家安東尼.阿斯特。」
「當然會有她。」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她寫過《單行道》。
我看了兩遍.劇本有很強的震撼力。」
他有意表明自己知道安東尼.阿斯特是個女人。
「說得對。」查爾斯爵士說,「我忘了她的真名.恐怕姓威爾斯.我只見過她一面。我請她陪安吉拉來.我是說,安吉拉出席這次別墅招待會是件幸事。」
「哦,還有當地的客人.巴賓頓一家。他是個牧師,-位好人。只是不太像個牧師。他妻子真是個不錯的女人,常給我長篇大論地講解園藝。還有瑪麗夫人和蛋蛋要來.哦,還有一位叫曼德斯的小伙子,是個旅行家還是別的什麼.這年輕人長得挺帥.這就是招待會的全班人馬。」
薩特思韋特先生是個辦事井井有條的人.他正在數人頭。
「薩克利夫小姐,一個;戴克斯夫婦,三個;安東尼.阿斯特,四個;瑪麗夫人和她女兒,六個;牧師和他的妻子.八個;那年輕人,九個;加上我們幾個,共十二個人.查爾斯爵士,不是你就是米爾雷小姐數錯了。」
「米爾雷小姐不可能弄錯。」查爾斯爵士肯定地說,「那個女人永遠都不會有差錯的.讓我來算一算.是的,你是對的.是我漏了一位客人,一下子想不起他來了。」
他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這位先生似乎不是很受歡迎的人。這傢伙是我所見過的最剛愎自用的人,鬼精靈。」
薩特思韋特先生眨了眨眼睛。他一直堅持這樣一個觀點.演員是世界上最最虛榮的人。他認為查爾斯爵士也不例外。這種五十步笑百步的情形使他感到開心。
「誰是這個剛愎自用的自我主義者?」他問道。
「是朗姆這個矮鬼。」查爾斯爵士說,「當然,是個傑出的矮鬼。你們可能聽說過他.赫爾克裡.波洛.一個比利時人。」
「是那位偵探吧?」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見過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才。」
「他是個人物。」查爾斯爵士說。
「我還沒有見過他。」巴塞羅纓爵士說,「但經常聽到他的傳聞.不久前他退休了,是吧?也許我聽到的多是謠傳。
呵,查爾斯.我希望這個週末我們這兒不會發生什麼案件。」
「怎麼會呢?這屋裡不是有位偵探嗎?托利,你可別胡說。」
「好呀,這正好是我的觀點。」
「你是什麼觀點,醫生?」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案件找人,不是人找案件。為什麼有的人生活激動人心.而有的人生活卻平淡無奇?這是因為他們有不同的環境嗎?完全不是。有人可以遊遍天涯海角而平安無事,可在他到達某地的前一周卻發生過大屠殺.或許在他離開後的第二天,地震突然爆發.或許他差一點要去乘坐的小船會遭受沉船的災難。可是,另外一個住巴勒姆的男人.每天都要進城,卻不幸大難臨頭.他可能被捲進敲詐勒索的歹徒、花枝招展的姑娘或摩托車土匪製造的事端之中.還有一些人,即使乘坐的湖上小船有良好的設施.也難免翻船的厄運.同樣的道理,像赫爾克裡.波涪那樣的人就不必尋找犯罪案件,案件會自己找上門來。」
「照你這麼說,」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米爾雷小姐最好來參加我們的宴會,我們不要十三個人在一起吃飯。」
「好吧。」查爾斯爵士灑脫地說,「托利,如果你熱衷於此,你儘管可以設想你的兇殺案……反正我只下一個結論我自己不會成為那具屍體。」
於是,三個人都笑了起來,邁步走進屋裡。